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赖三鱼跃龙门身份大变的第一个新年,便在各式各样的祭祀活动中到来了,眼看第二日便是年三十,完成今天的活动,他也就该休息了。但这一天的任务十分繁重,定西这里对新年看得很重,新年前的一天非常重要,整天都有严格的祭祀活动。
祭祀分为朝祭、夕祭、背灯祭等。最后一个背灯祭走下来,已经是深夜,赖三也不回去了,直接在办公的书房椅子上胡乱眯了一觉,天色便已经泛白,年三十到了。
这个年过得真是有些恍惚,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简直做梦一般,之前的他连温饱都顾不上,而现在却是锦衣裘皮山珍海味,此一时彼一时。赖三蜷缩在只能半躺的贵妃榻上,感叹自己突如其来的人生际遇,很久之后,才渐渐入睡。
天色渐亮,街上陆续开始有人放起了鞭炮。王府庭院深深,隔音效果很好,赖三睡的这个外书房临近花园外墙,也只能隐约听到一点零星的闷响。今天只有上午有些杂事,之后各部门官员一直到初六都可以休息了。
早上有人将他叫醒,盥洗之后到政务堂看过印信无误然后封上,意思是王府春节期间也不办公了。封印之后只剩一些杂事,要将早已备好的装有“如意”的荷包,赐给身边的亲眷侍从、侍女等人。这些琐事原本定西王都不管的,是王妃的事情,如今也都指望他老哥一个。
为了让越天意能够专心部署之后的事情,赖三很乐意替她安排妥当这些琐碎小事。约莫送出去五十来个荷包的时候,殿外进来的三个人让他骤然一喜。
“汤饼!你们怎么来了?”他从几案边站了起来,高兴地迎上去,又在炊饼身上捶了一拳,“好家伙,我的姥姥!不得了,你这家伙居然又胖了!”
自从住进军营练兵,他只带了汤饼一个,剩下的三人就留在太史府了。等他住进王府,穆延陵并没有让这几人跟着,也就连汤饼一并留在太史府了。赖三为此还心里有点难过,虽说他知道这几人是来监视自己的,但毕竟那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明白这一别再见面就是各为其主了,也颇为不舍。而今突然见到他们,也让他十分高兴。
炊饼呵呵一笑,麦饼和汤饼在一旁则脸色有些尴尬,最初他们被穆延陵安排在赖三身边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但郡公却时常带着他们吃喝玩乐,大家自然也就都回避这件事。后来他们并没有被郡公带到王府,但他们被穆延陵送给赖三,成了近侍,侍卫关凭就从太史府转到郡公名下了。王府给内侍发荷包是按照花名册来的,有人特地去太史府将他们叫来领红包,这是规矩,不想要也是不成的,再觉得尴尬也只能过来领。
只有这个练了一身横练功夫的炊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走哪算哪,爱谁谁,见到赖三只有高兴,没啥别的感觉。
赖三却很高兴,他是很能理解给别人干活那份苦衷的,拿着那点俸禄,人家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哪能有那么多义气?但四人中只来了三个,赖三忍不住问汤饼:“香饼呢?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秦砾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过他了。”麦饼迟疑了一下,见汤饼没说话,便替他回答道。
这四人原本负责的工作并不相同,穆延陵挑了他们出来,只是因为他们四个功夫各有所长,而且都在江湖上混过,经验丰富,可以比较好地保护郡公安全。在这之前他们彼此并没有多熟悉,而秦砾他们也没怎么接触过,之后就更没有见过他。
别人都是领红包说两句谢赏就走人,郡公却和这几人唠了起来,还有好多人等着呢,一旁越天意派来帮忙的家人拿着托盘咳嗽提醒,汤饼见状便拖着依依不舍的炊饼告辞了。
赖三嘴巴张了几张想将这几人留在身边,转念一想事情成败未定,现在留下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是福。这几人在太史府一众侍卫中算是顶尖出色的,颇受重用,自己也未必有更好的前程给他们,只好公事公办让他们退下了,但眼中不舍之情十分明显。
“张显扬,走吧。”在王府门口,麦饼招呼汤饼跟上。汤饼眼望黑色招牌上赤金的“定西王府”四个大字,良久才是一声叹息。是的,他因处事灵活一向深得重用,知道的事情要比别人多些。
之后便是一群官员领他亲笔写的“福”字,只可惜郡公写的“福”字辟邪的意味多过字本身的意思。到了中午时分,一切事情都忙活完了,他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下来。理论上,直到正月十五都是他的休假时间,没有特殊情况这段时间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都没人管。
忙得姓什么都忘了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闲下来,他活动活动身子,遥遥望向内院,心中涌起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他做着一切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无论多少人围着他,他依然觉得孤寂。
突然之间,他就有点想念越天意了,似乎有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非常非常想去看一眼她。
他缓步向内院走去,越往书房走,戒备越严,郡主和人商讨事宜的时候是不让旁人听的。侍卫都站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守着。见到是他,倒也不拦,只让他一个人靠近了。
赖三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才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屋子里说话的声音骤然停下。赖三拉开门走进去,冲屋子里的几个人笑了笑,拱手道:“各位大人,过年好啊!过年好!”
越天意身体绷得紧紧的,见到是他,又放松下来,问道:“怎么了?你脸色有些差,有事吗?”
赖三很想说,今天是年三十,过年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但这些话实在无法说出口,只得摇摇头,道:“字写太多了,手脖子酸疼酸疼的!那些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看,真难伺候!我说你不如把这规矩改改,直接给个荷包,我看拿到荷包的都挺乐和,光拿个破字的个个都一副有屁放不出来的古怪模样,大过年的,也别太小气了。”
越天意心道就你写那字,我看了也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没心思和他说那没用的,于是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搭理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事情上。
赖三见她只是放松一下就又绷了起来,紧绷的肩膀给人累得不得了的感觉,心中隐隐有些异样,低声道:“你不歇会儿吗?诸位大人也该累了吧?”
“我不累,你自己找地方休息一下吧。”越天意柔声对他说了一句,转身又对陈定雷道,“陈大人,听到响炮之后到金水桥附近队伍赶到这段时间,你确定是三刻钟吗?会不会出现偏差?”
