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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彭生原本想和爸爸一起为爷爷守孝,等给爷爷烧完“五·七”纸再回秦台的。可是姐姐不让。姐姐说形式是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质。社会上天天批判“形而上学”,你就长点记性吧。你知道奶奶爷爷一生的愿望是什么,现在老人家都不在了,咱家的瓦屋靠谁来盖?如果你不学点本事在肚子里,将来自己连狗窝都住不上,祖父母的夙愿靠谁来完成?靠谁来实现?

王雨生又一次行使姐姐的权利,在家里守孝三天,给爷爷圆过新坟之后,硬押着彭生回到了秦台。一同回来的,还有继母、戎生和皖生。

继母请的丧假还没休完,带着戎生、皖生走娘家去了,叫彭生一个人看家。山中没有老虎,猴子得了天下。规矩不复存在了,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把平时要好的同学叫过来,彻夜地疯玩。

经温立焘倡议,其他同学积极响应。大家不在家里吃晚饭,而是每人带上一个菜到彭生家,喝彭生家的酒。大家怕把正房弄脏弄乱了,仍旧在防震棚里聚餐。

孙健民的父亲是政府招待所的厨师长,酒肉都好操兑。他带得最多,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年龄最大的学兄王福龙,带了一大包白色的粉末,说是红薯淀粉,由他进行工艺指导,给大家做一锅凉粉吃。李惠晨是回民,带来的是羊杂碎。大家端出盘子来,拾掇了一大桌子菜。

任广福因为回到原籍首羡镇读书,没能参加那次就餐,大家都觉得非常惋惜。广福的父亲在食品公司工作,在秦台上学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光顾一下熟肉车间。大家热衷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的书包里,总有一个油腻腻的报纸包,里面包着方子肉、猪肥肠、心肝蹄膀、猪尾巴啥的。如果他在场,餐桌会更为丰盛。

彭生不光把爸爸的存酒搬出来一箱子,还把爸爸平时的剩烟翻出来,挑唆同学们学坏。彭生家祖传不抽烟,散了酒场之后,继母就把散包、整包、半截的、被酒或菜汤浸湿的烟卷,扔到一个苹果篓子里,已经存下小半篓了。烟卷的牌子、包装和内容都不一样,花花绿绿的,任挑任选。

袁艺在厨房里,按照福龙的指导程序,把水烧开,倒上一些白色的粉末,用勺子搅拌。福龙说,只要把水烧开,稍微搅拌一下,锅里的水就会黏稠,离开火加上凉水,凉粉就做成了。他说带来的料子够做三回的,可是直至把粉末全部倒净,锅里的水依旧是稀的。孙健民、李惠晨都是厨艺世家,门里出身,不会通三分。大家把他们请过来,询问症结所在。他们也是一脸迷茫,张飞看绿豆,大眼瞪小眼。还是袁艺舀起一勺汤,放在嘴里尝一下。幸亏汤是热的,他小小地嘬了一口。汤水一沾舌头,他的五官就错了位,嘴也张不开了。

福龙带来的是碱粉,不是淀粉。大家没能品尝凉粉的美味,却害得袁艺好几天食不甘味。

这是他们第一次避开老师和家长,偷偷地喝酒抽烟。虽然这样英勇的壮举还不足和陈鹰飞媲美,也算是偷吃了一回“禁果”。后来步入社会之后,王召明、张大忠、温建立、刘敦林、王勇、王凯歌、李新、蒋亚智、孙华强、孙家福的酒量很大,吹嘘喝酒如同喝凉水。说什么半斤八两漱漱口,一瓶两瓶不算酒,要想叫我扶墙走,怎么也得三斤酒。王坤建、温立焘、李惠晨都是烟鬼子,一天消耗三四包“小白棍”。都是那一次喝酒抽烟没节制,把潜力开发到了极限。王福龙、袁艺、张广才、刘敦振、段维竟、赵心安、俞文明、李文东、王永胜、吕卫东、侯晋楷、宋全庆都是二流角色,也是一斤半的水平。只有孙健民一人不烟不酒,像周敦颐笔下的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王彭生喝酒的水平倒是可以和一流水平的同学一较高下,不过得喝啤酒。同学们送他一个雅号,叫“啤酒王子”。

