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拉伊舒展了下身子,擦了擦汗。的确,这份工作十分不同,木头堆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味道。波拉娜有一片芬芳美丽的树林,林子里没有树桩也没有枯枝。鸭子“嘎嘎”地叫着,鹅群也时不时地吵闹着,一辆马车在狭窄的小路上“咯咯”地快速奔跑。波拉娜冲出小木屋,跑呀跑(跑起来像个小姑娘),她敞开院子大门,往远处望去。那是谁?是谁来了?鞭子噼里啪啦的响,扬起一片金色尘埃,在空中热烈地飞舞,马车哗哗地奔进院子里,马儿慌乱起来,只见一个穿着马扎服的人,勇敢地站起来,高高举起缰绳,大声叫喊着“吁!吁!”马儿停下来了,他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马脖子。
波拉娜刚从屋子里跑出来,脸色苍白,肯定地说道:“尤拉伊,这是斯特潘,斯特潘·马尼亚。”
斯特潘弯下腰行了个礼,又立马站得笔直,面朝尤拉伊。
尤拉伊心想,这人长得有点黑,天哪,黑得像个乌鸦。
波拉娜冷冷地、刻意地解释道:“他是来农场做事的。”
斯特潘小声咕哝着什么,又弯腰行了个礼,拿出栓子把马牵走了。他一只手牵着所有的马,另一只手突然伸向尤拉伊,说道:“主人,我安全到达了。”
尤拉伊迅速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伸向斯特潘。斯特潘感到怪不好意思的,甚至是十分受宠若惊。尤拉伊有点慌乱,含糊地嘀咕着,又用美国人流行的方式和斯特潘握了握手。斯特潘长得短小精悍,身高只到尤拉伊的肩膀,望着尤拉伊的眼神却十分傲慢、犀利。
尤拉伊说道:“马不错。”他想摸摸马鼻子,它们却往后躲闪,开始腾跃起来。
“主人小心,”斯特潘眼里发出怨恨的光大声喊道,“它们是匈牙利品种。”
啊,你这个黑乌鸦,你以为我对马一无所知吗!也是,就算我对马了解得不多,但它们会慢慢习惯我的。
马儿们用力甩了甩头,准备跑开。尤拉伊把手插进口袋里,不要躲开,不然那匹黑马会以为你害怕了。
斯特潘说:“这匹马三岁,是匹军马,吁……”他拉了一下马嘴接着说:“该死的马,别动!吁!”马被牢牢扯住了,斯特潘却只是在一旁大笑不止;之后她走到马身边,喂了它一片面包。斯特潘在她的身后口水直流,两眼放光,他扯住缰绳说道:“嗨,马儿!嘘……”斯特潘似乎用嘘嘘的声音把马儿制服了,波拉娜抚摸着马嘴,马儿的脖子摆出优美的弧形。斯特潘大喊一声“嘿!”死死地拉住它们,小跑着将马儿们带进马厩了。
波拉娜看着他们的背影,声音嘹亮地说道:“我真不该花四千镑雇了他,斯特潘还说他值八千。秋天我们还得照料小母马呢,得趁早把他的想法制止——”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好像咬到舌头了,然后又继续说,“我得准备饲料了。”她慌里慌张的,不知道如何着手。
尤拉伊说道:“嗯,饲料是要准备的。波拉娜,那马很漂亮,但是它能干点什么呢?”
“用它拉货就很可惜了,”波拉娜试探地说道,“它不是专门用来拉马车的。”
尤拉伊想了想说:“是的,我想说的是,用这样漂亮的小马拉马车确实很可惜,你有这么多好马,光看着它们就令人愉悦了。”
斯特潘从马厩走出来,拿了个桶装水。他自信地说道:“主人,你得为它付八千,那个小家伙值这些价钱,简直是公马的价格了,真是个浑蛋,哈。”
波拉娜转过身问道:“什么品种?布鲁特斯还是赫谷斯?”
“赫谷斯,布鲁特斯太重了,”斯特潘说道,黑胡子下露出白白的牙齿,“主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我不介意马太重,它们很强壮,但没有感情,先生,它们只是畜生。”
尤拉伊不确定地说:“对,好像是这样的,斯特潘,那小母牛呢?”
斯特潘大声嚷道:“小母牛?喔,你是说奶牛吧,啊,对了,女主人有两头奶牛,她说是为了牛奶才养它们的,先生,你还没去看看吧?”
尤拉伊说:“没有,你知道我才刚来。”尤拉伊感到有点尴尬,那堆木头也知道他才来,但他也很高兴,他跟斯特潘讲话终于有点主人架子了。
斯特潘说:“是的,我正准备去呢。”
斯特潘提着两桶水,赶紧给尤拉伊带路,那样子,真够谄媚的。
“我们到了,女主人有一匹马驹,才三个星期大,还有一匹马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这边走,先生,这里的牲畜就要被卖了,大概能卖两千五百。这匹马虽然不错,但还是需要和那匹三岁的马锻炼一下,它一点儿都不安分。”斯特潘又咧着嘴笑,露出白牙齿,继续说道:“这些马要送去军队,我们所有的马都要送去军队。”
尤拉伊说道:“好,好,这儿很干净整洁,斯特潘,你在军队待过吧?”
“先生,我去过骑兵部队。”斯特潘给那匹三岁的马喂了点水,笑着说道,“看,主人,这匹马多俊俏,马背多结实。快!主人,小心!天啦,这匹马太调皮了。”他拍了拍马的脖子,继续说道,“先生,现在这匹马是你的了。”
尤拉伊闻到马厩里的怪味后,感到极不舒服。这与牛棚里的味道是不同的,牛棚会有牛奶、牛粪和青草的味道,还有种归属感。他问道:“小马驹在哪儿?”