陈定雷皱着眉头道:“我差人暗地里走了一次,一个人的速度比这略快,一队人马应该需要三刻,但不方便演习一番,臣也不敢确定无误。”
赖三心中大感失落,这就是他始终不能和越天意产生同步感情的原因,她的世界自己进不去!小三子是容易动感情的人,他用远超别人的热情,轻轻一刺激就能澎湃激昂,热烈地燃烧起来。但每当他感情充沛上扬到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有些现实给他降温。
被陈定雷新调去金水桥一带巡逻的千骑卫富城接口:“金水桥一带有十里方圆,接到信号的时候,巡逻队伍在什么位置也很难确定,只能尽量靠近,这个时间无法太过于准确。”富城是富家的旁支,虽然远不如陈定雷亲小舅子富满那般亲,也不如富满学富五车、官运亨通,但为人比富满务实得多,在这件事上更值得倚重些。
屋子里最年轻的一个男子闻言皱眉道:“这个时机十分重要,早一步晚一步都不成。诸位大人关系到的是前程,家父可是押上了我薛家全族的性命。你若带人跑得太快,要真追上了,难道把我薛家军当匪给缴了?”
这个人是最让赖三不爽的,他是薛据的长子薛丹阳。薛据不方便露面,他是代表薛据化装成陈定雷的侍卫秘密进城的。自从知道了越天意和薛据秘密约定,再看到薛丹阳本人的时候,赖三就有想掐死他的冲动。并且故意在他面前拉着越天意做出很亲密的样子,真希望能气死他拉倒。但薛丹阳目标根本不在一个女人,而是越天意代表的权势地位,所以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竟是毫不在乎。该谈什么都是公事公办,如此几次后,赖三倒是拿他没辙了。
听他这么说,赖三道:“那是没法子确定的,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何况路上人多不多也不一定呢。既然一个信号不行,那就多用几个信号,一段路一段路的,让两边的时间刚好能凑在一起。”
越天意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响炮要让距离十里外的人听见,声音很大,接连放是不行的,如果分成一段一段提醒,可以用别的方法,比如让薛大人在行军过后的地方系一条带子之类,富城看到标志,就知道这里可以走,没看到,就控制速度等一等。”
“带子不稳妥,不如……”几个人立即又商量起来了。赖三在一旁看着,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到处都是人,但他还是觉得莫名的孤单。
“天意,你们忙,要不我回去城北一趟,过年了也和邻居串个门,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和我七叔一起去的。”
“哦,等等,没事了我和你一起去。”越天意仿佛随口道。
“真的?”赖三喜出望外,惊喜地看着她。
“嗯,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有些问题只有安排了之后才能看出毛病,坐在这里光想是没用的。你安静点别说话,等我一会儿跟你去。”
赖三大点其头,天意要和他一起串门子,那是多有面子的事情,想想就觉得兴奋!
陈定雷闻言站起来,微笑道:“郡主有事,臣等便告辞了。”
“不急,陈大人,这段时间你多次调防,穆延陵没有使些阻碍的手段吗?”
陈定雷道:“以往每到年关,城防也都是紧张关口,调防的事情很平常,并不显眼,穆延陵也没有开口阻止。即便有些阻碍,也可以解决,郡主尽管放心。”
“那就好。”越天意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几个人便散去了。越天意将陈定雷送到门口,陈定雷如今也是出入都带着大批人手以策安全,可见对局势大家都很紧张。
越天意望着陈定雷的身影出门后迅速被他自己带来的侍卫围在中间,渐渐远去。目中似有淡淡光芒闪动,自言自语道:“容易了些。”
赖三听她这么说,也接口道:“也比我想的容易多了。我还想,动了城防就等于动了老穆的心肝,他还不咬一块肉去?谁知他也就瞪了两下眼就算。看来事情谁来做真是不一样,若是真让我接手城防,现在不知道得多麻烦呢,肯定连陈大人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
越天意看看他,笑了笑说:“三哥,你不知道。陈定雷在定西好歹也经营了二十年上下,经验方法、人脉势力,哪一样不是根基雄厚?他常年交往的官员遍布上下阶层,肯听他话的人数也数不清,别说你要和他比,即便是我要和他比,都是远不及他的。”
赖三嘿嘿一笑:“还真多亏有陈大人,我以前想得挺好,等你们开始布置了一看,要是没他,这事真太悬了!”
“不是太悬,没有他,是必败无疑!”越天意看着他,嘴角上弯,露出甜甜的笑意来,“用你的话说,那叫庙里丢了钟,想(响)也别想啦!”
赖三被她笑得心里如同开了花般高兴:“那也是我家天意厉害,叫……对!知人善任!”
“你就会说好话……”
“嘿嘿,那你爱不爱听呢?”
“讨厌,马上就来人送饭过来了。别乱动……”
过了一会儿。
“时候也还早,不如跟我去城北,我找个好地方带你吃饭,保准你觉得滋味好!”赖三兴冲冲地提议。
越天意脸色还带着红晕,闻言顿了一下,才轻声道:“三哥,我刚才说和你一起去,只是想打断你的话,不想让你继续说下去,并不是真的要和你一起去城北。如今草木皆兵,这个险不光我不能冒,也不能让你去!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赖三闻言一愣,不禁道:“为什么?”
越天意道:“你住的那窝棚区人多口杂,难保没有别有用心的人想从你嘴里套点话出来,那些人岂能相信?”
赖三忍不住争辩道:“不能,天意!我的邻居都认识了十多年了,爱传瞎话的人是有,可良心不好的可没你们官场多!怎么就信不过了?再者说我有那么傻吗?别人套话那也得能套得出来才是,我保证我什么也不说不就是了?”
越天意看着他有些着急上火的样子,很疲惫地一笑:“很久之前,我父王认为最亲近的臣子便是穆延陵,结果如何你也知道。”
“可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也要防备着,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天意,你不能被人骗过一次,就永远也不去相信别人了!这样不好!真的,不用这样!”赖三想说服她,却又觉得自己语言匱乏,心里想的好些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带着焦急和担忧看着她。
越天意皱起眉头,道:“三哥,这事你听我的没错!还有一件事,以后你记得,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要提你那些邻居好友。你的出身,穆延陵虽然没有刻意隐藏,但也没几个人往那方面去想,等等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我这出身就是这个样子,难道我不说别人就能忘了吗?天意,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上次我带你去南街,你吃了赵六婶的豆腐脑,不是也觉得挺好吃的吗?”赖三不解,他觉得越天意并不是矫情的人,似乎没有表现过看不起自己出身的样子,他又没有隐瞒过,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突然看不起了?
“三哥,你信我吧,我是为你好!”越天意认真道,“日后你就明白了,或许将来,你会为这件事感谢我。”
赖三心中一股怒气上扬,我谢你爸谢你妈谢你全家!你逼着我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居然我还要谢谢你?
他脸色阴沉,但是又无可奈何。赖三强忍着心头怒气,半晌才道:“那我可以见一下我七叔吗?这都快过年了,我还没见过七叔一面,你总不能说,连我七叔都是不能相信了吧?”
