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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 台

用最绚丽的鲜花装饰

“我依然居住此地,只要夏日尚未消逝,菲黛尔——”

我搬到乡下时,住的是一座老式农家房子,这里没有阳台——这种缺陷让人倍感遗憾,不仅因为我喜欢阳台,这种结构将室内的舒适和室外的自由相结合,在其间看温度计真是件乐事,而且还因为周围的乡村风景如画,在采浆果的季节里,男孩们翻山越谷的时候,无人不会看到每个角落都支着画架,脸晒得黑黑的画家们在那里作画。这正是画家们的天堂。群山环绕,切成了圆圆的星空。至少,从房子里看出去是这样的;尽管上了山就看不到这种景象了。如果房子的位置在五标杆之外,就不会看到这种迷人的圈子了。

房子很古老。七十年前,从炉石山中心,人们开采了黑色圣石,每逢感恩节,社会上的朝圣者都会来朝拜。所以很久以前,在挖地基的时候,工人们使用铁锹和斧头,用力挖开那些穴居地下的物体——壮实树木的稳固树根,上面现在是那片休眠草地较长的坡面,斜卧在我的罂粟花田下面。那片盘根错节的树林现在只剩一个幸存者——一棵榆树,稳健而又孤独地站立在那里。

不管是谁盖了这座房子,最终盖得都比他自己想象的好;要不然就是某个星夜俄里翁在天顶对着他挥舞达克摩斯之剑,说道,“在那里盖房子”。不然的话,盖房子的人头脑里怎么会设计好,在地皮清理好后,怎么会有如此秀丽的风光呢?毫不夸大地说,这房子就像群峰衬托的格雷洛克山,又如查理曼大帝鹤立于众贵族之中。

但是,坐落在这般乡野景观的一座房子,却没有阳台,以让那些希望饱览风光的人悠游自在地欣赏,这种缺失犹如一个画廊没有长椅;因为画廊除了像这样的灰岩小山般的大理石墙壁,还能像什么呢?——月复一月,月月除旧布新,一个永远呈现簇新画面的画廊。而且,美景如虔诚——你不能跑着阅览;而是需要寂然稳坐,现在呢,还需要一把椅子。因为即便是在推崇敬畏、反对懒散的过去,自然崇拜者无疑也是驻足敬仰——犹如那些时代大教堂里的上帝崇拜者一般——但这些年头,信仰缺失、膝盖疲软,我们有阳台和教堂长椅。

我住在这里的第一年,有更多空暇观看查理曼大帝的加冕典礼(天气允许的情况下,每逢日出日落都要给他加冕),我为自己在山边湖畔选择了一个皇家草地休闲椅——一把绿色绒毛草休闲椅,有垫着苔藓的长靠背;而在前头,很奇怪的是,在一片野草莓地形成的银白底纹上长着三簇紫罗兰(我想是作为纹章);还有一个长着金银花的棚架,我将之当作华盖。这确实是非常庄严的休闲椅。如此庄严,以至于我的耳朵也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如同那斜倚在果园里的丹麦国王一般。但是,如果威斯敏斯特教堂因为陈旧有时候充满潮气,那么这条山脉的修道院为什么不这样呢?因为它更加古老。

必须要有一个阳台。

房子很宽——而我的经济却不宽裕,所以不能盖一个全景阳台,环绕四周的阳台——尽管木工们用尺子和圆规测量了一番后,用最友好的口气说出了一个单价(多少钱一英尺我已经忘记),急切地要满足我最大的愿望。

审慎起见,我只能在一边盖我想要的阳台。那么,盖在哪边呢?

东边是连绵起伏的炉石山,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基多城那个方向;每个秋天,某个凉爽的清晨,最高的悬崖突然便可见一种小小的白色花片——那是这个季节产下的新羔羊,它身上刚长出的羊毛;到了圣诞节清早,那晨曦中隐约可见的丘陵裹上了红条纹的花格呢披衣——从你的阳台望去景色优美。景色优美;但是北部是查理曼大帝——炉石山没有查理曼大帝可不行。

那就盖在南边吧。那里有苹果树。五月温暖舒适的早晨,看到那满树白花、似乎要举行婚礼的苹果园,会是件惬意的事;十月份,这又似乎成了军火库,遍地堆满红彤彤的炮弹。很好,我敢保证;但是,北部是查理曼大帝。

