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离开北京后,有好事者摇唇鼓舌道,这个乡巴佬是被骂出北京的。
其实不然,曾国藩在道光末年,就始终想去南方当差,无奈运气不佳,每次都轮不到他。
他总想去南方当差,有两个原因:第一,京官的日子太苦,出去当差一次就能收地方官的红包、礼金千两银子,可以提高生活质量;第二,他做京官十余年,从未回过老家,去南方当差,恰好顺道回老家探亲。
所以这次去江西南昌主持乡试,他真是欢天喜地。
但1852年9月初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时,一封家信来到,是个噩耗:他母亲于一个月前离开人世。
曾国藩胸膛如挨了一拳,血气上涌,“哇”地吐一大口鲜血来。
呆坐了许久,他终于缓过气来。按传统和法度,他此时应立即回老家奔丧。不过,有点小困难。
他离京时只带了到南昌的单程路费,行抵小池驿时,盘缠已所剩无几,如果转头回老家,那就要不吃不喝的靠两条腿走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事。
曾国藩在旅馆来回踱步,心里开始运用朱熹“格物致知”的超级方法论。
他要“格”的“物”就是路费,“格”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和道理(致知)。结果是:可以到江西找路费;道理是:我是江西乡试主考官,暂时属于江西官员,而我老母正在此时去世,所以江西官员给我奠仪(份子钱)实是天经地义。
决心一下,曾国藩立即行动。
他穿上孝服,雇了乘扁舟来到江西九江。九江官员们见新任乡试主考官披麻戴孝而来,目瞪口呆。曾国藩就把老母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并说两天后要启程回老家守孝三年。对于不能主持江西乡试,曾国藩深表遗憾。
老娘去世,做儿子的应该刻不容缓,恨不得多生四条腿往家中赶,曾国藩怎么说要两天后才启程?
伶俐的江西官员们看曾国藩一脸菜色,马上明白其中玄机。
有人道破玄机对曾国藩说:“您就是不在这里待两天,我们也非让您待不可。您母亲去世,我们江西官员们应该表示一下,但南昌离此有些路程,所以您得等等。”
曾国藩哭丧着脸,不说话。
江西官员们马上去凑钱。两天后,凑齐了一千余两银子。曾国藩当场就把银子精准地分成三份,众官员大惑不解。
曾国藩咧嘴一笑,指着其中第一份道:“这份要还给京城中一朋友的,他最近太缺钱。”又指着第二份道,“这份是还给湖南长沙我几个朋友的。”第三份已少得可怜,曾国藩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回家的路费。”
众官员对曾副部长欠了一屁股饥荒,叹息不已。想不到,从油水角度讲,京城的副部长还不如地方上的小县令。
曾国藩既然拿到钱,回去奔丧也就刻不容缓了。他收拾行装,带着钱坐船先到黄州,然后登陆直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接见了曾国藩。
常大淳和曾国藩是老乡,在当时太平军已闹将起来的动乱时期,异地老乡见老乡,分外亲切。常大淳听了曾国藩要回家守孝的事,慌忙制止:“你千万别走长沙,太平军此时正在围攻长沙,吉凶难料啊。”
曾国藩脸色大变:“乱匪竟然入湖南了?”