越天意停顿了一下,默然无语,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道:“三哥,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你七叔现在不在泾州,他已经被我秘密送往庐州了。”
“什么?”赖三霍然站起,叫道,“去庐州做什么?那冰天雪地的地方……”
“噓!”越天意脸色一变,轻声制止了他,然后她示意赖三不要说话,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又潜行至窗边门边各听了一会儿,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这才放松下来,低声道,“小点声说话!”
赖三半晌不能开口,急得脸都红了,问道:“用得着这么小心吗?我来的时候看了,这里方圆五十步内都不许有人。”
越天意看了他一眼,才低声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赖三捏着嗓子小声问道:“你送我七叔去庐州做什么?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越天意柔声解释道:“三哥,你也知道,如今我们两人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下,如果让你七叔留在泾州,一个是起事的时候很难顾及他的安全。再者,虽然我一直很小心,但也难保就没有人知道你和王七的关系,若是有人用你七叔来威胁,你是帮我好还是帮他好?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为难了不是吗?”
若是她一直态度恶劣,赖三肯定不高兴,但她这样声音一软,赖三的心也就软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软话呢?赖三心想,她对我是真的好,就不要生气了吧?
“可是……天意,你至少要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啊,如果万一……万一……”赖三有些说不下去了,虽然看着越天意的计划越来越成熟,似乎成功已经唾手可得,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有万一,万一失败,他和七叔岂不是永别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对不起,三哥。”越天意的声音更加柔弱,低声道,“你最近太忙了,实在有太多人注意你,很难抽出机会来。送走你七叔的事情又必须隐秘,机会来了就要立即走,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别难过了,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七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说句不好的话,我现在送走他,他丝毫也不引人注目,我还能提前做好安排,若是你我有事,他即便过得不是大富大贵,也定能安享晚年!岂不比留在泾州,和我们一起冒险的好?”
“是倒是……可是……”
看着赖三逐渐柔和下来的表情,她又道:“男儿在世,当有远志!等事情了结了,你们便可长长久久地相聚在一起了。到那时,你已经凭本事给他挣出一份荣华富贵,岂不比你现在生死未卜,见到他让他为你忧心焦急的要好?”
赖三听到最后一句话,确实动心了。现在见七叔,如实相告,他必定为他担心焦急,若是隐瞒,却又怎么解释自己不能和他相聚的事情?
既然决定要和越天意一起为自己拼个前程,那真还不如等事情了结再见,至少他相信越天意要关照一个王七的后半辈子那还是做得到的,并不是非他不可。若是一切顺利,七叔见自己如今这般有出息,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虽然天意不用他嘱托,已经几次告诉他七叔的近况了,他也知道七叔安好,但仍旧不免惦念,并不是理对了情就对了,他已经被越天意说服,承认她有道理,但想到若是事情不谐,那便是诀别,仍旧不免怅然若失。
越天意见他这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柔声道:“三哥,我真的饿了,你去叫厨房准备午饭,我们就在家里吃吧。你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没有?这些日子我一直没胃口,总是那些菜都吃腻了,最好能弄些没吃过的来尝尝。好不好?”
“哦,好!”赖三打起精神,出门去了。越天意和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还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让他很是着迷,别说要吃点新鲜的,就是要吃星星,他也得试着去摘摘看。
等他出门走远,越天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叫过暗处一人,低声道:“通知你们首领,连夜将王七带出泾州!务必隐秘,不要让郡公发现分毫。”
若是赖三听到这话,一定大吃一惊,王七并没有离开泾州,为什么越天意要骗他说已经将王七送走了呢?
“去哪儿?”那人低声问。
“往东南,不用离开太远,等我命令。”越天意低声道。庐州在泾州西北,她此刻却南辕北辙,让人将王七带去东南。
“希望是我多虑……”等人都走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愁绪。
“开门!开门!”越天意还在沉思,并没发觉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有人在外面撞门,她才抬起头来。
“哎呀,快帮我开一下门!”门外是赖三咋咋呼呼的声音。
越天意愣了愣才去给他打开房门,说实在话,这类开门的活还真没轮到她做过,以前总是一个示意就有人为她做事了,因为现在她秘密众多,也因为经过固原事变后,她不愿意身边有人,所以经常会让下人都退下,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听了赖三在门外大呼小叫,好像真回了家一样,对她来说当真感觉新奇。
家吗?越天意不禁摇摇头,她即便有家,也该是深宅大院,不应该是这种连开门都要她自己来的小门小户。
赖三却根本不知道对他来说很平常的事情都能让越天意想一想,他两只手都端着东西,腾不出手来开门,所以在外面大呼小叫。
门开了,赖三弯着腰端着东西拱进来,屋子外面的寒气跟着进来,直接就是一股白烟。门上挂着的珠帘绕在他身上,他端着东西躲闪着帘子,水晶珠子被他弄得叮叮直响。
“来,天意,接把手!”
越天意接过他手中的大盘子,奇道:“这是什么?”
赖三托着的是一个没盖盖子的大食盒,但里面没有碗筷,直接装着食物。
能看出来最下面黄白两色的是米饭,应该是用大米混合小米一起蒸出来的,然后上面可就奇怪了。
饭上色彩斑斓,能看出来的部分是红枣、红橘、栗子、龙眼干,看不出的部分是交杂着黑乎乎白乎乎一块块的东西。饭上面还有几根香枝,还有一根松树枝。上面苍绿色的针叶插在饭上很是漂亮。
“你这东西是吃的吗?”越天意双手端着,越看越觉得奇怪。她感觉这东西可以上坟用。
“当然是吃的啦!”赖三摆脱了帘子的纠缠,赶紧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得意地搓搓手,“厨房里好吃的可多了!不过我估计你都吃过了,不一定觉得新鲜,今儿可是年三十,还不如直接吃年饭。”
越天意说要吃东西,只是把他支开的一个借口,吃什么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自从那日固原事变之后,她吃什么感觉都差不多。可奇怪的是,让她提起点兴趣的几次,都是这小子拿来的莫名其妙的吃食,豆腐脑、烤土豆、鸭子汤泡馒头……
想到这里不禁对这一盒子食物有了些期待。豆腐脑、烤土豆之类的卖相都很难看,但味道却不错,眼前这个看着十分漂亮,应该会好吃吧。
把这叫作“年饭”的东西放在桌上,赖三小心地把它端出来,再从食盒底部拿出两个大碗和一碗汤来。
他将松树枝往一边推了推,盛出两大碗铺着各种东西的饭来,指给天意看:“这是红枣、红橘,这是栗子干,这黑的是腊肉,白的是荸荠,又脆又甜的。还有这个,这是长生果(花生),吃了可以活一百岁的。金银饭,长生果……好兆头吧?”
