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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蜀国名相诸葛亮的诗篇。他老人家出山问鼎之前,是寄情山水的闲云野鹤。可以吃饭吃到打饱嗝,睡觉睡到自然醒。但是,这样的闲散舒适不属于王彭生。他没有诸葛亮那样的才华和本事,自然不会有那样的好福气。

王彭生刚被提拔进科室,工作不敢懈怠。不论晚上入睡早晚,第二天是一定要早起的。虽然这事很为难,也必须勉为其难。

朱淑娟是能起早的人,她洗漱完就会敲彭生的窗户。有时候干脆带一份早点回来,催促彭生起来吃饭。彭生生性懒散,早上起来也不叠被子,不扫屋子。朱淑娟调侃彭生的床铺,白天一条龙,晚上裹条虫。

王彭生端着洗漱用具到自来水管旁边,打扫完个人卫生。有早饭就对付两口,没饭就先去办公室。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擦好桌子、提好水,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好,然后再想糊弄肚皮的事。工厂东边不远,复新河西畔,新开了一家滨河饭店。不论什么时候过去,只要有钱有粮票,就能吃上热乎的。

第二个来找彭生的,是秦台中学76届高中生杜强。他和彭生一样,做着考大学的美梦。他来邀约王彭生,和自己一起去母校参加高考补习班。缴纳30块钱资料讲印费,像在校学生一样,全日制脱产学习。通过这样系统的培训,只要智商不是太低,脑子不进水、不滑轮,一般都能考取。

“王彭生,不说你正在恋爱吗?”杜强来到王彭生的宿舍,环顾两眼,露出一脸错愕。

“瞎说啥?哪有啦。”王彭生急着辩解,自己还没怎么着呢,工厂里已经流言四起了。怪不得人们常说“小道消息”跑得快,它们是可以“不翼而飞”的。

“我看也是。若是谈恋爱,女朋友到你这个房间来,会有意见的。”杜强正在热恋之中,对于个中的细节,比彭生知道得多。“办公室那么多报纸,你不能拿些回来?把门窗的玻璃都糊上,女孩子才会….唵,明白了吗?”杜强把两个拇指抵在一起,抖动两下,吐出舌头怪笑起来。

王彭生被羞红了脸,窝着脖子偷笑。他也知道恋爱中的青年男女,需要一个安静的、独立的、封闭的、私密的空间。只有在那样的二人世界里,才可能身心陶醉。朱淑娟和那个疯丫头都抱怨彭生太懒,不说明就里。没成想,这层窗户纸被学兄杜强戳破了。

彭生没和杜强一起去补习班学习,白天在办公室里依然装得若无其事,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想考大学的事。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躲在蚊帐里偷偷地看书。他已经工作了,有了一份微薄的收入,就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当时姐姐一个月40几块钱的工资,要供养文生读书。两个人的吃喝用度,已经非常紧张了。彭生再去添乱,自己就不好意思。父亲进了班房,继母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经济也很拮据。不能帮助她老人家已经心生愧疚,肯定不能再向她开口要钱。生母没有正式工作,混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一点积蓄。她向子女表示,雨生结婚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陪送一些东西的。不知是果真有所表示,还是仅仅口头声援一下,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而已。为了让妈妈兑现承诺,维持长者的尊严,彭生决定不向妈妈求援。

来到秦台之后,彭生到妈妈那儿去的次数非常稀少。每次前去都是姐姐拉扯,有妹妹在场。父亲和继母都不让他们去看望母亲,理由是离婚的时候母亲不要孩子,这么多年没养孩子。当然了,他们心中还有一个不便张扬的心结,是怕生母在孩子面前丑化他们的形象。彭生不愿意单独见妈妈,是因为他和母亲之间竖着一堵无形的、无法跨越的情感隔墙。他觉得妈妈身上没有祖父母那样见面就想腻乎的亲和之力。虽然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涯。他和母亲没有话说,和母亲单独呆在一起,寒暄两句家常之后,就会感到局促和尴尬。

父亲和继母的担心不无道理。母亲只要见到孩子,就会唠叨前夫的过失,提起话头就怒火中烧,愤懑至极,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个贼种”。并且告诫孩子们,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要明白事理,明辨是非。

父亲从来不对前妻的斥责一一辩驳,只是反复强调一句话:“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要,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接下来也告诉孩子,你们都受过教育,都识文断字,可以自己查阅“经史子集”,这样狠心的娘可以亲近孝顺吗?

