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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斩旌旗恩断蓟州府
卸钗环仗剑大漠边

蓟州总兵李劭卿换了身新盔甲,锃明瓦亮。此时,他已在中军帐里召集将军议事。那个杭子茂常坐的位子,他一撩战裙坐了上去,坐得毫无愧意。

许英在帐下,冷冷哼了一声,除了新升上去的副总兵郑之平,大家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并且都面色发黑,一脸悲怨的表情。

李劭卿丝毫不以为意:“大家都一个军帐里共事几年了,客气话我也不多说,总之以后弟兄们还像以前一样,齐心协力就行了。”

底下鸦雀无声。

李劭卿继续道:“杭总兵下去了,我知道你们难过,其实我也难过,可咱们也没别的办法不是?与其让别人来鸠占鹊巢,不如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好好干,争取将功补过,把杭总兵捞出来。”

继续鸦雀无声。

郑之平左右看了看,干巴巴地“哈哈”两声,打圆场道:“那个……都是熟人,从前今后也没什么区别,别都生分了。”

许英坐在右首,腰杆笔直,目视前方,语气平平:“如果李总兵没什么要事,我等就先告退了。”

李劭卿愣了一下,急忙道:“啊,没事没事,大家都去忙吧。公瑾你也真是的,老郑都说了从前今后没什么分别,叫什么李总兵。”

许英又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在下怎么敢,毕竟李总兵是曹首辅亲自推荐,陛下圣旨提拔的将才,我等不敢不敬。”

李劭卿高居主座,闻此言,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许英又道:“李总兵无要事,我等告退了。”语毕,也不看他一眼,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剩余的将军们纷纷站起来,也跟着他往外走。

李劭卿看着他们离开,脸色一点点沉下来,突然拿起面前的一摞文书,猛地砸了下去:“没有我的准许,今日谁敢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将军们停住脚步转身,看到李劭卿已经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脸上表现出暴怒的情绪:“你们效忠于谁?是长安的皇帝陛下,还是他杭子茂?”

他从主座上走下来,眼神狠戾:“我是陛下圣旨钦封的蓟州总兵,而你们都是我的部下,今日这番阴阳怪气的形容,是想造反吗?”

许英眉心蹙起,狠狠哼笑一声:“我们都是你的部下?那你又是谁的部下?”

李劭卿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许英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良久之后,李劭卿慢慢抬起手来指着他:“来人,把这个目无尊卑的逆将给我拉下去,杖三十。”

郑之平大吃一惊,急忙过来劝架:“劭卿!你这是何必,公瑾也没有恶意。”

李劭卿蓦然大吼:“把他给我拉下去,杖六十!”

众人噤声,悚然对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执行命令,双方正僵持着,帐外一小兵忽然跑进来:“报——总兵大人,文誉公主驾到!”

左右为难的将军们眼睛一亮,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哗地就扑了出去。九公主正勒马军帐前,面如寒霜,容色冰冷地摆架子等着给李劭卿下马威。猝不及防扑出来一群老爷们儿,一个个哭丧着脸给她下跪,不由得吓了一跳:“你们这是作甚?”

还不等将军们回答,李劭卿就已经慢慢地从中军帐踱出来,同样板着脸,下拜道:“不知文誉公主驾到,末将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

九公主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剑捅死他。于是二话不说,抽出佩剑就从马上飞身扑下,携了万千风雨,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所想。

李劭卿被吓了一大跳,日前他曾收到一封曹德彰的亲笔信,信中说九公主找碴儿来了,估计会一言不合拔剑相向,让他小心点儿。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应付她,没想到这位公主居然如此剽悍,连一言都没说呢,直接就拔剑奔过来了。

他有些狼狈地招架九公主的攻势,又不敢对她拔剑,只好拿剑鞘抵挡,一边躲闪一边偷看她的样子,她似乎长高了点儿,但脸上看有些清减,或许是得知边疆的变故忧心所致。

他一边防守一边分神想着这些,心神恍惚之下被九公主一剑削去了一些头发,幸亏躲得快,不然估计连头都要被削下来。

他悚然大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要杀我?”