西面呢,看,是一片山地牧场,一直延伸到山顶的枫树林。在开春时分,沿着原本灰秃秃的山坡可以踏着——我说的是踩着最浅的绿草痕迹的老路踏青,是很甜美的事。确实甜美,我不能否认;但是,北部是查理曼大帝。

所以还是朝着查理曼大帝吧。1848年过去不久;大概在那时,在全世界,这些国王不知为何可以投决定票,他们为自己投票。

地刚开挖,所有的邻居,尤其是帝威斯邻居,看到后哈哈大笑。朝北的阳台!冬天的阳台!想在冬日午夜观赏北极光,我想;希望他储存了很多极地套筒和手套!

那是来势如狮子的三月份。现在还记得木工们那冻得发青的鼻子,他们是怎么嘲笑这位将自己唯一的阳台盖在北面的傻主人。但是三月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耐心点,八月份就来了。然后在那北向凉亭清爽的极乐世界里,我仿佛亚伯拉罕怀中的穷人拉撒路一般,怜悯地瞅着山下那可怜、年老的富豪帝威斯,他在其朝南阳台的炼狱中饱受折磨呢。

然而,甚至在十二月,这个北向阳台也不让人讨厌——尽管寒冷刺骨、冷风飕飕,凛冽的北风如同磨坊工将雪花磨成最细的面粉——我胡子上挂着冰霜,又一次在冻雨覆盖的平台上踱步,似乎航行在天气恶劣的好望角。

在夏日,像丹麦国王卡纽特一般坐在这里,我又想起了大海。因为不仅那绵延起伏的山丘像长长的涌浪,而且低矮的阳台下面还有绿草的细波微浪作为它们的沙滩,蒲公英的飞絮如同水花飞沫,紫色的山脉正如紫色的巨浪,八月正午,如茵的草地笼罩着沉思般的肃静,好似恬静的大海航线;但是旷野辽阔寂寞,酷似大海,而且悄无声息、景色单调,乍一眼看到一座奇怪的房子,在树林之外高耸而立,简直就像在北非海岸发现了一艘未知的船。

这让我想起了一次去内陆仙境的旅行。这是一次真正的旅行,但是总而言之,非常有趣,好像编造似的。

从阳台上,我发现某种不明确的物体神秘地藏匿在一种紫色的胸前口袋里,在西北山脉那高高的漏斗似的山谷里,或者说是一种下陷的山脚里——然而,这个物体到底是在山腰还是在山顶,无法确定;因为从合适的视点看,一座蓝色的山峰从其他山峰后面隐约现出,好像是在他们头上跟你说话,坦率地告诉你,尽管他(这座蓝色山峰)看起来是在这些山峰中间,但是他并非与之同脉相连(上帝不容!),而且还会让你知道,他认为自己——说真的,他这样认为无可厚非——比其他山峰高出几腕尺,但是有些山脉重重叠叠,好像编排成团,摩肩接踵,而形状高度各不一致,所以从阳台上看,一座较近较低的山,在大部分情况下,不露风头,悄然隐匿在另一座更高更远的山后面;这样一来,一个孤零零地待在前者山顶的物体看起来好像是舒适地藏匿在后者的山腰。这些山脉似乎会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在你的眼前玩。

然而,不管如何,我们讨论的这个地点所处的位置反正只是仅仅可见,而且只是在某种光影变幻的情况下依稀可见。

实际上,住了一年多时间,我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点,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秋日,一个晚秋奇妙的下午——一个疯狂诗人的下午;当时,位于我下方宽阔的山谷里那变红的枫树林已经失去它们最早的那种朱红颜色,没精打采地冒着烟,好像火情得到控制的小镇在焖烧着;有谣言说,空气中弥漫的这种烟熏味道并非意味着小阳春——小阳春可不是这种病态的东西,不管它是多么温和——大体上都是从遥远的佛蒙特州那火灾延续了几周的森林吹过来的;难怪天空弥漫着不祥之兆,仿佛赫卡特的大锅——有两个运动员,正在跨越一片留着残株的红色荞麦地,看起来好像深感内疚的麦克白和心神不宁的班柯;那隐士般的太阳,驻扎在遥远南方的亚杜兰洞里,在这个季节里所做的几乎就只是通过云层中辛普朗山口射下的几道狭长的光线间接地返照过来,只在西北山丘那苍白的脸颊上持续不断地画上一个又小又圆的、草莓般的痣。阳光暗淡如烛光。只有一小块光芒,其他所有地方都是阴影。

