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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玛吉

1

初识玛格丽特时,我住在一间地下公寓房里。租金公道,地段在我所能支付的房子当中也是最好的。从地下往上瞧,视野不算理想,但很有趣:大多是人们的鞋子,有时还能瞅着小腿的一部分,还有那些只有一两岁孩子三分之一高的小狗。我学会了如何根据鞋履来识别自己的访客。那时,定期来访的只有我的姐姐贝丝,她会穿着那双劣质不堪的仿麂皮绒凉鞋;还有就是玛格丽特,她穿的鞋子总是随着心情的变化而不同。

我过着一种奇异的地下室生活。黑夜与白昼的区别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那些在地上体面之处绝迹的各类虫子是我的常伴之客。雪融化后,房间里便是一片汪洋。每逢收垃圾的日子,我都得紧闭窗户。屋里的暖气不再运作,室温终年维持在46华氏度 。住在楼上的房客们与我接触时也都难掩狐疑之色。因为住在地下室,我很自然地变成了“住在地下室的那个人”。

我唯一的一件家具,还是从我念研究生的那所大学里偷来的。正经的床是没有的,只有两张加长的单人床垫。我一个人睡时,便把两张床垫叠起来。有客人来时,则把它们并排铺展,靠在一起拼成一张床。去年一年,我都只有玛格丽特・玛丽・汤这一位客人。那些日子里,我管她叫玛吉。

尽管我拼尽全力,两张床垫也从来没法拼在一起。夜里,两者之间总会出现一道神秘的空缺。玛吉和我最后就像五十年代电视秀里面的海难幸存者一般,在各自的床垫上孤独地漂流着。一天夜里,她爬上我的床,硬说自己冷,后来就再没回过自己的床垫。

玛吉大学毕业(她的年纪比多数同学都要大,当时已是二十五岁)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她坐在两张床垫之间的空隙里,双手抱着膝盖,正无声地啜泣着。她的脸被又长又直的红色头发给遮住了。我问她怎么了,她沉默良久,没有回答我。

“我被诅咒了。”最后她终于说道。

“不,你没有,”我说,然后又认真想了想,“嗯,你说的‘被诅咒’是什么意思?”

“有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她固执地说。

“什么事情,玛吉?”

“有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你发现后就会鄙视我的,我知道。”

我向她保证,我绝不会鄙视她,事实上,我爱她。

“我不是你心里以为的那个人。我是说,我或许是你心里以为的那个人,可我还有其他部分。现在的我只是你印象中的我的一部分。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哦,玛吉,”我说,“玛吉。”那时我三十一岁,她所说的状况在我看来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常有的可爱烦恼,“玛吉,每个人毕业时都会经历这个阶段。”

她透过浓密的头发往外看。她摇摇头,神色暗淡地瞥了我一眼。“如果明天一切都变了……都变糟了,我是说……我们的这段时光,这几个月真是太美妙了。我喜欢这个地下室。我喜欢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她吻了吻我的额头,似乎带着点屈尊俯就的意味,然后回到另一张床垫上去睡了,这是她移居到我床垫上之后的第一次。

那晚剩下的时间,她睡得很沉,而我被弄醒后则是整夜未眠。我清醒地躺着,满脑子都是她。就我所知,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我想起去年十二月在联邦大道遇见玛吉的情形。我们当时已经同床共枕过一回,可我不确定我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她看到我时,大笑着喊出我的名字。她迫不及待,不等我先认出她来。

“真高兴,还好我穿了一双好靴子。”她说,“我本来已经要出门了,穿着冬天的木底鞋,但就在最后一秒我决定换上靴子。”

我瞧了瞧她的鞋。是薄薄的黑皮革靴,鞋头和鞋跟都尖尖的,看起来不太能御寒。“这就是你的好靴子?”我问。

她笑了。“跟我的木底鞋比起来,确实是的。你好像不认同?”她又笑了,“我当时有那种感觉,那种知道要遇上自己的前任,或是值得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一起约会的什么男人的感觉。没想到会是你。”

“要是知道是我,你还会穿这双鞋吗?”