“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因为我接了子茂的位子?”

“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

他抿着嘴不说话了,九公主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很生气,又想到连他心不在焉的时候自己都打不过他,更生气。于是下手更狠,将杭远山曾经教她一剑斩敌的看家招数全使了出来,一招一式无不狠戾。

李劭卿敏锐察觉出她开始放大招,急忙聚拢了心绪专心应付,一边应付一边还有点心寒:上次见面还要死要活地要嫁给我,这次来直接就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女人心简直不能更复杂!

两人叮叮当当地打了小半个时辰,招来一群围观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劝架。在这小半个时辰内,九公主都没能把李劭卿打趴下,当然李劭卿也不敢把九公主打趴下,于是两人陷入对峙,导致这场架距离结束越来越遥遥无期。

终于打着打着九公主露出了疲态,她毕竟是女子,体力比不过久经沙场的将军,李劭卿见机行事,一鼓作气地把她的剑给抢了过来,顺势单膝跪地,低头将长剑横捧着送到九公主跟前:“末将知错,殿下请息怒。”

九公主没有接,反而问道:“本宫曾经送给将军一柄斩马刀,不知那刀尚在否?”

李劭卿立刻道:“殿下所赐之物,末将不敢怠慢,正供在末将寝居之处。”

九公主点点头:“可以把它拿过来,让我看看吗?”

李劭卿赶紧起身奔回去取刀,公主身边的侍女围过去嘘寒问暖,九公主接过湛卢递来的绢帕擦拭额上的汗珠,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对身边人低语,又或许只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个人,我曾经很想嫁给他。”

李劭卿很快取来了刀,刀身雕龙描凤,精致异常,是太子请名匠为她特意制作的生辰贺礼,九公主接过那把刀,眼神有些感慨,又有些狠戾。

李劭卿心中蓦然腾起不祥之感,这个念头还没有压下去,九公主突然拔地而起,身姿轻盈地攀着中军帐上的旗杆顺势升了上去,她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在旗杆上借力时摇摇欲坠,李劭卿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那个从来没有喊过的名字冲到嘴边,被他毫不犹豫地大声喊了出来:“韫玉!”

他声音落地的那一刻,公主挥刀对着旗杆猛地斩了下去,那面新升上去的、绣着“李”字的大旗在空中摇晃了几下,轰然落地。

她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有些凄厉:“今日之后,我秦韫玉若和你李劭卿再有半分牵扯,犹如此旗!”

李劭卿僵在原地,看着九公主又落回到他面前,面色发白,眼神冷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他:“你的姓氏,不配写在杭家的帅旗上。”

九公主折身进了中军帐,李劭卿还在外面,将军们的政治立场在这时一目了然——一股脑都跟着九公主进帐了,只剩下一个郑之平孤零零地杵在他身边,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劭卿的表情:“那个……劭卿……”

李劭卿还没说话,一个偏将便走了出来:“奉公主殿下令,请李总兵回房,没有她的命令不许离开房门一步。”

郑之平闻言大怒:“混账,蓟州是谁说了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公主。”

偏将傲娇得面无表情,腰杆挺得笔直:“公主奉陛下之旨,暂掌将军印。”

郑之平还想说什么,李劭卿却挥了挥手制止他,对着中军帐低头行半礼,低声道:“末将谨遵公主殿下令旨。”说完便转了身,往自己寝居的地方走,郑之平追在他后面,面露不忍之色:“劭卿……”

李劭卿叹了口气,交代道:“如果她要出兵,一定要拦住,通化的局还没有完成,若此时出兵,必功亏一篑。”

郑之平道:“过会儿我将殿下引来,你与她好好解释,殿下钦慕你已久,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李劭卿苦笑一声:“她不会来见我,九公主看事情一向非黑即白,之前我是白的,现在……”

不得不说李劭卿对九公主还真是很了解,九公主一听说李劭卿要见他,当即就摔了茶盏,一拍桌子:“混账,他还有脸见我!”

