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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郡主,你摊上“大事了”

从初六之后,越天意骤然又开始忙起来了。初六是士兵回营的日子,也是各部门衙役开衙办公的时候,历年这个时间节点都有各种纠纷不断,城防这个时候是重中之重。越天意等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安排自己的势力进入重要地段。

夜已经深了,太史府的书房里,穆延陵对着窗子哈了一口气,轻叹:“真快啊,已经正月十三了。”

虽然侍从看见的是多日来都是他一个人进出书房,但实际上,屋子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此刻暗处那人便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了看他,并没有答话。

和忙得团团转的越天意等人不同,穆延陵并没有一丝颓败之色,气色反倒是看上去很好,面色红润,眉目开朗。

“你冷不冷?”他低声问屋子里的人。

这个机要书房里是不许见到一点火星的,连照明的油灯也没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一点,模模糊糊像凝固了的白色蜡油子,整个屋子干冷干冷的,带着肃杀的味道。

“还好。”那人低声道。

“我可是有些冷了。”穆延陵搓了搓手,他只穿着夹棉的便服,家常毡底软布鞋,在半点热度也没有的书房待了不短的时间,手指尖已有些僵硬了。

“大人穿得少了,要不要加一件衣服?”那人低声问道,站起来脱下自己的大氅,上前几步递了过去。

“不用,你身体还不如我呢,还是你穿着吧。”穆延陵摇摇手,他淡淡一笑,“冬天嘛,总要冷些日子,过几天就应该暖和了,我不急!”

看王府那边,活动已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反观这边,倒是悄无声息、偃旗息鼓,可不就是一个艳阳、一个寒冬?

穆延陵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底牌铺好,终于要到了开盅的时候了。

那人默然,过了片刻才道:“大人,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冒险,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大人只需等些时日便可,又何必以身犯险?”

穆延陵嘴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以身犯险又如何引得他们上钩?可惜这越天意太过于年轻。明面上她是占尽先机,实际上……鹿死谁手,就真不一定了!”

“不过大人,我们到今天,仍旧没有弄清楚,王府信札里提到的能让大兴朝廷忌惮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万一……”

穆延陵微微一笑:“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何必忍她到今天这个时候?如今她力量已经尽出,若是有,早就应该使出来了。现在还没拿出来,那就是没有了!”

那人吃了一惊:“难道那些手札是越天意伪造的?”

穆延陵摇摇头:“那些手札定是真的,越天意当时装疯卖傻,根本没有伪造的机会。何况在得知此事之后,我也用了很多办法辨别真假,应该是真的无疑。”

“既然如此,那大人怎么能确定这件事不会给我们添麻烦呢?”

“这些手札里提到的内容只有在王位更迭之时才会出了定西王的口,入了世子的耳,绝不外传。所以我想,应该是越天意幼时深得王爷宠爱,便是机要之处也经常出入,无意中听到过这件事。但那个秘密具体内容是什么,我猜她也并不知情!她只是很好地利用这件事,让人不敢轻易动她,而眼下她觉得自己实力够了,不怕我动她了。”

穆延陵看似心情非常好,轻声笑道:“不过,大概是她自己觉得自己出了一招很高明的棋,那便是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仍旧使出手段任命了自己人做城防部署吧?是不是,陈大人?”

那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附和地随便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因为朝前走了几步,月光透过窗纸模模糊糊地照在他脸上,光线太弱,看不清眉眼五官,但是从他比一般人方正略长的脸上,熟悉的人还是能认出他来。

这个一直站在暗处的人,赫然就是定西另一位超品大员,太傅陈定雷!

到如今,穆延陵终于有资格得意,他笑容欢偷,心情畅快:“她用尽手段,费尽心机,终于将这城防重任给你抢来了!她一定为之得意万分吧!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件大事原本就是你我共同筹划的!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如此隐忍,我真想看看她得知你是我的人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这件事是大人全权策划,我只不过略供驱策而已。”

“呵呵……”穆延陵一笑,“陈大人过谦,若不是你出面,怎么能请得动那么多忠于越氏的人?若不是你登高一呼,我还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敢对我不利,我又怎么能将他们一网打尽?陈大人,这次的事,你当居首功!”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突然一笑,又道:“不知陈大人在王府那里是不是也听过这句话?越天意是不是也说过,陈大人当居首功?”

陈定雷打了个哈哈,越天意不但说过,还说过很多次,还暗示过事成之后他会有的各种收获。说实话,较之穆延陵能给他的,越天意许下的更具诱惑。

但是他是穆延陵的人,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而是十几年前。穆延陵在中等官吏里看中了他,开始给他铺设道路,大力栽培,他才有机会踏上今天这个高位。

连已故的定西王,都不知道他信任了多年的两位重臣,其实等同一人!

穆延陵应该是十分得意,很难得地笑了又笑,而陈定雷只是跟着干笑了几声,颇为无奈。

“若不是我步步退让,又怎么能引得她势力尽出?越天意,其实你早该死了,晚了这么些时候,你当是老天眷顾你越氏吗?我觉得是老天在惩罚你呢,仔细想想,我都替你觉得辛苦,越氏家族自你而绝,也算了了你一桩心事。”

陈定雷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劝道:“大人神机妙算,自是极好,只是富家世代都对越氏忠心不贰,若说富城叛主,恐怕有人不信。殿直姚统领等人更是多年来一直对越氏忠心耿耿,若是将这些人一起剿灭,恐怕对大人的声威略有影响,何不直取其首,其他的人大可缓上一步,徐徐图之,方可……”

“陈大人,”穆延陵突然转过来打断他的话,他紧盯着陈定雷的双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在心疼你这么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心疼这些忠于你的力量?”

陈定雷脸色一变,忙摇头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多年来的筹划我都参与其中,大事得成那也是陈某多年的夙愿,大人此刻说出这等话来,可是信不过陈某吗?”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形势,自是让他心中也有了一番谋划……

陈定雷故意沉下脸来,语气也变得不客气:“你若信不过我,此事陈某不参与了,在这里预祝大人马到成功。”

穆延陵微微一笑:“陈大人,若是没有你,这个戏可唱不下去。在这件事里,你比我重要,穆某只是随口一说,还请陈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陈定雷面色和缓下来,正想谦虚几句,顺便表示一下决心,谁知穆延陵淡淡地又道:“事成之后,留着那些人反正也是没用的,我现在除了他们,也是给陈大人日后扫清障碍,穆某这一点倚重之心,陈大人可要体谅一二才是啊。”

陈定雷悚然一惊,穆延陵说得语气淡淡的,但是他却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穆延陵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嘴边一直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到此刻才轻声道:“陈大人果真是聪明人!十多年前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聪明人!夜深了,你回去吧。明日还要去王府给我们那位小郡主当定海神针呢!”