她扬起头,笑容慢慢漾开。“是的,”她说,“我会的。”

那慢慢漾开的笑容。我的天哪。

玛吉在另一张床垫上打着呼噜,而我回想起了对她表白那天的她。

“我爱你。”我说。就在说出口的一刹那,一辆车子鸣响了喇叭,好似考验我一般。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只好再说一遍:“我爱你。”

她看上去说不出是困惑还是欢喜(玛吉脸上的表情总有点模棱两可,这两种情绪可能看起来一模一样),不过她一言未发。片刻之后,她沿着街道跑掉了。

大约六个小时后,电话响了。“我爱你。”她说完就挂了。

中间那段空缺,究竟意味着她爱得更多还是更少?要是没有空缺的话,我会觉得她是本能地说出这话的,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毕竟,要是你朝谁开了一枪,他肯定也会回射你一枪。但有了那段空缺,我知道玛吉说出这话并非出于本能。我知道她在那六小时里,一定大部分时间都在思忖我的表白,考虑该如何回应。的确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是的,但终归还是可以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在说爱她的那一刻,我其实并未太深刻地感受到我所表达的那种爱意。我只是无比渴望听到她的回答。又或者,我只是想把话说出口。有时候,我们会言过其实。有时候,我们会说一些不是那么真实的话,暗自希望说出来后即会成真。这一次,效果达到了;因为那段空缺,我爱上了她。

透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人行道笼罩着淡淡的灰蒙蒙的光。这或许是入夜的信号,也可能是破晓的迹象,全看各人的不同视角。我今晚是睡不着了。于是我便开始回想床上的玛吉,回想初见时她躺在那里的情景。

在遇见她之前,我已经在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名字中看见过她的名字(玛格丽特·M.汤)。她是一门哲学必修课的学生,我恰巧是她所在那个分班的助教。学期业已过半,她一次都没在讨论课上露过面,甚至连课程所需的那套教材都没买过。我给她写过纸条,寄过信,把助教该做的事都做了。那个时候,学校正在大力推行“关注个性化”的政策:U大学实际上只是某所大型学校或是别的什么无聊玩意儿下属的一所小型文科大学。然而这一政策意味着在让玛格丽特·M.汤挂科前,我至少得找她面谈一次。

她住在一栋煤渣砖盖的宿舍楼里,这地方素来是给U大学的边缘人住的:结过婚的,交换生,转学生,或是“较成熟”的学生,等等。每所大学都有这样的宿舍楼。乘电梯上楼找她时,我便怀揣着她也是个异类的念头。

来到她住的那层,只见几个猜不出国籍的外国学生正在开一场派对。一位穿着紧身连衣裤的女孩递给我一碗冒着泡泡的红色食物。我委婉地拒绝后,问她能否指给我看玛格丽特·汤的房间。女孩叹了口气,指了指过道的尽头。

她的房门上挂着块写字板,上面用紫色墨水写着她的名字。玛格丽特(Margaret)的“M”的上半部分,和汤(Towne)的整个“e”都被擦掉了。字写得工工整整,是颇为老式的写法,就好像笔者曾经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里学过书法(而且很可能别的都没怎么学)。我已经准备好见到一个家境富裕、没有头脑的女孩,这类人在U大学多不胜数。

我敲了敲门,让我诧异的是,门自己开了。房间九英尺 长、七英尺宽,三面都是煤渣砖,看上去颇像间囚室。摆下一张标准配置的加长型单人床后,就没剩下多少空间了。床板上叠了大约有七张床垫。在这堆垫子上面的正是玛格丽特·汤本人。她长长的红头发乱蓬蓬的,有点缠绕打结。她的眼下有黑眼圈,看上去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或者只是精疲力竭罢了。[ 简,你可能会觉得七张垫子应该把人抬得很高了,但是U大学的床垫都薄得可怜。七张U大学的床垫,只相当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两张那么厚。 ]

