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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长安诏又任蓟辽总
惊雷变敲醒稚女童

九公主到底没有前去看望李劭卿,这个心情大概可以用“近乡情更怯”来形容,她每日召见军医询问李劭卿的伤势愈合情况,却始终没有亲自去见他。

郑之平坐在李劭卿的营房里长吁短叹:“真是造孽啊……”

李劭卿仿佛已经对九公主来看他这件事死了心,很淡定地坐在桌前翻一本兵书:“她是公主,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

郑之平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想让她来看你?”

李劭卿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随她去吧。”

郑之平瞄了瞄他掌中的书页,冷不丁道:“你书拿反了。”

李劭卿:“……”

郑之平忽略他犹如川剧变脸一样的面色,继续长吁短叹:“她老人家再不来,长安就要来圣旨了。”

圣旨在九公主将蓟州铁骑搞得热火朝天时千里跋涉来到蓟州,前来颁旨的依然是皇帝身边的第二号人物吴卫。他上次来劝公主回宫的行为实在太艺术了,导致现在九公主一看到他,就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吴卫跟在皇帝身边的年头和孙知良一样久,小时候九公主去御书房,赶上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总是会指派吴卫去陪着公主玩,也算是看着九公主长大的一号人物,故而心里对她亲近得很,说起话来也不由自主地带着亲昵:“不早了,该回去了。”

九公主跟着笑:“就回去,我和你一道回去。”

吴卫点点头:“老奴是来宣旨的,李劭卿总兵呢?”

九公主笑容滞了滞:“他不在这儿,父皇有给他的旨意?”

吴卫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儿可惜的情绪:“要我说,这世间英豪也不仅仅只李劭卿一人,公主也老大不小了,何苦耽搁在他身上?傅大人已经等了多年,您这次回去,就把婚事办了吧。”

九公主莫名其妙:“好端端怎么说这个?”

吴卫摇摇头,对一旁的守卫道:“去把李总兵唤来接旨。”

李劭卿这两天很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经召见绝对不往九公主跟前凑,就连京城里传旨的太监过来,都冒着不敬的危险避席。

他进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先盯在了九公主脸上,吴卫过来,说明公主就要离开,再见面就遥遥无期了。因此那眼神便有几分贪婪,恨不得把那些不相见的时光都补上,一次性看个够。

郑之平在旁边重重咳了一声。

李劭卿被惊醒,急忙向次座的吴卫颔首致礼:“吴公公。”

吴卫跟他还了个礼,又客气两句,站起身走到军帐中间,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上谕,李劭卿听旨!”

列席将军们纷纷双膝下跪,吴卫从木匣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帛,高声道:“上谕,蓟州总兵李劭卿,即日起升任蓟、辽总督,钦此。”

帐中一片哗然,在座诸位都知道,在这三屯营里,九公主最看不顺眼的就是李劭卿,甚至都已经把他变相软禁,现在这道圣旨就是赤裸裸地往九公主脸上扇巴掌。于是大家都顾不上恭贺李劭卿,全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九公主的表情。

九公主脸色时青时白地变换了一阵,双拳紧握,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开打的时候,只见公主咬着腮帮子,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恭喜李总督。”

帐中的大家伙儿小心翼翼地跟话:“恭喜李总督……”

李总督表情如常:“诸位客气了。”又对吴卫道,“敢问吴公公,这接任蓟州总兵的人……”

大家又齐刷刷地去看郑之平,眼神里有羡慕的,有欣喜的,也有不屑的,哪知吴卫笑了一下,语出惊人:“是太子太师杭远山杭大人,兼任蓟州总兵。”

中军帐里又是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吴卫没有管,只是转过来对九公主欠身,音色微沉,吐字清晰:“殿下,老奴奉陛下圣命,请殿下即刻回宫。”

九公主做了个深呼吸,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不走。”语毕,她返身回到主座上坐下,又说了一遍,“我不走,杭大人不日要到三屯营上任,待我与他见过一面,再回宫不迟。”

李劭卿点点头:“既然如此,本督也等与杭太师做了军务交接,再赴任不迟。”

九公主看了他一眼,道:“好了,都散了吧。”

将军们很有眼色地躬身告退,李劭卿本来还想说两句什么,见此情形,干脆也跟着退了。最后一个人刚掩上门,九公主就抓起面前的瓷盅要往地上摔,眼看就要脱手,吴卫却在一旁重重地喝了一声:“殿下!”

九公主激灵了一下,动作僵住,过了好久才将杯子放回原位,同时长长吐了口气。

吴卫道:“殿下,杭太师是自己要求前来就任蓟州总兵的,陛下驳了两次,他直接跪倒未央宫外,陛下才不得已准了。”

九公主的声音已经微微染上了哭腔:“舅舅的身体早就不能再上战场了,他这是要干什么呀?是不是我做得不好?”

吴卫摇摇头:“殿下,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您私分沃谷土地一事已经被数位朝臣弹劾,陛下大怒,贵妃娘娘在御书房外跪了半宿,才劝住陛下没有拿您是问。”

九公主如遭雷击,面色煞白,僵在椅子上,她握着杯子的手剧烈发抖,嘴唇几次开合,才勉强发出声音:“父皇……要拿我问罪吗?”

吴卫叹了口气:“您快随我回去吧,您在外头,陛下见不着您,又有曹德彰之流在旁屡进谗言,自然容易被情绪左右,等您到了圣上眼跟前,说两句软话,陛下兴许就消气了。”

九公主突然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很快便洇湿了一片裙子,她哭得寂静,就连肩膀的耸动都刻意压制,连抽噎的声音都没有。

来之前,还是帝王的掌上明珠,不管什么样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不管什么样的情绪都会被照顾。

回去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随时会被问罪的人,所有的功绩都抵不过别有用心的抹杀。她将自己类比玄祖母昭宸皇太后,希望做下第一军那样不败的功绩,却偏偏忘记了,她头上还有她父亲压着,而她父亲身边,有一群希望她死的人。

吴卫斟了杯茶,递到她面前,九公主低着头没有接,吴卫在她面前蹲下来,将杯子硬塞进她手里:“殿下,抬起头来。”

九公主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慢慢抬起头来,双目红肿,脸上还残留泪痕,狼狈而楚楚可怜。

然而吴卫严峻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改变,他又道:“殿下,微笑。”

九公主眼底又涌上泪意,她别过头,咬着嘴唇兀自强忍了一会儿,把头扭回来,勉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吴卫在她手上拍了拍,站起身来:“回宫之后,老奴就不能常常见到公主了,您切记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像从前那样任性。”

九公主憋着眼泪点头,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齿间渗出一些微薄血迹。

吴卫又道:“如果可能的话,尽快与傅大人完婚吧。”

九公主在当日午后与吴卫一同启程返回长安,李劭卿率军十里相送,在上次的地方分别。年轻的总督大人身姿英挺地骑在马上,说场面话的声音洪亮,九公主隐在车里一言不发,反而是她的贴身宫女赤霄出来,跟他寒暄了两句。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远道归来的女儿,九公主进宫前脱去霓裳,换上了她的半甲,头发高高束起来,盘成男子发髻的款式,偏偏眉梢眼角还都是柔软的女孩儿模样,看上去英姿飒爽。

皇帝之前还在心里生这个小女儿的气,这会儿看到她颠颠地走进来,低头请安,声音清脆得如同黄鹂鸟儿,先前的不满一下子就没了,还没张嘴呢,就带上三分笑意:“朕的阿九回来了。”

九公主心里还忐忑着,以为要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了,听见他这一句,立刻便放下心来,从地上爬起来,自己跑到皇帝的脚踏上坐下,仰着脸跟他说话:“父皇可想念阿九?”