同一个时间,越天意也没有入睡,她抬头望着已经基本成了一个圆形的月亮,定定地出神。

“天意,你在想什么呢?”赖三慢慢靠近她身边,跟着她看了很久月亮,终究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想什么。”越天意轻轻摇头,仍旧看着天上发呆。

“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啊?”赖三小心翼翼地问。马上就要做那样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很难有人不担心。

越天意摇摇头:“不是,有陈太傅帮忙,我心里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

“那剩下两成……”

“剩下两成要看天意,别说这样一件关乎无数人的大事,便是一点点的小事,有谁敢说就有十成把握吗?八成已经是很高的胜算了。”

“那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什么非得想的事情吗?”

越天意一笑:“我没想什么,我只是待一会儿,花园里这风又冷又甜,吹着我觉得舒服。”

“你都在大风地里站了半天了,差不多就行了,别想了,咱回去吧,小心生病。”

赖三说着将手中拿着的一件大衣服抖开,替她披在肩膀上。

“你回去吧,我现在睡不着,还想待一会儿。”

“哎呀我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要说没心事我真不信!天意,我看着你真着急,你有什么难处,不能叫陈太傅来商量商量吗?我看他什么事情都能想出办法来。”

越天意闻言一笑:“陈定雷也够累的了,我要靠他做大事,难道我睡不着觉这种事,也来找他想办法?”

赖三抓耳挠腮,憋了一会儿才道:“那……我给你唱歌?”

越天意抿嘴一笑:“三哥!你还真以为你唱的歌很好听吗?才不是呢,杀鸭子一样,总跑调。”

赖三看着她娇悄的模样,心中一热,忍不住就靠过来了。

“那你唱给我听!”赖三觍着脸笑着说,“你唱得一定好听极了,我还没听过呢,好天意,快唱一个给三哥听听。”

越天意白了他一眼:“我不会。”

“唱吧!”赖三的声音黏黏糊糊,“就唱一个!你怎么能不会?我听说大家闺秀,每个都要从小学什么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的,你肯定唱得很好听,唱一个吧!”

越天意“扑哧”一声笑了:“三哥,你说的那是青楼名妓的培养方法!哪家的大家闺秀会学歌舞?便是琴棋书画学得也不多,读书是要读的,但是琴棋书画这一类学多了人就容易孤高清傲,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

“那你学什么?”赖三很是吃惊。他听戏,哪一出戏词里的小姐都是琴棋书画俱全的,没想到事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我呀,有点贪玩。”越天意微笑道,“小时候爹爹又特别宠爱我,除了必须要读的书,随便我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就找了几个功夫好的侍卫学了些功夫,还会了钓鱼、打弹弓,下棋也会一点,不过不精,还会用筐子抓小鸟呢!”她的脸颊冻红了,说一句话就呼出白色的气息,十分可亲。

赖三大喜,道:“那和我差不多啊!天意,我也会用筐子抓鸟,我也会打弹弓!只是我不会下棋,但是我会钓鱼,我还会掏鸟蛋呢!”

越天意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哥,你会不稀奇,我和你不一样,现在想起来,可见父王多么宠爱我!”

赖三认真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虽然赖三没有经过那样的生活,但也可以想象,越天意年幼的时候,定西王是多么宠爱她,一定是当她如珍宝一般,放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明珠。这样的月圆之夜,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了,也难怪她总是喜欢看月亮,总是喜欢看天上的星星,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且全是在一天之中没有的,所有的人都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在丑恶的世上挣扎……

“三哥,你为什么流泪?”越天意看着赖三脸上流淌的泪珠,不解地问。

“这是你的眼泪!”赖三道,“你哭不出来,我帮你流出来!”他哽咽道,“天意,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我没看见你哭呢?你明明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哭出来会好很多,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哭呢?你哭不出来,那我帮你流出来!”他固执地说。这一刻,他是真的察觉到自己的心有多疼。

越天意闻言似乎震惊了,呆呆半晌,嘴角微微翘起,却还是笑了,她轻轻上前,用最温柔的动作帮赖三擦掉泪水,突然道:“三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曼声唱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唱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时,她静静地看了赖三一眼,可惜,赖三完全听不懂,也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拍着手大声道:“好听!真好听!天意,你唱得太好了!”

赖三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越天意声音轻柔地给他唱了一首歌,他便好多了。越天意唱完歌便静静地看着月亮,她似乎特别喜欢看夜晚的天空,天上就那么点东西始终不变。赖三陪着她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月亮远没有美人好看,赖三仰着头看似望月,实则已经拿出他斜视的手段,在看越天意的脸。

月亮若有灵,此刻俯视下来,便可以看到在泾州这个王府花园中,有一个男子正对着它笑得十分猥琐。

“三哥,什么事这么好笑?”越天意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

听到越天意开口,赖三忙把表情一正,充满感情地仰视月亮,装作诗兴大发的样子,道:“天意,你可知为何月色下能流传出那么多千古名篇?你只要静下心来仔细看便可知,这清风朗月,乃是世间第一等雅物,最能撩人诗性。我见之心喜,忍不住诗兴大发,那个……所以就忍不住笑了。”

这段话前半部分是穆延陵给他恶补文化课的时候,一个教他背诗词的师傅的原话,除了把郡公二字换成了天意,赖三等于全盘抄袭了。

越天意一双闪着光的眸子凝望他装腔作势的样子,突然“扑哧”笑了起来。赖三见她笑得满是揶揄,便知道自己装大发了,她是肯定不信的,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越天意笑道:“你怎么也笑?这次还是诗兴大发?”

赖三笑道:“刚才那是大发,现在是诗性二发!”

越天意忍不住,笑得弯下腰来,过了好半天才问道:“你发出什么来了?”

赖三义正词严道:“那可不得了,我发出了千古名篇!天意你听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越天意眼泪都快出来了,道:“那是李白发出来的,我问你发出什么来了没有。”

赖三一本正经道:“这东西谁都能发,只是他大发就发出来了,我二发才发出来,所以说,我比李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那你接着三发四发,后面还好多句呢。”

赖三摇头:“还是算了,后面我实在记不住,估计发不出来了。要不我换一个人发发?”

越天意听了又是一阵大笑,赖三温柔地看着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让你笑了。

长时间累积的郁结被这样开怀的一笑冲开不少,越天意眉目都开朗了少许,脸上似乎多了些光泽。

她当然也知道赖三是故意逗她开心,回望过去的眼神也带着柔和。赖三忍不住心中一动,觍着脸上前将她披风的带子紧了紧,然后顺便在她手上摸了一下,顿时一个激灵:“好凉啊,快,我给你焐焐。”便将她两只手都抓过来贴在胸前。

越天意脸色越发红了,半天才小声道:“三哥,明儿还有大事要做呢。”

赖三闻言更加握紧了她的手,贼兮兮地笑道:“那要是没有大事呢?”