越天意微微点头,兆头是不错!这段时间她事情太多,一直都没好生吃饭,眼下已经快下午了,中午饭没吃,她也确实感觉饿了,不禁接过赖三递过来的饭碗,挑最漂亮的地方舀起一勺子来。
“以前年饭都是七叔做,家里材料也没这么全,我第一次做得这么好,刚尝了尝,好吃得不得了,你快来试试看!”赖三得意地说。
越天意将勺子里红白相间的米饭送进嘴里,还没下口咬脸色就僵住了。她吃进嘴里的是一块腊肉和半个腌红橘,红橘腌制的时候落了重料,极其浓郁的酸味,而腊肉则是又咸又辣,且她刚好舀起一块全肥的,所以才色作雪白。肥肉一入口便软塌塌地裹在舌头上,偏生那黄白两色的米饭竟然是甜的,腻死人的甜!各种滋味各种口感一下子就齐了,这一口含在嘴里,越天意眼睛圆睁,直接找地方吐掉了,实在吃不下去。
“怎么了?”赖三见了好生奇怪。
“你就给我吃这个?”越天意面色不愉。
“不好吃?”赖三狐疑地看着她。
“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了!这能吃的话,你自己吃给我看!”
赖三端起碗来,大口吃了几口,含着饭粒抬起头,诧异道:“多好吃啊,你不觉得好吃吗?”
好吧,此刻越天意相信赵六婶说的,给他什么他都觉得好吃这话了。
赖三没有故意整她的意思,他亲手做的年饭他真的觉得很好吃。越天意和他的成长环境太过于不一样,口味也难免有差别。有钱人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肴都以保留原味为主,但对于穷人来说,菜里能放进去一点盐,那就是好吃的了。
“那你泡汤吃吧,泡汤更好吃!”赖三见她的脸色,献宝似的推过大汤碗,里面是棕色黏糊糊的东西,白菜片、木耳末、大肥肉、鸡蛋都在里面翻腾,上面还点缀着碧绿的葱花,“这是七叔的拿手菜,白菜汤!好喝极了,往常过年可没有这么多肉片放进去!泡了汤你再尝尝,保准一大碗都能吃得一点不剩!”
他兴冲冲地道:“来!我帮你拌进去!”
“三哥三哥!”越天意忙阻止他,道,“我突然想起来,今儿是年三十,应该吃饺子的,还是让厨房做饺子吧。”
“饺子是晚上吃的!年饭是中午吃的!”赖三不同意,“现在吃这个,晚上再吃饺子。”
“这个……这年饭挺特别,好像家庙还没有供饭,正好端过去供奉给我父王尝一尝,我们换点别的吃。”
“不要紧,我做了一大锅,厨房里还有不少呢,我怕浪费,问了不少人他们都不吃,正好给老王爷供上吧!这里的我们吃!”
“哦……”越天意看着他将白菜汤往饭里一扣,拌得和猪食一样递过来,得意扬扬地等着她吃,一时间真是说不出话来。
刚刚还想着,这小子虽说粗俗,但对吃食倒也有些心得,他拿出来的东西样样都好吃,此刻幻想碎了一地啊。
“天意,快尝尝,爱吃的话正月你吃的伙食我全包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以前最盼着的事就是有了钱能开家馆子!我特别乐意做这事!”赖三兴冲冲地道。
“三哥!”越天意一本正经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年三十了,使臣还留在驿馆,你应当邀请他们两人来王府过年才是!”
“可是弄两个外人来过年多别扭,而且他们也不一定愿意来。”
“哦,估计他们不会来,他们不能和定西这边走得太近,不过他们不来是他们的事情,你这个做主人的若是不邀请一番那可说不过去,至少也要慰问一下,看看他们缺少什么吧?这是礼数,不可缺少,你快去吧。”
“那这饭……”
“你刚吃了不少了,若是还饿,叫人准备点心你带着吃,你走了我自己吃中饭,你快去换件正式些的衣服,我让人备车等着,快去快回啊!”
“哦……好吧。”
赖三十分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才下去换衣服。要说以前他冬天只有光板穿一件破棉袄的时候很向往有内衣可穿,如今穿衣服已经成了他一项负担。出门穿一套,入内室换一套,见客穿一套,吃饭还要换一套,加上各种冠带配饰,让他好生心烦,虽然有人服侍他帮他换,但他还是不愿意像个布娃娃般被人拉着穿不同衣服玩。
但穆延陵也是一样,越天意也是一样,他们也是不同场合穿不同衣服的,似乎没有谁觉得麻烦,也没有谁试着想换个生活习惯。
谁规定有身份的人就要不停地换衣服呢?赖三想不通,所以在日后,他能自己做主之后,郡公每天只穿一套衣服,不管吃饭还是见客,除了特殊的情况下,他只在睡觉的时候才脱衣服。
“三哥,来,喝一杯吧!”越天意举起酒杯,冲赖三笑了笑。
这是年三十的夜晚,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花园里一张小小的石头桌子旁,桌上也只有两个凉菜,一壶酒,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今儿是年三十,连月亮都没有。”越天意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脸颊红晕更浓了些,她歪着头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固原,晚上一百多人一起吃饭,然后还要守岁,一个晚上不睡觉。天佑满七岁了,他也要守岁,困得他歪歪扭扭。固原行宫里有好大一个温泉池子,越是冷天泡着越舒服!三哥,你喜欢温泉吗?”
赖三摇摇头道:“不知道,我都没见过温泉是啥。”
“对哦,呵呵……我都忘了。”越天意笑道,“那和你说不到一起去了,咱喝酒!喝酒!”
她摇了摇,发现酒壶已经空了,举起来随手丢在地上,扬声道:“换一壶来!”
远处侍女走过来捡起空酒壶,将一壶新的放在桌上,又赶紧退下,只敢远远地站着。
“三哥,来,我们喝酒。”她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气,伸手又给赖三倒酒,却发现他的杯子还是满的,不悦道,“喂,你怎么不喝?”
“我以前喝的酒少,酒量不咋样,再喝恐怕就醉了。”赖三推辞。
“呵呵呵。”越天意笑了起来,“就是要喝醉啊,如果不喝醉,年三十这么长,可怎么熬过去?”
赖三听得一阵心疼,柔声道:“天意,你是不是想你爹了?”
“废话!”越天意斜斜瞪了他一眼,“你都想你七叔,我怎么可能不想我父王?你七叔你可能还有机会见,我的父王嘛……哈哈,再也见不到喽!那才是想也白想呢!”
