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夜晚,几个人聚集在半山腰的火堆旁。他们属于南方军的一个小分队正等着进军的命令。他们的灰色制服已经破烂不堪。其中一个人正在用火堆的余烬煮着锡杯里的一些东西。两个人伸展着身体躺在稍远的地方。而第四个人靠近火光,正在试图破译一封信。他解开了他的法兰绒衬衫衣领和上面几颗扣子。
“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内德?”躺在阴影中的一个人问道。
内德也叫艾德蒙,他又机械地扣上衬衣上的另一个纽扣,没有回答,继续读他的信。
“那是你的恋人的照片吗?”
“不会是女孩的照片,”在火光旁的男人插话道。他移开了他的锡杯,用一个小棒搅拌起杯中肮脏的食物,“这是护身符,就像某种巫毒术,是他们的牧师给他,让他远离麻烦的。我知道那些天主教徒。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法国人自从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就能获得晋升,并且从未受过伤!嘿,法国人,我说得对不对?”
艾德蒙从他的信中回过神来,抬起头。“说什么呢?”他问道。
“你脖子上戴着的那个东西是不是护身符?”
“肯定是啊,尼克,”艾德蒙微笑着回应道,“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真不知道我怎样度过这一年半。”
这封信让艾德蒙无比想念他的爱人,也让他生了思乡病。他挺直了腰,直直地仰望着闪烁的群星。但除了脑海中的某个春天,他没有看星星,也什么都没有想。那个春天蜜蜂在铁线莲中嗡嗡叫着,那个春天一个女孩对他说再见。他能看到她从她的脖子上解开那个小盒吊坠,稳稳扣在他的脖子上。那是老式的金制小盒吊坠,里面有她父亲和母亲的微缩照片,刻着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结婚的日期。它是她在尘世里最珍贵的财产。艾德蒙再一次感受到女孩柔软的白色礼服上那百褶,也能看到当她用她秀美的胳膊绕着他的脖子时那垂下的天使的衣袖。她甜美的面容,楚楚动人,因为离别的痛苦而备受折磨。那甜美的容颜就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翻过身,把脸深埋在他的手臂里,安静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深邃的危险的夜晚,伴随着它的沉默和伪装的平和降临在营地上。他梦见他的美人儿奥克塔维带给他一封信。他没有椅子给她坐,他的穿着让他感到尴尬难受。他乞求她跟他们一起吃,却又为晚餐上粗陋的食物感到羞愧。
他梦见一条盘绕着他喉咙的蛇,当他奋力地抓住它的时候,这黏糊糊的东西,从他紧握的手指中滑走。然后他的梦就一阵喧闹。
“你这个饭桶废物!你!法国佬!”尼克朝他愤怒地吼道。那儿有混乱和突袭,肯定不是任何常规行动。随着松树林中火光突然亮起,小山边上充满了嘈杂和骚动。东方晨曦初展,它的微光在下方的平原看来还有些暗淡。
“到底怎么回事?”在最高的那棵树的顶端,一只大黑鸟疑虑道。它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鸟,孤独而聪明。但它还是不够聪明,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它整整一天眨着眼疑惑着。
嘈杂声越过平原穿过丘陵吵醒了它们摇篮里的小宝贝们。烟雾向着太阳盘旋而去,在平原投下巨大的阴影,让那些愚蠢的鸟类以为要下雨了,但这个有智慧的鸟知道得更清楚。
“他们是一群在玩游戏的孩子,”它想。“如果我看的时间足够长,我应该能知道得更多。”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随着喧闹和烟雾消失了。年老的鸟梳理着它的羽毛。它终于明白了!它拍了拍自己巨大的黑色翅膀,环绕着平原,向下俯冲而去。
一个男人正择路穿过平原。一个黑人带着一桶水和一瓶葡萄酒陪伴着这个男人,他一身牧师的装束。他的任务是给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带来宗教的慰藉。在那些倒下的肉体上,生命的星火也许还徘徊未去。
这里没有受伤的士兵。受伤的士兵已经被抬走了。但是撤退得太匆忙,那些秃鹰和那些善良的撒玛利亚人不得不去照看死者。
那里有一个士兵——只是一个男孩——面朝天空躺着。他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剑。泥土混着一点青草塞满了他的指甲。在对生命绝望的挣扎中,留下了指甲里这一点混着青草的泥土。他的步枪不见了;他没有戴帽子,他的面容和衣服污秽不堪。他的脖子上挂一条金链,链子上有一个小盒吊坠。牧师弯下腰,解开链子,把它从死亡士兵的脖子上取走。他已经对恐怖的战争习以为常了,可以毫不畏缩地面对亡者;但不管怎样,感伤,总是让他苍老暗淡的双眼满是泪滴。
祈祷的钟声在半英里外响起。暮色降临,牧师和黑人跪下来,一起喃喃地念着悼词,为亡者祈福。
美丽平静的春日像上帝的祝福一样降临在大地上。沿着路易斯安那州中部、那狭窄蜿蜒的溪流围绕着的绿荫道,一辆老式的双轮轻便马车轰隆隆地驶来,它大概因为在乡村的公路和小道上用得太多而变得更加老旧。不管肥胖的黑人马车夫如何不停地敦促,膘肥的黑马就那样缓慢而有规律地小跑着。车里面坐着美女奥克塔维和她的老朋友和老邻居,法官皮勒。今早,正是皮勒要带着她出来兜兜风。
奥克塔维穿着纯黑色的礼服,在简约中透着庄重。一条狭窄的腰带系在礼服的腰部,袖子拉到腕部,显得紧致得体。她已经丢弃了她那有裙撑 的裙子,显得跟修女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斑驳的小盒吊坠就贴在她紧身上衣的百褶之下。她从没展示过它。就像某些物件在某个重大的时刻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而被永远打上珍贵的烙印一样,在她眼里,它已经变得无比珍贵无比神圣。
她已经把那封同小盒吊坠一起寄过来的信读了上百遍。在那天早上之前,她再次仔细地读着。当她坐在窗户边,把这封信摊在膝盖上不断抹平的时候,浓郁的香气伴随着鸟儿的歌唱和昆虫的嗡嗡作响飘荡在空中,勾起了她的思绪。
她是那么年轻,世界又是那么美丽,当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牧师的信时,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慢慢向她袭来。牧师说,随着金色和红色在西方慢慢消褪,秋日正接近尾声,夜晚正聚集着它的阴影去遮盖死者的容颜。唉!她不能相信其中死去的,有她自己的男人!他的面容已伴随着一种极其痛苦的祈求飘浮到了灰色的虚空中。一种抵抗反抗的痉挛袭击了她,控制了她。如果他死了,这里百花盛开芳香诱人的春天到底为什么存在!她为什么在这里!她还有必要再为生计和生活做些什么吗!