郑之平无可奈何地跪在帐下:“殿下息怒,劭卿他也有说不得的苦衷,只要殿下愿意听,劭卿一定愿意对殿下和盘托出。”

“不然你搬去和他一同住,正好听听他说不得的苦衷好了。你现在给我滚出去,前方战事迫在眉睫,我没时间听你为叛徒翻案!”她眉梢眼角都挂着怒气,懒得看郑之平,又转过身去盯着地图,问许英道,“通化已经全部撤空了吗?”

许英答道:“军民已经全部离开通化城,然而大批物资还留在城内。”

九公主动作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是杭总兵亲自下的令,命通化守将撤离通化城?”

许英点头:“杭总兵亲自下令,之前没有和任何人商议过,除了……李总兵……”

“呸,他算哪门子的总兵!”一提到李劭卿,九公主就来气,本来想照着地上吐口水,但这个动作实在太不雅观,憋了半天忍住了,“以后谁都不许喊他总兵,谁喊就是与本宫为敌!”

这不是你不让喊就能不喊的啊,殿下!这是你爹钦封的蓟州总兵啊,殿下!你恐吓我们是没有用的,最终决定权还在你爹手上啊,殿下!许英被九公主如此疾恶如仇的性格搞得半天无语,缓了一会儿才道:“此计划杭总兵只与李劭卿商议过,我等全不知情。”

九公主又瞪了郑之平一眼:“李贼误人。”

郑之平额头汗下,总算明白李劭卿口中“非黑即白”的含义,这分化也太极端了。

九公主没管他,在地图前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地揣测杭子茂的用意。纸上谈兵和真枪实战到底是有不小的差距,而公主殿下也算不上天纵奇才,她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死活没能看懂杭子茂的用意。

郑之平又插嘴:“此时不宜出兵,倘若出兵,通化的局就破了。”

九公主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杭总兵已经被锦衣卫押走了吧?”

郑之平眼神一暗:“是。”

九公主点点头:“本宫来这里之前,在金殿之上,曾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立下军令状,若不能退兵,便和杭总兵一同受审。”

帐中的将军们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九公主叹了口气,慢慢平息激动的情绪:“他可能是布了局,以整个通化为饵,谋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可这样大的局,必须他亲自来收网才可靠,本宫自认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掌控不了全局,所以我只能出兵,把敌人赶出大央之外,才能回长安向我父皇交差,以保证杭总兵平安无事。”

郑之平道:“李……李劭卿能接替杭总兵,来收这个网。”

“可是我不能相信他!”九公主又激动起来,高声喊道,“我来之前,我舅父告诉我,我此行是为了……”她忽然噤口,伸手扶住了桌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外放的情绪蓦然收进去,转了转脸,冷漠道,“如今我连你也不能相信了,来人,送郑将军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除了三餐之外,不许与任何人接触。”

郑之平立刻叫了起来:“殿下,真不能出兵,杭总兵他为这个局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倘若此时收兵势必功亏一篑,那他不就白进大牢这一遭了吗!”

九公主没答话,只是挥了挥手,然后郑之平就吱哇乱叫地被拉走了。此时,一位千户怯怯地站出来,对她行了个军礼:“殿下,或许郑将军说的是实情。”

许英也犹疑道:“不如……您去见李劭卿一面,虽然他真实用意不清楚,但论出兵之道,他的确颇具才华。”

九公主挥挥手:“我说了我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也不能相信他,所以只需要将铁勒军赶出边境就好,毕竟迟一日,子茂哥哥就多一分危险。”

毕竟谁也不知道在遥远的长安,入狱候审的杭子茂会不会突然暴毙。

帐中沉默了一会儿,九公主打起精神来拍了拍手:“好了,我们来看看怎么安排兵力吧。”

这个问题抛出来,气氛一下就活跃了,毕竟让这帮丘八搞政治实在是强人所难,打仗才是老本行。将军们围到地图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分分钟就拿出了三四套方案,哪个看着都好,互相批评了一会儿,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九公主。

而九公主眼泪简直要流出一千里:舅舅你太坑外甥女了!你给我讲兵法的时候,怎么就没讲到如何选择最佳进攻方案这一章!现在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你让我怎么办!