“想,当然想。”皇帝在她额上抚了抚,“每天都想。”

九公主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将头抵在皇帝膝盖上:“阿九也很想念父皇。”

皇帝一只手放在她头上,另一只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又道:“这一趟累不累?朕看你脸色不好。”

九公主委屈道:“吴公公告诉阿九说父皇生气了,阿九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皇帝被她这么一提醒,又想起来,把她推起来,板下了脸:“父皇的确生气了,你也太大胆了,战利品就罢了,竟然连土地都敢私自分出去,二十里虽小,既然攻下来了,也是国土。”

九公主皱起眉,软了声音道:“阿九又没有把沃谷分给别人,那些都是将沃谷打下来的将士,理应得到如此奖赏。”

皇帝气道:“我大央国土皆是兵士所攻而得,如此理论,整个大央都要奖赏成兵士的私有土地了!”

九公主毫不胆怯道:“儿臣又没有说要把所有的土地全部赐给将士,沃谷区区二十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河,矣和山又是天险之地,没有任何战略意义,得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当作封赏,还能激励兵卒!”

皇帝情绪上来,一拍桌子:“放肆,你这是什么口气?”

九公主也跟着激动起来,她从脚踏上站起身,后退了两步,眼睛里已经蓄了水雾:“父皇听信曹德彰谗言,不论如何都认定女儿有罪,既然如此何必多言,直接给女儿赐罪就行了!”

皇帝眉心皱成一团,厉声喝道:“你最近真是愈发没规矩,去了几趟军营,简直要野上天去,来人,将九公主带到贵妃宫里去,让贵妃好好教教这个宝贝女儿学规矩,免得出去丢了朕和皇族的脸面!”

孙知良道貌岸然地站在门边,欠了欠身:“陛下,公主殿下年纪尚幼,请陛下饶过她这一遭吧。”

九公主扭头瞪着他:“我们父女说话,有你这逆奴何事!”

皇帝的火气被她激得更高,猛地在桌案上狠狠一拍:“放肆,给朕拉下去!”

九公主气鼓鼓地被禁卫半押半护地送到昭阳殿时,贵妃正焦急地在宫门外走来走去,看样子是已经得到了公主在御书房和皇帝吵起来的消息。

九公主看到贵妃憔悴的面色,一下子想起来吴卫在三屯营告诉她的那些话,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刚刚在御书房憋回去的眼泪决堤而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母妃”,就奔了过去。

杭贵妃闻声往前迎了两步,一把将九公主揽进怀里:“阿九,你可回来了。”

九公主伏在杭贵妃怀里,放声大哭:“母妃,我害怕。”

杭贵妃在九公主肩上拍了拍,心疼道:“不怕,母妃护着你,我们什么都不怕。”

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出面打发了侍卫,将两人劝回到殿里,九公主又哭了一会儿,好像要把连日来的胆怯委屈全哭尽似的,一直哭到嗓子沙哑才慢慢止住:“母妃,阿九又给您添麻烦了。”

杭贵妃在她手上捏了捏:“以后不要再与你父皇顶嘴了。”

九公主肿着眼睛点点头。

杭贵妃安慰地笑了一下:“你去三屯营掌兵,掌得很好,你舅父走时还与我夸赞你,是他教出来的得意之徒,还有你赏赐沃谷土地一事,也很好,你舅父说是一个将领应做的事。”

九公主道:“可这件事为舅父和杭家带来了灾祸,吴公公都告诉我了,说父皇听到我赏赐沃谷土地的时候大怒,您在大殿外跪了半夜。”

杭贵妃摇摇头:“这件事你做得很对,凡是正确的事情,母妃都乐意与你一起承担后果。”

九公主心里大感安慰,又把脸埋到杭贵妃的掌心里:“母妃,父皇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会来看您了。”

杭贵妃表情不变:“那是母妃的事情,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夜,明日起还是到博望苑去,与你太子哥哥一起读书。”

九公主闷闷道:“吴公公要我尽快与傅博彦完婚,我好好想了想,是得尽快完婚,先前都是我不懂事。”

她嫁作傅家长媳,曹德彰再想对付杭家的时候,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然而杭贵妃却摇头,语带责怪:“先前催你完婚,你左推右挡,现在杭氏落难,你却同意完婚,分明就是意图借傅家的势来挽回杭家的局,君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九公主抬起头来看杭贵妃:“那我们怎么办呢?”

杭贵妃又在她手上拍了拍,虽然已经身处落魄之局,可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依然骄傲从容:“你若是想嫁给傅博彦,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嫁给他,结一桩皇家和傅家的美事,若是不想嫁,也不需要委屈自己,靠出卖婚姻来换取什么。我们杭家世代为兵为将,出生入死,什么样的情形没见过,还不需要依靠我女儿的婚事来改变什么危局。”

九公主眼底一酸,眼泪又掉下来:“母妃,我们能走出这个危局吗?”

杭贵妃低头看她,柔柔地微笑:“一定能的,阿九,别担心。”

她今晚就宿在了贵妃宫里,连日来奔波劳累,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早就疲累不堪,洗漱后躺进床榻里,才说了两句话,意识就已经模糊不清。杭贵妃着了寝衣,卸妆后坐在榻边,摸摸女儿的面颊,微微一笑,对身边宫女吩咐:“明日我们去与皇后娘娘一道用早膳。”

皇后和杭贵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处得相安无事,主要还是因为杭贵妃没儿子,唯一的一个女儿又从小和太子混在一处,兄妹感情深厚,是个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再加上皇后曾经亲自教导九公主举止礼仪,与旁的庶女比起来,心理上也更亲近。

杭贵妃一大早带着九公主去给皇后请安,彼时皇后的早膳刚刚端上桌,见杭贵妃母女来了,又招呼宫女加菜。

九公主一向有些怵这位不苟言笑的嫡母,行礼跪拜的动作一丝不苟,战战兢兢:“儿臣叩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挑唇微笑:“我们的九将军回来了。”

九公主勉强着自己笑了一下:“母后取笑儿臣了。”

皇后轻轻颔首,一抬左手:“好了,平身吧,含霜,给贵妃和公主赐座,看茶。”

九公主又和杭贵妃一同屈膝致谢,面对面在皇后左右边的椅子上,挨着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皇后垂眸抿了口茶,闲闲放在面前的桌案上:“昨天刚刚星夜兼程归来,今日怎么不好好休息?”

