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火纷飞的肯尼亚,我的母亲跟随父亲频繁更换驻地。在这期间,我出生了,并留下了最早期的记忆。有一次,我觉得让一个像“小蜥蜴”的动物从我光溜溜的脚上爬过去,一定很好玩,结果被狠狠地蜇了一下。常常有人问我,在非洲度过的童年时光,是否奠定了我后来成为生物学家的基础,答案是否定的。
父亲被派往非洲的消息,加快了父母的成婚计划。他们于1939年9月27日在小贝都教堂举行了婚礼。之后,父亲便乘船前往开普敦,再从那里乘火车前往马拉维。母亲于1940年5月追随父亲的脚步,乘“仙后座”号邮轮来到非洲。母亲的这次耗时一周的旅行并不算顺利,中途为了加油停泊数次。其中一次是在罗马,由于当时墨索里尼正处于发动战争的边缘,船上的乘客都颇为紧张。如果真的开战,那么“仙后座”号上面的所有旅客,就会在战时遭到扣押。
母亲刚刚抵达目的地,父亲就告诉她,他接到命令,要去肯尼亚的英皇非洲步枪团(King’s African Rifl es)服役。这对小夫妻在马拉维仅度过了一个月的甜蜜时光,就要匆匆离别(从我出生之日往前推算,母亲应该是在这段时间怀上我的)。马拉维驻军专门派遣了一支护送队,护送父亲等人由陆路前往肯尼亚进行训练。而父亲则想办法拿到了许可,不跟护送队走,独自开车前往。父亲拿到了独行的许可,却没有拿到带着妻子同行的许可。马拉维殖民地严格规定,士兵前往非洲北部投入战争时,夫人们要留守后方,或在英格兰,或在南非。据母亲所知,她是唯一一位不遵守规定的妻子。为爱不顾一切的父母,就这样非法双双进入肯尼亚。后面我会讲到他们为此而遇到的麻烦。
1940年7月6日,父亲和母亲,还有忠实陪伴他们左右的仆人阿里(Ali),开着名为“幸运的洛基特”的破旧福特旅行车出发了。阿里在我的童年时代,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父母共同记录了一本游记,后面我会做部分摘录。父母刻意早于护送队出发,担心路上会抛锚,需要救助。这是个谨慎的决定,游记的第一页就写到,他们的车子需要一群男孩的帮助才能启动。第四天的行程,夫妻俩成功收获了一些野葫芦,并在游记中记录道:
这个小插曲令我们非常开心,特别是经过一番努力砍下了葫芦。约翰满心欢喜,在阿里还没跳上车时,就发动了车子,然后在一棵树上撞掉了车门。实在是乐极生悲!
但就算是丢掉一扇车门的事故,也未能打击他们年轻而蓬勃的精气神。三人开开心心地一路向北,身边是美丽的鸵鸟和优雅的长颈鹿,乞力马扎罗山那高大的身影就矗立在遥远的地平线。困了,就睡在车子后座上。再燃起一拢篝火,吓走狮子,烧上一锅美味的炖肉,用自创烤炉烤几张香喷喷的饼。自创烤炉是父亲的天才发明,每次提及,他总会笑吟吟地引以为傲。有时,他们会遇到护送队。
护送队的指挥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军官……戴着红色帽子,上面饰有金色的精致穗带。他一头扎进一家印度店铺,命令我们在外等候,然后举着一大块巧克力出来,送到我面前说:“给一位踏上漫漫旅途的小姑娘的礼物!”结果,还是约翰把巧克力吃掉了。
我想,这块巧克力,是不是和蔼的指挥官对母亲非法加入旅行睁一眼闭一眼的表示呢?