她定了定神,故作高深道:“唔……那诸位觉得,哪一套方案才是最快的呢?”

将军们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许英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窘境,附在她身边低声道:“殿下只求快速破敌,其实很简单,调动通化周边三面包抄,大军压境就可以了。若是求损失最小,那就四面围困,铁勒军因其特有的机动性,从来没有后续押送粮草的军队,向来都是抢完即跑以战养兵,如今他们进入通化,没有一击得手便撤走,说明想要固住这个据点,只要围死,控制水源,铁勒军不日便会粮草枯竭。”

九公主思索了一下,想了个更阴损的:“如果派探子乔装入城,在城中水井投毒呢?”

许英愣了一下:“那铁勒撤军之后,通化原住民该当如何?”

九公主充分发挥了后宫中长大的儿女见多识广的一面:“那有没有可能用两种原本无毒的药材混合,使其有毒呢?”

许英这个从军文书,本质上也是个蔫坏的军师,奈何投在杭子茂和李劭卿这俩人麾下,十个蔫坏的军师也比不上两个会调兵又会砍人的将军。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俩将军都下去了,换九公主上来,俩人当下一拍即合。

九公主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军中有没有深谙此道的军医?”

许英兴致高昂地凑过来:“这个尚不知情,军中的军医大多是擅长正骨推拿和刀伤,以及瘟疫防治的。”

九公主道:“那你回去调查一下,不行咱再说不行的办法。”

许英又问:“我军欲求何果?使敌军中毒而亡?抑或半死不活?”

九公主想了想:“毒半死吧,要是都死通化了,影响多不好,通化居民还得回去继续住呢。”

许英深以为然地点头:“那在下这就去军医营招募有识之士。”

九公主道:“要快,万一制毒就要制个三五个月,那还不如直接发兵打过去。”

许英又灵光一闪:“既然我们已经下毒,不如毒后立刻发动攻击,铁勒军中毒后战斗力下降,此时交战,必定事半功倍。”

九公主立刻表示赞同:“就这么定了,斥候里有谁比较机灵,可以去干这个活儿的?”

许英想了想:“有几个草原降兵,熟悉铁勒军内情,便于行事。”

九公主欣喜道:“那这件事你负责安排了,告诉那个斥候,事成之后,本宫在通化赏他土地和宅子。”

许英“嗯”了一声:“倘若功败垂成,该当如何?”

“还能怎么办,打呗。”九公主道,“你觉得那些方案哪个好?”

许英想了想:“我方出兵皆以最小伤亡为准,就一个字,围。”

九公主摇摇头:“不行不行,刚都说了这次的时间耽误不起,你就说最快的。”

许英一摊手:“这就不言而喻了,通化周边驻军良多,统统调集,以百万之师攻米粒之城,不要说攻,只用挤就能将城墙挤塌。”

九公主继续摇头:“这么大的阵势,肯定要军费激增,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跟上头要钱,还是省着点。”

许英搓搓下巴,若有所思:“其实在下仿佛能领会子茂布的局……”

“好了,别说那个局了。”九公主打断他,“我现在一门心思要把敌兵退了,然后回长安去捞我哥,只要他人在以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局等着你,人都不在了只维持一个局也只是做无用功。你先退下吧,我和这些将军们再商议一下。”

许英挠挠头:“那末将就先告退,去看看军医营的情况了。”

九公主刚想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他:“你叫许英?”

许英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殿下……您上次来三屯营我就告诉过您了。”

九公主“呵呵”两声:“本宫最近诸事繁忙……其实我能记住你,还是因为杭总兵曾经在我面前对你大加赞赏。”

许英顿时很感兴趣:“愧不敢当,敢问杭总兵都赞赏在下什么?”