以皇后的心智和人脉网,如何不知昨日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这么问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九公主看了杭贵妃一眼,又低下头:“我大央以孝治国,儿臣远游而归,理应来向母后请安,昨日因事未来,还请母后恕罪。”

皇后又笑了一下,顺水推舟地问:“哦?所为何事呀?”

九公主讷讷道:“昨日去觐见父皇,一时性子急,与父皇……顶了两句嘴……”

皇后这才拿正眼看了她,忍俊不禁:“这么弯弯绕绕地说话,真是难为你了。”

九公主见皇后松了表情,赶紧打蛇随棍上,可怜巴巴道:“母后,求母后劝劝父皇,让他消消气吧,儿臣知错,永不再犯了。”

皇后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道:“本宫看你今日精神爽利,怎的没有去博望苑读书?”顿了顿,又道,“傅大人前几日与太子一起来请安,还提起你,说数日不见,惦念得紧。”

这话里话外暗示意味极浓,九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期期艾艾地又看了一眼杭贵妃。

杭贵妃跟着笑:“老觉得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转眼竟然已经定亲了。”

她昨日才与九公主说此时不宜与傅氏结亲,今日又说这样的话,九公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问,只好在心里强压着。正好宫女奉了一盅碧粳粥来,她接过汤勺,示意宫女退下,亲自舀了一小碗,殷勤地奉到皇后跟前。

皇后看着她优雅袅娜的动作,侧过脸来对杭贵妃微笑:“年前本宫教阿九举止礼仪,你还心疼太苛刻了,说说,本宫教得怎么样?”

杭贵妃在椅子上向她微一欠身:“娘娘深谋远虑,自然不能与臣妾一介妇人同见识,常说慈母多败儿,若不是她幼时臣妾宠她宠狠了,现在也不至于教人如此忧心。”

皇后点头道:“为人母亲的,理应为儿女多操着点心,不然本宫与你坐在这儿说些什么呢?本以为儿子行事稳妥,用不着费心,却没想到原来上天安排好了,送来一个省心的儿子,可不得再塞一个费心的女儿嘛。”

杭贵妃得了皇后这一句承诺,放下心来,笑着打趣了两句。早膳过后便是嫔妃来请安的时间,皇后用了漱口茶升中座,对九公主抬抬下巴:“既然不怎么累,就去博望苑看看吧,含霜,令本宫的肩舆送九公主去东宫。”

九公主领命而出,一路往博望苑而去。正走得好好的呢,忽然看见孙知良领了一队宫女内侍,抬了一抬肩舆打东边过来,看方向似乎是从麒麟殿出来,往椒房殿去的。

九公主眯着眼看了看,那肩舆上抬的是个面孔陌生的女人,眉目含情,身姿娇弱,她眉尖一动,目光挪到抬着她的那肩舆上——雕云龙刻团龙,的确是皇帝所用的不错。

就这么两眼的工夫,两队人马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截,孙知良先看到皇后的肩舆,以为是皇后出行,早早停下步子,正招呼龙舆上的女子下轿,近了才发现肩舆上抬的是九公主,便躬身施礼:“老奴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身后的那女子下了轿,楚腰盈盈一欠:“臣妾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需要向她行礼,看来是位品阶较低的新妃。

九公主“嗯”了一声,拉长了音问道:“这位是?”

女子答道:“回殿下,臣妾迟氏,居六品宝林。”

九公主又“嗯”了一声:“迟宝林,宝林这是何处去啊?”

迟宝林没答话,只看了一眼孙知良,孙知良赔了笑脸,代为回答:“奉陛下之命,送宝林前去椒房殿叩见皇后娘娘。”

九公主笑了一下:“龙舆亲自接送,宝林的面儿也够大。”

迟宝林面色一红,羞答答地低了头,孙知良以为九公主要发难,正想说什么,九公主却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去吧,迟了就不好了。”

孙知良愣了一下,才与迟宝林一同屈膝:“恭送千岁殿下。”

九公主的大度倒不是装的,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要随意树敌的道理她早就烂熟于心,等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探着头跟含霜打听:“刚才那位迟宝林,是个什么路数?”

含霜老老实实地回答:“最近新封的后宫,很受陛下宠爱。”

九公主默默把身子靠回去……毕竟是爹的私生活,她一个当闺女的不太方便管。

然而含霜却把脸凑过来,还一副揪心到死的表情:“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九公主最烦这样拐着弯说话,明明话都到嘴边了,非得多此一问地加一句“当讲不当讲”,非得等着你说个“当讲”,然后再一脸“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的表情,看似痛苦实则痛快地一通高论,问题是这高论的内容也不一定是肺腑之言。

于是九公主大袖一挥,斩钉截铁道:“不当讲!”

含霜默默缩了回去。

肩舆继续悠悠地前行,九公主端坐于上,时不时拿眼睛余光去扫含霜的表情,而含霜也不愧是在皇后跟前混的大宫女,虽然吃了个瘪,却没有丝毫不满的表情,更没有抓心挠肺一定要告诉你的纠结感。

傅博彦昨日晚间得到九公主回宫的消息,晨课上便频频走神,太子提醒了他好几次,到最后终于忍俊不禁:“博彦,不然今日孤王与你一日之假,去寻阿九来,我们清谈一日。”

傅博彦面皮薄,还没张嘴就先红了半张脸:“殿下说笑了。”

太子索性放下手里的书,笑眯眯地转了半个身子:“九娘如今已经今非昔比,她背后的杭氏已经成了一个陷阱,你有胆量用傅家去填平这个陷阱?”

傅博彦沉静地微笑,摇了摇头:“我要娶的是共白头的妻子,也希望我妻子是抱着共白头的目的嫁给我,更何况傅家在朝堂上并没有多重的分量,可以去填平一个陷阱。”他顿了一下,口齿清晰,“殿下,我可以拥护您的每一个决定,但傅家还不想与首辅大人为敌。”

太子失笑:“你太小看傅家的影响力了。自从先昭宸皇太后将国子监独立出官场,并任命你的玄祖纾年先生任职国子监大祭酒之后,傅家便世代在国子监之中任职。这么几代下来,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傅家的政治态度将直接影响,甚至能决定将来入朝士子们的态度。曹德彰爪牙满朝,顺昌逆亡,却偏偏对你傅博彦客气得很,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个中原因吧。”

傅博彦点头道:“我知道,可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能代表家族表示出什么立场性的态度,我并不想被卷进党争之中。”

太子“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可是……倘若九娘她卷进了党争之中呢?”