彭生记得,祖母临终前交代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还知道,古人也说过“父母不慈,儿女不孝”、“家有万石粮,不养出姓娘”之类的话。但是他从未打算把这样的话告诉父母。父亲睁开眼就和“杜康、刘伶”相伴,家中盈满太白遗风。酩酊之后酣然入睡,“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全然看不到“慈祥”的影子。不过,自己和姐姐初到秦台时,全都跟着父亲生活。人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己和姐姐妹妹儿时被父母抛弃,却依然在温馨中成长,是因为父亲是祖父母的儿子,是一脉相传的缘故。如果自己和姐姐妹妹被陌生人抱走,或许早就到了另一个世界。母亲对孩子虽无养育之恩,但是她老人家给予了子女生命,这也是天大的恩德。何况母亲没有另嫁他人,不论是何种原因,都没有“出姓”。族中长者认定,没迈另一家门槛,就还是王家的媳妇。王彭生身为人子,就有赡养母亲的义务。

王彭生猜度,父母都急于在孩子面前表白自己无辜,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和孩子一样,都是可怜的受害者,责任全在对方。其目的是什么?是让孩子选边站队,摒弃过错,亲近无辜。其实他们彼此缄口,不谈过去,倒能勾起孩子的探寻究竟的好奇心。等孩子寻根问底的时候,稍加引导,就会收获预期的效果。父母都急于表白自己,贬低对方,反而让孩子意兴阑珊,厌倦他们的陈述了。孩子们喜欢爷爷讲述的“家和万事兴”之类的故事,可是父母已经离异,这个家是合不起来的。

毛主席说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归根结底是属于年轻人的。彭生的父母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人过四十日过午,身体和事业都要走下坡路了。人的前半生,看父宠子。父母亲能够撑起一片蓝天,子女就能沐浴春光。人的后半生,看子敬父。孩子有出息,人们同样尊重他的父母。这就是“父以子荣、母以子贵”的由来。父母亲反过来在孩子面前争功邀宠,估计是怕孩子疏远自己,弄得晚景凄凉。

秦台化工厂的厨师长,是个技艺精湛的大师傅。他叫麻利,像清朝乾隆年间的宰相刘墉一样,是个单峰骆驼,外号麻罗锅。麻师傅是秦台的名人,颇有些历史渊源。他是手艺世家,从祖上开始就在秦台开饭馆。拿手的绝活是擀面条、烙油饼、别烧鸡、红烧鲫鱼等。据说麻罗锅的烧鸡和红烧鲫鱼是秦台一绝,尤其是鲫鱼头,味道鲜美,咂鱼头的人忍不住想把舌头咽下去。当时秦台流行这样一句顺口溜:“宁舍一座瓦屋楼,不舍罗锅的鲫鱼头。”

那时候其他工厂的菜谱大体都是老三样:早上是辣椒调咸菜,中午是辣椒炒咸菜,晚上是咸菜炒辣椒。因为麻师傅在化工厂大显身手,所以化工厂的食谱、菜谱异常丰富。

日本鬼子侵华时期,大汉奸侯本升时常带着他的主子到麻家饭店大吃二喝,吃得小鬼子翘起大拇指直喊“要西”,彻底的忘记了东阳料理。侯本升也是天天必到麻家饭店来填补肚皮,捞不着过来,就觉得没精打采,魂不附体。后来大汉奸汪精卫在日本鬼子的授意之下,于1944年成立了伪淮海省,把省会设在徐州。1941年7月叛国投敌,被汪精卫委任为苏淮特别行政区长官兼保安司令的郝鹏举,出任伪淮海省长兼任保安司令。侯本升被郝鹏举选中,出任皇协保安军少将副司令。侯司令舍不下麻罗锅的烧鸡和鲫鱼头,强征麻罗锅入伍,做了司令部的“御厨”。侯本升被秦台爱国青年陈黑刺杀后,麻罗锅依旧留在徐州皇协军保安司令部,继续伺候郝鹏举。