她是笑着说的,不带一点戚容,说完却直接抄起赖三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闭着眼睛半晌才睁开。
她有些醉了,红晕一直染进眼眸里,一双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媚态,身子也似乎给人抽去了骨头般,端庄的举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
“三哥,过来我身边坐,我冷!”她笑着说道。
当然冷!如今草木凋零,花园里只剩下些没有叶子的树,冷风窜过来穿过去一点阻碍也没有。两个菜早就冷透了,就差没结冰。石头桌子凳子更是冰寒彻骨。但是越天意偏要在这里喝酒赏月,虽然今晚根本没月亮,但赖三能不陪着她吗?
赖三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越天意大概真喝多了,身子一软靠在他身上,赖三身子一热,心中大动,一双手忍不住就搂过来了。
越天意被他揽进怀里,并没有挣扎,只是低声道:“给我唱歌吧,阿姆种南瓜那首歌。”
赖三身子一僵,原本带着点不老实的手只好老实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低低唱起了那首哄孩子睡觉才会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南爪开黄花……
……娃娃快睡吧,娃娃快长大……
一阵轻轻的颤动从她肩头隐隐传来,越天意将头埋在他胸前轻轻颤抖,就像是在饮泣。赖三心中升起满满的怜惜之情,身边这个姑娘此刻无比惹人怜惜,让人想粉身碎骨地去保护她。
娃娃为什么要快长大?
也许你不知道,娃娃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
今年越天意也没有守岁,她在赖三怀里听着儿歌睡着了,因为他唱的本就是一首催眠曲。越天意始终没有抬头,所以赖三也没有看见她到底哭了没有,只是那阵子轻轻的颤抖如同直入他的灵魂一般,似乎能使得他的心跟着一起颤动,无法遏制。
越天意是被一阵噼里啪啦激烈的爆炸声吵醒的,她直接吓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反应是,开战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她窗子前面放爆竹的声音。
似乎这么不懂礼仪的人只有一个,她已经有了结论却还是想证实一下。
越天意见身上还穿着昨天在花园喝酒的衣服,很是齐整,便推开门呵斥:“谁让你们在我院子里放爆竹?”
谁知一推开门,声音更是震耳欲聋,她的话根本听不见。
只见院子里青砖地面上通红的爆竹碎屑已经铺了一地,硝烟弥漫一时来不及散去,更多的烟雾已经升起,还有好几串爆竹被人拿长杆子挑着,赖三正拿着一炷粗香,点着就跑。更大的响声顿时充斥了整个院子。
“吵死了!三哥,你为什么要弄这个?”越天意大声道。
赖三见是她,已经早将香往别人手里一塞,自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闻言大为惊奇,道:“放爆竹啊!谁家大年初一不放爆竹?”
见郡主出来,点香的也不敢再点了,恭谨地退到后面,挑着一长串鞭炮的那几个也悄悄收回手。原本几个在屋檐下捂着耳朵笑眯眯看着的侍女,此刻也放下手悄悄退后,怯生生地望着越天意。
很是奇怪,这些原本都是王府的下人,如今看着郡主如同瘟神,倒是没几天就和赖三混得异常亲近。
“放什么爆竹?王府从来没这个规矩!”越天意皱着眉头,一院子的硝烟火药气息让她觉得很难闻,很不习惯。
“不能吧?”赖三大奇,“爆竹都不放?那你们怎么过年?”
“过年,便是吃酒、赏些歌舞,戏班子轮流来唱戏……”看到赖三呆滞的表情,越天意使劲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新奇的杂耍,我们兄弟姐妹都爱看。”
“那是挺不错,可是放爆竹也很有意思啊!而且过年放爆竹是辟邪的!你们真的从来不放?”
“最多大门外放一放,内宅怎么可能放爆竹?吵死人了!”她皱眉道,“别说王府,便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也不能在内宅窗子底下放爆竹,三哥,你见过穆延陵在他的正房门外放爆竹吗?”
赖三又没在太史府过年,他哪知道穆延陵会不会在门口放炮?不过穆家似乎有专门的场地,应该确实不会在睡房门口放。原来上层人物和他的生活习惯有那么大差别。他忍不住又问:
“小孩子也不放吗?”
“不放!”
“不是说女孩子,小子们总要放爆竹吧?”
“不放!”越天意还是摇头。
赖三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道:“真是奇怪,小孩子还有不放爆竹的?一到过年,我们邻居街坊家哪个小子不吵着要放爆竹?除非实在是家里日子过得紧,不然多少都能买点给孩子!哎呀呀你们,我还当你家那么厚家底,每到过年想放多少都管够呢!”
他突然道:“天意,你是不是从来没放过爆竹?”
“自然。”
赖三一笑:“今儿非让你过来试试不可,来来,小武,把香给郡主。小刘,举好了!大伙小心哈!”
越天意有些不情愿,反而退后一步,不肯接过那燃烧着的香,那被叫作小武的家丁也不敢过来递,加上前头的爆竹也放完了,场面一下子安静得诡异。
赖三看着她,冲她温柔一笑:“爆炸辟邪,大鬼小鬼靠边走!炸一炸万事顺利。老穆不放我们更得炸一炸他!”说着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推到爆竹前。
他咧嘴大笑的时候多,这样温柔的笑容也少见,越天意被他带到爆竹前,“大鬼小鬼靠边走?”她心里觉得好笑,老百姓的愿望真朴实!这样就大鬼小鬼靠边走了?魑魅魍魉在她身边数之不尽,要这么说,她得放多少爆竹才行?
一串爆竹在她手中点燃,声音非常大,赖三见她不动也不躲,赶紧一把将她扯到怀中护住,帮她捂着耳朵。
越天意从他胳膊的缝隙往外看,看着爆竹在面前发出巨响,炸成碎片,化作青烟,剩下的爆竹皮都是轻飘飘的薄纸,缓慢飘下,最后落下一地软红。当爆炸真的来临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这个顺序?这个结果?
一院子的人都热热闹闹的,越天意也跟着露出笑容。
“崩穷了!崩穷了!五路神到!穷子快跑!”