傅博彦呆了一呆,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

还没“这”出来,内侍就已经在殿门外高声唱喏,通报九公主驾到,太子对傅博彦使了个眼色,两人假模假样地又把书拿起来,随意针对其中一句话展开了讨论。

九公主在宫里比较注意礼仪形象,入殿时姿态蹁跹,先向太子行半礼请了个安,又等傅博彦向她行过礼之后,才走上去拿了两人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尚书》《尚书》又是《尚书》,我走时你们就在讨论《尚书》,我回来了居然还在讨论。”说着娇嗔地横了太子一眼,“父皇就不该听曹德彰的,让你等弱冠后再接触政事,看看把人清闲的,分明是读烂了的书,还要反复讨论。”

“先贤典籍自然需要多反复诵读,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太子笑着把书拿回来合起来,放在桌案上,“之前听杭太师说你掌兵之道不错,得他真传,不知公主殿下愿不愿意给我等讲一讲,也让我们开开眼呢?”

他一提这事,九公主的眉心就锁了起来,蔫蔫地在傅博彦对面的案几后坐下:“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初硬是立下军令状,要求上边关的决定到底对不对,明明是去挽危局,可现在看来,好像造了一个更大的危局。”

傅博彦道:“殿下将边关的危局收拾得很好,至于如今的危局……”他短促地低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九公主现在深深后悔当年长身体的时候没有顺便多长点心眼,导致现在唯一能想起来整治曹德彰的办法,就是打他一顿狠的……

太子轻轻在桌子上敲了敲:“当务之急,是尽快催促父皇下令,将杭将军从狱中放出来。”说完,还用力瞪了九公主一眼。

九公主更加沮丧,顺带还想一掌拍死自己:昨天明明是跑去邀功,怎么就跟父皇吵起来了呢?要不是吵那一次,估计现在杭子茂都坐家里喝茶了。

于是九公主愧疚地低着头,讷讷道:“刚刚我和母妃去求了母后,希望能请母后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

太子皱着眉想了想:“今日午时,你与我去麒麟殿,与父皇一道用膳。”

九公主继续低着头:“茂哥哥的事情,宜早不宜晚。”

太子继续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瞪了九公主一眼:“你这个脾气,真得好好收敛,且不论那是一国之君,单只论孝道,为人子女,能和自己的父亲发生如此激烈的争执吗?”

傅博彦轻轻笑了起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还是想想解决的办法吧。”

太子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啜饮,一杯饮完后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脸上的笑意收起来,表情严肃:“九娘,今日我与你约法三章,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九公主看他不是说笑,也跟着严肃起来,还站起身向他敛裙一礼:“皇兄请讲,臣妹必牢记于心。”

太子点点头,道:“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朝堂上的事情,而我和母后都不能过多地与前朝政事有所牵扯,所以东宫和中宫都没有办法表现出立场性的态度,甚至在父皇问起的时候,你都不能说我和母后态度如何。”

九公主点点头,自古到今无数太子都因为参与政治太过积极,从而被自己的皇帝老爹废掉,毕竟皇权之下无父子,皇帝不允许太子在行冠礼前参与朝政,这态度就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你爹我还没死呢,近期也死不了,你就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不该管的别管。

于是九公主问道:“太子哥哥说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请父皇赦免杭子茂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太子哥哥有何关系?”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其次,从今天开始,你绝对不可以再与父皇有任何言语争执。”

九公主后悔得连连点头:“是我太鲁莽,冲撞了父皇。”

太子又强调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与他争执,甚至他要给杭子茂判重罪,你都得低头听旨。”

九公主迷茫地看着太子:“如果父皇给茂哥哥判了重罪,那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摇摇头:“杭氏父子虽然失了圣心,却还有军心,曹德彰一日没有找到能与杭远山匹敌的人物,就一日不会轻易试图去撼动他的地位。但你只是区区一位公主,他想整治你易如反掌,所以你必须先保住自己在父皇心里的地位,只要父皇心里还偏向你,曹德彰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九公主垂下眼睛:“臣妹知道了。”

太子又道:“最后一条要求,你务必尽力而为。”

九公主道:“臣妹自然会尽力。”

太子吐字清晰:“修复你与曹德彰和曹派的关系。起码不能让朝野上下尽人皆知,你对曹德彰深恶痛绝。”

九公主愣了愣,经过前两条的铺垫,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太子这番话的用意。先前杭远山在朝,杭派与曹派势均力敌,现在杭远山和杭子茂父子全部落难,杭派元气大伤,再像以前那样硬碰硬,难保不会激怒曹德彰,引发痛下杀手之类的不良反应。

九公主抿了抿嘴唇,郑重地把头点下去:“我保证。”

太子点点头:“那好,我给你说一个人,你方回宫,或许还没有见过她……”

迟宝林最近心情好,作为皇帝近期专宠的新妃,虽然只是区区六品,可显然没有哪个年老色衰的高位敢来挑她的刺,就连今日来请安迟了,皇后都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的情绪。

虽然有可能是因为,今天皇帝特意指派龙舆送她来中宫,害怕皇后发怒,还遣孙知良来赔罪。

迟宝林是聪明人,聪明人才不会因为一时的好运就得意忘形,皇帝已经年近花甲,虽然身体还很硬朗,可不管多硬朗也不能再多活个几十年。而皇帝在位了多少年,皇后便执掌中宫多少年,恩威并施之下,整个后宫一片祥和,深得皇帝敬重、朝野赞颂。

迟宝林扪心自问,她的确没有那个本事能赶在皇帝还蹦跶正欢的时候,顺利干掉皇后取而代之,只能极尽巴结之事,希望能在皇帝驾崩以后,她不管有没有子嗣,都能留在皇宫当个太妃颐养天年,而不必落发出家。

皇后大风大浪三十年,迟宝林的那点小心思自然能一眼看透,对于有心依附,而且还是目前在皇帝面前正得好的人,她自然乐意做个顺水人情。故而当迟宝林诚惶诚恐地跪地自责请罪时,皇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下不为例”便揭过了这一篇,转而继续去和杭贵妃亲亲热热地说话。

迟宝林偷眼看着这一幕,默默地把杭贵妃也划到了自己人的队伍里,至于待会儿还去不去贵妃宫里请安……鉴于最近杭贵妃地位有点尴尬,还是先看看情势再说。

她这厢还在观望,皇后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让迟宝林出面去帮九公主说好话。于是跟杭贵妃聊了两句,皇后便将话题带给迟宝林:“迟宝林还没有见过九娘吧,有机会引你们见一面,我们九娘可是宫里最招人喜欢的公主了。”

有女儿的妃子们都半真半假地笑起来,纷纷附和:“是啊,九公主性子直爽活泼,惹人欢喜。”

迟宝林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晨间来椒房殿的路上,和公主见了一面,不过殿下另有急事,臣妾只请了个安,她便走了。”

皇后点点头:“是了,她赶着去东宫读书,急了点。”说着又笑了起来,“就是因为自幼和哥哥们混在一起,才染了一身的男儿习气,本宫老早就劝诫陛下,九娘大了,该学学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这些女孩儿家学的东西,总把她送去和太子一道学文习武算怎么回事呢,你们猜陛下是怎么说的?”