在他们接近肯尼亚边境时,又遇到了这样的事。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接近肯尼亚国境时,将我藏在卷起的被褥下面,然后让阿里坐在上面。但国境计划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一路的新奇与感叹之后,我们竟不知不觉地开进了内罗毕。约翰将我安顿在诺福克酒店,然后开着车带着阿里去军队报到。阿里很快搞来一身非洲民兵的行头,自封为民兵一名 。后来,他在民兵驾驶员课程考试中名列前茅,吸引到众人的目光,这让约翰感到颇难为情。
虽然有了这次让人难为情的好成绩,但阿里却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士兵。他跟随父亲,担任他的非官方勤务兵,父亲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个训练营接着一个训练营。有一次,他们来到涅里营地,正巧赶上童子军的创始人——贝登堡勋爵(Lord Baden-Powell)的军事葬礼。父亲小时候也是童子军,于是被选为护柩者之一,与炮车一同行进。我保存了一张他在这次葬礼中的照片,不得不说,父亲身着军装,下穿卡其短裤和长袜的样子真是风度翩翩,劲头十足。照片中他头戴的那顶帽子,一直被父亲保存着,虽然越来越破旧不堪,但他总会时不时拿出来戴一下。碰巧的是,走在他旁边的高个子军官,正是“跑马地”的埃罗尔勋爵(Lord Errol)。这次葬礼后不久,埃罗尔勋爵就在一直没能破案的“白祸”谜案中惨遭谋杀。
对于母亲来说,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她一直跟随着父亲。由于父亲在乌干达和肯尼亚不断更换驻地,母亲也要不断迁徙。就像她后来专为家人写下的私人回忆录中所记载的那样:
约翰在军队接受训练时,总能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在不同的驻地附近为我找到临时的家园。我也能做一些临时工作,替人照看孩子,在预备学校里教书,或是寄宿在别人家里。只要约翰的指挥官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接到出发的命令,前往亚的斯亚贝巴,就最好立刻行动起来,否则珍妮·道金斯就会赶在他们前面第一个到达!
这段时间,许多好心人家招待过母亲,其中就包括乌干达的迈克林医生和其夫人(Dr.and Mrs.McClean)。迈克林一家收留了母亲,让她做蹒跚学步的女儿“小片片”的育儿保姆。
金贾的迈克林一家对我很好。我的工作是跟着四处乱走乱爬的小片片,看着她做这做那。迈克林家的宅子坐落在湖畔的高尔夫球场边。晚上,河马会到草地上玩耍,不时打个嗝,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有时还会跑到花园中袭击一番。水中闲散地卧着许多鳄鱼,在瀑布下的浅水处晒太阳,我以前还曾无知地到那里去戏水。鳄鱼很有意思,总是张大了嘴,让它们的朋友兼宠物小鸟心安理得地替它们剔牙!
如今,通过对珊瑚鱼的了解,共生的清洁习惯研究已经有了丰硕成果。我在《自私的基因》中,对这种行为背后有趣的进化基础理论进行了分析,但直到我最近读到母亲的回忆录才知道,鳄鱼和小鸟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我推测,其基本的进化理论应该与珊瑚鱼相同,可以很好地通过博弈论的数学语言进行阐释。
母亲住在迈克林家时,头一次患上了疟疾。在非洲的九年中,母亲多次罹患疟疾,这也是父母最终决定重返英格兰的原因之一。其中一次患病,是在战后父母生活在马拉维时。母亲清晰地记得,在高烧的恍惚中,听到利隆圭医院资深的医生说道:“如果不赶快把约翰·道金斯叫来,可能就太晚了。”后来,母亲将病情的康复归因于听到医生对她垂死的宣判,她决定凭借不屈不挠的斗志,来证明医生的判断是错的。
但是,母亲在迈克林家第一次患上疟疾时,却得到了医生的另一种诊断:
医生总是一副快乐活泼的样子。一天,他对我说:“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对吧?”我答道:“疟疾?”他说:“你怀孕了,亲爱的!”这真是个意外之喜。当然,现在回头看看,我们在对未来一无所知又居无定所的日子里,真的不应该要孩子。但当时,如果我们选择谨慎安全的做法,就不会有理查德了!那么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我开始缝制婴儿服装。我们真的十分走运。幸运女神一路都在保佑着我们。但现在我才意识到,理查德跟着我们奔波于世界各地,他的童年时代真是很艰辛,充满各种惊恐。我们列了一张清单,上面标注了他小时候提上行李箱跟着我们出发的次数。在肯尼亚和乌干达的火车上,小理查德度过了许多个夜晚。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遇到全新的面孔。他可怜的幼年时代一定十分缺乏安全感。
我找到了母亲的那张清单,上面也列出了我从1941年到1942年的游历。她将那张清单记录在一个蓝色笔记本中。如今,那个笔记本已经破旧不堪。本子中还记录了我儿时咿呀学语时说过的幼稚话,后来还有关于妹妹莎拉的一些记录。关于我的记载中,我唯一记得的地方,就是内罗毕附近位于姆巴加地的格雷兹布鲁克农舍。之所以记得,可能是因为我们曾去过那里两次。在格雷兹布鲁克农舍,我们是沃尔特夫人、她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儿媳鲁比以及小孙子的座上宾。
肯尼亚、乌干达和坦噶尼喀充满了回忆,许多回忆是幸福而美好的。但约翰不在身边的那段日子里,我得不到关于他的音讯,每天都在伤感、恐惧、焦虑和孤独中度过。往来信件相隔时间很长,总是一次送来好几封,日期也是很久以前的。我总是处于害怕、孤独和担忧的情绪中,所幸有许多好心的朋友陪伴。尤其是姆巴加地的沃尔特一家,他们完全接纳了理查德和我。这家人是婆婆和儿媳的关系。
当电报传来,说刚刚回过家探亲的约翰(鲁比的丈夫)在前线牺牲了,我正好也和沃尔特一家人在一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当约翰还是个孩子时,沃尔特夫人就经历过丧夫之痛。如今晚年丧子,实在令人伤感不已。
于是,我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年幼的威廉·沃尔特身上,后来,约翰的遗腹子约翰尼也出生了。很长一段时间,理查德将他们视为亲兄弟,将沃尔特夫人当成奶奶。沃尔特夫人是一位能干的杰出女性,她一直保持着忙碌而乐观的心态,将许多精力用在招待放假回乡的将士上,还曾派我开着一辆名叫“朱丽安娜”的车去内罗毕,接送一批批士兵、水手和飞行员。朱丽安娜工作起来状态不是很稳定,有两个油箱,一开始使用汽油,后来很幸运地换成了煤油。有一次,我险些未能完成30多公里的旅程。我从新斯坦利酒店接到一位身材高大肥胖的海军厨师,他喝醉了酒,在路上睡着了,沉沉地靠在我身上。由于他实在太重,我几乎无法正常把握方向盘,而且我还挪不动他,实在是非常难办。
在我看来,这些将士们非常享受在沃尔特家度过的假期生活。他们与孩子们一起玩耍,为沃尔特夫人做一些男人擅长的居家小杂活。沃尔特夫人对待他们就像照顾孩子一样,还总能做出美味的饭菜。对于我们所有这些客人来说,沃尔特家与真正的家园无异。
理查德和我还在姆巴加地一起建造了一处泥土小屋,由彼此相连的两间圆形茅屋组成,非常可爱。
母亲利用当地土著的建房技术,仅一周时间,便盖好了同一个房檐下的两间小屋。就是在这幢小屋里,留下了我最早的记忆。
那时,沃尔特夫人已经买下了一小块土地。一天,她和一位非洲当地人一起清理灌木丛时,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一颗战时留下的地雷,将这位可怜的非洲人一条小腿后面的肌肉全部炸没了。沃尔特夫人有着高大强壮的体格,果断将他抱进她那辆老旧的厢式车中,带回了家。我们赶忙为他清洗包扎,然后由沃尔特夫人带他去了内罗毕。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与我们聊天。真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勇敢的人!