日本鬼子战败投降之后,汉奸郝鹏举被派遣前往枣庄、台儿庄一带抗击共产党。他的金银细软、大小老婆和勤杂人等,都被党国的接收大员笑纳了。麻罗锅继续给接收大员当“御厨”,尽心尽责地捣鼓他的烧鸡和红烧鲫鱼头。党国的接收大员,对麻罗锅的厨艺十分赏识,对麻罗锅制作的面条、油饼、烧鸡、鱼头十分痴迷,唯独不喜欢麻罗锅的发面馒头。麻罗锅总是把面发得很过劲,为了去掉酵母的酸味,就大量用碱。馒头的味道周正了,馒头皮却像黄疸病人的脸色,很不耐看。接收大员已经给司务长提醒三次了,馒头的颜色已经像玉米粉蒸制的一样。这就败了接收大员的胃口,怎么咀嚼也吃不出小麦粉味道了。接收大员勃然大怒,把司务长叫过去狠狠训斥一顿,并且扬言,如果馒头还是这么大的碱,就把司务长肩章上的杠杠全部撸下来。当然,麻罗锅的烧鸡、鱼头还是满有味道的,接受大员依然惦记着。那就不能鲁莽行事,把这个驼背的火头军给熊跑喽。

国军的上尉司务长不停地抓挠头皮,扯下几缕青丝,终于灵光一闪,有了调侃警示麻罗锅的办法。他把炊事班的火头军拢到一起,召开一个临时会议。会后掐了一些长官的碗边、锅沿,凑乎几个碟子两瓶酒,和部下一起小酌同乐。席间他特意为麻罗锅讲了一个唐朝的故事,是想借古喻今,劝诫麻罗锅就此罢手,不再用碱。

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生病的时候,各位大臣轮流值夜,守卫伺候唐王。李世民是马上皇帝,在疆场上杀人如麻。各路冤魂野鬼,趁着李世民体虚阴盛之时,前来索命。殿堂上阴森恐怖,天天都有小鬼闹腾,弄得大唐天子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只有大将秦琼和尉迟恭值班的时候,朝堂里就是一派祥和安静,唐王可以安睡。秦琼和尉迟恭也是血肉之躯,虽然身体素质好,多熬几夜无妨。可是长此以往,没日没夜地连轴转,神仙也受不了。牛鼻子徐茂公是个智多星,他叫画匠描摹秦琼和尉迟恭的图像,挂到宫门两侧,果然也能镇住妖魔邪祟。一波才动万波随,皇家示范黎民效仿。家家的大门上都悬挂秦琼和尉迟恭的画像,硬是把二位将军推举成了门神。

古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都是大唐的股肱重臣,虽然都是万民祭祀的门神,也要分出个高低胜负。秦琼的兵器是凹面金锏,尉迟恭的家伙是竹节钢鞭,都是开疆拓土、杀敌斩佞的神器。尉迟恭是秦琼俘虏的降将,知道使用兵器不是秦二哥的对手。便叫徐茂公、程咬金、魏征等一帮老瓦岗作证,二位武将徒手相搏。秦琼不能使锏,尉迟恭不能使鞭,谁犯规谁是孙子,擂台上认输,值班的时候站到下首。

比武开始,拳来脚往。大战一百多个回合,秦琼渐渐招架不住了。他想自己是天下都招讨,是大唐的兵马大元帅,输给这个黑脸的尉迟恭太没面子。于是边打边退,等靠近了存放兵器的木架,趁机拽过凹面金锏。搂头一锏,把尉迟恭打翻在地。尉迟恭破口大骂:“黄痨鬼,你犯规了。大家都可以作证,我们有约在先,说好了你不使锏,我不用鞭。你他娘的不讲信用,又使锏了。”尉迟恭双手抱头,忿忿不平,拉着秦琼去找皇上评理。“咱们有言在先,谁使锏(碱)谁是孙子”。

火头军们哄然大笑,显然知道司务长言下所指。司务长非常得意,偷眼去瞟满脸通红的麻罗锅,心想这小子该知道停止用碱了吧?

麻罗锅也是闪电脑袋,反应非常迅速。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接过司务长的话头说:“这个故事司务长没讲完,我给大家续上吧。”他说秦琼和尉迟恭没找着皇帝,其他人又劝说不了。于是各自拎起兵器,在校场上恶斗。这时秦琼的儿子秦英来喊爹爹回家吃饭。但见校场中两个人战作一团,分不清你我。秦英跑回家去告诉母亲,爹爹和尉迟恭混战在一起,他认不出来。老娘听后把脸一沉,大骂儿子糊涂。看不清脸就认家伙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使锏(碱)的是你爹。

麻罗锅本身就是厨子,知道得罪烧锅的,吃不上熟馒头。把顶头上司得罪了,今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连夜跑到警备司令部,找到警卫连的老乡潘振邦,拉着他一起开小差回家了。家里的店面被别人占据了,他就在店内当大师傅,靠出卖手艺维持生计。