那里有仙女,我想;仙女在某个她们常去的场地跳舞。

时光流逝;第二年五月,山上下了一场温和的阵雨——一场小范围的阵雨,周围是阳光雾海——有时候是两场、三场、四场,分别在不同部分,可同时看到——这是我从阳台上喜欢看到的景象,不是我过去喜欢的暴风雨,这种暴风雨将古老的格雷洛克山裹住,好像是西奈山,人们还以为摩西一定在那边被雷电击伤的铁杉树中间攀爬;在这场温和的阵雨结束之后,我看到了一道彩虹,延伸到我于秋日看到的那个带痣的地方。那里有仙女,我想;记起了彩虹会带来财运,只要一个人到达彩虹的尽头,他的财运就会滚滚而来。彩虹的尽头,真希望我能到那里去,我想。我依然还怀着这种愿望,因为现在我第一次注意到山腰好像有某种峡谷,或者是岩穴;不管是什么,透过彩虹看,这个地方如同波托西矿那般闪闪发光。但是一位邻居说,毫无疑问,那只不过是某个古老的畜棚——一个废弃的畜棚,其侧板破了,山谷斜坡就是其背景。尽管我从未去过那里,但是我了解得更清楚。

几天之后,太阳兴冲冲地升起,一如既往,在那同一地点点燃了一种金黄色的火花。这种火花如此活泼,看来似乎只会是从玻璃反射过来的。那么,那房子——如果终究是房子——至少不会是一个畜棚,更不要说是一个废弃的畜棚,陈腐的干草在里面烂了十年之久。不;如果是凡人建造的,那必定是一座小屋;也许早就无人居住,毁坏了,但是就在这个春天,神奇地组装起来,熠熠发光。

一个中午,在同一方向,我又一次注意到在那光线暗淡的层峦叠翠中间,有一道更宽的微光,好像是某个蹲伏的人朝着太阳举起的银质小圆盾发出的光芒;这种微光根据经验判断,肯定是来自一个刚铺过木瓦的屋顶。这让我确信那童话王国里遥远的小屋最近有人居住了。

一天天过去,我对自己的发现兴致盎然,阅读《仲夏夜之梦》和有关蒂坦尼娅的信息之余,我满怀渴望地眺望着那些山丘,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不是影子军队,皇家卫士,步伐缓慢庄严,沿着峭壁列队前行,就是在进行远古时代撒旦和迈克尔天使长之间的战争,撒旦被追随的光明使者击败,从东窜到西;或者是这些山脉不受天空中反射的这些模拟战干扰,展现了一种原本不适合童话景象的气氛。我感到遗憾,更可惜的是,因为我之后一段时间不得不待在室内了——而这个房间不是面对这些山丘的。

最后,身体终于康复了,九月份的一个上午,我坐在阳台上思考,这时,紧跟着一群绵羊后面,农夫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经过了,他们边采集野果边说,“今天天气多好啊”——这是他们爸爸所说的“酝酿暴风雨的好天气”—— 说真的,因为生病我对天气这般敏感,以至于看一眼自己种植的凌霄花都于心不忍,而让我高兴的是,这种植物沿着阳台上的一根柱子往上爬,枝头上已经星星点点地缀满花朵。但是现在,如果你稍微掰开点叶子,就会看到成千上万条奇怪、腐蚀性的虫子,它们以这些花朵为食,因此也有幸染上了花朵的颜色,甚至让这种植物永远不幸——虫子,毫无疑问它们的细菌潜伏在我当初满怀希望种下的那块球茎里:康复期里我百无聊赖,忘恩负义,脾气暴躁,坐在阳台上;这时,突然间远眺,我发现了那个金黄色的山窗,犹如一只深海海豚般耀眼炫目。那里有仙女,我又这么想;仙后站在她仙居的窗户旁;至少是某个快乐的山里姑娘;观看她对我会有好处,帮助治疗我的疲惫感。不要再等了;我要乘坐我的小艇——呵,我心愉悦!扬帆出发去仙境——到彩虹尽头的仙境去。

