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尤拉伊·霍杜布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构思了那么多的开场白,为什么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呢?他没有用手蒙住波拉娜的眼,没有夜半敲窗,没有伴随着牛颈铃响,载着祝福的话语而归。而偏偏是以脏乱不堪、蓬头垢面的形象冲了进来。尤拉伊·霍杜布心想:我以这种鬼样子出现,人家不害怕才怪呢!更糟糕的是,连我的声音都那么异于平常,令人窒息——上帝告诉我,我怎么能以这种极不相称的声音讲话啊!
波拉娜从门口向后退着,退得那么远!唉!波拉娜,其实我可以事先溜进来的,尤拉伊·霍杜布感叹着。波拉娜喃喃地说着:“进来吧,我去叫哈菲雅。”她显然是被吓坏了,声音那么小,又不像是她的。是啊,要看哈菲雅。但是在此之前,我真想把手搭在你的肩上,对着你说,波拉娜,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谢天谢地,我终于到家啦!尤拉伊·霍杜布遗憾地想着,并看着这个被波拉娜布置得井井有条的房子:新床上铺着厚厚的羽毛褥垫,墙上挂着神圣的巨幅画,窗沿摆着一些天竺葵,崭新的桌子,木制的地板。噢,天哪!美国的屋子也不见得比这儿好。波拉娜真是个好妻子!霍杜布悄悄地坐在带回来的箱子上。波拉娜很机灵,她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你可以看到她拥有不下十二头奶牛。而我呢?感谢上帝,幸亏我也没有白忙活。但是,天哪!矿井里的温度就如同炼狱一般!波拉娜没有再回来,霍杜布有些心神不安,就像自己被单独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一样。也许我应该在院子里等的,再顺便冲个澡,脱掉衬衣,用冷水冲头和肩膀,站在水中戏水,然后愉快的嘶声大笑,哈哈!霍杜布惬意地想着,但是貌似不该那么做,不,还不到时候,我还是只从铁泵里抽一点水好了。(这原先有个木制的顶盖,只要你靠过去就会觉得凉爽和湿润,杆上有一个水桶,井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像美国一样,农场主们都有这样的水泵,他们会将满满的水桶倒进牛棚去冲洗那些奶牛的鼻口,直到它们的鼻口泛着湿润的光,大声地哞哞叫着)霍杜布用水将他满是污垢的手帕弄湿,擦洗着自己的额头、手和脖子。啊,真是舒服极了!他拧了拧手帕,到处看了看,然后把那还是湿淋淋的手帕塞进了口袋。
“哈菲雅,那个就是你爸爸。”霍杜布听到有人这么说,然后波拉娜把一个十一岁的、淡蓝色眼睛的、害羞的女孩推到他面前。“你就是哈菲雅啊?”霍杜布有些尴尬地低语道。(噢,天哪,怎么可以给这么大的孩子送泰迪熊呢!)他想用手指轻抚哈菲雅的头发,但是哈菲雅躲开了,紧紧地挨挤着她的妈妈,却一直盯着那个对她来说陌生至极的男人。“哈菲雅,你该说什么?”波拉娜严厉地说道,并把哈菲雅推到前面。霍杜布想说:波拉娜,随她去吧,她许是真的害怕了!“晚上好!”哈菲雅悄悄地说着,并扭过头去。尤拉伊顿然觉得五味杂陈,眼里泛着泪水,哈菲雅的脸庞还在他眼前萦绕着,逐渐变得模糊。但是,那是什么意思?嗯,没什么,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晚上好”这句话了。
霍杜布这样想着。“哈菲雅,快过来看。”霍杜布急忙说着,“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去吧,你这个傻瓜!”波拉娜说着,并推了哈菲雅一把。
霍杜布跪在箱子前,天哪,所有东西都在旅途中搞得乱七八糟!他想找一个电灯,这样哈菲雅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哈菲雅,你看,按这个按钮,它就会发光。”但是它出了什么故障,就是不亮。霍杜布满心悲哀,一遍又一遍地按着那个小按钮。“怎么搞的?啊,也许是电池干了吧,你知道的,三等舱里太热了!但是,哈菲雅,它的确可以光芒四射的,就像个小太阳。哦,等等,我还有一些图片送给你,马上你就可以看到了。”霍杜布在箱子里放衣物的中间掏出一些报纸和杂志的剪纸。“来这儿,哈菲雅,这些图片会告诉你美国是什么样子的。”
哈菲雅尴尬地扭动着身子,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她的妈妈。波拉娜冷淡、严肃地向她点头示意:去吧!哈菲雅便怯懦且极不情愿地拖着脚走向那个高个的陌生男人。噢,哈菲雅,要是你可以猛地冲出门就好了,去找玛莉卡·左芙卡,去找那些仓房后面的女孩们,她们正在将快乐的小狗滚进枕头里呢!