时隔一年多,淮海战役打响了,秦台也解放了。麻罗锅和潘振邦自动脱离国民党反动派,算开明进步人士,是深受党和人民欢迎的人。他家的店铺早在他被侯本升强征入伍时就卖给了别人,解放后他成了无产阶级,是共产党最为倚重的阶级。

解放初期,麻罗锅因为怀揣着精湛的厨艺,被分配到市政府招待所,做小灶的专职厨师。后来有人反映他常用唾沫测试油温,领导心生厌恶,把他下放到了企业。他本人一直不承认这个事。说是天妒英才,同行们嫉妒他被领导看重,故意造谣中伤。各单位都不听他的申辩,一致要求他工作的时候戴口罩,三伏天也不例外。

秦台化工厂的所有员工,听完这段历史,心中都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怕他哪天热得受不了,或是忘记领导和同事们的嘱托。万一偶尔把口罩摘下来一次,他制作的烧鸡和红烧鲫鱼头,就一辈子都没有滋味,或者是生出另一种异样的滋味了。爱干净的人、讲究的人、年轻人,反应得最为激烈。他们纷纷到厂办反映问题,要求给麻师傅调换工种。如果还是麻师傅执掌伙房,他们就要求退伙。

朱淑娟没跟着大伙起哄,她决定拉着王彭生、荣誉和杨柳青,一起联合起来开小灶。荣誉和杨柳青都有此意,不过她们是联合自己在城中工作的弟弟姊妹一起开伙,朱淑娟的麾下只有彭生一个人。另一个驻厂的男工章兴民,生活条件非常优越,经常拉着女朋友来化工厂啃麻师傅的烧鸡和鱼头,不愿意和朱淑娟他们一起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兵不在广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捧场的虽然只有王彭生一个人,这可是化工厂公认的小才子,不可小觑。化工厂所有青年工人的决心书、保证书、检讨书,甚至是情书,几乎都出自王彭生一人之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小伙子的写作水平得到历练,还落了一个好人缘。

百密一疏,勤快的人也有慵懒的时候。今天早晨,朱淑娟起晚了。王彭生已经处理好办公室的案牍事务,忙里偷闲,趴在办公桌上补一觉。朱淑娟没有忘记帮助王彭生开伙的承诺,自己虽然不是大丈夫,也知道一诺千金。许诺的话语一出口,就把责任扛到肩上了。大姑娘也要做到言必信、行必果。她不忍心看着小兄弟天天这样枵腹从公,没去惊动王彭生,一个人拿上钢精饭盒,去了码头饭店。

王彭生说朱淑娟像姐姐,是得人实惠还人口惠,故意恭维她的。小朱偏跟着上杆子,努力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来。首先是她叫彭生搭伙吃饭不收伙食费,叫彭生替她写信、讲故事。其次是彭生的衣服、鞋袜都由她来刷洗。晚上彭生被朋友邀出去闲逛,她一准等到小兄弟回到宿舍才安寝。知道彭生喝酒的时候,她还烧好开水送过去,帮他醒酒。或许她过于善良贤惠,做的太像姐姐了。就像《渴望》中的宋大成,心中承载着兄长一样沉重的责任,无私地帮助小妹刘慧芳。看似十分亲近,却阻碍了一段美好姻缘。

滨河饭店在化工厂的东边,大马路北侧,复新河西畔。饭店的后面是一片幽静的杨树林,东面是清澈见底、蜿蜒流淌的复新河。彭生失意惆怅的时候,常到店后的树林中去,坐在树荫下,望着银练一样的小河发呆。仿佛置身荒江野渡口,凑上一叶扁舟,就有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画境界了。

滨河饭店的出纳员叫丁小荷,也是刚刚分配工作的女学生。十七八岁的年纪,一米六几的身高,清澈明亮的大眼,粉嫩俏丽的脸庞。因为化工厂和滨河饭店的距离较近,化工厂青年员工因为麻师傅的缘故,一般不在食堂就餐,却时常光顾河边的饭庄。丁小荷和朱淑娟也是熟人了,见了面非常礼貌地打招呼:“淑娟姐,还没吃饭呐?”