九公主仔细回忆了一下:“无他,也就是夸赞你长得比较帅。”

许英:“……”

许英走了之后,九公主把将军们的方案总结了一下,誊写在宣纸上,条理清晰,优劣分明,她抬头对将军们笑了笑,声音平静,勉强压住了内心的惊惶:“诸位且去练兵,待本宫好生思量。”

将军们动作一致地起身告退,态度和表情俱恭敬,九公主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帐门合上的时候,心里提的那口气蓦然一松,瘫倒在椅子上。

她忽然明白了离宫时母妃对她说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同时也明白了母妃哀伤无力的原因,她一直以为她比后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公主都要优秀,能文能武,能观天下,然而当这个天下的一隅真正送到她面前时,却控制不住地胆怯慌神。

带兵不是沙盘上的模拟,不是纸笔间的游戏,消灭一个敌人可能有一千种方法,然而你只能选择其中一种,这一种或许对也或许错,如果对了,自然有无上荣光,可万一走错了路,跟随你的士兵就得用鲜血和生命来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她千里而来,是为了保住她表哥的性命和荣誉。因为自己的私心,所以更能明白别人的私心,那些练兵场上的陌生面孔,或许也是谁家的兄长,或许也有一个妹妹,正在等他平安归去。

而她要将他们送上战场,为了她的兄长。

九公主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试图抑止自己惊恐胆怯的情绪。来之前,她肩上担着舅父和母妃的期望,担着整个杭氏的声誉,担着朝堂上步步惊心的争斗结果,可是到之后,她肩上又担了几千上万条人命。

她又执起笔,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可是握笔的手在剧烈颤抖,心跳如擂鼓,手指间越来越用力,竹制的笔杆承受不了那种力量,“咔嚓”断为两截,九公主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将笔扔在桌子上。

她是来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京城里的杭派人,三屯营的杭派兵,他们都等着她来做出那个正确的决定,这个决定直接连通成败生死,她的生死,还有无数人的生死。

到目前为止,九公主的人生都过得顺风顺水,她在杭贵妃正当盛宠时诞下,十五年来一直是皇帝心尖上的女儿,让整个皇宫为之侧目,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杭远山敢将她放到边疆,都是吃准了李劭卿会帮助她保护她,才敢走出这一步棋,可是现在李劭卿叛变,她从一个占位子的象征物变成了掌着实权的决策者。

九公主又深呼吸了一次,对自己发出一个代表嘲讽的单音节。

直到今日才明白,她以为自己足够优秀,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危机,那些歌舞升平的生活,幼稚如嬉笑打闹的沙盘演练,都是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们合力为她搭起来的避雨之棚,他们保护了她的生活不被侵扰,也满足了她可笑的虚荣心。

现在那个棚出现了裂痕,那些平日保护她的人正等着她的保护,而她面对的敌人,是她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庞然大物。

秦韫玉……她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你能打过这个庞然大物吗?

或许打不过。

那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如果真的败了,我的兄长就会变成人人可诛的叛徒,甚至连母妃和我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那么,你是要为了你的一己私利,将这些与你素不相识的人送上战场吗?

她又一次深呼吸,抬起眼睛。帐中两列给参将偏将准备的座椅整齐码放,她坐在上座上,这个属于总兵的位子,拥有统领整个蓟州的权力,只要她一声令下,剑尖所指,瞬息齐发。

秦韫玉,你确定要用这些本应保家卫国的性命,来赌长安那个肮脏争斗的结果吗?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走出中军帐:“来人,本宫要去见李劭卿。”

许英再次求见九公主时,却发现地图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正在给另一个比画着讲解目前局势,见他进来,手上动作顿了顿,向他点头致意:“公瑾来了。”

许英揉了揉眼睛,九公主表情依然是冷的,却没有刚来时那样怒发冲冠:“你来了,怎么样?”

“啊……可以,只是需要的那几种药材军营里储备不多,需要现行采买。”许英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往另一个人身上瞄,九公主跟着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回来:“用最快的速度去采购,用市场价买,胆敢提价者杀无赦。”

许英又看了那人一眼,应承下来,却杵着不肯走。

九公主皱了皱眉:“你还愣着做什么?”