“啐。”越天意啐了他一口,脸色更加红了,“我要回去了!”

“天意,等等!”赖三满腔的火都被她惹起来了,此刻口干舌燥,哪里愿意她回去,觍着脸道,“别走,给我香一下……”说罢便将嘴巴热乎乎地凑过去对着她的脖子就要乱拱。

“三哥,你别……你听我说,你别……你停下,你先听我说……赖三!”越天意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可就真的恼了,脸色一板手下用了力气。越天意是练过武的,即便算不得高手,对付赖三还是绰绰有余,瞬间便将他双手挣脱了。

“三哥,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拿我当解闷的?”越天意脸色阴沉,“明天的事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你今天心思还在这里?你若是尊重我,哪会这般轻薄?况且你也知道我答应了薛丹阳的求婚,明天薛据对我大有用处,这样关系到家族兴衰的大事,我不敢保证这王府之中就没有薛据的耳目,我们说说话还可以,若是有了亲密举动,薛据万一反悔岂不坏我大事?若是明天事情不谐,我此生此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是绝对不能失败的你明白吗?不过是多等一天而已,你就至于这样吗?”

赖三满腔的欲火被这样一扭一推给打消得干干净净,又被这样一顿呵斥,痞子气上来,也不想装情圣的样子了。事情便是如此,从每个人的角度看,都有这么做的理由,不能单独听一个人的话。

“天意。”他道,“就像你说的,明儿就是日子了,那叫什么来着,图穷匕见!你一刀我一刀,肠子肚子满天飘。我不一定能活着,就算活下来,你也已经答应那个薛丹阳要嫁给他了,我还是一场空,对不对?你说我不尊重你,所以轻薄!可是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命都不要了,心里实际上什么也没打算要,就是偶然动了心,看到你就在我身边,心里欢喜得紧,想香一个,这很过分吗?你真觉得我的命那么不值钱,那就算了!你说薛丹阳多么多么重要,可是明天的事情,我不重要吗?你都能为了笼络薛据要改嫁薛丹阳,我此刻什么都不要,只是想亲近你一下,也没别的想法,你就觉得我轻薄。好,天意,我去做正人君子,我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真的感觉有几分心灰意冷。

“站住!”越天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埋怨我,想要个准信是吗?我若说我现在已经有办法不嫁给薛丹阳了呢?你是不是想听这个?”

赖三淡淡地苦笑道:“天意,我不是埋怨你,也没打算要什么准信。你够累的了,我不想让你费那么些工夫给我编瞎话。我就是想说,三哥真没放肆!我要是想放肆,就不是拉拉你的小手了。”

他认真地说:“我是真心疼你冷,给我握握,暖和过来了我就撒手,真心疼你孤单,就想多陪着你一会儿,我就是贱命一条,给不了什么你稀罕的,只能这样而已。你不要,没关系!”

越天意看他半晌,忽地一笑,将手抽了回来,笑道:“偏不给你握!你心里明白,你现在没资格。”

任何动作言语的伤害也没有这一句“你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他的伤害严重。赖三活了这么大,一直都拼命想着怎么才能活下来,第一次感受到恨不得去死的滋味。

他静静地站了好半晌,才能笑出来:“行!我不握了,那你也别跟这儿待着了,花园里都是穿堂风,都能把人冻透!你有啥事,回屋去慢慢想吧,这成不?那个,我送你回去吧!啊,乖一点,明天还有大事呢。”

越天意看着他,笑意盈盈道:“三哥,说你是好人吧,你肯定算不上。说你是坏人,你胆子又太小。抢不过,就算了吗?有人说你没资格,你就打退堂鼓了吗?”

她淡淡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没出息!”

赖三愣了一下,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穷、他贱、他没本事!可他也是一个人啊!他已经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了,刚刚连尊严也放下一阵子了,这还不成吗?他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了,你还逼过来?

“越天意你什么意思?”他一张脸都涨红了。

“你不求上进,只会插科打诨,那是小丑弄臣的本事,只能博人一笑,笑过了便会将你随手丢开。你内心自卑胆小,别人说你没资格,你立即就信了,丝毫不起反抗之心。”

这一刻,赖三气得直哆嗦,叫道:“什么叫别人说我没资格?那不是你说的吗?你找个别人来说试试,看我服不服他?别人敢这么说,我挠也挠死他!可这是你说的,那我就没办法了,因为是你自己说的!”

越天意看着他一笑:“是我说的又怎么样?”

他怒道:“是你不让我碰你!你嫌弃我!这边嫌我提狗窝里的狐朋狗友了,那边又说我不够资格了!我自己什么样我能不清楚吗?你半个字也没说错,我跟一般人都差不少,跟你更是差得远了去了!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乐意给你卖命!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乐意卖命!那我也耽误不了,反正你以后想嫁给薛丹阳。”

他越说越激动,咆哮道:“越天意!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没关系!随便!我就是喜欢你,你成天设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我没问,我也不打算问!反正不管你怎么想的,不管你什么意思,我都乐意给你卖命,你就当我是个前八辈子都欠了你的三孙子!这辈子从里到外,连人带心全还给你,你要啥就只管拿啥,全随便,我全身的零碎都在这儿,你看好哪里尽管拿刀子……唔……”

两片柔软的嘴唇突然凑过来,轻轻地吻在他的嘴唇上。带着冰凉和软糯,少女淡雅的幽香格外迷人。

“傻子……”越天意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

咆哮的声音戛然而止,赖三呆立于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傻子!我信你,你自己也要信自己。”越天意说完,看了他一眼,便轻轻走了。

过了很久,月光下已经一动不动半天的赖三突然抬手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哎呀!”一声之后,他抬头看看月亮,再摸摸自己的脸,这才醒悟过来,一切都是真的。

“哎哟我的娘!”他跺着脚追了上去,两只眼睛通红,脖子上青筋蹦出,叫道,“天意!等等!天意……哎呀我说,你别走。你不说清楚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我没法睡了我!天意……我说,你等等我啊!”

可是三哥,她就是说清楚了,今晚你能睡着吗?