“嗯。给我来十个包子,两碗粥。”朱淑娟把钞票和饭盒一起递给丁小荷,趴在窗口上等着找零。她准备自己吃掉四个包子一碗粥,剩下的带给王彭生。

“你们厂的王彭生也好过来吃早饭。”丁小荷把餐劵撕给自己的同事,把零钱找给朱淑娟。八点以后,只有王彭生这样的懒虫才来吃早餐,正常吃饭的人,早就撑圆肚皮上班去了,所以不用排队。丁小荷很会办事,人多的时候也知道关照熟人。化工厂的青年工人她都认识,从来不让他们排队。“不知道他今天还来不来。”

“你说彭生吗?”朱淑娟抬起头来,略有几分警惕地看着丁小荷。心里像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她也关心王彭生,为啥呀?

秦台的地邪,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们的话音尚未落下,王彭生就一脚跨进了门槛。“嗬,淑娟姐……”看到朱淑娟在场,王彭生松弛下来,知道早饭有了着落,用不着自己破费了。“今天我想表现一下的,看来又没机会了。”王彭生接过饭盒和盘子,想找个桌子坐下来。

朱淑娟向彭生摆摆手,轻声说道:“咱们回去吃。”她怕丁小荷过来关怀自己的工友,想阻断他们的往来。关心则乱,朱淑娟觉得胸前堵了一团烂棉花,感觉不太舒服,呼吸不太顺畅。自己用的东西,再新也舍得借给别人用。可是自己关心的人,她却不喜欢别人染指。

“彭生哥,你等一下。”丁小荷隔着柜台叫住王彭生,招手叫他过去。“听说你很喜欢看书,我这儿有好多,你看吗?”

“都是什么书?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王彭生马上来了精神,他对所有的书都感兴趣。倘若有机会可以抵达西天雷音寺,或是有幸碰到黄石公,为了翻阅青灯古佛下的黄庭经卷,或是无字《天书》,他也可以桥下三拾履的。彭生怕错过了机会,急忙表白说:“啥书我都看。”

丁小荷嫣然一笑,有点羞涩的低声问道:“《西厢记》看吗?”

王彭生略微一愣,心头被小鹿撞了一下似的。他与丁出纳相识的并不早,是从新沂回来之后认识的。这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自己就露出了异样的神情。除了第一次吃饭她收了自己的钱,以后每次前来吃饭,她都是把整钱换成零钱找回来。粗心大意的王彭生,居然好长时间没发现。还是朱淑娟帮他洗衣服的时候,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王彭生身上只带了五块钱,刚从滨河饭店吃饭回来,兜里怎么还是五块钱?自己的口袋不是聚宝盆,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朱淑娟也赌咒骂誓,非常诚恳地表白,这一次确实不是故意照顾小兄弟,自己没往彭生的口袋里添钱。

王彭生多了一个心眼,再去滨河饭店吃饭时,把找回的零钱攥在手心里,到没人的地方查验。不查不知道,一查证实了。丁小荷不光把钱换零后如数找回,还夹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事过去十多天了,王彭生没有积极回应。这丫头又借故送书给彭生看,书中内容一定很丰富,或许又是“青鸟殷勤为探看”吧?

丁小荷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茶花女》,递给王彭生,嘴里却说成《西厢记》。是她的疏忽,还是另有深意?这叫王彭生颇费思量。

走回工厂的路上,王彭生低着头猜谜。朱淑娟悄手踮脚地跟上来,从彭生的腋下抽走那本《茶花女》,站到路边上,仔细翻查起来。书中果然夹有两张电影票,是当天晚上7 : 10分的。票的背面写了一句话,是岳飞《小重山》中的一句古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看来丁小荷晚上有要话对彭生说,并且希望他能闻琴声而知雅意。

朱淑娟看到是露天电影院的票,默默地记下排号、座号,重新把电影票夹到书中,把书还给王彭生。“你要仔细研读这本书,内涵一定很丰富……”朱淑娟推搡彭生一把,心中泛起一股镇江特产的味道,说话也有些尖酸了。“饭店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貌,化工厂有一个多愁多病的身……”

王彭生听出来了,书中一定夹藏着秘密。他却故意装傻充愣,一脸天真地反问朱淑娟。“喜欢吗?要是喜欢你就先看。等你看完我再看……”

“君子不掠人之美。还是你先看吧。”朱淑娟故意抢白王彭生。“人家点名给你的,我凭什么先看?”

“书在我手上,我就有支配的权利。”王彭生向朱淑娟陪着笑脸。自己的被单、枕巾、脏衣服,全靠这位小姐姐浆洗。她是彭生心中的上帝,是得罪不得的。“看不看?”

“不看”。朱淑娟回答得很干脆,因为这本书来到王彭生手里之前,捧着它的是另外一双“红素手”。说不清什么原因,她并不希望这个能为王彭生夜读添香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红袖”。

“我说的是电影,不是这本书。”王彭生又狡黠地坏笑了。“今天放映《朝阳沟》,看不看?”