“今儿初五,我们吃金丝穿元宝!招财进宝,抢路头,填穷坑!大家快抢啊!”郡公拉开营帐的门,得意扬扬地宣布。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抬着大饭桶的士兵,再后面是几个厨子。
校场的营帐中地龙烧得热热的,越天意把披在身上挡雪的大氅卸了,只留一个银狐的围领,雪白的狐毛围在脸颊周围,将她越发衬得面若美玉,目若点漆。因她在营帐中,一屋子的大头兵全都十分拘谨,束手束脚,大气也不敢长出,屋子里除了火龙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便只有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这可真是军营中少有的安静。
越天意此刻坐在桌子前翻开景迟祖父留下的那本《行军纪要》,显然这本书提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看得十分专注。景迟立在一边,在她要问什么的时候便低声讲解。
这几天,赖三每天都带着越天意来军营一阵子,起因是越天意那日亲手放完鞭炮之后,赖三好奇地询问她往年都是怎么过的。这一问之后可是万分惊讶,原来那些他熟悉的过年习俗越天意竟然大多都不知道!
真是!这样的年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赖三索性想把自己知道的正月里过年的程序都来上一遍,热热闹闹过这个他们相识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只是他秉承的那些习俗都要热闹,人少了不好玩,眼下越天意难保不遇到什么危险,人多的地方她不会去,人多又同时安全的地方,赖三立刻就想起了军营。
他极力怂恿越天意跟着他那群大兵一起过年,天意纠缠不过,也就答应跟他来看一眼。但是她来的第一天,便被景迟桌子上这本笔记给吸引了,从此不用赖三怂恿,便日日前来,如今已经是第五天。
正月一到,陈定雷这个安排城防的顿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过来了,但他和一众官员还是将每天的调动情况以及发生的事情用密信送过来,调防之后小摩擦不断,穆延陵一方的各种反应也要传过来。这些事都比较要紧,越天意下午要将当日陈定雷等人传回来的各种消息看一遍,所以每天都是待上半日,吃过午饭便必须回去了。因此她格外珍惜这半天时间,每次一坐下便看得聚精会神。
郡主乐意来,士兵们嘴上不说,其实不大乐意让她来。对所有的士兵来说,郡公和郡主的差别都非常之大,郡公是姓赖的,是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在训练场上流着汗下来的,郡主却是姓越的,是他们世代效忠的定西王后代。两人的行为举止神情气质无一处不提醒着这一点,大概除了他们自己不别扭,谁看了都别扭。
过年军营也休假,按例只留三百士兵留守,可是赖三这支新成立的偏军乃是在定西全境内调集而成的,比不得别的本地驻军,家就在泾州附近。六天假期,倒是有一半人来不及赶回家中过年,只好留守泾州,又除了百十来个手里原本就有些钱或有亲朋好友的请假在泾州城逍遥快活去了,剩下大多数的人只能留在军营。
这一千多人可都是惹事的祖宗,景迟怕他们生事,寸步不离,也就没回去过年。赖三惦记着这些兄弟,老早就送来好些酒肉年货,景迟也只求他们老实在营中待着不要闲逛惹事,对军中禁酒这句话假装想不起来了。原本这个年必将过得热闹开心,看到大年初一郡公来和他们一起过年,这些人更是高兴,可郡主一到,那可就顿时憋屈了,有屁都得憋着。
所以门帘被掀开的时候,屋子里二十来人一起长出一口气,呼气声都连成一片了。
安静至极的氛围在赖三掀门而入之后顿时瓦解,一股寒风伴随着这些人的脚步轰然而至。
“天意!景大哥,你们别商量了,到饭点了,快趁热吃吧!”赖三用一把大铁勺将饭桶敲得当当响,满面笑容地聒噪着,全然不顾屋子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越天意道:“这才巳时,你就要吃午饭吗?”
赖三道:“那当然!今儿破五,招财进宝,抢路头,填穷坑!我这还算晚的呢,不信你问问大伙!”
破五就是正月初五,是传统送穷神迎财神的日子,民俗说年三十到正月初五前诸多禁忌过此日皆可破,所以叫破五,有除旧纳新之意。这一天祭的五路神就是财神。所谓五路,指东西南北中,意为出门五路,皆可得财。所以越早摆下酒席请财神下来自己所在这一路,就越早发财,此为抢路头。饭是越吃越早,甚至有的人家天没亮就开始吃正餐了。不过奇怪的是,越是穷人家越喜欢抢路头,越天意以前从来都是按时吃饭,没这个说法。
“初五是破五,咱们吃元宝!赶快吃,明儿初六,放假的那帮小子该回来了,咱可就吃不成小灶了。”
越天意白了他一眼,道:“当真不知景将军家学如此渊源,三哥,你与他朝夕相处,竟没学会些治军之法,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光是惦记着吃,我都替你可惜。”
“你说这个本子啊。”赖三嘿嘿一笑,“老实说,我看景大哥拿着这本书日也看夜也看,倒也好奇翻了几页。只是字都认不全,上头说的什么更是完全看不懂,也就拉倒算了。”
越天意正色道:“三哥,字不懂有什么要紧?你开口问,景将军难道会不告诉你吗?这般好机缘就在面前,你轻易放过,多可惜!”
赖三扬起长把铁勺,嘻嘻一笑:“那时候我学射箭都怕时间来不及,哪里有空学这个?”
越天意一想也对,赖三当时每夜为了能多练一会儿,总是夹着一支香睡觉,香烧到手指头了,他便踏着星月出门射箭,又怎么有时间看这兵书?恐怕当时那种情况,就是孙武再世要亲自传授他兵法,他也没有时间去学吧。
想到这儿,越天意不禁往他手上看了一眼,他双手伤痕无数,右手伤痕多半是弓弦割伤的,左手净是黑色瘢痕,那就是香烛烫伤的了。
赖三见越天意看他的目光突然柔和起来,心里十分受用,掏出碗来先给她盛了一大碗:“来来来,破五吃元宝可以咬穷,还有胡豆,崩穷!你多吃点!”
大家正听着,他又加了一句:“你不穷我也跟着借光!”顿时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赖三给越天意盛了一大碗,随后一声招呼:“快抢!”屋子里的人便挤过来,厨子顿时忙不过来,一碗一碗的饺子热腾腾刚装出来就被人一把抢走。外面别的营帐更热闹,士兵们都是自己拿着碗碟,围着饭桶抢来就吃。
这样的场景想想就十分热闹好玩。厨子们将饭桶抬出去挨个分发,赖三蹿进来蹿出去,一会儿问人“要不要醋?吃不吃生蒜?”,被他一折腾,气氛顿时变得其乐融融。
“你怎么还没吃完一碗饺子?都快凉了!吃饭就专心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看书,饭也吃不好,书也看不好!”赖三发了一圈再次回到营帐,发现屋子里越天意面前的一碗饺子完好无损,根本没吃就又翻着兵书看去了,顺手就将她手上书本拿下来。
“我实在不饿,三哥,我再看一会儿你别闹。”越天意把饺子推到一边,轻轻吐了一口气。
“不饿也要吃!这是好兆头!吃了来年不穷!”