底下又是一阵虚情假意的附和追问,皇后掩着嘴笑了笑,点了点杭贵妃:“你来说。”

杭贵妃也跟着笑,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陛下没说娘娘什么,反倒回头把我训了一顿,以为是我和娘娘进了言,才让九娘去学刺绣的。还说我妇道人家,自己没见识就罢了,还想把公主养得也没见识。”

皇后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妃子们赶紧也跟着笑,大家的笑点在此时奇异融合,于是椒房殿一片欢声笑语,看着分外和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迟宝林只觉皇后这番话别有用意,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用意,还不敢问,只好也跟着干巴巴地笑,笑到一半发现不怎么发自肺腑,急忙调整了一下表情,诚恳又真挚地笑起来。

皇后抿了口茶止住笑意,道:“陛下喜欢有见识的女孩子。”

杭贵妃笑着向下看了一眼:“迟宝林就是个有见识的,难怪陛下喜欢。”

迟宝林赶紧站起来向杭贵妃行礼:“娘娘折杀臣妾了,早就听闻娘娘出身将门,气概不凡,臣妾怎么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卖弄见识呢。”

杭贵妃摆摆手:“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宝林也不要妄自菲薄,我这么说,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

皇后取笑杭贵妃道:“你这才是妄自菲薄,养了个文能赋诗武能领兵的女儿,还在这儿假模假样地夸赞别人有见识,一看就不是发自真心。”

迟宝林赶紧顺着皇后给她的台阶往下走:“时常听闻公主殿下的事迹,臣妾钦慕已久,可惜公主不在宫里,无缘得见。”

皇后顺水推舟道:“九娘这不是回来了嘛,午间把她传来,我们一道用膳,让宝林也见识见识这个陛下放心尖上的女儿,证明一下我们阿九可不是浪得虚名。”又问迟宝林道,“你意下如何?”

迟宝林当然不敢不给皇后面子,当下便欣喜地拜道:“多谢娘娘成全臣妾,能和公主同桌用膳,是臣妾的福气。”

皇后派内侍去东宫通传的时候,太子刚刚把迟宝林的祖宗十八代跟九公主普及了一遍,九公主一边死记硬背一边回忆着清晨时那一面之缘的脸。说实话那一眼印象还不错,虽然被皇帝专宠,可言行举止上也没看出来小人得志的样子,依旧恭敬谦卑,九公主唯一的疑惑就是对她骤然得宠有点想不通,毕竟走的时候宫里还没听说过这一号人,回来就已经成炙手可热的红人了,果然是人生如戏,充满了转折。

九公主向来有个优点,就是想不通的事情从来不去钻牛角尖,反正再大的疑惑都有解决的一天,当下也没多问什么,只把这份履历记在心里,便又和太子东拉西扯起来。

太子的意思是让九公主去跟迟宝林搞好关系,反正这会儿皇帝正色令智昏,搞不好只需要迟宝林吹吹枕边风就能解决问题,毕竟自己闺女能文能武能征善战是个面上有光的事情,到时候再找几个御史说几句好话恭维一下,顺理成章把杭子茂从牢里捞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九公主基本赞同这个流程,所以内侍来传皇后口谕的时候一口就答应了,然后歉疚地看着太子:“那就不好意思啦太子哥哥,中午不陪你去和父皇用午膳了。”

太子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阿九,关于你的及笄礼,父皇母后有没有说什么?”

九公主眸色一暗,摇了摇头:“多事之秋,谁还有心情管劳什子及笄礼呢。”

太子抿着唇角微微一笑:“对,多事之秋,推一推也好。”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傅博彦一眼。

他这一眼看得实在太明显,九公主想装没看到都不行,于是下意识地跟着他也看了傅博彦一眼。太子那一眼含义万千,九公主那一眼虽然完全是无心之举,但因为跟着太子,于是那无内容的一眼也显得含义万千,傅博彦这小伙本来就思虑长远,换言之就是向来擅长多想,这两眼看过来,理所应当地又想多了……

到膳点的时候,皇后又遣椒房殿的肩舆去东宫接九公主过来,含霜也没表露出大惊小怪的模样,领了命就理所应当地出去,竟似已经习以为常。

迟宝林心里又开始打小九九,她得宠之前,将将得了贵人提醒,说九公主即将失宠,杭贵妃不足为虑,可这几日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先前九公主还没有回宫的时候,皇帝时不时心神不宁,三屯营寄来的每一封战报都要亲自过目,而皇后这边更不必说,亲近得就像亲生女儿。

情报有误啊……她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九公主又被皇后的肩舆接回去,心里不免有些发怵,今天的待遇太好了,车接车送,往日都是她徒步走小半个皇宫过来的,所谓反常必有妖,九公主又凑过去跟含霜搭话:“今日母后传膳,可有什么要事?”

含霜依然很沉稳:“娘娘说,今日为殿下洗尘,特意邀了迟宝林作陪。”

九公主脑筋转了一转,忽然就醍醐灌顶,皇后和太子不愧是母子连心,居然同时将主意打到了一个人身上,太子建议她去找迟宝林拉关系,皇后索性开了个饭局让两人同时参与,正好省了她找理由去见迟宝林的工夫,想到这儿九公主不由得眉开眼笑,由衷地感叹:“母后待我,真是视如己出。”

含霜点头:“娘娘一向将殿下当作亲生女儿。”

是故九公主再见皇后的时候就觉得异常亲近,用膳时更是亲自侍奉,而皇后声色不动地照单全收,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迟宝林别有用意地夸了一句:“皇后娘娘与九殿下投缘。”

皇后淡淡一笑:“合该我们有母女的缘分,这还要多谢陛下。”说着,又瞟了九公主一眼,“去给你父皇赔罪没有?”

九公主立刻苦了脸:“还没有……”

皇后明显有点不高兴:“怎么还没有?”

九公主低着头,讷讷道:“阿九害怕父皇余怒未消……见着阿九……更生气……”

皇后想了想,问迟宝林道:“陛下昨夜召寝,可有跟你说起公主的事情?”

迟宝林犹豫了一下,皇后捕捉到了她这一刻的摇摆不定,又瞟了九公主一眼,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按辈分,迟宝林也是你的姨娘,不如你去求求她,让她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九公主便笑嘻嘻地对迟宝林道:“那阿九想要劳烦姨娘,不知可以不可以呢?”