小马驹还很小呢,毛发是卷曲的,在吃奶,看,只能看到它们的腿。这匹母马转过头,狡黠地看着尤拉伊,像是在说:“嗨,你是谁?”尤拉伊被这场景感动了,他轻轻地拍了拍母马的侧腹,它的皮肤很温热,光滑的像天鹅绒一般。
“这是匹好马,”斯特潘说,“就是太肥太重了,太太想把它卖个好价钱——主人,你知道,农民买匹马都要讨价还价,军队里也只想要轻骑。肥胖的马毫无用处。马厩里的马要是养得很敏捷,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呢!”斯特潘继续说,“先生,可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嘞!”
“没事,波拉娜都可以决定。”尤拉伊半心半意地嘟囔着,“那公牛的市场怎么样?波拉娜没有几头公牛吗?”
“她要公牛干吗?”斯特潘咧着嘴笑起来说,“土地只需要一匹母马和一匹骟马……公牛可没什么用处,主人,也许养几头猪倒是不错。你知道太太拿公猪换了什么不?六个金边债券!先生,还有四十头猪崽呢!这些猪崽都断奶了,能卖个好价钱嘞!商人们都大老远地跑来买呢。母猪有大象那么大,还是黑猪嘴黑猪蹄呢!”
尤拉伊不信,摇摇头,说:“那猪崽们吃奶怎么办,你从哪儿弄奶去?”
“如果你乐意,可以从农民那里弄,”斯特潘笑着说,“呃,你想要我们的公猪为你那头脏母猪配种?全国上下都没有一头公猪有它那么精壮咧。你要给它喝多少桶牛奶?给它喂多少袋土豆呢?看吧,先生,你这样什么也得不到。这儿离镇上太远了,卖任何东西都很困难。人们都太愚蠢了,先生。他们只知道按需播种。如果他们不知道如何卖掉,那让他们放弃吧。”
尤拉伊茫然地点点头:“的确,我们以前卖的东西太少了,只有几只母鸡和几只鹅。嗯,这没什么不同。对,波拉娜知道怎么处理。”
“去卖东西得走好长的路呢,”斯特潘说,“到那时,如果值得。谁会拿着一块黄油去市场叫卖?别人从你的脸上就能看出你什么也没有;既然这样,那么,要么降低价钱,要么滚蛋。”
“你是哪里人?”尤拉伊问。
“哪儿呢?我是拉比里人,先生,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尤拉伊没有出声,但是他点了点头。嗯,是拉比里人,就算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我们那的乡村与众不同,富有,平坦。比如拉比里的沼泽地——为什么这里与众不同?因为那里所有的乡村都紧紧地挨在一起,像装在口袋里的豌豆那么紧密。先生,还有草,那草都长到你腰这么高了。”斯特潘挥挥手,说道,“哎,这里的乡下就很差劲,如果你耕地,翻出来的都是石头。你和我们一起挖井的话,会挖出井底肥沃的黑土地呢!”
尤拉伊拉下了脸,心里嘀咕着,你个鞑靼人,你知道个什么啊?我,虽然我在这儿耕地翻出了石头;但是,上帝也赐予了我们森林和草地。他心情很不好,便走出了牛棚。心想,你说这是个差劲的乡村,既然如此,那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呢?你这个浑蛋!你就知足吧!你看,我们的牛不是养得很好嘛!不过,这要感谢上帝。这个时候,牛儿们正在山谷里哞哞地叫着,声音在村子里回荡着;奶牛脖子上的铃铛,偶尔会叮叮当当地响着,深沉而缓慢,慢得就像它们的步伐一样;而小牛身上的铃铛却时不时地响起来,十分响亮。罢了,罢了,你也会长大,会变得跟奶牛一样,沉闷而又严肃,诺,像我们现在这样。牛群的叫声越来越近,尤拉伊像是听到了祈祷钟声,不由自主地脱下了帽子。而此时,牛群的叫声慢慢靠近,如溪流一般……声音又渐渐地被牛群沉重的脚步声掩埋,遍布整个村庄;牛儿们一个接一个地脱离了牛群,缓缓地走进了各自的牛棚,棚内弥漫着尘土和牛奶的气味,牛棚的门时不时砰砰地响着,有两头奶牛低着头,踱着步子,走进了尤拉伊的院子,因为这些温和聪明的动物挤满了整个牛棚呢。尤拉伊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啦,感谢上帝,我也回家了,这就是家,我回来了。村子各个角落里都发出哞哞的叫声,然后渐渐消失。一只蝙蝠一直跟着牛群飞,但现在它要自己弯弯曲曲地飞了。奶牛们哞哞地叫着,好像在说:“主人,晚上好。”希望能唤来主人。好啦好啦,我来了,尤拉伊在心里喊道。黑暗中,他走进牛棚,摸到了奶牛们的犄角、长着坚硬毛发的前额、湿湿的口鼻,以及脖子上柔软而褶皱的皮肤;之后,尤拉伊摸索着找到了个铁桶和一把凳子,坐下来,准备给奶牛挤奶;他一个接一个地挤,牛奶撞击着空桶发出清脆的声音;伴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尤拉伊轻轻地唱起了歌。
黑暗中,尤拉伊感觉门口有个人影在动,就停下唱歌,他略带歉意,喃喃地说:“波拉娜,是我呀,我想让奶牛渐渐熟悉我。”
波拉娜问:“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尤拉伊在黑暗中答道:“我挤完牛奶就去,叫斯特潘跟我们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