“穷有什么打紧?”越天意摇头,“我不怕这个。”
“那是你没穷过!”赖三撇着嘴道,“给你吃了上顿没下顿试试,天天一睁开眼睛,就得想这一天上哪弄点糊口的吃食呢?等晚上躺在床上,高高兴兴,算是又混过去一天了。便是这样,我们每年初五都一定得吃饺子呢!你怎么能不吃?”
“哦?三哥,你们家每年初五都吃饺子?没骗我吗?”越天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第一次到他那窝棚的时候,这家人穷得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他们两人吃不上饭都是常事,真的每年都能吃得上饺子?吹牛吧!
赖三嘿嘿一笑:“我骗谁也不骗你!真的是每年破五都吃饺子,因为我七叔特在意这些讲究,他是穷怕了,不过我们吃的和你吃的这饺子有点不一样。好比说前年,我七叔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包饺子,他又怕来年还这么穷,就满屋子找能吃的东西,最后他把家里早就放干了的菜叶凑出两把来切碎了做的馅!嘿嘿,你知道干透了的菜叶子做饺子馅什么味?”
越天意想了想说:“很硬是吧?像干草?是不是没味道?”
赖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见过干白菜呢。”
越天意微微一笑:“我的确没见过干白菜,不过听陈定雷说起过,你在绮兰围场当着所有人的面吃了一只烧成炭的鸟,还说什么老百姓吃的东西多半是什么味道也没有的,因为他们顿顿连盐都吃不起。所以我想,干白菜应该是硬得咬不动,而且也没有什么味道吧。”
赖三看着她嘿嘿一笑:“猜错了,硬是硬,味道却是酸的,因为七叔包饺子用的是一团放酸了的酵子面!他早一个月就留下一把白面来准备初五包饺子用,结果一直放酸了!”
“你别说,这味儿我一直记到现在!忒有咬劲了!”说着在小碗里夹了一个热乎的饺子推了推,又把筷子直接递到她手里,越天意顺手接过,夹起那个饺子吃了起来。
越天意吃到第五个饺子,终于推开了饭碗:“行了行了,再吃我就吐了!”
“这么快就饱了。”赖三意犹未尽,“你就是吃得太少,一天加起来还没我一顿吃的多!”
“三哥,我看你也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越天意站起身来,随意说道。
“咦?今儿这么早回去?”赖三看看天色,往常她还得再看一个多时辰呢。
“我们走了,大家也能开心些,明天其他的士兵就要销假回营,人太多,景将军,从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你不看书了吗?”赖三惊讶道,这本书这几日简直让她如痴如醉,怎的突然就不看了?
“不看了。”越天意微微一笑。
景迟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郡主若觉得人多不便,请将这本书带回王府观阅,那个……稍解无聊也好。”
“景将军实在过谦了,我虽然不懂军事,却也能看得出这本书乃是久经战场的将领心血所凝,字字珠玑,怎么能说是稍解无聊之物?景将军留着就好,这本书,我是真的不想看了。”
景迟大急,其实这本书最初郡主来看的时候,对他简直是意外之喜,郡主越是对这本书关心,他越是觉得有希望,有朝一日能将祖父的思想发扬出去。几日来,他哪一天不是紧张得心脏狂跳,两手冷汗?就怕郡主觉得不过尔尔,一翻就算。可是郡主越来越专注、越来越认真地看,让他觉得越来越有希望,便一刻不离地守在一旁,若是郡主有疑问,他便绞尽脑汁地引用各种事例详细解释分析,务必让郡主对这本兵书兴趣不断。
如今眼看一本书只剩少许就能看完了,怎的郡主却不肯再看?
然而越天意说不看,他又哪敢再劝,这件事对他又太过于重要,忍不住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和他熟得多的郡公。
赖三不知为何景迟目光又焦急又哀伤,却能感觉出他求助的意思。便道:“好好的,为什么不想看了?”
“看也看不明白,就不看了。”
景迟忍不住道:“哪儿不懂,属下……”
赖三也同时开口道:“你那么聪明,多看两眼肯定就明白了。”
越天意叹了一口气:“这是景家好几辈子人的心血所凝,哪有那么容易就懂?我还差得远,景将军却已经青出于蓝了。”说罢淡淡地看了景迟一眼。
景迟脸涨得通红,拱手道:“郡主过谦,郡主天资绝顶聪明,这本书,这本书能得郡主一观,才算适逢其主。景迟自三岁起便得祖父日日教导,方能知晓一二,郡主几天之间便能记住此书,您所问的俱切中要害,若郡主带兵,比之景迟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越天意摇头:“若是给我十几年时间,边看边实践,或能吃透其中精髓,如今几日之间随手翻翻,毫无用处。若真依你说给我带兵,哪怕是连纸上谈兵的赵括也不如。景迟,你这不是夸我,而是害我!你就那么想我看你的兵书吗?”
景迟闻言一惊,慌忙抱拳:“郡主,属下绝无此意……”
“无须惊慌。”越天意微微一笑,打断他,“我也没别的意思,太过于耽搁时间,我本就不应当沉迷于此,早就该不看了才是。只是景将军这本书太好,让我忍不住看到如今,再看下去就忍不住要学了,我真的不能再看了。”
景迟闷声道:“这本书确实是属下祖上几辈人行军经验之谈,我祖父穷尽一生时间将之整理成册,属下只是……只是不忍祖父一生心血被埋没……”
越天意望着景迟微微一笑:“有佳孙如你,他的心血怎么会埋没?”
景迟楞楞地说不出话来,越天意微笑道:“景迟,你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没有机会。既然我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无法达到你现在的水平,那我何必去看你这兵书?若有所需,你会不为我效力吗?”
她微笑着转向营帐其他士兵:“你们这些大好男儿,越天意若有所求,你们会不为她效力吗?”
帐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声。
在她说这句话之前,大家看重她是出于她的身份和郡公的情分,在这之后,可就是因为她自己了。
“明天真的不去了?”赖三在回来的马车上,怏怏不乐。
“不去了,熟悉到现在这个程度就够了。”越天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将脑袋靠在赖三肩头,道,“三哥,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和这些士兵透露了没有?”