怎么去仙境,走哪条道,我不知道;也没人可以告诉我;甚至是曾经去过那里的爱德蒙·斯宾塞——他这样写信告诉我——要到达仙境,必须扬帆远航,而且要有信念。我搞清楚了仙山的方向,天一转晴,而且体力允许,我就登上了自己的小艇——高高的圆形船头,用皮革包盖——解开缆绳,我扬帆出发了,如同秋叶一般自由航行。拂晓时分,我朝着西方乘风破浪,一路播下黎明的种子。

航行几英里,我离那些山丘比较近了;但当时却看不到它们。我没有迷路;因为路边的一枝黄,好像路标一样,指明了通往金色窗口的道路。我沿着这些植物来到了一个孤僻、缠绵的区域,这里,长满青草的道路上走过的只有瞌睡的牛群,白天到来,它们还昏昏欲睡,懒于行动,似乎在梦游。吃草,它们没有吃——着了魔的从来不吃东西。至少,堂吉诃德,这位史上最明智的哲人,曾经这么说过。

我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仙山的脚下,但是没有看到仙女圈。只见前方有一个牧场。放下五根发霉的棍子——潮湿发青,好像是从某艘沉船里捞起来的——戴着假发似的白羊星,脸庞修长,羊角带着褶皱,嗅着过来了,然后退下,沿着长着白草般的银河高雅大方地走在前面,经过暗淡的矮小忘忧草组成的昴宿星和毕星团;不是因为一些黄鸟飞来,还要一直引导我沿着这条星道走下去——这些黄鸟肯定是去金色窗口的领航员,在我前方一边飞着,越过一丛丛荆棘,飞向纵深的树林——这些树林本身很诱人——黄鸟们也因为树林挡住了一条黑暗的道路而被它们引诱,这条路不管有多暗,一直向前延伸;我侧身而过;这时,白羊星弃我而去,认为我丢魂失魄,转身走向更加明智的道路。对他来说,这是令人生畏的禁地。

这是一条冬天树林之道,铺满冬青。沿着鹅卵石上流过的小河——因其孤寂而更欢快的小河;在前后摇摆的冷杉树枝下面,冷杉不受任何季节垂青,但是常年翠绿,我继续前行——我的马和我;继续前进,经过一个古旧的锯木厂,缠满了藤蔓,缄默无言,再也听不见有锯木的声音了;继续前进,经过一条在雪白大理石中穿过的峡谷,绿意葱茏,峡谷两边,激流漩涡在原生岩石上打磨出空荡荡的小教堂来;继续前进,天南星(英文中称“讲道坛上的杰克”)如同其浸礼名字一般,只对着旷野布道;再往前走,有一块斜行纹理的巨大木块,长满蕨类植物,看得出来,在不知多久之前,一个接着一个人都试图要劈开这块木头,但是因为疼痛难忍,放弃了——他们用的那些工具还在劈开的洞里生锈;继续前进,这里,很久以前,在一条小瀑布台阶般的岩礁上,一块燧石不停旋转,造出了一些骷髅孔般的小洞——这块燧石永远在打磨,但是其本身没有磨损;再往前走,经过急流险滩,它们都注入一个秘密水潭,但是因为在此处旋转后,平静下来,温和地继续往前流去;继续前进,来到一片很少开垦的土地,来到一个小圈,那里,仙女们肯定已经跳过舞,要不然的话就是某个轮胎在这里加热过——因为这里光秃秃的;再往前走,向上,再走出来,来到一个空中果园,已是凌晨,一轮新月,静雅如处女,向下遥望着我。

我的马急忙低下头。红苹果在他前面滚过;夏娃的苹果;“搜索终极”苹果。马尝了一个苹果,我也尝了一个;苹果带着土地的味道。尚未到仙境,我想,将缰绳系在一棵驼背的老树上,这棵树正好有个树枝伸出来可以系绳。现在没有现成道路可循,只能自己摸索着去,而且只有勇气相伴。穿过似乎要阻止我前进的黑果莓丛林,尽管我要尽力走向山间那不结果实的月桂树丛;沿着滑溜的峭壁来到寸草不生的高地,却无人欢迎我。尚未到仙境,我想,尽管清晨先我一步来临此处。