人们总是很容易忘记,第一次世界大战曾深入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那个年代,坦噶尼喀(加上卢旺达和布隆迪)还是德属东非,当地时常战火纷飞,甚至在坦噶尼喀湖上,德国舰艇和英国与比利时的舰艇还曾各据一方,展开水上战役(湖西岸当时属于比属刚果)。艾丝佩斯·赫胥黎(Elspeth Huxley)在她描写基库尤生活的伟大小说作品《红色陌生人》( Red Strangers )中,通过基库尤人的眼睛看世界,将战争形容为白人的越轨行为,而非洲本地人则惊恐万状地被迫卷入其中。战争不仅是可怕的,而且是完全无意义的,因为获胜的一方并没有将失败一方的牛群和羊群赶回自家。
那个时代令人震惊的事情,并不都与当时或过去的战争有关。
有时,沃尔特家会请我骑着鲁比那匹名叫邦妮的马儿,去伦诺克斯·布朗斯(Lennox Browns)的邻家农场送信。第一次去,管家带我来到宽敞的会客厅稍作休息,他去叫夫人过来。房间里有些阴暗,厚厚的棉布窗帘挡住了外面明亮的阳光。我在等候时,突然发现房间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人。一只巨大的母狮正伸直四肢卧在沙发上,对着我打着哈欠!我当时彻底吓呆了。当伦诺克斯夫人走进来时,她用手拍了一下狮子,将它推下沙发。我留下信件,便匆匆离开了。
最近,母亲凭记忆将这次事件以画作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后来,理查德和威廉·沃尔特常常在另一处农场与两只宠物小狮子玩耍。小狮子的个头和体重,与成年的大拉布拉多犬不相上下,非常粗野强悍。但理查德和威廉两个孩子似乎乐在其中。那时,我们常常开着车,压过山间的矮草(没有路),到恩贡山去野餐。那里空气凉爽,孩子们兴致盎然,周围景色宜人。当时真是无知者无畏,没想到周围的山区里生活着大群的野牛。
我接下来的记忆,有两桩事都与针刺有关。第一桩,是关于肯尼亚的“剪医生”(Dr.Trim),第二桩更痛苦,发生在马拉维,与蝎子有关。“剪医生”这个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因为就是他给我做了割礼。显然,当时没人征求我的意见,但似乎也没人征求过我父母的意见!父亲当时在战场上,对此事一无所知。而母亲则得到护士的例行通知,说要抱我去做割礼。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很可能剪医生的疗养院遵循了当年大多数英格兰医院的规矩,默认将所有小男孩的包皮都切除。在我就读过的各家寄宿学校的男同学中,切过包皮和没切包皮的人数基本是持平的,与宗教信仰、社会地位或任何我能发现的其他特征都无明显关联。如今的英格兰,情况已发生变化。美国也在朝着同样的方向发展。最近,德国法庭上发生了一桩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案子,法庭宣判,就算是因宗教原因而为婴儿实施割礼,也是侵犯了那些因年龄太小而无法表态的婴儿的权利。德国法庭的判决,到了我们这里,很可能会遭到否决,因为有些人一直在高声抗议,认为阻止家长为孩子切包皮,就是侵犯了家长信仰宗教的权利。耐人寻味的是,这里没有人提及孩子的权利。宗教,在我们的社会中享有无上的特权,这种特权超越了任何其他利益集团,当然也超越了个人。
下面讲到蝎子。作为一名众望所归的小博物学家,蝎子事件无疑沉痛地揭露了我在这方面的缺陷。我看着一只蝎子在地板上爬,以为是一只小蜥蜴。我当时怎么会那么想呢?现在回头看看,突然觉得蜥蜴和蝎子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当时,我想着,让“小蜥蜴”从我光溜溜的脚上爬过去,一定很好玩。于是便一脚挡住了蝎子的去路。接下来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大声惨叫,之后好像昏了过去。后来母亲告诉我,有三个非洲当地人听到我的叫声,急忙跑了进来。当他们搞清楚这场事故的元凶后,就开始轮流试着用嘴将我脚上的毒液吸出来。这种方法,大家都知道,是对付毒蛇咬伤的紧急处理措施。我不知道吸毒液的方法是否对蝎子蜇伤同样奏效,但他们能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令我十分感动。直到现在,我还是很畏惧蝎子这种动物。就算是摘掉蝎子的毒刺,我也不会用手去碰它。生活在古生代的广翅鲎,是一种巨大的海生蝎子,有的能长到2米长……
常常有人问我,在非洲度过的童年时光,是否奠定了我后来成为生物学家的基础,答案是否定的,而蝎子事件并不是唯一的证据。还有一件事也能说明问题,每每想起,总会令我汗颜。我们住在沃尔特夫人家时,有一次,一群狮子在附近捕获了一只猎物,有邻居提议,带上全家人去观看狮子进食。我们开着一辆狩猎车,来到距离猎物不到10米的地方,看到狮子们或是撕扯食物,或是吃饱了躺在周围晒太阳。车里的大人们都因激动和惊奇而呆住了。但母亲后来告诉我,威廉·沃尔特和我二人却稳坐车中,一边全神贯注地摆弄着玩具汽车,一边嘴里还模仿着“滴滴”的喇叭声。我们对狮子毫无兴趣,就算大人们再怎么试着唤起我们的兴趣,都无济于事。
我对动物学领域好奇心的缺失,似乎在与人打交道的能力上弥补了回来。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对人非常友好,从不怕陌生人,而且很早就会说话了,特别喜欢运用各种词汇。虽然我做不成博物学家,但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怀疑论者的特质。1942年圣诞节,一位名叫山姆的人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到沃尔特夫人的家来参加儿童聚会。所有孩子都以为他真的是圣诞老人,在他离开时,孩子们都欢呼雀跃地对他挥舞着小手。而他前脚刚刚走出房门,我就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说出一句让其他孩子错愕不已的话:“山姆终于走了!”