正月十五月儿明。上元节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节日,然而今年的定西,这个上元节将比以往任何一个节日都来得重要百倍。

越天意制订的计划中,这一天就是她报仇的日子。今夜之后,她和她的仇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这场赌注很大,赢的人得到的不只是权势,输的人输掉的也不只是生命,她已经将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都押进去了。

赖三作为计划中的一步,他今天的任务是利用他致果都尉可以全权调兵的身份,将穆延陵手上最大一支实力,勇毅都尉张沐春麾下的泾州大营的军队拖住一时三刻。

不过这件事难度极大,他是都尉,人家张沐春也是都尉,而且张沐春领军多年,如果两个人一起下命令,泾州大营三万常备军只可能听张沐春的,绝不可能听他赖称羡的。所以行事手段就变得十分重要了,必须有张沐春不能拒绝的理由才行。

越天意的计划是,趁着今晚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做出一个流寇来袭泾州的假象,在泾州的大街小巷制造混乱。

这里面担当流寇角色的便是薛据那五千精兵,陈定雷已经利用城防调动的间隙逐渐将他们引入城中,只待号令一响便可发动。若是一般的骚乱,泾州各衙门的差人衙役便可应付,但这一次可是五千人发动的骚乱,又是在元宵节晚上那样人流高密集的时间,想必场面一定混乱不堪,一时间谁也不明白到底来了多少强贼。唯有趁乱才可行事。

泾州三万常备军的作用便是应付突发情况,这个时候张沐春若是不出动军队镇压,那是死罪。若是造成严重后果,连累整个家族一起遭殃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绝对不敢按兵不动,必定得出动平息事端。趁这个时候对太史府发动突然袭击,集中全部力量,务必一击得中,类似的机会是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

穆延陵受到这样出其不意的袭击一定会紧急调动张沐春的军队,但营中无人,让他上哪儿去找援军?

这里要打的就是时间差,只要穆延陵不幸被“匪徒”击杀,他的势力不管有多大,必定陷入短时间的混乱,越天意趁机接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何人为穆延陵所用,图的不过是他能给的权力、地位之类,这些越天意一样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加之有陈定雷这个定海神针在,这些都将不成为问题。

也就是说,只要穆延陵在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死了,其他一切问题都好说。

而赖三的作用便是在骚乱起来的时候,去和张沐春一起“剿匪”,他要趁着张沐春头昏脑涨之际带着他的军队在城中兜圈子,让他离着太史府远远的,让他没有得到消息的机会,要拖住他足够的时间,一直拖到太史府那边得手之后才行。

这个任务需要薛据那边和他紧密配合,骚乱要一个路段一个路段逐次发生,地点时间都要拿捏得很准确,小范围的冲撞得接连不断才能引得张沐春着急上火,紧追不舍。但若是差一点,真让两支队伍正面碰上,薛据那五千人马恐怕不是泾州常备三万士兵的敌手。

所以需要一个很机灵,通晓全盘内幕,而且又必须有协调调兵之权的人不可。赖三身居郡公高位,又有致果都尉的官职,加之深知整件事的内情,所以这个人选非他莫属。这是早在陈定雷和越天意商量鼓动他去绮兰围场围猎之前就定好的,之后建军等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让这件事变得更有把握。如此一环一环走下来,一点错也没敢出,才有了今天这个结果。

所以,赖三一定得能拖住张沐春的泾州营才行,他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嫌疑,他早在初十就回到军营整日训练,一直到晚上才回去。最近两日更是直接住在营中,只为了今晚事情发生时不至于让张沐春觉得他出现得未免太巧太突然。

所以赖三最后见到越天意的时候便是正月十三的那个无眠的夜晚,之后便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了。

从十五的早上开始,赖三从营帐中坐起来便焦虑不安,心脏不争气地狂跳不止,两只手心中的冷汗擦了马上又流出来。相比之下,在他临走之前,越天意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波澜不惊,光是样子看一看也觉得心安。

军营里其他人不明真相,自然不明白他是怎么了,锤子笑呵呵过来道:“郡公,这才离开一天就把你想成这样了?要不行你就回去吧,我们自己也能行。”

赖三勉强笑笑,摇头道:“瞎说,今儿是十五,指不定有多少事呢,我哪能不在场,我这就是有点……有点没事干,闲的!”

“闲的……那咱掷两把?”锤子提议,做了个摸牌九的姿势,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

赖三此刻哪还有心思赌钱?但是他这些日子又经常和这帮人玩,都惯了手的,又有什么借口不赌?

临走前,越天意在他耳边说的话记忆犹新:“三哥,别怕,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想到这儿,赖三将心一横,喝道:“怕你不成,来,支上!”

他这一喊,大家轰然叫好,早有人手脚麻利地将牌九摆好,于是赖三两下三下就被人撺弄上了牌桌,抓着骰子扔了起来。

可惜无论怎么给自己打气,他也仍旧不免心神恍惚,很快就输了个丢盔卸甲。

他又没带钱,输了就记下来,一旁负责记录的士兵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他记账的方法是画画,本子上画上只有他自己认识的代表不同人的小人,谁输了就拿红色笔在代表他的小人身上点一个红点,很快,大家伙身上的红点都变得密密麻麻。

景迟办完郡公交代的事情后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锤子正用他的大嗓门狂笑:“又是长三!哈哈!满堂彩!郡公,你也是满堂彩,不过是输的满堂彩了!你看你那牌子,像不像全身上下都挂了彩?”

赖三闻言回头,见记账的本子上,自己那一页到处都是红色,全身上下都是红色小点,竟真的像遍身伤痕,仿佛万箭穿身,不禁心头颤抖了一下。

锤子见他脸色骤然又青又白,仿佛见了鬼一般,笑声顿时停下,诧异地看着他。

另一人在旁边打圆场,道:“大正月的,说什么呢?你说郡公全身上下都挂彩,你自己看看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别一会儿输掉了裤子,回家娘子不让你进门!”

锤子看看自己的牌子,上面只有寥寥几点,比起赖三好多了,不禁暗中撇嘴,笑道:“那不是郡公输得起,咱输不起嘛。”

赖三突然一笑,拍拍锤子的肩膀,道:“我也输不起了,不玩了。你们自己玩吧,我去歇一会儿。”

廖天明笑着拉住他道:“郡公,您这就没意思了,三五个钱一把的玩意至于吗?你一走我们玩得也无聊,要不你歇会儿,我接庄,输了多少我来给你报仇!”

赖三笑着转过来,道:“廖大哥,我说的你记住了。输不输是我的事,和你们通通都没关系,你带着兄弟们好好的就行,可千万别想着为我报仇!”