赖三摇摇头:“你不是都叮嘱了好几遍了吗?到时候只和他们说,是陈大人特地请来的人,帮我们成军的。”
“嗯,你这支军队要起到奇兵的作用,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伤亡,所以你不必那么担心。”
过了半晌,赖三才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垂头不语。
“三哥,你不高兴吗?”越天意坐直身子,凝神看着他,柔声问道。从上了车他便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闷闷不乐,他从来没这个样子过,所以看着十分别扭。
“没什么,那个……天意……我总觉得这样不好,有点对不起景大哥!”赖三看了她一眼,“我和景大哥认识那么长时间,他那命我也算救过几次了,我都没见他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你看你说几句话,他就那么感动,就跟要准备把心挖出来给你似的。我带着你一起骗景大哥,骗我们这帮兄弟,我心里现在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特难受。”说完之后,他又垂下头去。
“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这不能叫作骗景迟!我的确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的确有能让他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能力,有句话叫知遇之恩、恩同再造!这天底下有本事的人非常多,并不是非他不可!而机会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我换一个人可以,他换一个人不可以!所以,我并没有存心骗他,只是不能什么都和他说清楚,他要得到什么,就先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行。”
“可是……你前面说得挺好,我那帮弟兄们都说了以后愿意为你效力,这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又要和他说后面那些蛮族……那些……成军之后封职的那些话……”
他低声嘟囔:“我觉得……你就是为了……”他衡量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为了让他们给你卖命,故意过来和他们拉近关系!兄弟们都以为你是真的,景大哥也以为你是真心看重他。实际上你来军营这几天,根本不是为了和他们一起过年,只不过是希望弟兄们为你卖命,你都是故意的。”
“三哥,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吗?得有利益诱使,要不然就得有权势威逼,这是卖命的事情啊,哪有人会像你一样傻乎乎的?”
别人也不会都像你一样!赖三在心中说了一句。
“可是……可是你只是说,别的环节你都有把握了,你都有办法控制,只有我这支新军,还需要熟悉熟悉,我只是想带你来和弟兄们熟悉熟悉。谁知道你会说那些话!”
他闷闷地道:“你拉拉关系不就行了吗?用得着还骗他们说,可以重封各种军阶?我那帮兄弟我都知道,答应你了保证就能给你做事。再说不是还有我在吗?到那天,我是和这帮兄弟在一起的,你信不过他们,还信不过我吗?”
越天意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但是能看得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忍着:“光凭你不够稳妥。事成,薛据有扩兵之权,可算一方诸侯;陈定雷必定名扬天下,如日中天;富城可以升迁,可以在富家大大提高地位;步兵卫郭澄可以进入权力圈的顶层;殿直统领姚四海可以越过他或许要二十年才能爬过的坎坷;而其他各级官员人等,也都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么多人共同努力去扳倒穆延陵,那是建立在穆延陵倒了,所有人都有莫大好处的基础上。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他们会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帮助我!
“只有你这支新军,他们是军籍,不是地方武备。按规定我不能给他们升迁,不能让他们提高地位,他们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若是平时,交情当然能换来效力。但若是面对生死之难呢?面对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敌人呢?只凭交情怎么行?我不用些好处引诱,难道用权势去威逼吗?”
“但是你说的那些,你真能做到吗?你爹都没做到,我看你就是骗人的。”
越天意认真道:“他们相信,那就行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骗他们!天意,我和他们相处得好,他们愿意为我做事,这叫情分,不愿意,这也是本分!你总不能骗人为你卖命,你这样做事只想着手段……我……我觉得……”
越天意终于耐心用尽,她脸色微沉,转向车窗外,淡淡地道:“赖三,你若是像我一样,一家近百口在一天之内死得干干净净,现在我连想在五服之内找个孩子过继都找不到,我看你会不会用些手段?”
赖三嘴巴张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越天意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感觉仍旧不舒服。不知为什么,暖和的马车突然有些冷了,赖三微微蜷缩了一下,将衣领裹了裹。
“好了好了。”越天意见他许久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不言不语,轻声劝道,“只此一次,事成之后,我会有补偿,骗人为自己做事总不能长久。景迟这个人我觉得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我记住他了,日后当真是会给他机会。三哥,你别难过,你既然开口了,我会记得的!”
赖三慢慢坐直了身体,许久才叹道:“天意,我为景大哥觉得不值,我很尊敬他,可他用了很久才认为我这兄弟还成。你倒好,憋着坏去的,可是他转眼就把你当祖宗了。你把他卖了他还帮你数钱呢。你说你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哦,这不是我和你有什么不同。”越天意低声道,“我能给他的,你给不了,不过如此罢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人到了不同的地位,同样一句话说来,效果也大不相同。以前我世子哥哥和人说话的时候,我在一旁看过几次。他就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拉拢结交一个人。当时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我那么多哥哥里面,他的人缘最好?现在就明白了,不过是世子哥哥的地位不同,他能给的东西,别人给不了罢了。给不了,说得再多做得再好,也没多大用处。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人也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好生对待的,不过是利益二字。”
“哎,我说天意,骗人归骗人,但你这么说我可就听不惯了。”
越天意回头看看他,微微一笑:“大部分人是为了名利做事,可也有些人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做事。好比景迟,他是为了理想和信仰,恰好,他的理想和信仰在你看来都是好的,所以你才会觉得他是个值得你尊敬的人。但他和那些为了名利做事的人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赖三不知不觉精神就集中起来,十分不同意这个观点,于是涨红着脸争辩道:“可是天意,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景大哥在你眼里和那些官都没区别?”
“我指的不是这个。”越天意耐心给他解释道,“他们每个人都有区别,但对付他们的手段可以用同一种,他们迫切地想要一种东西,或者是名利,或者是理想和信仰。你有能力给他这种东西,那你就能将他牢牢掌控了。这是本质,其余都是方法和手段。”
“照你说的,好人和坏人还都一样了?”
“一样,大道至简,万物归一。”
“归一?我就不信,陈定雷和穆延陵能一样?我和穆青峰能归一?”赖三红着脸和她争辩,这是第一次两人没有黏黏糊糊,而是据守着自己的人生观开始争辩。
“三哥,我说的是道理!”越天意道,“我现在抛开个人恩怨不说,穆延陵要的是权,这个给不了,所以只能打。陈定雷求的是名,我可以给,所以我能用他。穆青峰要的我也能给,但我用不着他,如果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也能想出办法来让他为我所用!我告诉你这个道理,你眼下记得便是,以后总有你能弄明白的一天。”
赖三想了想无从辩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却听得不舒服。一怒之下将脑袋转过去,气冲冲地一言不发。
越天意看他这样,转头望向车窗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
怎么就不能归一?赖三不也是有所求,才会为她所用吗?对付他比任何人都容易,简直就是……举手之劳。他现在气得够呛,但哪怕涉及关于他的原则问题,终究还是会妥协,为什么呢?因为他也是一个有非常想要的东西的人,不能归一吗?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天意从心里往外,忍不住想笑。似乎这是无法控制的喜悦,不强烈,但隽永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