常大淳神色凝重,许久才说道:“岂止是湖南,倘若中央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剿匪计划,整个南中国都会遭殃。”
以曾国藩对太平军很少的了解,问题是有点严重,却绝没有常大淳说的那样严重。
不过,长沙是不能走了,曾国藩只好绕道回乡。1852年10月初,曾国藩历经千辛万苦和诸多小惊吓,终于抵达老家湘乡。跪在老娘棺材前嚎啕大哭几个时辰,他走到书桌前给咸丰写了封准备在家守孝三年的信后,开始认真守起孝来。
然而,这是一厢情愿。他才到家两天,老朋友罗泽南就来了。
罗泽南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所以曾国藩老娘死了两个多月,他才首次登门。曾国藩刚死了娘,脸上毫无热情可言,罗泽南倒热情起来。他对曾国藩说:“最近我正和咱们湘乡县长朱孙诒搞团练。”
曾国藩对团练并不陌生,当时任何一个知识分子对团练都不陌生。团练就是民兵部队,清王朝的团练始于1796年的四川、湖北白莲教暴乱,当时清政府调集正规军八旗、绿营前往镇压,想不到一触即溃。湖北襄阳知识分子梁友谷为国家分忧,倡议组织团练。团练的初衷是“自卫”,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随着形势的严峻,团练开始配合正规军对敌人做些侦缉和小规模围追堵截的战斗。在团练的全力协助下,清政府消灭了白莲教叛乱。对团练的出色表现,清政府又喜又惧。喜的是,团练其效如神;惧的是,团练其效如神。它既然可以帮政府干掉乱民,当然也可以帮乱民攻击政府。
清帝国皇帝们一想到这儿,马上魂不附体,白莲教暴乱才平定,各地团练正等着分果果,突然接到圣旨:解散,回家种地。
但所有人都意识到,让团练彻底消失的唯一办法就是正规军能打仗。遗憾的是,清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所以太平军一暴乱,正规军丑态频出时,道光追溯历史,回想往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强悍善战的团练。
不过道光很谨慎,只下令让太平军的暴乱地广西省组织团练。由于太平军善于流动作战,四处乱窜,所以不等道光的正式命令,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都先后在官绅们的主持下办起了团练。
曾国藩的老弟曾国潢在两年前就是白杨坪村的团练总指挥,他老爹曾麟书则受湘乡知县朱孙诒的委托担任湘乡县团练的名誉主席,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zhēn)此时正在湘乡干得热火朝天。
对罗泽南异常的兴奋,曾国藩心如止水。他是理学家,理学家守孝时要知行合一,不但足不出户,连心都不能跳得过快。
罗泽南很快就发现没有戳中曾国藩的兴奋点,眼珠飞快转动,找了个话题向曾国藩发起谈话。
“近来还在读理学?”
“是的。”曾国藩眼神发出光芒。
“理想还在?”
曾国藩沉思一会儿,点头。
“我看你修身齐家做得都很好,修身方面已文质彬彬,隐忍负重,据说在京城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却泰然自若。”
曾国藩叹息道:“背后没少生闷气,险些把肺都气炸了。圣人说要慎独,看来我修行还不够。”
罗泽南摇头笑了笑:“能在人前不动如山,就是一大境界了。你的齐家做得更好,我看过你写的家书,真是字字真切,可谓深得理学‘诚’之一字精髓。”
“兄弟你取笑我。”
“绝没有!”罗泽南很正经,随即又装出一副可惜的模样来,“修身齐家做得好有屁用,值此危机关头,身为圣人门徒,不能治国平天下,生不如死。”
曾国藩睁圆了眼睛看罗泽南,翻来覆去都思忖对方话中之意,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你在这里说有什么用,圣人之学无非是‘即物求道’和‘身体力行’。”
“太对了,就要知行合一,即知即行。”
这话让曾国藩很诧异,因为这思想是王阳明的,罗泽南什么时候读上王阳明了?
他当然也读王阳明,可惜天资不高,没有读懂。但“知行”的辩证,他却读懂了,而且很不同意王阳明“知行”并驾齐驱、同等重要的思想。
“我觉得‘知’重要,‘行’更重要!”
罗泽南拍手惊叫,语速加快:“对啊!你脑子里始终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现在正是实现理想的好机会,为何要在这里只知不行?圣人说,国难当头时,就该移孝作忠。”
圣人是否说过这样的话,曾国藩在书本上没有见过。但罗泽南的话的确激起了他多年的夙愿。他沉思许久,才开口慢慢问道:“团练办得怎样了?”
罗泽南眼里放出光芒来,盯着曾国藩,用鼓励的口吻问道:“去县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