“不看、不看。”朱淑娟回答得依然干脆。

“真不看?”王彭生追问一句。

“看。凭啥不看?”朱淑娟把头一甩,那造型和神情都酷像刘胡兰。“看个电影又咋啦?谁还能吃了我?”

晚上,朱淑娟在电影院门口买了两包瓜子。取开一包,交给王彭生一包。她告诉王彭生,他手中那包瓜子不要开封,等一会送给丁小荷。

王彭生有些糊涂,人家送了两张电影票,咱们来了两个人。丁小荷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早上见到我们一起吃早饭,一定能想到我们会一起看电影。果真如此,她还会来当电灯泡?除非……

事实证明,朱淑娟是有先见之明的。丁小荷如约而至,她还带来了一位女同事。她开始就准备了四张票。虽然给了王彭生两张,却巴望着他不带任何人,把其中的一个位子空出来。

朱淑娟把紧挨着彭生的位子让给丁小荷,自己躲到旁边去,和滨河饭店的另一位女工啦得火热。王彭生把瓜子递给丁小荷,眼睛不停地往朱淑娟这边张望。他心绪不宁,神色慌乱,机械地应酬着问这问那的丁小荷,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

电影终场结束了,王彭生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欣喜。丁小荷面色凝重,蹙起了两弯新月。她幽幽地出了一口长气,满脸哀怨地说了一句:“我本将心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唉,我说彭生弟弟,你要小心点。”返回工厂的时候,朱淑娟把王彭生拉到路边的树荫下,向他透露自己刚刚听到的最新消息。“丁小荷身边有一个护花使者,牛高马大的,个子比你高一头,还练着拳击呢。再说了,破坏餐饮职工的婚姻是很不道德的。”朱淑娟听说,丁小荷虽然对“护花使者”不怎么用情,多少也是有点意思的。自从王彭生出现之后,她就开始抗拒异性的关怀。那个“护花使者”非常恼怒,已经酩酊大醉好几次了。醉后扬言要把某人打得稀巴烂,拉着丁小荷去跳复新河云云。

了解到这个情况,朱淑娟有些担心,她害怕儒雅文弱的王彭生会受到伤害。如果伤到彭生的身上,就等于伤到了她的心上。她心疼王彭生,内心的伤痛会比皮肉损伤更厉害。朱淑娟也觉得非常开心,她觉得这件事情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属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王彭生也有那个意思,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也会罢手。王彭生知书达理,有君子风范,不会死乞白赖地和别人争风吃醋,挖撬别人的墙角。想到这儿,朱淑娟即将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果真如此,自己心中所愿也是天上的云烟,早晚要被大风吹散。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小冤家,终究要和自己天各一方。彼此思念至切的时候,也只能默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靠明月代传信。

越剧《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一段唱,无端地在耳畔响起:“若说是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是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曲调哀婉,尽扫朱淑娟心中的欢愉,在她胸中高筑块垒。

厂区内外的墙壁上,张广才帮忙书写的大字标语尽收眼底。内容多是“安定团结、崇尚科学、实现四化、跃马新长征”之类,全国人民都是十分赞同的。旧中国连个铁钉都造不出来,稍好一点的东西都带“洋”字。像“洋钉、洋烟、洋火、洋布、羊油”等等,犹如一根又一根耻辱柱,让泱泱大国的男女公民汗颜无地。再不尊崇科学,再不发展生产力,后果就是亡国灭种。

回到宿舍里,王彭生辗转难眠。他的胸口堵了一个乱麻团,怎么努力都理不出头绪来。朱淑娟已经明白无误地向自己传递了这样的信息:不希望他和别的异性有更亲密的接触。什么“破坏餐饮职工婚姻极不道德”的言论,纯属屁话。破坏军婚不光不道德,还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呀!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看来这个小姐姐只能是“姐姐”,自己不能再沾手了……

王彭生十分纠结,纠结中又渗出几分甜蜜。他觉得上苍对他十分厚爱,尤其是在结交女朋友这件事情上。自己家道中落,前途一片渺茫。上苍垂怜,仍然叫那么多长相俊秀、举止不俗的女孩子喜欢自己,还把“发球权”交到自己手上。可见祖上是积了阴德的。 eF+M2hisL49iKAESqNyjHYggbush2VcJpl5/6buitz6c2MhhR0YKIMvfdZKxiv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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