迟宝林在皇后和公主的笑容里哆嗦了一下,立刻把那位贵人的话抛到脑后,果断确定了战略立场:“公主严重了,陛下挂心公主挂心得紧,既然公主已有悔意,臣妾自然乐意为陛下和公主传话。”

事实证明太子作为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果然是有点水平,在迟宝林的枕边风下,皇帝很容易就消了气——也可能本来就没有特别生气。于是一日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下午时分,皇帝批完了折子,无所事事之下,把吴卫招了过来:“太子最近在做什么?”

吴卫卑躬屈膝:“九公主殿下回宫,太子近日正在与公主探讨用兵之道。”

皇帝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九娘真是愈发野了。”

吴卫听这个话的语气,五分无奈三分宠溺外加两分不悦,当即便知圣上已经对九公主消了气,立刻打蛇随棍上:“殿下自边关归来后,于兵道仿佛大有心得,太子殿下与公主推演兵法时常惨败。”

皇帝果然生起几分兴趣:“哦?那朕还真要去看她一看。”

圣驾驾临博望苑时,正赶上九公主和傅博彦在沙盘上厮杀,太子在一旁观战。要说起兵法,傅博彦是当之无愧的行家,他博览群书,涉猎范围极广,兵书自然位列其中,而且过目不忘,记忆力极佳,甚至他读过的一些兵书,就连杭远山都没听过。

不过这世上的人才分为理论型和实践型,而且理论型一般都干不过实践型,这个真理在九公主和傅博彦身上得到了彻底验证,她用兵方法诡谲,行军路线和攻击时间地点时常出其不意,傅博彦和她对决几次输几次,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一局终,九公主得意扬扬:“傅大人,还要继续吗?”

傅博彦脸色郁郁地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对九公主施礼:“殿下聪慧,傅某甘拜下风。”

太子站起身,走到他们激战完毕的沙盘前,心中将九公主刚刚的排兵布阵仔细过了一遍,忽然发问:“阿九,我记得之前与你推演时,你并没有这样用兵的习惯。”

九公主施施然坐在太子对面的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答了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太子点点头,忽然又道:“不过你的行军风格,与我记忆中的一人颇为相似。”

九公主好奇地问了一句:“谁?”

太子却忽然笑了笑,又看了傅博彦一眼,打起了扇子:“兵贵神速,果然是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九公主的动作一顿,忽然明白太子说的那个人……的确,太像了,一样崇尚速度,崇尚兵者诡道,甚至连临时更改行军路线的习惯,都被她学了来。

她垂下眼睛,心里突然蔓延开一片乱麻,下意识地将杯中的冷茶一口吞下去,失魂落魄地将茶盏放回桌子上。

那个名字,那个人,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来过,可他却用另一种方法渗透到她的生活里。

九公主又伸手握住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语调淡淡:“臣妹只是兼顾了百家之长而已,皇兄多虑了。”

太子笑眯眯地没有答话,傅博彦更是不动声色,其实他比九公主更快地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也更明白太子提起他的用意:九公主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随时可以婚嫁,诚然圣上曾经御口钦定他们两人的婚约,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傅家无意,陛下估计不会强求,更何况九公主心里还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并不是非他傅博彦不可。

他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也看了他一眼,太子眉峰轻轻一挑,似笑非笑。

没错,我就是想借你们傅家的声势地位来挽救杭氏一门,你当然可以拒绝,只要你开得了口,狠得下心,从此与九娘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三个人各怀鬼胎,随便聊了几句便各自沉默,孙知良尖厉的嗓音在这时刺破了殿内的一片静谧:“陛下驾——到——”

九公主心里还摸不准皇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故而请安的时候便有些畏畏缩缩,诚惶诚恐,远没有往日活泼。皇帝在殿中主座上落座,看了九公主一眼,平着语气道:“九娘近日沉稳了不少。”

九公主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皇帝的表情,又复低下头去:“阿九知错,父皇请息怒。”

皇帝轻飘飘道:“哦?哪儿错了?”

九公主道:“阿九不应与父皇争执。”

皇帝又问:“还有呢?”

九公主深吸口气:“不应私自将国土作为兵士封赏。”

皇帝点点头:“知错就好。”

九公主犹豫着,酝酿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抬起头来,眼中泪光莹然,含了千般委屈:“阿九自边境大胜而归,父皇难道一点儿都不高兴?”

皇帝舒展眉心,笑了起来:“如果你不是回来就和朕大吵一架的话,朕还是很高兴的。”

太子跟着说好话:“九娘的脾性,父皇还不清楚?整日里冒冒失失,去一趟军营又染了不少毛病回来,约莫又快被母后关起来学礼仪了。”

皇帝对九公主招了招手,示意她到他身边:“好了,若再和自己的女儿怄气,朕还如何为君。今日方有御史上奏,说九公主统兵有方,应有赏赐。说吧,朕的将军女儿想要什么赏赐?”

九公主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笑着坐到皇帝脚踏边:“那女儿说了,父皇可不许生气。”

皇帝垂眸看了她一眼:“是想求朕赦免杭子茂吧?”

九公主起身,站定,对皇帝行了一个君臣礼:“臣临走前当朝立下军令状,如今不辱使命,履约而回,请陛下准臣之所求。”

皇帝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朕准了。孙知良,传朕口谕,赦罪将杭子茂出狱归府。”

孙知良没有领命,却道:“此等大事,陛下需要与阁臣商议后再做决定吗?”

他一张嘴就不安好心,九公主这边又开始噌噌地上火,刚想还嘴,又忽然想起太子刚刚与她约定的那三条,硬生生忍住了。

皇帝看了一眼九公主:“罢了,朕当日既然准了九公主的请求,今日便应履约,岂可失信于人。”

孙知良没有再强求,反而又问了一句:“陛下,赦免杭子茂后,可要使他官复原职?”

