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路边鼓掌的人》

星期天下午，辅导班老师打来电话，问女儿怎么还没到。我莫名其妙，女儿早走了啊！

我下楼去找女儿，一路上，想着她不知要漏听多少内容，心就焦躁起来。转了个弯，忽然看见，女儿与一楼的女孩普普，悠闲地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

我心头火起，正想怒吼，忽听女儿一声长叹：“我真羡慕你，我要是你该多好啊。”普普拍拍她的肩膀，目光里满是同情。我惊呆了：普普三个月时被查出患有脑瘫，五岁才能勉强挪步，八岁上学，除去语文，其他科目永远都学不会。女儿羡慕她什么？

女儿落寞地说：“我不喜欢爸爸妈妈，他们更不喜欢我。”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响，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我的泪几乎要迸出来，她虽然资质平常，可我们费尽心机，给她上最好的幼儿园，给她念最好的学校，给她上各种辅导班。她却说出这种话来！

女儿走了，沉沉的书包，压得她有些伛偻。我的怒气，一点点平息下去。普普在秋千上吹口琴，不知名的鸟儿一声一声地叫，丁香开得正好。我轻轻地走过去，在这个口齿不清的女孩面前，虔诚地蹲了下来。她是女儿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我跟普普谈了一个下午，心中五味杂陈。有许多事，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在那家最好的幼儿园里，在那些聪明伶俐的小朋友之间，我拘谨木讷的女儿，常常站在角落里，深深地把头埋下去；在那所最好的小学里，在那些层层选拔来的尖子生中间，女儿更是受尽煎熬，度日如年。她对普普说：“实验小学的拖把都比我聪明，我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我深深地震惊了：这些年，是什么挡住了我们的眼睛，是什么堵住了我们的耳朵，让我们看不到孩子心中的阴霾，听不到孩子心底的哭泣？

这是一个还未出生，就被我们寄予厚望的孩子，她肩负着许多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实现的宏愿。所以，胎教，早教，零到六岁英才方案……一天也没放松过。她也乖乖地配合我们：背唐诗，写算术，背英语单词，每天阅读一则励志故事。

我们却失望地发现，她并没有走向我们设想的金灿灿的目标。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三道浅浅的抬头纹，她像个庄重的小老太太。于她而言，童年像一只受惊的蝴蝶，还没看清就振着翅子飞远了。

我们给她提供的，所谓最好的成长环境，扼杀了她的自尊、自信和快乐，我们正在苦心孤诣地将她培养成一个自卑、绝望、毫无生气的女孩。

孩子的成长，是一粒稻长成丰硕的穗；是青青的云，凝聚成一帘江南二月的杏花雨；是坚硬的核，开成千树万树塞北晶莹的梨花。这本来就是一种漫长而美丽的等待，而我，却如此的迫不及待。

我想起那些被催熟的瓜果，化肥、农药、激素让它们异常的鲜艳和肥美，可味道却极淡，亦没有营养。本来，它们可以睡在土壤里悠然地做梦，静静地等待发芽。吹着或冷或暖的风，听任太阳的手一遍遍抚摩自己，直到温暖渗透身体的每个细胞。

可是，贪婪的心，却恨不得让它一夜间成熟。左手撒下种子，右手就准备好了收割。这是多么仓促而狼狈的人生，女儿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当我跟女儿的班主任说，打算给孩子转学时，她长嘘一口气，如释重负。我的心越发坚定，哪怕这里能培养出凤凰来，我的孩子也必须离开。

我将女儿转入了一所普通小学。这里的作息时间很正常，这里没有节假日的补课。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学生不是选拔出来的精英，他们与我的女儿一样，都是资质平常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孩子的爷爷忧心忡忡：“你这样做会毁了孩子的。”奶奶含蓄地说：“如果你觉得那里的学费太高，我们可以支持。”老公为此从外地赶了回来，听了我的解释，他叹息着说：“你太草率，也太倔强了，实在不行，让她留一级算了，何必到那种地方上学。”

我说：“留级，会令女儿更自卑，我们不能欠孩子一个童年。”老公针锋相对：“那么，你将欠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我坚持着，毫不妥协。我已经错了七年，女儿的生命里有多少个七年可以再错？

女儿在新的班级，老师没有拔高训练，按部就班地上课，她的作业很快就能做完。女儿的睡眠时间充足了，眼里的红血丝消失了。有时，还会画幅画，或者做很喜欢的手工。

餐桌上，她第一次笑逐颜开地给我们讲学校里的事：“早读时下雨了，老师允许我们挤成一堆趴在窗前看。下雨原来很好看，每一滴雨，都有自己的一条小路。”我发现，女儿额头上的皱纹，居然不见了，她也终于有了适合自己的一条路。

她还告诉我们，她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如果回答对了问题，大家都会鼓掌，答错了，也没人笑她蠢。爷爷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样下去能学好才怪，人还是要有压力才行。”

期中考试时，孩子的各科成绩竟出乎意料的好。我兴奋不已，女儿也笑个不停。老公却说：“那种地方，生源太差了，简直没有竞争力。”期末考试，女儿成绩稳定，连音、体、美都拿到了优。在评语里，老师热情洋溢地称赞她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

老公戏谑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女儿开心地反击道：“我是孙猴子，你是牛魔王，妈妈是铁扇公主。”我拍掌大笑，我的心事重重的女儿，现在也学会幽默了。

后来，女儿在一次数学大赛中，获地区二等奖。这一次，老公真的吃惊了，他不再把女儿的学校称作“那种地方”了。在后来的英语口语比赛中，女儿的表现也很出色。接二连三的惊喜，让一家人都糊涂了。

老公反复地看着面色红润的女儿，连连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现在学校的师资水平和教学设施，远远赶不上实验小学。”

我微笑着告诉老公：“你难道不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自尊、自信和乐观。在那些尖子生中间，焦虑的女儿失去了一切，现在她一样一样地找了回来。她的生命里有宽容，有笑声，有喝彩，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从前的我们，都太年轻太性急了。我们把孩子的人生，变成了一列轰隆隆的火车，不分昼夜地向着目的地疾驰，去争取我们急需的东西。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孩子想要的是什么。

意外地，我接到了她从前班主任的电话：“孩子进步真大，叫她还是回来读吧。”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电话，再次引起了全家人激烈的争论。

爷爷说：“当初我就不赞成转学，现在趁着人家主动邀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奶奶殷切地说：“我打听到他们已经开始小班化教学了，而且还聘请了好些外教和名师，二年级的学生都学完了三年级的课程。”

老公矛盾地看着我，我转过头去，征求女儿的意见。她摇摇头，说舍不得这儿的老师和同学。老人们急了：“她只是个孩子，怎么能由着她拿主意呢？”

是的，她还只是个孩子。所以，请允许她慢慢地长大成人吧。年华似水，光阴落落，日子大片大片的，如薰衣草般密密匝匝。让我们以一颗平常心，等待一朵花儿从容地开。有些花开得早，有些花开得迟，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它好好地开，开出一世的温馨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