小小的防震棚,烟雾缭绕,酒气熏天,烟酒味好几天都没散净。参与那次聚餐的同学,三天后打嗝儿还带着浓浓的烟酒味。他们一进教室,女生就开始捂鼻子,好几天呼吸都不顺畅。

王彭生家的防震棚,依然是这群大龄少年的伊甸园。他们吃完晚饭,还好聚到这儿来谈天说地,继续戏台底下掉眼泪,为古人分忧。

雨生回到秦台以后,在她的集体宿舍里加了一张单人床,把文生接过来一起住。文生已经读初一了,她还像以往一样,平时不太显山露水,考试的时候总是名列前茅。可能是孩子大了,开销相应增加,妈妈要把她送回到爸爸身边。不是经济上承担不起,而是觉得替爸爸花钱,心里觉得冤枉。爸爸家天天有酒场,人声嘈杂,不是学习的理想环境。雨生把妹妹接过来,由她亲自照顾妹妹的生活起居,让妹妹有足够的时间学习。

中秋时节,仍然是昼长夜短。彭生没有参加值日劳动,用汉语拼音在《班级日志簿》上写下第几组值日、晚自习照常到校、无人请假等几句简单的话,算是给老师的例行报告。师范班的学生比较崇拜班主任老师张为和,还有物理老师蒋秀华,政治老师朱锡强,语文老师郝立德。写班志无非是应酬官差,不写也没有人追究你的责任。但是,师范班的同学都能按照老师的要求,值日的时候顺便做了这点“功课”。诘难老师也是委婉进行,无伤大雅。不像医士班的同学,去医院看完福尔马林溶液浸泡的人体标本,稍懂一点医学知识的皮毛,就在《班志》上绘画局部的人体构造图,并注有直白露骨的文字说明,吓得女同学不敢翻看《班志》。

王彭生回到家里,太阳仍然悬挂在天上。满天红霞映着一塘碧水。几个小朋友把捉来的雌蜻蜓,用细线拴在一截可手的枝条上。手持枝条来回舞动,诱捕它们的异性同类。嘴里还念念有词,嘟囔着“那边有鸡叨,这边蚊子多……”好像蜻蜓是外语系的博士生,能够听懂人类语言似的。

碧水塘里,邻居杨加军正带领一伙子社会青年,在池塘里摸鱼。他们赤身下水,游到水塘中心,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呈放射状向外扩散。扩散到一定的位置,围成一个硕大的圆圈,搅起塘底的黑泥,用双手使劲拍打水面,把鱼儿吓晕了、震懵了。他们一个猛子栽下去,把钻进稀泥里的鱼儿逮上来,就像丽江里的鸬鹚一样。每一次浮出水面,他们的手里拿着鱼、嘴里噙着鱼;腰间的布袋里鼓鼓囊囊的都是鱼。见猎心喜,彭生也想涉足下水,和池塘里的游鱼鏖战一番。可是塘底满是坚硬的苇茬子,他被竹柳茬子扎破过耳朵,对水下的苇茬子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地和它们亲密接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晚上,王彭生和同学们再次聚首防震棚的时候,感觉到了压抑,好像大家都有了心事。明年就要毕业了,结束学业意味着步入社会。他们都还涉世未深,对社会既是十分地憧憬和向往,同时又心存畏惧。步入社会是迟早的事,谁都不可能当一辈子学生,从出生到终老,一生一世都呆在象牙塔里面。只是这群小伙子们,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马上就要长成大人了。

一个国家,还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一个脑袋考虑问题,一个作家创造精神文明。全国人民的精神食粮就是八个样板戏,一张报纸、一本杂志,确实是单调了一些。

聪明智慧的劳苦大众,在高压下发明了很多哑语和暗语,悄悄地评论着国家的时事政治。譬如说秦台,人们摸摸耳朵,大家就知道是在说“联司”,大家亮亮火柴或打火机,大家马上会意是在谈论“炮联”。伸出四个手指头,不再是战争年代的“新四军”了,而是特指中央那四个“上海帮”。