皇帝这次没有看九公主,只道:“不是才令杭远山领了蓟州总兵嘛,折腾来折腾去也太麻烦,就让杭子茂待在长安吧。”

九公主立刻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和孙知良一起看了过来,转脸的时候,孙知良还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

九公主眼尖地看到他这个表情,原本想说的话压了下去,反而展颜一笑:“父皇英明,现在的确不宜再让杭子茂赴蓟州领兵,可好好一个正当壮年的将军赋闲在京未免也太可惜,不若让他去军事学院授课好了。”

孙知良提醒道:“殿下,先昭宸皇太后曾下旨,凡于国子监任教的司业,一律不可入朝为官。”

九公主点点头,语调轻松:“父皇罢免他的军职,不就可以了吗?”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九公主神色如常地看了一圈,扭过头对皇帝嫣然一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皇帝捋了捋胡子:“没有不对,就照公主说的做吧,让翰林院拟旨,罢免杭子茂一切军职,授为国子监司业,教授军事,终身任职。”

终身任职,终身不得入朝。

孙知良这次没有看九公主的反应,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出门办事儿去了。

皇帝又在东宫逗留了一会儿,查问了太子的学习进度,批评两句勉励两句,又关心了一下傅博彦爷爷和父亲的身体状况,再跟九公主聊两句沙场见闻,还顺道批评了九公主刚去三屯营就软禁李劭卿的错误做法。其间太子一直捏了一把汗,生怕九公主再翻脸跟皇帝吵起来,现在李劭卿是九公主心里的禁区,谁提跟谁翻脸,就连他也只敢若有若无地说上两句。

然而九公主却立刻就认了罪,还顺带表扬了一下李劭卿的军事才华,并且对曹德彰慧眼识人提拔了他而大加夸赞。

太子和傅博彦不约而同往殿外看了一眼,以为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知道九公主和曹德彰一向不对付,见她这个反应也吃了一惊:“阿九今日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九公主笑了笑,顿了一下才慢慢回答:“先前是儿臣太过天真无知,现在想起,亦十分汗颜。”

皇帝开怀笑了起来:“好,朕的小女儿长大了。”

九公主浅浅一礼:“父皇教导有方。”

皇帝午时传了迟宝林陪膳,不愿失约于佳人,又聊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九公主在殿门前目送皇帝御驾,等走不见了才转过身,大骂道:“孙知良真不是个东西!”

太子愕然:“你为什么要推举杭子茂入国子监为师?”

九公主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哥哥难道看不出,孙知良原本就有意引父皇免去茂哥哥的军职?起初他劝父皇与阁臣商议,阁臣不就是曹德彰,曹德彰怎么会让父皇赦免茂哥哥?”

太子心中将前因后果过了一遍,点头道:“不错,要保住杭子茂,这是最好的办法。”

傅博彦笑了一下:“杭总兵还年轻,只要年轻,就能等得起。”

说来也是,杭子茂今年刚刚二十有八,而曹德彰都四五十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斗不过你不要紧,毕竟生命还很漫长,调整身体,加强运动,熬也能熬死你!

九公主午后出宫,杭子茂已经出狱归府,衣衫挺直,发髻干净,看不出一丝狼狈之处。

但他的眼神和周身气质明显有了改变,先前的张扬之意一扫而空。九公主看着他,莫名便有些难过:“你在大牢里,是不是很难挨?”

杭子茂点点头:“是有些难挨,不过好在都过去了。”

九公主和他一起入正厅,分主次落座,家仆上了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九公主上午让皇帝夺他军职时还理直气壮,这会儿见到正主反而怯了,一边喝茶一边不住地瞟杭子茂,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杭子茂被她的动作逗笑:“我已经领过旨,将将军印交回兵部了。”

九公主讷讷道:“抱歉……”

杭子茂摆摆手:“没有,你做得很对。原本我还担心你的脾气会惹祸,没想到竟然能收敛起来。”

九公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确是惹了祸吃了亏,所以才能吃一堑长一智。茂哥哥,我有一个问题……”

杭子茂打断她:“关于劭卿投靠曹德彰的?”

九公主点点头:“他是真的……”

杭子茂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九公主一眼,犹犹豫豫道:“他……”

九公主往前倾了倾身体,瞪大眼睛,紧张地盯住杭子茂的嘴唇。她的反应让杭子茂更加犹豫,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九公主于是更加紧张:“是不是……别有隐情?”

杭子茂抿了抿唇,深吸口气:“并没有,他……恐怕是真的已是曹派人。”

九公主身形僵了一下,眼中光芒刷地熄灭,愣怔良久,才仓促一笑:“好……果真是这样……”

杭子茂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表情一动,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阿九……”

九公主低下头,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将心里那股浓重的酸涩之意逼退,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抬起头,对杭子茂笑了一笑:“没事,既然如此,那对他也不必手软了。”

“阿九。”杭子茂却道,“政治立场和为人好坏并没有关系,劭卿他……和我们充其量是立场相对立而已,并不一定非要赶尽杀绝,他是个很好的将领。”

九公主又低下头,叹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知道了。”

她又不说话了,杭子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两人相对沉默。沉默了好一阵,九公主才缓过气来,问道:“哥哥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杭子茂挺直了腰背,道:“如果我说日后打算安于现状,老老实实去教书,你可相信?”

九公主立刻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杭子茂冷冷地笑了一下,“大家都知道我不是这样人,所以就算我真的安于现状,也会有人试图置我于死地。”

九公主追问:“那你的意思是?”

杭子茂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冷光四溢,充满了残酷的杀伐意味:“诚然我长于防守,可并不是不会进攻,阿九,我要扳倒曹德彰。”

九公主重重点下头去:“早该如此。”

杭子茂又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九公主正色肃容:“在所不辞。”

杭子茂却摇摇头:“你要想好,你是陛下心尖上的女儿,又与傅博彦定过亲,以我对傅家和傅博彦人品性情的了解,就算日后杭氏败落,他也不会因此而薄待你。”

九公主点点头:“我知道。”

杭子茂又道:“但是如果你将自己牵扯进这场政治斗争,未来结局或生或死都说不准。生也就罢了,一旦是死,那可是万劫不复。”

九公主又点点头:“我知道。”

杭子茂忽然软了语气:“我私心想要请你在这场斗争中站我这边,利用你的身份给我提供一些便利之处,但也知道这对你而言是最不好的选择,所以……你好好考虑……”

九公主又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茂哥哥,我先前一直以为,我能够傲视皇宫里所有的公主,因为我比她们更有见识更有能力,可是这次掌了兵才发现,原来我其实一无是处,我的安稳生活高贵地位,都是别人给我的。”

她说着,眼睛里便荡起细微的盈盈水光:“你不知道发现这些的时候我有多难过,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自负了十五年,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会。”

杭子茂温声软语地安慰她:“阿九,不是的,你很好,很优秀。”

“不。”九公主抬了抬头,眼睛翻上去盯住房梁,用力将眼睛里的水雾全部逼回去,才正脸面向杭子茂,“哥哥,我想靠我自己握住一些东西,而不是只依靠别人的施舍才拥有全部。母妃说得对,如果我要嫁给傅博彦,那一定是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背负什么困难和绝境,来结一门皇家和傅家的美事。”

杭子茂低声道:“可如果这样,你会非常辛苦。”

九公主道:“我知道。”

杭府隔着宣、大总督周磐府,旁边就是威远侯李思从的府邸,杭远山和周磐都封了一等侯,而威远侯却是侯爵里的末等爵。李思从告老后进国子监教授军事,被掌管人事调动的祭酒傅冼封为军事学院的掌院学士,时不时也对学院的各项事务指手画脚一下。