奥克塔维经历过许多这样绝望的时刻,但一种神圣的顺从总是能随之而至,它像斗篷一样落在她身上,然后包裹住她。
“我会变老,会变得沉默,会变得悲伤,就像可怜的塔维姑妈一样,”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折起那封信,把它放回写字台。她已经像塔维姑妈一样给了她自己一点严肃的仪态。
她无意识地模仿着塔维姑妈当年的样子,慢慢地行走着。那些年轻的苦难已经把那时的塔维小姐在尘世的那些赔偿都掠夺走了,只留给她一份年轻人的幻觉。
当她坐在陈旧的敞篷马车里,坐在她死去爱人的父亲身旁时,那种可怕的失落感像以前时不时地偷袭她一样,再次向她袭来。她年轻的灵魂,为它自己的权利叫嚷着,它想要分享这世上的荣耀和欢喜。她靠在椅背上,把脸上的面纱拉得更紧了。这是塔维姑妈的一个黑色面纱。路上的一股尘土吹了进来,她用她软软的白色手帕擦了擦脸颊和眼睑。那手帕是自制的,从她一件陈旧的细棉布衣裳改装过来。
“你能帮帮我吗,奥克塔维,”法官用他一直以来的礼貌语调请求道,“揭掉你脸上的面纱吧。不管怎样,它看起来与这美丽而充满希望的日子不太谐调。”
这个年轻的女孩温顺地服从了这个老朋友的意愿,取下了别在软帽上这笨重阴郁的帷帐。她把它整齐地折叠起来,放在她前面的座位上。
“啊!这样就好,好多了!”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说道,“永远不要再穿上它,亲爱的。”奥克塔维感到有点受伤,那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同样的痛苦重担,但他好像想阻止她共同分担这份痛苦。她又拿出那个老棉布手帕来。
他们已经离开大路,转向一片平原,这儿曾是一片牧场。处处可见丛生的荆棘树,在春天的华光里灿烂夺目。远远几处有高高的甘美草儿,群群家畜正在那儿咀嚼着牧草。草地的尽头是高耸的紫丁香树篱,它们立在小道旁。小道通往法官皮勒的家。那大大的紫色花朵散发出来的香味像一个温柔的拥抱包裹着他们,向他们表示欢迎。
当他们离住所不远时,老绅士用一只胳膊搂着女孩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向他,说道:“你不认为在这样的一天,奇迹可能发生吗?当整个大地都生机勃勃的时候,奥克塔维,你难道不会这样看吗,上帝这次可能大发慈悲,把死去的那个亲人还给我们?”他故意这么说着,声音低沉而感人。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苍老的颤音,那不是他常发出的声音。他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显得很激动。她用充满祈愿有点欣喜又有点恐惧的眼神盯着他。
他们的马车穿过高耸的树篱,又穿过宽阔草场的另一侧。马儿们似乎加快了它们慵懒的脚步。当他们转向通往房子的林荫大道时,在隐蔽枝叶的繁茂之处,一整队佩戴着羽毛的唱诗班突然用长笛吹出奔流不息的动听音乐,向他们问候。
奥克塔维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就像梦境一样,却比生活更辛酸更真实。那儿就是带着倾斜屋檐的灰色旧房子了。在朦胧的绿意之中,她朦胧地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到一声声熟悉的话语。好像这些人穿过平原从很远的地方走了过来,而艾德蒙正握着她的手。她死去的艾德蒙,她活着的艾德蒙。她能用自己的心感受到他的心跳,而他充满狂喜的热吻正努力唤醒她。生命的精灵和复苏的春天似乎已经归还给了她那年轻的灵魂,并命令她要欢笑。
数小时后,奥克塔维把小盒吊坠从怀中掏出,看着艾德蒙,她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像是在渴求他的解释。
“那是一次交战的前夜,”他说,“在突然的遭遇和接下来的撤退中,它一直在我身上,但是到战斗结束时我却找不到它。我想当然地以为,它是在激烈的战斗中被我弄丢了。但是看起来它是被偷了。”
“被偷了,”她想到死去士兵的容颜伴随着一种极其痛苦的恳求上升到灰色的虚空中,浑身又是战栗。
艾德蒙什么也没说,但他想到了那个一起吃饭的朋友:那个远远地躺在阴影里的人,那个一言不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