防震棚里,大龄少年们也在热议这种现象。他们已经学过或听郝老师讲过有关“周厉王”的故事,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洪水一旦漫过大堤,就会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幽幽众人之口,是什么样的堤坝都阻挡不住的。而且众口可以烁金。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周厉王就被暴怒的灾民给打死了。

社会上升学不论成绩,参军不讲身体素质,选拔干部不考察品行和能力,全凭当权者的好恶。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鉴定一写,章子一敲,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据说有些大队支部书记,以升学、参军、招工、提干为诱饵,诱惑女知青和农村女青年,对他大表忠心。表完忠心还要奉献青春……总之,不论干什么,无需考究才德如何,全凭社会关系。秦台人把有关系的称之为“得人”,没关系的就是“不得人”。“得人”的人毕竟是少数,少数人却操纵着社会舞台,掌控着大多数人的命运。

“五八年”吃食堂的时候,就传唱着这样的顺口溜:八月十五炸丸子,大人仨、小孩俩,队长会计用碗挖。

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三面红旗”的引导之下,社会有所进步。干部的脑袋也越来越聪明。他们把装化肥的袋子浆染一下,可以做成比较时髦的服装。贫下中农口口相传着有别于“五八年”的顺口溜:大队长、小干部,一人一块尼龙布。前边是“日本产”,后面是“尿素”。染黑的、染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

久而久之,积怨甚多,就出现了“大李庄”那样的“猛士”,制造出超过“打虎将”武松的轰动事件。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得人”的人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说是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闲酒,因为关系好,兴致高,喝得时间长。室内空间太小,透气性又差,燃烧煤球炉释放出来的一氧化碳气体越来越多,达到了一定的浓度,就麻痹了人的大脑。一起喝酒的十几个人,全都是“煤气中毒”,全都被拉到了火葬场。

赶上火葬场的好行市,得病、触电、喝农药、上吊、出车祸和正常死亡的人,像事先约好的一样,都在那一天到火葬场集合。中煤毒的人来得晚了,只能在后面排队。其中有一个小伙子,父亲是个当官的,属于“得人”的人。他父亲托关系找到负责人,把他儿子悄悄地挪到前边去,提前火化了。排在后边的人沾不上光,惆怅无奈,只能慢慢地等待。在等待之中,冷风送来了氧气,渐渐地稀释淡化了他们体内的一氧化碳,他们又活了过来……

王彭生和他的同学们初次聚餐的时候,就说了很多类似恋人那样的甜言蜜语。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断了骨头连着筋。后来“同窗、同乡、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人,又被列为“特铁”的关系。只要曾经在一起读过书,便注定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任谁也摆脱不了的。

今天,他们又效仿陈胜和吴广,辍耕于陇上,环顾左右曰:“苟富贵、勿相忘”。他们之所以加重语气,反复强调今后的团结,暗指的是王彭生和侯晋楷。彭生的父亲王义轩是“联司”阵营里的中坚力量,大红大紫的人物。侯晋凯的爸爸侯礼是“炮联”的作战部长,核心人物。

到底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大一天就有大一天的见识。年龄最长的王福龙认为,“联司”和“炮联”都是一些小帮派,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特殊产物”,有它的历史局限性,迟早要被历史潮流所摒弃。二位老人家都是“老革命”,都是共产党员,都打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是中国的执政党,是最大、最有实力的一派。全国各个派别,最终都要靠到“共产党”这一派上来,二位老人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小字辈,不管老一辈人如何,紧跟共产党就是正确的,紧跟共产党才会有前途。

金蝉的幼虫破土而出,褪去身上的硬壳,就能展翅翱翔。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蜕变”。茧蛹咬破茧皮,羽化成美丽的飞蛾,可以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蝶变”。凤凰浴火重生,称之为“涅槃”。人类的灵魂得到升华,称之为“脱胎换骨”。总之,变化之前是丑陋愚昧的,变化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变化之后提升了档次,是非常美丽的。

1976年10月6日,这是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是中国浴火重生的日子。这一天,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在叶剑英、李先念的支持下,果断地对“王张江姚”采取了非常措施。潘多拉的匣子被关闭了。

1976年10月18日,中央宣布了对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个人进行隔离审查的决定,“四人帮”被粉碎了。