父亲终于毫发无伤地从战场凯旋了。我想,他真是走运,没有在战场上遇到德国人或日本人,而是赶上了意大利人。当时,意大利人可能早就看透了他们那虚荣心极强的荒谬领袖,对获得战争的胜利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在阿比西尼亚和索马里兰战役中,担任陆军中尉的父亲负责驾驶装甲车。打败意大利人之后,父亲与东非装甲车团一同被派往马达加斯加接受训练,准备随后进驻缅甸。在那里,父亲与比尔叔叔相遇。比尔叔叔当时是塞拉利昂军团的一名陆军少校,与凶恶的日本人作战,后来又被派往其他驻地。但是,到了1943年,政府对父亲在农业领域的工作给予了更高的重视,于是他便和马拉维农业部的其他同事一起,离开了军队,回归到平民生活。
母亲收到父亲即将复员的消息时,激动万分,抱着我跑到了街上,以示庆祝。那天,母亲像往常一样,从内罗毕的留局候领信箱中取回邮件。父亲在信中花了大量笔墨讲述了一场板球比赛。父亲深知,母亲对板球毫无兴趣,一般情况下他绝不会长篇大论地唠叨一个她不感兴趣的话题。信里一定另有深意。这对小夫妻之前曾设计并使用过一套暗号,因为战时军事人员的信件常常要经过审查官之手。这套暗号很简单:只看每一行的第一个词,忽略余下的内容。这封关于板球比赛的信里,其中三行的第一个词连在一起是“投球手……帽子……很快”。可惜这封信的原稿没有留存下来,但现在也很容易进行推测。从字面上看,“投球手”是指板球的投球手,父亲一定是顺着什么接下来写出了“帽子”这个词(也许是裁判员的巴拿马草帽,母亲记不得了),“很快”则是对比赛的某种似是而非的评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投球手的帽子代表着平民的服饰,象征着复员后的普通生活。“投球手-帽子-很快”,只意味着一件事,母亲不需要成为字谜高手也能想到。父亲就要复员了,母亲恍然大悟的那一刻,激动得无以言表,一把抱起我,快乐地跑了出去。
而真正回到马拉维,并非易事。母亲当初非法进入肯尼亚,后来也因此惹上了麻烦。殖民地政府的“恶吏” 拒绝给母亲颁发离开肯尼亚的签证,因为他们的记录显示,母亲根本从未来过肯尼亚。而且父母又无法沿原路开车返回,因为这一次父亲接到了严格指示,要和军队一起出发:直到父亲到达马拉维军团位于本国的总部,才能正式复员。于是,夫妻俩只得分开旅行,母亲又无法离开,因为她根本不应该身在肯尼亚。沃尔特夫人坐着轮椅出面证明母亲的存在,“剪医生”出面证明我的存在——因为他是我的接生大夫,所以有资格作证。最终,我的合法出生证明起了作用,一脸不情愿的恶吏只得磨磨蹭蹭地在母亲的离境手续上盖了章。母亲和我乘坐一架小型飞机出发了。如今,这种小型飞机是专为水上跳伞运动服务的。如果从我们这架飞机上跳下去,那可是一件刺激的事,因为脚下的池塘中,满是鳄鱼和河马,还有火烈鸟和正在洗澡的大象。在罗得西亚北部(如今的赞比亚)换乘飞机时,我们所有的行李都找不到了,但很快,行李就不再是问题了。父母欣喜地发现,战争开始之时从英格兰通过海路运过来的行李箱,终于在此时出现在了马拉维,经过了海上的大风大浪依然完好无损。母亲在回忆录中快乐地记录了箱子里面的物件:
我们几乎忘却了所有的结婚礼物,还有我的新衣服。这真是重返家园的一份意外之喜,理查德还能在身边帮我一起整理箱子中的每一件惊喜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