“哈菲雅,看这些女人们;看这儿,看他们是如何打架的;哈哈,这是足球,一种美国人喜欢玩的游戏;看这儿,这个大房子——”
哈菲雅和霍杜布肩并着肩,她羞怯地低语:“那这是什么?”
霍杜布顿时浑身充满一股幸福和感动的暖流:看,这孩子这么快就适应我了!“这个……这是卡通片里的菲利克斯猫。”
“但是它明明只是个小猫咪呀。”哈菲雅反驳道。
“哈哈,当然,它是个小猫咪,哈菲雅,你真是聪明,是的,它是……美国的汤姆猫,就是这样。”
“那它在干什么?”
“哦……它在舔一个罐头,你知道吗?一种牛奶罐。这是个牛奶罐的广告。”
“那它说了些什么?”
“那个……那是美语,哈菲雅,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看那些船……”霍杜布迅速地转移话题,“我在类似的船上航海过。”
“那这又是什么?”
“这些是烟囱,你知道吗?这些船里有蒸汽机,它们后面有一种……呃……螺旋桨。”
“那它说了些什么?”
“你可以以后自己看,你知道怎么阅读的,对不对?”霍杜布边说边转向另一边,“你看,这有两辆车相撞了……”
波拉娜站在门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院子的周围。在她背后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弯着头,男人用舒缓的语调试图解释一切,“在美国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哈菲雅,看这儿,我有一次亲眼见到了。”接着,声音戛然而止,霍杜布支吾着低声说:“哈菲雅,跑去看看你妈妈在干什么。”
哈菲雅如释重负般,向门口冲去。
“等等”,波拉娜拦住她,“问问他想吃点或喝些什么。”
“没关系,亲爱的,没关系,”霍杜布大声叫道,便向门口走去,“你真周到,谢谢,但是不用着急,也许你还有其他事儿要忙……”
“我总是有事情要做。”波拉娜茫然地说着。
“你知道的,波拉娜,我不会妨碍你的,你去忙你的吧,同时,我……我将……”
波拉娜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她想说点什么,又好像突然很想说点什么,直到她走开去做她的事情。
霍杜布倚着门,看着波拉娜的背影,心想着:如果我跟着她一起进牛舍呢?不,还不是时候,牛舍太黑了,不太合适。八年了,我的天,八年没见了。波拉娜是个理智的女人,她断然不会像个少女那样跳过来环住我的脖子。就算你很想向她问这问那:庄稼怎么样啦,牲口怎么样啦。但是,上帝保佑她吧,她总是在忙碌着,还是那个老样子:能干,积极,理智。
霍杜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院子。院子很是干净,遍地都是五指草和盛开的甘菊,一点点粪水脏乱的样子都没有。要不要先围着房子看看?不,不,波拉娜她自己会说——快来看,尤拉伊,看我做了什么,所有东西都是铁和砖头制成的,一切都是新的,花费了好多好多。我会说——好,波拉娜,我也给你带了一些农场上可用的东西。
波拉娜真是干活能手。她的腰总是直立着,就像一位精力十足的小年轻。天啊,这笔挺的腰!她总是喜欢优雅得抬着头,哪怕她当年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也这样。霍杜布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嗯,波拉娜,八年来你打理着这个家,这不能戛然而止。然而你会说——家里有个男人会好很多。
霍杜布深情地看着院子。一切都变了,都那么新。波拉娜活儿真是干得不错,但是那粪肥,亲爱的,我有些不喜欢。这粪不是牛儿的,是马厩里的。墙上挂着两套马具,院子里也有些马屎。波拉娜没有提到过养马的事情。然而养马,却真不是女人能干的活儿。只有男人才能做好马厩里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霍杜布皱了皱眉,一副忧郁的样子。看,那些木板子上面装了马蹄一踩就能打开的水龙头开关。马儿在蹭着脚儿,可能是想喝水了吧。我想提着帆布桶给马儿取水,但是不,先不要。波拉娜会说——来,尤拉伊,去农场里转转。在约翰斯顿,人们会把马拉到矿井下面去做活儿。我也经常会去给马擦擦鼻子。要知道,波拉娜,那是因为那儿没有牛。赶牛多简单,只要抓住牛角,晃晃它的头就是了。呐,呐,呐,你这头老牛啊,快走快走!但是要管好马,谢天谢地,你必须要有男人才能搞定。
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那是一股小时候就闻过的味儿。霍杜布慢慢地闻着,感到甚是舒畅满足。木头,是那木头的树脂味儿,阳光下那整整齐齐躺着的原木味儿。尤拉伊感觉被这股气息牵引着,朝那堆木头走去。粗糙的树皮对于粗糙的手而言没有什么,反倒很好干活儿。看到一个树桩,上面嵌着一把斧头,一把木头搁凳,一把锯子,这是他用了多年的那把锯子,那手柄已经被他那粗糙的手掌磨得甚是平滑。尤拉伊叹叹气,很高兴平平安安回到家。他脱下了外衣,锯着那原木,把它楔入做成搁凳那牢实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