“累死了,”她说,“我感觉好像很多很多年没睡过觉了。”

“玛格丽特,我是助——”

她打断了我:“你看上去也很累。”

她说这话的样子,差点儿就让我哭了出来。“是的,”我说,“我是很累。”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睡在这里。”她主动邀请。

“睡在你床上?”我不敢相信。

“睡在我床上。”

于是我睡了。这样的大方邀请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我在次日下午醒来,是个星期五。她正盯着我看。

“睡得如何?”她问。

“还行。”我打了个哈欠,“玛格丽特,这么多床垫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它们能帮助我入睡,可事实上并不起作用,”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我要去刷牙了。之前就想起来了,可又不想弄醒你。”

我躺在玛格丽特的床上,享受着充分休息过后的幸福感。我往床中间移动,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一块凸起。虽然很小,但能摸到。我从床上起来,掀起第一层床垫。什么都没有。又掀起第二层。什么都没有。接着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最后,我掀起第七层床垫,紧贴着床板的那层。我在那里找到了它——一支钢笔。一支陈旧的比克黑钢笔,一头有轻微咬过的痕迹,是那种一美元能买十支的普通钢笔。

她重新回到房间,高高地仰着头。

我把这个硌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你睡在一支钢笔上了。”

“钢笔。”她笑着说,“哦。”她从我手里接过钢笔,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她吻了我,对我说谢谢,接着又吻了我。她开心地回到床上,并邀请我跟她一起。我这么做了,简,我真这么做了。

“玛格丽特。”我开口道。

“大家都叫我玛吉。”她说,“你叫我玛格丽特时,我差点没反应过来你在跟谁说话。”她笑了,是那种缓缓的睡意缱绻的笑容,然后翻了个身侧卧着。“那支钢笔,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可能用不了了,看上去太旧了。”

她很固执。“我还是想知道到底能不能用。”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下床找来一张活页纸。为了让墨水出来,我开始心不在焉地画一个歪歪扭扭的无限符号。

“貌似不行了。”大概一分钟后,我说。在笔头的压力和反复的书写下,纸都要破了。

“再试一试,”她说,“拜托你了。”

于是我继续试。我改为画爱心。接着是字母表。然后开始写自己的名字。就在这时,钢笔开始出墨了。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我真开心。”她说,“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可就是很开心。”她看着那支钢笔,仿佛它是世间出现的第一支钢笔。她看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第一支钢笔的发明者。“那是你的名字吗?”她审视着我写的字问。

“是的。”我说。

“是个好名字。很高兴你叫这个名字。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名字。”

“谢谢你,或许是的。”

“这笔,看上去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我表示同意,确实是好兆头。

她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点点头。“你是《道德论证》课的助教,是吗?”

“是的,”我不情愿地承认,“实际上还是助教组长。”

“那课纯粹是无聊的胡扯,对吧?”

“没错。”我赞同。

“没错。”她重复道,“那现在,你干吗不回到床上来?”

于是我又睡了过去,但心却醒着。玛格丽特有种独特的方式,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世上第一个发现她床上这块宝地的人。

一层淡黄的色彩披上人行道,这意味着我彻夜未眠。我望向玛吉。她的红头发无处不在,她的双眼肿胀,口气很重,还有一簇若隐若现的小胡子。忽然间,我突然想和这个女人共度余生,不管她是否被诅咒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无论她做了什么或是将会做什么,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点。现在是清晨五点,我如此确信。

玛吉上周搬出了宿舍楼。我卧室的墙边摆满了她的箱子。(她在那间九英尺长七英尺宽的囚室里放下了数量惊人的东西。)在贴着“玛格丽特・汤——杂物”标签的箱子上,摆着打包用的工具,其中有一个大线团和一把刀。我从床上起来,从线团上剪下一段三英寸长的线。我爬上她的床,打量着赤身裸体睡在床单上的我的女孩。