脚走酸了,精疲力竭,我还是没有到达旅途的终点,但是不久后来到了一个崎岖的山口,朝着那绵延不绝的地区倾斜。一条曲折的道路,一半长满了蓝莓丛,在峭壁间蜿蜒。凹凸不平的峭壁侧面有一个峡谷,一条小道从峡谷中分岔出去,沿着那峡谷往上盘旋,一直延伸到微风轻拂的山顶,而这山顶北面一部分被一座更高的山峰掩蔽,小道沿着斜坡徐徐向下延展,然后陡峭直下;这里,嶙峋奇石,抱团歇息,这条徒步小径有人走过,向上延伸到一座低矮、浅灰色的小屋,屋顶尖尖的,像修女帽。

一个斜面上,屋顶因风吹日晒,带着很深的岁月痕迹;毫无疑问,蜗牛僧侣们在那里盖了苔藓修道院。另一个斜面刚铺过木瓦。小屋北面没有门窗,护檐板没有上漆,但是和长满地衣的松树那么苍绿,或者是像日本舢板的无铜船壳,因无风而不能航行。整个地方,好像周边的岩石那样,镶着厚实、暗淡的草土条纹;因为在仙境的炉石里,天然的岩石尽管用来盖房子了,最后还是像在旷野上一样保持其饶沃的魅力;只是现在必然要隔了一层给外面的草皮施肥。奥伯龙,这位神话中严肃的权威如是说。就算撇开奥伯龙不提,即使是在普通世界里,靠近农家小屋的土壤,就像靠近牧场岩石的土壤一样,肯定要比几标杆之外的地方更加肥沃,即使是未加料理——那里辐射出这般和煦、饶沃的热量。

但是,这个小屋呢,阴暗的草土条纹在屋前和入口最肥沃,在那里,地基,尤其是门槛,老早以前就已经悄悄地下沉。

不见篱笆,也没有围墙。近处是——羊齿蕨、羊齿蕨、羊齿蕨;远处是——树林、树林、树林;更远处是——山脉、山脉、山脉;然后是——天空、天空、天空。好像是空中社区,山间月亮的牧场。大自然,只有大自然,一座房子,别无其他;另有一堆低矮的白桦树木头,放在露天晒干;这些银色木头上面,长着野生的树莓灌木,好像是某个偏僻坟墓的围栏——任性地主张自己的通行权。

这小径如此狭隘,简直就像一条羊肠道,蔓生芜长着羊齿蕨。终于到达仙境了,我想;乌纳和她的羊羔在此居住。真的,一个小住宅——就像顶轿子,盖在山顶上,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山坳通道处,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天气闷热;我戴着一顶轻便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帆布裤——这两样都是我去热带航海留下的纪念品。羊齿蕨挡道,我几乎喘不过气了,轻轻地跌倒在地,膝盖染上了海绿色。

我在门槛停下,其实这门槛现在不大像样了,我透过打开的门道,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女孩,在一扇孤独的窗户旁缝衣服。女孩脸色苍白,窗户上爬满苍蝇,上面的窗格有补丁,飞舞着黄蜂。我说话了。她害羞地开始说话,犹如塔希提岛上的某个女孩,被窝藏起来当祭品,透过棕榈树第一眼看到库克船长。她定过神来,呼唤我进来;她用围裙擦了一张凳子;然后自己又坐回去了。我道过谢,坐在凳子上;但是,我也沉默了片刻。那么,这就是那仙山上的房子,就在这里,仙后坐在她的仙窗旁边。

我走了上去。向下俯瞰,通过隧道般的山口,好像是一个平放的望远镜,我发现远处有一个温柔、天蓝色的世界。我几乎对此无所了解,尽管我是从那里来的。

“你肯定觉得这景色非常怡人。”我最后说道。

“哦,先生,”她流出了眼泪,“我第一次从这窗口望出去时,我说这景色永远不会,不会让我感到烦恼。”

“那现在,是什么让你厌烦呢?”

