◎仲召明 译
一九七七年,在伊斯坦布尔,我第一次在《巴黎评论》上读到福克纳的访谈。我就像无意中发现了宗教典籍一样高兴。当时我二十五岁,和母亲住在一套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公寓里。我坐在一间密室里,周围全是书。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奋笔写着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处女作,不仅是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得像别人的故事。与此同时,你得成为一个能以一种平衡的方式,从头到尾想象一部小说的人,还得会用词汇和句子表达这个梦……为了成为小说家,我从建筑学院退学,闭门不出。现在,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巴黎评论》:一个作家是如何变成一个严肃的小说家的?
福克纳:99%的天分……99%的纪律……99%的勤奋。他必须永远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已经写出来的东西,永远都可以更好。始终怀有梦想,定一个比你知道自己能做到的高一点的目标。不要认为干得比同辈或前辈好就够了。努力超越自己。艺术家是由恶魔驱使的一种生物。他不知道为什么恶魔选择了他,而且常常也没空想为什么。为了完成作品,他会抛弃一切道德,坑蒙拐骗任何人……作家只需要对他的艺术负责。
在一个社会的要求先于其他一切的国家,读到这些话真是安慰。我设法弄到了企鹅出版社出版的每一卷《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专注又愉快地阅读。日复一日,我强迫自己遵从坐在书桌旁工作一整天这一纪律,孤独地在同一个房间里享受纸墨的气味——我从来都没丢掉这个习惯。我正在写首部长篇《杰夫代特先生》——六百页的长度,花了我四年时间——每次卡住,我都会本能地从桌旁站起来,在那个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重读《巴黎评论》对福克纳、纳博科夫、多斯·帕索斯、海明威或者厄普代克的访谈,努力找回对写作的信念,找到我自己的路。最初,我读这些访谈,是因为热爱这些作家的书,因为想知道他们的秘密,了解他们是如何创造虚构世界的。有一些作家和诗人,我没听过他们的名字,没读过他们的书,但我也喜欢读对他们的访问。请允许我试着列出自己阅读及重读这些访谈时获得的一些感受:
●《巴黎评论》的访谈,与作者需要推广的某一部作品无关。接受采访的作家,都已经闻名全球。在访谈中,他们聊自己的写作习惯,圈内秘闻,写作方法,脆弱的时刻,遇到困难是怎么克服的。我需要了解他们的经历,越快越好。
●我不但模仿他们的作品,连他们形形色色的习惯、忧虑、爱好和小怪癖也模仿(比如书桌上始终得有一杯咖啡)。三十三年了,我一直在方格纸上手写作品。有时,我觉得这是因为方格纸适合我的写作习惯……有时,我觉得这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从自己喜欢的两位作家托马斯·曼和让保罗·萨特那里学来的……
●我和同龄的其他土耳其作家没有交往,孤立状态加剧了我对自己未来的担忧。每次坐下来读这些访谈,孤独感便会消退。读这些访谈,我发现,许多人和我拥有同样的激情。自己向往的地方和目前所在的地方之间还相距甚远,原来是正常的。厌恶庸常的普通生活原来不是一种病,而是智慧已开。而我应该坦然接受大多数小怪癖,因为它们能激发想象力,有助写作。
●我觉得自己好像学到了很多写小说的技巧——胚芽是如何在作家的意识中形成的,它成长时多么可爱,如何精心构建情节,或者根本不要情节。有时,访谈提到了一个小说构思,我愤怒地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
●读了福楼拜的书信和我最崇拜的那些作家的传记之后,作为一个年轻人,我自然开始信奉现代主义文学的道德观,任何一个严肃作家都无法逃避的一种道德观:献身艺术,不求回报,回避名声、成功和很容易就能获得的知名度,因文学本身之美而热爱文学。但读过福克纳和其他作家讲述他们是如何致力于实现这些理想之后,他们毫无保留的诚实态度让我的精神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刚开始写作的岁月,每当失去信心,对作家生涯的未来产生怀疑,我都会重读这些访谈,支撑自己的决心。
多年后,在我自己也出现在《巴黎评论》上之后,再度重读这些访谈,是为了唤醒自己写作初期的希望和焦虑。三十年过去了,读这些访谈时我仍带着当初的热情。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引入歧途:我比以往更强烈地感受到了文学带来的欢乐和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