廖天明哪里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闻言脸色不由得一僵,认识这么久,相处这么久,郡公从来都和他们亲如兄弟,曾几何时说过这样见外的话来?这岂不是在说他不自量力,没有先看看自己的身份再说话?他顿时脸上挂不住,红白相间,气得转身就走。

其他人也顿时尴尬起来,锤子干笑了一声,道:“就怨我这张破嘴!那个……郡公,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老大。”

赖三微微一笑,也不解释,晃晃悠悠回到景迟的营帐之中了。

由于他以前一直半夜回去,所以营房里没有他单独的营帐,这两天都是和景迟一起睡的。

整个大营中,知道今晚会有事情的也只有景迟一个,但他也只知道一小部分,陈定雷专门将他叫了去,交代了今晚的事。不过陈定雷所说的是,为了提高郡公的声威,避免勇毅都尉一家独大的局面,今晚陈太傅特别安排一支军队伪装成匪类等他们平息,这是为了帮助他们这支军队成军第一仗用的,声势将会十分浩大,让景迟注意,不能真的伤了这支伪装成“匪类”的军队。

他见到赖三郁郁不快地走进来,便开口道:“郡公不必如此,今日成军之后,堂堂正正作战的机会有的是,陈太傅是一番好意,我们别辜负了他。趁着时间还早,还是再对一遍今晚的信号和路线,可千万别出了差错!”

赖三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景大哥,你觉得……今晚这件事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景迟认真地想了想,道:“应该不会。”

赖三还是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忍不住又问:“真的?”

“郡公尽管放心,陈太傅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今晚势必依计而行,不会有任何差错。”

赖三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那……说得也是。”

太史府中,那个机要书房的地上铺着一块雪白的熊皮,穆延陵正盘膝坐在上面,屈指在地上轻轻敲击。

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可见此刻,他也不能完全沉得住气。

等了一会儿,书架后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两长三短,三长三短。敲完之后便重新沉默下来。

穆延陵霍然站起来到书架边,却不动作。

停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书架后面又传来三长一短、三长两短两段敲击声。穆延陵仍旧不动。又等片刻,单单一声敲下来,穆延陵这才眉目开朗,将书架机关打开,将陈定雷放了进来。

这套暗号十分有效,若是万一有人知道了顺序,却没有在两次之间等足他们约定的时间,等着他的就不是开门,而是机关暗器了。

而一次敲击之后要等半炷香的时间,若不是彻底了解信号的人,恐怕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耐心。

陈定雷看上去也十分紧张,他一进来便道:“我这边都安排好了!大人那边怎么样?”

见他进来,穆延陵顿时恢复成不急不躁的样子,微微点头,道:“陈大人尽管放心。”

陈定雷闻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好,就等晚上吧!”

穆延陵也微笑点头:“对,就等晚上吧!”

“这个机要书房平时是没有人在这里吃东西的,不过从今天之后,我就不需要这间屋子了,所以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些小食,我们边吃边等,如何?”穆延陵说着就从一旁的食盒里拿出几个精美的碟子和一壶淡酒来,碟子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菜肴,每一碟分量都不大,看似非常精致。

“等你的时间长了些,菜都凉了,好在都是些素食,凉了也吃得,陈大人你来尝尝。”说着递过一双乌木镶嵌纯银的筷子。

陈定雷摇摇头:“我不饿,大人请自便吧。”

“往日也就罢了,今天你一定要赏脸,这些小菜是我自己做的。”穆延陵微笑道,“若不是今日闲下来,我还没这个时间。”

陈定雷听了只得重新坐下,适当地恭维了一句:“大人好闲情逸致,不过料想今日之后,定西事事仰仗大人,不可片刻或缺,大人可就更加没有时间了。”

说着拿过筷子夹起一片脆笋尝了尝,清爽脆嫩,满口留香,穆延陵做的菜味道居然还真不错!

筷子是银的,酒壶也是银的,若是有毒一眼便可看出来。这是穆延陵的习惯,还是他为了让自己放心特地准备的?

“来,喝一杯,这是今年的新酒,很淡,不会醉人的。”穆延陵微笑着替他斟了一杯,酒液是淡青色的,倒进白色瓷杯子里非常漂亮。陈定雷一饮而尽,也拿过酒壶来替他斟了一杯:“大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天色刚刚见黑,就有性急的人将花灯拿了出来,只是还没点燃,街上的人陆续开始多了起来,再过一会儿,街上就会摩肩接踵,越来越多。

“天擦黑了。”陈定雷向外面望了一眼,轻轻说道,因为窗子糊的都是不透明的窗纸,外面只是微黑,屋子里已经漆黑了。

“不急,还有大半个时辰。”穆延陵从熊皮上站起来,微微一笑,“从太史府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南边,我已经安排了人盯着了,只要使馆一起火,就会有人立即来报告。”

他微微摇头,似乎带有遗憾:“我们这个郡主殿下,也未免有些性急了,为什么要选在正月十五发动呢?使臣没有多少日子便回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再开始不好吗?这还要和朝廷解释,多麻烦呢!何况这骚乱也要有一个度!她也不想想,正月十五元宵夜,她就肯定能控制住局面吗?还是让我来帮帮她吧。”

陈定雷道:“这件事我已经劝过郡主,可是她固执己见,定要正月十五发动。我继续再劝怕她起疑心,也只好依她的意。”

穆延陵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怪不得陈大人。她想调离张沐春的泾州营,我提前在使馆放一把火,帮帮她好了。”

陈定雷道:“大人此计甚妙,郡主只想着匪徒入城是天大的事情,泾州营必须出动,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使馆遇袭同样是天大的事情。张沐春因此出动,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到薛据发动之时,泾州营已经提前出动,那姓赖的去军营之时,见到个只剩少数人留守的空营,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要知道他死记硬背了那么久的路线暗号全都用不着,还会不会那般用心了。”

穆延陵笑道:“这全亏了陈大人从中周旋,细节确定得越多,可信度才会越高!越天意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好生复杂,我也有些头疼。若是没有陈大人如此细致的筹划,那么多队伍,怎么能被我们使得团团转?”

陈定雷还想客气几句,谁知窗子突然一亮,接着又是两次,那是外面的人在远处用火把晃了三次。这是穆延陵在机要书房时,若有事找他的信号。书房是绝对不会让人靠近的,在远处打信号,他就会自己出去了。

穆延陵见到信号,脸色微微一变,这离他策划的发动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难道有什么突发情况吗?

“陈大人。”他刚一出声,陈定雷便站起来点点头,拿着自己的酒杯和筷子,只在地上留一个人的餐具,静静地挪开机关自己走到书架后面。穆延陵等他进去后又检査了一遍,见看不出什么破绽了,这才整衣出门。

“什么事?”他走得离开书房有一段距离后,才伸手叫过打信号的侍卫。

那侍卫施礼道:“大人,大公子他不愿留在家中,想出门看灯会!顾队长阻拦不得,便叫属下前来报告大人。”

穆延陵脸一沉,道:“告诉顾子期,一定给我把他留下来!实在不听话,就给我捆了关在屋子里!”