一条腿弯曲着,一条腿是伸直的,然而两条长腿通往的是同一个尽头:一座小小的毛茸茸的山丘,浓密的黄色褐色的毛如同麦穗一般,掩藏着一口井。(那些日子里,我喜欢想象只有自己知道那口井的所在。)接着,是她腹部的广阔平原——光滑、柔软却不太平坦。越过平原是另外两座小小的山丘——很可爱,很可爱。在这两座可爱的小山丘之间,是一条狭长洁白的通道,那是她的脖颈。她的眼睛闭着,但我知道这双眼睛在有的光线下看是棕色的,有的光线下看则是金色的。她闻起来有苹果的香气,两颊滚烫,好似一对火炬,而她的红头发则像是西班牙房屋顶上褪色瓦片的颜色。这整片肉体的大地都将是我的,我一边在她手指上系蝴蝶结,一边这样想着。

“你在做什么呢?”她睡意蒙眬地问。

“打了结我就不会忘记了。”

“忘记什么?”她问。

“我想要记住的事情。”

“那你不是应该在自己的手指上打个结?”

“继续睡吧。明天可是漫长的一天呢。”

她翻过身来趴着睡。一秒钟后,她又翻身侧卧,冲着我微笑。“我给你腾出了地方,”她说,“你要是想睡的话,就睡这里吧。”

2

趁玛吉还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溜出去,把雅克舅舅的蓝色敞篷车开了过来。雅克舅舅已去世多年,这车子是他留给我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一直觉得这是他的敞篷车。雅克舅舅一辈子开的都是敞篷车,而且永远都把顶篷放下来。当被问及这个癖好时,他总爱用带比利时口音的卡通人物般的声音说道:“随他怎么下雨,反正淋不到我,可不是吗?”接着他会像傻瓜一样大笑起来,好像他之前一千次没有给出相同回答似的。我十六岁时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一位法国皇帝(路易十三还是路易十五?)说过“ Après moi le déluge ”,听起来正像是雅克舅舅会说的话。说真的,在学习整部欧洲史时,无论学到哪位法国暴君,我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雅克舅舅的面孔。春季学期快结束时,路易皇帝(路易十六还是路易十七?)被砍掉了脑袋,足以让我煞有趣味地浮想良多。

父母去世后,姐姐贝丝和我无处可去,母亲的弟弟雅克舅舅就收留了我们。我知道自己应该心怀感激,有时候我甚至确实如此。

回去取车意味着要和贝丝一起吃早餐。(车子停在她住的公寓楼的车库里。)那段时间,贝丝对所有事情都特别操心。她给杂志编辑写信;上街游行;制作传单和标语(还总是回收循环利用这些传单和标语);参加集会;用铁链把自己锁在建筑物上;检查标签;对她的弟弟过度操心。简而言之,她做着一个人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吃早餐时,我告诉贝丝我要把车开出去,帮玛吉把她学校里的东西搬回家。

贝丝皱起眉头,说:“有些事情很让我担心。”到底是什么事情,她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不该问。反正她最后总会告诉我的。“有些事情很让我担心。”她又说了一遍,一边把粥舀到碗里。[ 简,我不太清楚粥和燕麦片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猜粥比燕麦片更可靠一些,因此我将粥与你姑妈联系在一起。 ]

我们沉默地吃了五分钟,谁都没说话。最后贝丝忍不住了,她说:“我很担心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这一次,我同样不需要回答。

“我爱你,”她说,“可我很担心。”

“我在考虑向玛吉求婚。”我对她说。

贝丝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餐桌。

“实际上,我觉得我已经求过婚了。”

“到底求没求?”贝丝追问道。

“我不清楚。”