“我不知道,”一颗泪珠滴了下来,“但不是景色,是玛丽安娜。”

几个月前,她那年仅十七岁的弟弟从另一边长途跋涉来到这边,来砍柴烧炭,他这位姐姐陪伴着他。他们老早前就是孤儿了,现在是山上这座孤零零的房子的唯一两个居住者。没有客人来,也没有路人经过。那条蜿蜒曲折、危险难行的小径只在某些季节中用于煤车通行。弟弟整天不在家,有时候整个晚上也在外面。傍晚,他疲惫不堪地回家时,他很快就离开长椅子,躺在床上;就像某个人最后精疲力竭,离开了卧床,进入更深沉的休眠。长椅、床、坟墓。

我静静地站在仙窗旁边,听着姑娘絮叨这些事情。

“你知道吗,”她最后离开自己的故事,问道,“你知道谁住在那里?——我从未到过下面那个地方——我指的就是那边;那座房子,那座大理石房子,”她手指着山下那遥远的风景,“你还没看到那个地方?那里,在那长长的山边:前面对着田野,后面是树林;白色映衬着蓝色;你还没有认出来吗?那是唯一能看到的房子。”

我望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那是我自己的住所,与其说是根据其外观或玛丽安娜的描述,还不如是根据其位置,这房子看来好像是山上小屋从阳台上看起来那样熠熠生辉。

“我经常想,谁住在那里呢?但是肯定是某个幸福的人;今天早上我又这样想了。”

“某个幸福的人,”我答道,感到惊讶,“你为什么那么想呢?你认为是某个有钱人住在那里?”

“我从未想他是贫还是富;但是这房子看起来这么幸福,我都说不出有多幸福;而且房子那么遥远。有时候我想我只是在做梦的时候看到它在那里。你可以在日出的时候看到它。”

“无疑,日落时分,这房子像是镶上了一条金边;但是日出可能将它装饰得更加美丽。”

“这座房子?太阳是好,但是它从不会装饰这座房子。为什么要装饰呢?这老房子正在腐烂。因此,它生了那么多青苔。早上,太阳从这扇老窗子照过来,当然——我们刚来就用木条封起来了;我尽我所能也保持不了窗户清洁——几乎要烧起来了,我缝衣服时几乎让我眼睛也瞎了,还让苍蝇和黄蜂乱飞——这种苍蝇和黄蜂只有孤独的山上房子才有。看,这是窗帘——这块围裙——我试图用围裙来挡住阳光。阳光让它掉色,你看。太阳给这座房子镶上金边?玛丽安娜从未见过这种事。”

“因为装饰得最多的是屋顶,而你则待在屋里面。”

“一天中最热、最烦人的时候,您是否指这个?先生,太阳没有装饰这个屋顶。屋顶漏水,我弟弟刚将一边都铺了新木瓦。你没有看到吗?北面的屋顶,雨淋湿的地方太阳辐射得最厉害。太阳是好太阳;但是这屋顶,首先被烤焦了,然后腐烂。一座旧房子。他们说,盖这房子的人去西部了,早就死了。一座山上房子。冬天,连狐狸都不会藏在这里。那烟囱曾被雪堵住,就像个空树桩一样。”

“你这些想法很奇怪,玛丽安娜。”

“这些想法只不过是反映事实。”

“那我应该说,‘这些是奇怪的事情’,而不是,‘你这些想法很奇怪’。”

“你会这样说的。”她拿起衣服缝起来。

那些平和的话,或者是那平和的动作中的某种东西让我又哑口无言了;同时,透过仙窗,看到一大片阴影溜了进来,好像是某只巨大的秃鹫投下的阴影;张开翅膀,悬浮在空中,阴森冷静。我注意到,这种包揽一切的阴霾,将岩石或者羊齿蕨较小的影子都扫荡进去。

“你在看云。”玛丽安娜说。

“不,是阴影;毫无疑问是云影——尽管我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你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呢。”

“我手上的衣服变暗了。那里,现在云飘走了。特雷回来了。”

“怎么?”

“狗,那只毛发蓬松的狗。中午时,它自己溜开了,改变自己的形象——然后回来,在门边躺一会儿。你看不到它吗?它的头正转向你;尽管你来时,它在朝前看。”

“你的眼睛只留意自己的活儿;你说什么呢?”

“在窗边,正在过来。”

“你指的是这蓬松的阴影——近处这个?是的,我现在看到了,它不像一只大型的黑色纽芬兰犬。入侵的阴影走了,被入侵的回来了。但是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投下这个阴影。”

“那么,不知道也行。”

“毫无疑问,是那些长青草的岩石中的一块。”

“你看到它的头、它的脸了吗?”