听到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中国就像古时候的洛阳城。古洛阳因为左思的《三都赋》,纸价暴涨。当今的神州,因为打倒了“四人帮”,螃蟹的价格一再飙升,仍然供不应求。家家都买三公一母四只螃蟹,或蒸煮、或油炸,佐以姜末,料酒老醋,就着高粱烧大快朵颐。

王义轩非常高兴,猛喝老酒,狂嚼螃蟹。他在佐料中还多加了葱末、蒜末和姜末,山东人做菜好放这三味佐料。说是不放葱姜蒜,味道少一半。不过他了解秦台的情况,隐隐感到自己会有一场变故。所幸父母都已作古,这事惊扰不了他们了。倘若二位老人健在,听说宝贝儿子摊上大事情,没病也会被吓死的。

1977年4月10日,邓小平致信党中央,提出必须世世代代地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同年5月24日,他同中央两位负责人谈话时指出,“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一定要在党内造成一种空气,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到了7月份,中共十届三中全会通过决议,恢复邓小平原任的党政军职务。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使中国得以走上正确的轨道。

秦台中学的老师很有先见之明,“四人帮”倒台之后,他们没等上级的指示到来,就开始狠抓教学质量。

秦台中学的一二把手都姓厉,革委会主任是厉心昌,副主任是厉颖,老师和同学们都叫他们“厉校长”。这两位领导都有口吃的毛病,一把手语速慢,二把手语速快,同学们背地里管他们叫“快慢机”,偷偷地模仿他们说话。厉心昌校长离任之后,厉颖校长接替了一把手的位置。上级在行文中改变了称谓,是名符其实的校长了。不久厉校长离休了,由原来的政教处主任高大林接替校长职务。秦台中学又恢复了昔日的荣耀,高考升学率高达90%,仍然是江苏省的重点中学,学校大门上重又挂上了原教育部长陆定一同志亲笔题写的校牌。

秦台中学的秩序恢复了,没有人再反潮流、批判师道尊严。学校开始提倡学习文化知识,但并不强迫任何人。想学的人刻苦认真,不想学习也不勉强,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

到了1977年暑假,王彭生和他的同学高中毕业了。那一年恢复了高考。到了年底,同在一个屋檐下读书,同一个师傅教授的同学,有了不同的变化。大致分为四种情况。

第一拨人马是天之骄子,恢复高考之后考取了大学。有郭海波、王红军、高坡、张琪、李缔华、张广才、张丰城、徐晓平、林枫、张新建、史先功等10多个人。

第二拨人马是光荣鲜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投笔从戎的同学有张大忠、孙健民、温建立、温立焘、孙华强、刘敦林、贾林宽、陈清林、吕卫东、任广富、陈福来、王士勇、王永胜、陈良、姜春阳、蒋慎玉、赵平、吴世军、马海军、王波、王凯歌、侯晋楷、王召明、许阳、韩丰、范洪生、史瑜坤、周新华、马公社、李文东、赵玉民、崔小平、吴桂平、周爱红等人,穿上新军装,英武帅气,很让人羡慕。

第三波人马,是家中的长子长女,要么就像王彭生一样,其他姊妹的户口都在农村,或是哥哥姐姐已经下放,符合留在城镇的条件。由市委“知青办”发给“不予下放证明书”,等待分配工作。有张静、高颖、包敬民、曹光宇、刘超、李惠晨、俞文明、张建、宋全庆、顾鸣康、任玉娟、杨冬梅、陈小沛、陈玉红、张芹、李金花等人。王福龙、程守君直接留校就业了。

第四波人马人数最多,是下放到农场锻炼的知识青年。有袁艺、李新、于磊、张仲伯、陈丽、孙见仁、伊素英、周美华、董琦、张兰、朱玲、张醇、杨剑明、罗彩霞、魏淑霞、郝华丽、刘晓霞、陶红、赵洁、王惠君等一大批人。

刚一步入社会,他们就被划定在不同的区域范畴,注定他们会有不同的机遇。人的能力不一样,机遇不一样,前程也不会相同,因而会撰写出不同的人生…… UH0dpQhDx0Kkq7z6gxmPzw6Rh/Xi/obR/uALpKwbL0z3bHFWO8QpbrjPbJvxAn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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