地图架边的人轻声一笑:“公主并无必胜的把握,故而特赦我前来掌军,我知道你们的计划,现在你可以去做准备了。”

许英又看九公主,公主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他才低头告退。

李劭卿偏着头看她,语气说不上是嘲讽她还是自嘲:“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竟然不如你短短几天。”

九公主道:“若不是因为我与杭氏父子沾亲带故,必然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你也是。”

李劭卿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嗯,公主说得对。”

九公主沉默了一阵,忍不住又道:“他待你不薄。”

李劭卿笑容有些奇怪,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人各有志。”

她又握住自己的裙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还掺杂着些许失望和悲哀。李劭卿借着看地图的动作避开她的眼睛:“不过公主放心,我与他并无私仇,这场仗我会帮你打赢,杭子茂应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阴谋里。”

九公主猛地喊了出来:“我恨不得你战死在沙场上!”

“我可以。”李劭卿笑了笑,“但是现在不行。”

九公主先前觉得他是大央的武力长城,想起这个人满心都是痴迷恋慕,然而现在却只觉得当初自己着实可笑,先前的情绪又一点点收敛了起来,语调发冷:“我哥哥死在哪儿,不劳你操心。”

李劭卿又点点头,似乎丝毫不为这句话里的冷漠和嘲讽所动,只道:“那我们现在可以继续说军情了吗?”

被召集的参将副将们和许英一样被上面那俩人吓得惊心动魄,李劭卿平时脾气火暴,稍有不顺就翻脸,现在九公主在侧,性子倒收了起来,面对将军们神色各异的脸,居然还能语气平稳地安排战局。

“周巍带蓟州兵,王检带三屯营兵左右主攻,铁勒被攻击后,必然会向内进军,令玉田、丰润两地驻兵连营,不必进攻,死守即可。

“按照军医的推测,毒在一个时辰之内会发作,但是三个时辰后人体就会自然恢复,所以三个时辰之内必须解决战场。

“郑之平带五千人等在喜峰口,如果他们没有向内地来,反而打算出长城的话,你就堵在喜峰口,等他们的主力消耗差不多再让开路,一批一批地放,力争全歼。”

九公主在旁边听他一条一条地安排,终于弄懂了杭子茂的用意,铁勒这次犯边并非是大举进攻,而是小股骚扰,大央示弱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有胆子冲进长城。恰巧杭子茂又在这个关头被批捕,蓟州防区内讧,三屯营的安静迷惑了他们的眼睛,以为大央无人,才敢召集更多的士兵进入通化,打算以此为据点,再图后进。

九公主忍不住又问:“曹德彰为什么要帮你?”

李劭卿正视了她的眼睛,目光没有半点躲闪,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人往高处走,我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

其实九公主有句话说得不对,李劭卿能在军中享有盛誉,那肯定不是因为他跟杭氏父子关系好。要知道是不能指望军队这种暴力机构讲理的,尤其是常常和铁勒这种民风彪悍的国家打对阵的部队,所以想要从心底征服那些经常提刀砍人头的苦大兵和脾气暴烈的参将副将,要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么能上马杀敌让人闻风丧胆,而李劭卿正好两样技能都有点儿。

他的指挥艺术贵在一个“快”字,而且用兵诡谲,千里奔袭说走就走,路线说变就变,而且经常上一刻刚决定进攻下一刻就走了,从来都是大军先开拔然后运粮部队千辛万苦在后面追,等追上的时候人家都已经打完一场了。

杭远山曾经以杭子茂和李劭卿为例,详细解说了两种用兵思路的优劣点,对于九公主来说,今日之前那些还都是抄在纸上、背在心里的文字,今日猛然鲜活起来。将军们去点兵备战的时候,她独自留在中军帐里,对着沙盘将李劭卿的初步安排仔细看了一遍,每一个点都仔细分析用意,有些地方看似无心,细细想来,却是神来之笔。

越分析越叹服,越叹服越生气,所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李劭卿你个熊孩子,你是担心我们亏欠你还是怎么回事,等过两年蓟、辽总督致仕了,杭子茂提上去,这位子到底还是你坐啊,你至于急这么两三年吗!等回头杭子茂升到中央去了,这边疆……呃,按照这个思路,果然每次都是先升杭子茂再升他,好像还真是低人一头……