“阴影的吗?你谈起来好像看到了它一样,而你的眼睛则一直盯着自己的活儿。”

“特雷看你呢,”还是没抬头看,“这是它的时间;我看到它了。”

“你在这山屋窗口前坐的时间太长了,经过这里的只有云朵和水蒸气,所以对你来说,阴影就像东西一样,尽管你谈起它们时好像是在说幻影;根据自己熟悉的知识,这如同第二种视力,你不需要寻找就能够分辨出它们在哪里,尽管它们好像长了老鼠腿一样,到处爬行,来来去去;对你来说,这些无生命的阴影就像活生生的朋友,它们尽管在你的视线之外,却没有离开你的脑海,甚至就像在它们面前——是不是如此?”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但是其中最友好的一位,它过去曾那样抚慰我的疲惫感,在羊齿蕨上轻轻抖动,送来习习凉风,它已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特雷刚才那样。一棵桦树的阴影。这棵树被雷电击中,我弟弟将它切开了。你看门外那堆木柴——桦树的根就埋在那里;但是阴影没有。阴影已经飘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在任何地方拂动。”

另一片云从这里悄悄溜过,又一次遮住了那只狗,整座山暗淡下来;而寂静如此寂静,失聪的人可能也忘了自己失聪,要不然就认为这无声的影子会说话。

“鸟,玛丽安娜,唱歌的鸟,我一只也没有听见。男孩们,食米鸟,他们是不是从不到这里来摘野莓呢?”

“鸟,我很少听到;男孩们,从来没有。野莓大部分成熟后就坠落了——除了我摘,很少有其他人。”

“但是黄鸟给我带路——至少是一部分路程。”

“然后飞回去。我猜它们在山边玩,不在山顶安家。毫无疑问,你想想,如此孤独地住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听不到——就是听到什么,也是很少,只不过是雷鸣树倒的声音——从来不读书,很少说话,但是一直保持清醒,这是我那些奇怪念头的源头——你这么说它们——这种疲惫感和清醒感交织在一起。我弟弟站在露天工作,多么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样休息;但是我的工作大部分是无聊的女人活——坐,坐,心神不宁地坐着。”

“但是,你是否不时去散散步?这些树林很宽。”

“而且寂寞;寂寞是因为这么宽广。的确,有时候,在下午,我走一点路;但是很快就回来了。形单影只在炉边比孤苦伶仃在岩边好。我知道这里附近的影子——树林里的影子对我来说是陌生人。”

“但是晚上呢?”

“就像白天一样。想啊想——我不能停住这个轮子;纯粹是因为缺乏睡眠才让这轮子不停地转动的。”

“我听说,要治疗这种清醒的疲惫感,祈祷,然后将头靠在一个新的啤酒花枕头上——”

“看!”

透过仙窗,她指向陡坡下附近一个小花园——那里,有相距几英尺的两根啤酒花藤并排爬上两根柱子,藤小而且枝条被折过,末梢长出来了,两根藤向上长时本来可以交织在一起,但是嫩枝受到阻挠,在空中摸索了一段时间,又向它们生出来的地方蔓延回去。

“那你已经尝试用过这种枕头?”

“是的。”

“祈祷呢?”

“祈祷和枕头。”

“没有其他治疗方法或者魔法吗?”

“哦,如果我能到那边的房子去一趟就好了,就看一眼那住在里面的幸福的人!愚蠢的想法:我为什么这么想呢?是不是因为我这边孤独,一无所知呢?”

“我也一无所知;所以不能回答;但是,为你着想,玛丽安娜,你完全可以希望我就是你梦想要见到的那位住在幸福房子里面的幸福人;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看到他,然后,如你所说,你的疲惫感可能会消失。”

——够了。不要再扬帆去仙境了,我还是待在阳台上。这是我的总统包厢;这圆形剧场是我的圣卡罗剧场。是的,景色这么有魔力——完全是幻觉。野云雀夫人是我的女主角,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演唱会;日出时分,野云雀的歌声如同门农一般,好像是从金色窗口中传来,窗后那疲惫不堪的脸离我是多么遥远啊!

但是,每天晚上,当窗帘拉下,真理和夜幕一起降临。山上没有任何亮光。我在阳台上前后踱步,玛丽安娜的脸萦绕在我的脑海,还有一个非常真实的故事。 8rLpsaQ7hlRMJGPyO2iAo9wcEgcfUD04vnEq7bavOJGSq5HD7FSnGSM5vyfVBZk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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