杭子茂的任职通知送到李思从手里的时候,老头儿简直抑郁到了骨子里。当年他还是个苦大兵,大字不识一个,是杭远山赏识他提拔他,带他出生入死,可以说若没有杭远山,压根不会有今日的威远侯……和蓟、辽总督李劭卿。

现在老上级变成了儿子的下级,老上级的儿子变成了自己的下级,李思从一根筋的脑子被打了个死结,无论如何也理不顺这破关系,更不知道是该拿上级的架子对杭子茂还是怎么着。要说这杭子茂也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平安无事的时候也能倚老卖老当个长辈,可这不是自个儿儿子貌似干了些亏心事嘛,这个当口,他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老脸来倚老卖老。

而且现在李劭卿远在辽东,写信不给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脑子被门挤了还是被驴踢了。李思从接到消息的时候曾经打算亲自上辽东去清理门户,可杭远山特地来了一趟府上,让他老老实实教书,就当不知道这事。

现在杭远山也奔边关去了,兄弟你走就走了,问题是你也不给留下点儿只言片语指示一下,咱老李干军事还可以,搞政治根本不行啊!

正思来想去呢,听说九公主来探望杭子茂,当即便决定去替儿子给公主请个罪。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威远侯李思从老脸也不要了,捧一根长鞭,“咚”一声就跪在了杭府门前,还不许门房通报。

既然没人通报,九公主当然不知道外面跪了个“请罪的廉颇”,等与杭子茂聊完了准备起驾回宫,出门就被吓了一大跳,门房说威远侯已经跪了起码小半个时辰,她看了看老李花白的头发,深感自己一定折了好几年的阳寿。

老头儿见着九公主出来,一个头就磕到地上,声若洪钟:“罪臣李思从请文誉公主安!”

九公主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胸口,紧走两步伸手去扶李思从:“威远侯快快平身,本宫当不起!”

说来这李思从也是杭远山授课时的高频人物,据说年轻时脾气比李劭卿还暴烈,稍有不顺骂骂咧咧,心情不好骂骂咧咧,总之是一天到晚骂骂咧咧。而且还特别不服管教,当小兵时就顶撞偏将,当将军后更是连兵部尚书都敢骂。

这样一个人物如今跪在九公主面前,声泪俱下地请罪,可见九公主所遭受到的心理冲击得有多么激烈,为了不让自己折寿折得更多,她伸出手,一定要把李思从扶起来。

而李思从坚决要跪着,他推开九公主的手,一低头:“小儿无知,干了蠢事,冲撞公主,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罪臣今日来给公主请罪,要杀要剐,全凭公主处置。”

九公主又捂了一下心口:“威远侯言重了!这件事与您并没有干系,您先起来,您起来我们好说话。”

这话倒是肺腑之言,九公主一向信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行为准则,从来不迁怒于人。况且现在李劭卿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她要真治了李思从的罪,岂不是活生生往她爹脸上扇耳光?

但是李思从异常固执,又把九公主给推开了:“殿下,罪臣所言都是心里话,殿下今日不降罪于臣,罪臣寝食难安。”

这可真是奇了,从来都是讨债的追着欠债的跑,从来没见过欠债的催着讨债的治罪,更造孽的是这桩官司压根就是李劭卿和杭子茂的,严格算来跟九公主和李思从谁都没关系!

杭子茂在一边看不下去,凑过来一起劝李思从:“李侯先起来吧,您这样当街跪地,影响不太好。”

李思从道:“我那不肖子干出了让我颜面扫地的事情,我还哪有脸管影响。”

九公主痛苦地一扶额:“本宫只是一个公主,并无实权,如何治你的罪?反倒是李侯这样当街跪地,岂不是将本宫推往不仁不义之地?倘若言官得知,定然参我侮辱朝臣之罪。”

李思从涨红了脸:“哪个敢对公主不敬,罪臣第一个不饶他!”

九公主简直想一掌拍晕这个倔老头拖回去:“你先起来,你起来我们再好好说。”

李思从纹丝不动:“罪臣罪有应得,请殿下治罪。”

九公主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喝道:“治罪治罪治罪,我让你起来你都不听,我治你的罪你怎么会听,我看你根本就是蔑视本宫!难怪杭太师说你桀骜不驯难以管教,果然所言非虚!”

“杭太师”这个名号果然好用,李思从听了这一句,一下子就噤声了,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九公主松了口气,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臂,把杭子茂刚告诉她的那套说法搬了出来,显得特别大义凛然:“威远侯不必歉疚,李劭卿与杭氏不过是政治立场不同罢了,没有冲撞一说。”

军营里一向强调忠诚和服从,背叛对于军人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李思从是跟着杭远山起家的,当仁不让的杭派铁杆,而杭远山和曹德彰不对付,曹家就是杭家的敌人,也理所应当是他李思从的敌人,现在自己儿子通过巴结敌人升了官,李思从感觉自己的老脸从蓟州一路丢回了长安。

九公主在杭府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儿正急着回宫,而李思从还拦在杭府大门口纠缠不休,九公主一边劝他一边不住地看天色,奈何这老头儿不仅一根筋而且还认死理,咋劝都没用。

她忍不住在心里同情了一下李劭卿,摊上这么个爹,也真够倒霉的。

杭子茂本来在一边不怎么吭声,毕竟他是当事人,而且李思从又的确一大把年纪,既不能动手也不能动口,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九公主再不回宫就犯了宫规,才无可奈何地出来跟着劝,他把李思从的手拉过来握着晃了晃:“李侯倘若还念旧情,就请随小侄进府一聚。”

九公主立刻点头:“那么本宫就不叨扰二位了。”说完还不等着回答,立马就冲上了马车。

用晚膳的时候九公主将这件事讲给杭贵妃,贵妃一边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李思从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倔。”

九公主叹了口气:“舅父带出来的兵,都对他有极高的忠诚度,蓟、辽守军简直可以改名叫杭家军,难怪父皇会心存芥蒂。”

杭贵妃动作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你舅父又去带兵了,真是不知道是福是祸。”

杭远山这次请命领兵,与其说是保家卫国,不如说是赌一口气,他年少时就在军事上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带兵三十余年少有败绩,构筑了蓟、辽防线,提拔了一群能力卓越而且还认人不认组织的武将,向来都心高气傲,哪里容得下这样的猜忌怀疑。

所谓一仗打出十年和平,杭贵妃从来不担心他的胜败,因为自从他重新就任蓟州总兵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母女两人正相对沉默,杭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却忽然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娘娘,殿下,陛下要处死迟宝林,皇后请两位速速到麒麟殿去。” 37Boal0HSwpniv1GQS8AF4gMDP3yepv87z+bYiAAiXsIfga+fTkj1qPKgZjVNL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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