她有些沮丧,闷闷不乐地坐回首座,挨个翻看蓟州各军送上来的折子,一边看一边走神,身居高位久了,难免会飘飘然。杭远山教她要厚待士卒,功重赏,过轻罚,归根结底,重赏和轻罚都是为了满足士卒的个人利益。出生入死保家卫国,说高尚点是为了民族大义罔顾个人生死,说白了还是因为亡国奴的日子不好当,尤其是当异族的亡国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利益驱使下的选择。

正胡思乱想着,许英一推帐门进来了,对她拱手一拜:“药材和探子都已经准备妥当,殿下,是否现在出发?”

她又提起一口气来,语气沉着:“李劭卿呢?”

许英回答:“在校场。”

九公主点点头:“出战的将士准备得怎么样了?”

许英继续点头:“随时可发兵,不过……可能发兵之前,还要更改行军路线。”

九公主奇道:“为什么?”

许英笑了笑:“李劭卿的一贯之举,多年前军中常有奸细,总是泄露作战机密,子茂和劭卿合计了一下,先制订了一个出兵计划,派人密切监视各军动向,等将奸细全揪出来了,大军开拔当天临时换了新的路线图。从那之后李劭卿就养成习惯,有时会突然更换计划。”

九公主握紧拳头又想打人,忿忿不平地大喝一声:“把他给我绑回来,交战时不许他上战场!”

许英犹豫了一下,继续拜:“殿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九公主一拍桌子:“什么话,他还不算疑人!”

许英摇摇头:“以李劭卿的实力,如果有意害人,即便是他不上战场也能轻易办到,殿下既然让他主导用兵,还是准他亲临的好,须知战机瞬息万变,倘若只依靠斥候来回通报,必然要贻误大事。”

九公主沉默了很久,突然发问:“李劭卿平日里为人如何?”

许英顿了一下:“微臣不知劭卿为何会背叛子茂,但是在往日,他与子茂关系是极好的,劭卿脾气暴烈,整个三屯营也只有子茂能压得住他。”

九公主压低了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假意投诚……”

许英没有说话,帐中一下寂静,曹德彰把持朝政多年,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文臣几乎一边倒地朝向曹门成为门下走狗,武将那边虽有爪牙,却没有一个有实力的将军来压阵,倘若李劭卿投靠曹德彰,那曹德彰必然如获至宝,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李劭卿和杭子茂的关系又不一般,别说跟杭子茂了,李家父子就是依靠杭氏父子发的家,曹德彰得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相信这个人是真心实意投靠他。

可是结果就是这样,杭子茂下狱了,李劭卿接替了他的位子,还是曹德彰保举的……莫非这是曹德彰有意示好,而李劭卿并没有答应他什么?

九公主仓促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自己在这里猜得再透彻又有什么用呢?真正的答案只有李劭卿一个人知道吧,就在刚刚,他还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人往高处走。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很想好好睡一觉,却不敢放松挺直的脊梁,只好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我害怕他会输掉这一场。”

许英也不敢打这个包票,他这个狗头军师只是提意见的,听不听还在九公主。万一他尽力说说把九公主说动了,结果李劭卿真倒戈了,那他是悬梁还是跳河?估计还没等他主动自尽,九公主就已经把他拉出去凌迟了。

九公主心里也很纠结,这就是平时不注重成批量培养人才带来的恶果,抓了一个跑了一个居然就找不到人敢来带兵了。她一边心乱如麻一边胡思乱想,将才实在太重要,回去一定要让国子监单开个专门培训将军的专业,这样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等她胡思乱想完这一通,李劭卿已经从校场回来了,盔甲鲜明长刀在手,一看就是准备上阵的。他推门进来,看到九公主复杂的眼神,怔了一怔:“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不去。”

九公主的眼睛盯在他脸上,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低声答了一句:“这是你训练出来的兵,希望你能让他们活着回来。” +x4yGIAZ7WOjFPVh4cb49ANaNtQLqZONJdPUmYrKKHPGKw+BO72IY+oNyqiqC9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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