那侍卫闻言一惊,便匆匆离开。

穆延陵回到书房,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他这一辈子就留下穆青峰和天佑两个儿子。天佑一死,也就只有穆青峰一支独苗了,偏生这孩子又是个惹祸的祖宗,除了好事什么都干的。

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叫出陈定雷,让他现在回去依计行事。而他自己还是准备去看一下穆青峰。

万一顾子期控制不住,让他真的出门去看什么“灯”,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确保儿子可以毫发无伤。

时间将至,陈定雷也不免有些紧张。他坐在城防衙门的后堂,巡城衙门的各级官员难免紧张,进进出出的声音都放轻了无数倍,使得偌大的衙门安静得如同深山古寺般。只剩下巡城卫衙门后堂那个计时用的水测,很规律地发出滴水入测的滴答声。

陈定雷默默在心中计算时间,还有一刻钟……半刻钟……十滴水……五滴水……三滴水……一滴水……

穆延陵发出的命令十分精确,便是在约定时间那一刻,最后一滴水滴下之后,衙门外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

开始了!陈定雷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越氏一脉至此而绝!说实话,老王爷待他不薄,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心里也有些感叹。

片刻之后,一个千骑卫在门外报名而进,脸上带着惊慌之色,道:“太傅大人,城中起火!”

陈定雷站起身来,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下去,他沉声道:“使馆乃是重地,一定要速速救援!”

那千骑卫一脸错愕,问道:“为何要救援使馆?”

陈定雷闻言一惊:“不是使馆起火吗?”

千骑卫愕然道:“不是啊,城南棚户区燃起大火,该处人员密集,街巷窄小,很难救助,使馆……并无火情。”

陈定雷如同听见了一个闷雷般,脸色大变,难道说穆延陵设计的时间有误?不会!依照穆延陵的性子,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微小的差错,何况使馆起火乃是整件事的起因!没有这件事,其他的事情要怎么开始?

那千骑卫见太傅大人骤然之间,脸色变得青白交替,不禁吓了一跳,道:“太傅大人无须多虑,已经有各处差役城防正在向起火的区域赶过去,火势虽大,但想必很快就能扑灭。”

这是明显在安慰太傅了。陈定雷哪里是在替棚户区的居民担忧?这一刻他根本想不起来棚户区是什么意思,他的脑子里在飞速旋转,出了意外!要立即让穆延陵知晓才行!

“本官出去一趟,你们……你们好生救火!”他说着站起,匆匆往外走去。

“太傅大人,等属下派兵护送大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定雷挥手阻止:“不必,本官自有护卫,你留下认真调度,好生救火便是。”

陈定雷匆匆出门,轿子也不坐了,上马而行。棚户区在陈定雷心中没有概念,但是如果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赖三,那可就是不啻惊雷。

棚户区正是他的老家,是赖三长大的地方。那里对陈定雷或者那千骑卫等人来说,不过是城中一片贫民区,只是他们某个人责任范围内的一处区域。而对于赖三来说,那里代表的意义是他的家,是赵六婶、王大娘、胡大哥、小石头、小豆子……是他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可见的一个个面孔,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的亲朋!或者说,是组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可这一切赖三都不知道,军营中没有什么水测计时,根本没陈定雷那么准确的时间观念,只能过一会儿就问人一声:“什么时辰了?”

景迟开始还会认真地告诉他,被问了不止三十遍的时候,就自动判断他有病,借故走开了。

“怎么样?“景迟再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帐篷里团团乱转,景迟微微点头,意思是时间到了。

赖三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握拳,叫道:“走!”

他和景迟走出来时,正看见锤子和一个外号叫大汗的士兵晃晃荡荡过来报告。

“兵卫,城防营说城中发生骚乱,让我们协助平息,咱去不去?”

大汗挤挤眼睛笑道:“要我说,等乱一会儿再去。城防营那帮孙子既然来叫军队了,说明他们没本事平乱,咱现在去帮了他们,那帮孙子回头不见得多感激咱,还是照样瞧不起当兵的。等人把他们打疼了,打得没辙了,咱去帮忙,那他才是承情感谢呢。”

赖三心道没错没错,武人似乎也分个三六九等,城中巡防是地方武职,不是军职,一向在军队大头兵面前趾高气扬的。若是平时,他也建议等等再去,凭什么帮忙还不落好?可是今天不同,薛据的兵进城了,局面已经开始混乱了,按照约定他应该开始去找张沐春调兵去了。再磨蹭一会儿可就过了约定的时间,那是要影响后面一系列人的行动的!

于是他做出一个很沉痛的表情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百姓拿出钱来养咱们,不就是为了在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咱们能保护他们吗?咱们当兵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血战沙场吗?既然城防营的兄弟们已经开口,我们怎么能为了一点骚乱就退缩呢?怎么能为了一点矛盾就看兄弟的热闹呢?大汗,你这样说太让我失望了!这件事我们不但要管,还一定要管好!此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那就绝不能饶了那帮闹事的匪类!走!带上兄弟们,我们去剿匪!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大汗和锤子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景迟无奈地看了赖三一眼,按照计划,薛据开始行动的时候风头还不大,骚乱的动作是逐渐加大的。这才能给致果都尉前去救援,然后平息不下只能去泾州营调兵的理由。

现在还没人知道今晚这件事会闹得很大,这就开始,装早了点吧!

军营一般不会驻扎在城内,但是景迟这支偏军因为人数不多,加之还没有正式成军,所以暂时安置在城北阅兵场。为了方便他们很快遇到以薛据为首的“乱匪”,也为了能让他们早一点调出就驻扎在泾州外城西北方向五里外的泾州营,所以骚乱是在泾州西门和北门之间开始发生的。景迟和赖三很快集结军队,直接向着预定好的第一个地点——西三街而去。在这里,他们会和乱匪偶遇一下,然后得到城中已经处处是匪乱,场面无法控制的报告,“不得已”才会想起正好就在身边不远处的泾州营。

在街上奔跑了一阵,两人不断确认路边的标记无误,眼看就要到了西三街,景迟眉头慢慢皱起,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薛据有五千人,在西三街的也有两千,加上无数的老百姓,既然是骚乱,至少应该有无数惊慌叫喊的声音,有无数人跑来跑去,甚至应该有起火、抢劫之类的。可是眼下西三街很快就要到了,却没见到任何百姓装束的人奔跑。但是远处又的确有惨叫声不断传来,中间间隔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只是兵器碰撞的声音较低,也并不密集,显得战斗不算激烈。

“都尉,事情有些不对。”景迟突然站住,神色凝重地对赖三道。

赖三咋呼着向前猛蹿,被景迟一只手臂猛然拉住,就像进了老虎钳子里,一动也不能动,身子便一个趔趄,愕然问道:“干吗不走了?”

“都尉你听!前方兵器相撞声又稀又疏,而惨叫声却接连不断,若真是有人交战,哪有兵刃相撞一次便伤了十多个人的道理?”

“没事!”赖三一摆手,低声道,“装的呗!不显得战况激烈,怎么能看着乱子大呢。”

“可是为何没有百姓奔走?”景迟又问。

“哦……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眼下还没到大乱的时候。现在里面闹的匪徒和城防营的都是陈太傅安排的自己人,怎么能真打得起来?许是陈太傅怕误伤百姓,提前封锁了这条街。”

“可是……”

“哎呀!景大哥你快点走吧,眼看这时候快到了,我们还得去泾州营威胁恐吓张沐春呢,谁知道那孙子得多少时间才肯出来?你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我们快去交手,快点撤退!快去快回!”赖三急得直跺脚,景迟无奈只得跟上。

眼看再转过一条街就是西三街了,离得远可以看见,离得近反而看不见。因为密集的房屋挡住了两人视线,赖三正要快冲,景迟却突然脸色一变,猛然将他一拉甩在自己身后,喝道:“全军注意!三号队形,戒备!立即张弓!”

“景大哥,干吗?”

景迟脸色铁青,先喊了一声:“随时戒备,若有箭支射来,立即放箭还击!目标,屋顶!”

然后才对赖三道:“郡公,事情不对!刚才的惨叫声是真的,此处至少有几百名擅长偷袭的弓手埋伏在暗处对薛据的队伍进行偷袭!我们听到的兵刃声乃是拨动箭支的声音。但想必箭支短小较轻,所以要离得很近才能听见破空之声。羽箭短小适合偷袭,但不能至远,我们将队形散开,在这里戒备应当无恙!”

景迟说的话赖三是一向肯听的,闻言立即叫道:“快快快!列阵!列阵!那个……听兵卫的!”

士兵们有些发毛,好在给他们的反应时间已经足够了,虽然脚步有些乱,但是练熟了的阵列还是在折腾了一会儿之后就列好了。

这边全神贯注地戒备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任何箭支射过来,也没见屋顶墙角有什么敌人的踪影。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赖三忍不住道:“景大哥,这……”

“再等等。”景迟沉着脸道。

赖三哪里能等得住:“薛据那边也不给个信儿……”

“不要说话!”景迟一声轻喝,赖三只好闭嘴,心里着急不已。

他们在这边等着,薛丹阳带着两千人在另一边等着,这是两条平行的街道,中间隔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屋舍。

薛丹阳已经无数次试图冲过这片房舍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每次一露头,便有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暗箭,专向咽喉要害招呼。连敌人的面也没见到,他的士兵便有了相当大的损伤,薛丹阳此刻又急又气。

就在刚才景迟率众赶来的时候,这一排屋舍中有一间的房顶上一个矮小的身子微微一动,缓缓向屋檐边靠近。他伏在屋檐上与屋檐紧密连成一体,他若是不动,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人。

“阿兄,东南向来了许多人,三千左右,应该就是那支什么杂牌军了。”这人抬起头,将手中弓箭向远方比画了一下,又垂下。他便是景迟和赖三都认识的人——小有。

被他称作阿兄的自然就是贺兰缺。对于越天意的每一步安排,穆延陵都有对策,用来对付薛据五千“乱军”的,正是贺兰缺的蛮族部队,用真正的乱匪对付假扮的乱匪,这也算穆延陵幽她一默。

“杀不杀?”小有向远处景迟的队伍一指。

贺兰缺淡漠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小有的话。

小有舔了舔嘴唇,露出兴奋之态。他小范围地打了个招呼,无数面向里面的人调转方向,张弓静静等待着新的队伍前来。

“呵呵,阿兄快来看,熟人哦。”

小有将弓箭瞄准了在队伍最前面咋昨呼呼奔跑着的赖三,箭尖连线他的咽喉,嘴巴里做出了羽箭飞出的“嗖”的一声,满脸都是笑意。

贺兰缺凝目远望,小有天赋异禀,视力远超一般人,他还没有看出来远处刚一寸高的小人是谁。

熟人?他在泾州城会有什么熟人?

小有摸摸腰间,做出个按着宝剑的姿势,贺兰缺顿时明白,道:“那个……郡公?”

小有点点头,他们在绮兰围场被士兵追逐的时候,听过有人叫他郡公。他们两人是回去之后才弄懂赖三说自己是老大老大的大官,到底是个什么官。郡公就是郡主仪宾的另一种称呼,虽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是老大老大的官,但在如今的定西的确是个重要人物,难怪汉人如此紧张他。

“倒是有些缘分。”贺兰缺看了一眼突然一笑道,“又见面了!这次他倒是跑在前面的,没像上次一般躲在兵马之后。小有,他也算越家人吧。”说罢张开随身小弓向逐渐靠近的赖三瞄准。这么远的距离,除了他别人是射不中的。

小有一把拦住了他:“阿兄,等等。等这些人都靠近,咱能多捞好多呢,你现在射死一个,其他的吓跑了怎么办?”

贺兰缺微笑着放下手臂:“好,等等。”

“再近点!再近点!”小有双眼光芒越来越亮,口中喃喃自语。那一支军队果然随着他的低语迅速靠近,很快,队伍最前面的百来人已经进入射程了。

“快些快些!”小有露出兴奋的表情,三千人的队伍拉得挺长,等一半以上的人进入射程再出手是最好不过的。按照这个速度,片刻之后就可以放箭了。随着他的一个手势,其余埋伏的箭手也进入最后备战状态。

可偏偏这个时候,景迟猛然将赖三拉住,并大喊一声,队伍最前面便迅速展开了一个防御的扇形。

“可恶!”小有大怒,一拍大腿,“做什么停下来?再向前几步不就可以了吗?”

景迟却没有义务配合他,只见景迟又下令变换了几个阵形,才达到了一个很有效的防御阵形。

别人不知虚实,只觉得夜色里,屋顶墙头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飞出夺命的羽箭,仿佛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在建筑物中一般。可小有自己却知道,屋顶上埋伏的不过三百人,被他们隔阻的军队一边是两千,一边是三千,若是一拥而上,这三百个手持短兵器没有马匹的人,显然更危险了。若是这支军队能再靠近一些就好了,若是就这么一直没有声音,或许能吸引得这支军队靠近查看。

他这边恨得牙痒痒地等着,赖三在另一边也急得直想跳脚骂娘,到底是在等什么呢?他什么危险也没发现!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了,难道就在这里一直站着不动?里面是薛据的人马,城防营也是陈定雷安排好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之敌出现?

“景大哥……”

“嘘!”景迟听他一开口立即严厉制止。

“可是,景大哥,时间来不及了……”

“郡公,此事不对,咱们成军之事时间尚宽裕,也不一定非得走这个形势。今日的情况十分蹊跷,虽然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保护士兵是为将者的责任,我们没有必要承担未知的风险,还是要谨慎行事。听我命令!全军缓慢后退!”

景迟让他谨慎行事。输不起的时候谁还能谨慎行事?赖三都要急得爆炸了,现在哪里是谨慎行事的时候?过一阵那些队伍冲进太史府的时候,若是他还不能调离泾州营,那些人便是羊入虎口,到时候穆延陵会不会给他谨慎行事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道:“景大哥,你看着,我去试试,没事了你们再上。”不是他逞能,而是真的没有选择!

说罢身子一矮,骤然向前蹿出一大步,随后便是一个前滚翻,身子刚稳定立即又是一个大步蹿出去。动作敏捷如同猿猴,只是沾了一身的脏,有失风度。

景迟一下没注意就被他蹿了出去,大惊之下想也不想便将手上长枪直接投了过去,这才叫一声:“小心!”

“嗖!”忽然一支箭飞过,赖三只觉得脖子左边一凉,随即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一把的血。这时候景迟的长枪才到房顶,只见一个黑影翻滚着躲过长枪,无数瓦片被枪尖击碎。

“郡公!”无数人一起惊呼出声。

“没事,划破一点皮!”

话音刚落,却见景迟眼睛猛然圆睁,他下意识地使劲一缩头,“呼”的一下,头顶软盔被一支箭轻松掀了下去,头发散开,头皮发麻,夜风吹过,好生凉爽!

“唉!”小有气得砸了一下屋顶,又没射中!通常汉人里的官员都没什么战斗力,离了车轿,路都走不快的,偏偏这个鸟郡公怎的比泥鳅还滑溜?

“廖天明,右翼。张启阳,左翼!掩护赵海明,冲过去救援郡公回来!赵海明,看你们的箭法了!稳扎稳打,不必节省箭支!”

羽箭如同密雨般倾泻到屋顶上,仰射远比俯射困难,何况他们的对手全都隐藏在暗处,想瞄准目标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蛮族人同样也有弱点,他们是来埋伏偷袭的,所用弓箭皆以小巧易于隐藏为主,这样的弓箭灵活速度快,但是不可避免的射程要短一些。偏生景迟军队的距离刚刚在射程之外一点点,看得见够不着。结果就是,两边瞎射一阵,伤亡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场面一时间便僵持住了。

“阿兄,这仗打得憋坏人,我带一队人下去冲一下他们的队形吧。”小有低声对贺兰缺说道。

贺兰缺微微摇头,道:“你不擅长对战,继续埋伏你的,我带五十人下去冲他一冲!”说着将手臂一挥,从房上纵身一跃,便跳到另一重低矮的房檐上去。埋伏在附近的蛮族变换一下埋伏位置,几十个人腾出身子来也跟了下去。

“好!”小有答应一声,在屋檐上灵猿般几个跳跃便找到合适地点,其余蛮族也与他一样变换了位置,重新将那走掉的几十人的空缺接管起来。

不过贺兰缺以前没住过这种一层层套在一起的屋舍,他在房顶上的时候还好,视野开阔,想去哪一个方向直接走过去就好,便是中间隔着空地也难不倒他带着的这些人,随便借助些什么都能轻松跃过去。可一落地就不同了,他带着人跃下几重忽高忽低的房檐,穿过几重忽左忽右的院落,进了几道一会儿开在这边墙一会儿开在那边墙上或大或小的门,再翻了几处高高低低各个方向都有的院墙之后,终于来到开阔之地,都觉得有些昏头。

好不容易走出这一片迷宫般的屋舍时,正看到一大群面色紧张之人,却不做军队装束,而是黑衣黑巾,看上去比他们还不像好人。

为首的青年身材修长,相貌端正,只是一双眼睛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正是薛据的长子薛丹阳。

一个蛮族有些奇怪地低声问道:“这些人不是那个什么薛据要闹事的那些吗?你看,咱射死的都在墙角地上,不会错。他们什么时候绕到西面来了?”

贺兰缺皱眉道:“是我们走错路了!”

“那……”

“无妨,都一样!来吧。”贺兰缺漠然地看了一眼,唇边冷冷一笑,这些汉人对于他当真没什么区别,既然遇上,那就先解决这边吧。

那蛮族不甘心,道:“这边已经打得没胆子了,收拾了那边,再去收拾这边完全来得及!”

“再回去,好生麻烦,就这边吧!”贺兰缺摆摆手,将长刀举起,做好了准备对战的姿势。

“呸!便宜他们了!”他转过身来一声呼喝给自己提提神,面对这些已经被他们射得吓破胆的人,还真没多大精神!

薛丹阳带着的两千人眼下还剩一千三百余人,六百余人全部变成了尸体躺在地上,他听到动静,口中大声呼喝:“什么人?”

贺兰缺还有心思和他们说笑,便道:“城防队的,来剿你们这群匪徒!”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十个蛮族便哄堂大笑。

穆延陵为这些蛮族都准备了汉人的冬衣,加上他们都是白蛮,倒也和汉人没太大的差别,只是有些固有的习惯,比如成年男子戴耳环之类保留,还是能让人看出他们是蛮族人来。

一个薛家士兵还在纳闷,不是说好了城防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薛丹阳已经咬牙切齿地喝道:“他们不是城防!是真的蛮奴!”

“蛮奴。”两个字一出口,贺兰缺脸色骤然一沉,一股阴鸷之气瞬间便升腾而上。

“杀。”他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语气不强烈,也不激昂。

“杀!”他身后几十个蛮族却同时应声大喝,如同打了个霹雷一般,一个接一个迅速扑了出去。

区区几十个蛮族,对上一千多人的对手,本应是鸡蛋撞石头。可是他们却如同铁弹打进了豆腐里一般!

即便是其中有人遇到危险,另外的人也立即支援,这些蛮族人让已经太平了一百多年的定西将士看到什么叫作可怕的单兵作战能力!

薛丹阳大惊之下,只得不断退后。他虽然也习得一身武艺,但并没有真正临阵经验,刹那间,便看见自己的士兵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倒下一片。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微笑着看他,踏着尸体而来,那些地上的尸体的血还没流完,一脚踏上去,血就像水线一样飞溅。

薛丹阳瞪大了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只见雪亮的刀光闪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听觉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肃清……

“啊!”薛丹阳的胸口被长刀穿过,到最后,依稀能看清的就只有那蛮族青年的微笑。

贺兰缺,你替越天意做了一件很棘手的事呢,只是你并不知道。 V/5pWgx/yTIL1BpOWDhPmhNqHh7ituoD2vqBx660vy6x9pbE4VFiesskQxs73T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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