“你应该想办法弄清楚。”她说。

我踌躇了一下。“嗯,如果她记得的话,那我就是求了。如果她觉得我求了的话,那我也算求了。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地向她求过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如果她觉得我求了的话,也无所谓。”

贝丝摇了摇头,随后给了我一个拥抱。正当她张口欲言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无法忍受她将要说的话。“玛吉和我该上路了,否则到她家就要太晚了。”我说。

“她住在哪儿?”贝丝问。

“我不清楚。”确实,玛吉只说她家很远,但至少开车能到。

贝丝叹了口气,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要说,我在娶她之前,应该要知道她的出身。”

“只是供你参考,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要挑选路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别走95号公路,因为一辆油罐车刚在那儿出了事故。当然了,要是你在开车去她家之前,能知道她家在哪儿就最好了。”

“玛吉会跟我一起坐在车里。她可以给我指路。”

“她要是睡着了呢?”

“我可以叫醒她。”

贝丝摇了摇头。“我很担心,”她说,“非常担心。”

尽管她已经够担心的了,我还是决定问一件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当一个女人说她‘被诅咒’时,是什么意思?”

“呃,来例假了?”

“我觉得不是。”

“诅咒?谁被诅咒了?”

“没有谁。我只是问,‘诅咒’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我是说,对于女人而言?”

“是玛吉说她‘被诅咒’了?”

“当然不是了。是工作中碰到的,”我可怜巴巴地坚持说,“我在翻译阿伦特 的信件。”

贝丝挑起一道眉毛,“当一个女人说她‘被诅咒’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话。”

贝丝见过玛吉一次,是在一家电影院里偶遇的。玛吉和我正要去看一部电影,贝丝刚好看完另一部电影出来。

“你一定就是L了。”贝丝说。(L是我认识玛吉之前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赶忙说,“她叫玛吉。”

“你们打算去看那部?”贝丝指了指她右边的影厅。

“是的。”我说。

“那片子糟透了,”贝丝说,“不过他就喜欢看烂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玛吉。“你的头发可真红。”她说。

“我知道。”玛吉承认道。

“你看上去更像是L,而不是玛吉,”贝丝对她说,“你真名是叫玛格丽特吗?”

玛吉顿了顿方才回答:“有时是的。”

我们把玛吉的行李搬上雅克舅舅敞篷车的后座。贴着“玛格丽特·汤——杂物”标签的那个箱子放不进去,她便把它留在了我的公寓里。我们下午三点上了路。

我们上车前,玛吉举起她的手。绳子还缠在她的无名指上。我开始怀疑系那根绳子是否是明智之举。

“我订婚了。”她说。

“拿什么订的?”我有点忸怩地问。

她举起左手。“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她说。

“那你究竟不会忘记什么?”

“不会忘记我已经订婚了。”

我看着那根绳子,绳子已经有点磨起毛了。“要磨坏了。”

她耸了耸肩。“我知道。我本来是想把两头粘起来的。”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卷捆包胶带,剪下细细的两条,“你能帮我一下吗?一只手很难搞定。”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绳子解开呢?”

“哦,不行,我永远都不会那样做的。”她摇着头,把其中一条胶带递给我,“你要知道,他在向我求婚时,亲手为我系上了这个蝴蝶结。”

“你可以解开再重新系上,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我会觉得,”她说,“我需要另一个人帮我重新系上它。”

“你的男朋友——”

“我的未婚夫,”她纠正我,“未婚夫。”她喜欢说那个词,“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一定是个浑蛋。”

“我的未婚夫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很小气。”我把另一头也粘起来了,“搞定。”

“谢谢你。”她说,“可我的未婚夫一点也不小气。”

“只要一个线团,这家伙能娶到波士顿一半的姑娘。”

“我的未婚夫永远不会那么做的。”她有点受伤,我听得出来。

“对不起。”

“不过你真的觉得戒指意义非凡吗?那么多男人会给那么多女人买那么多戒指,而且……”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哪有,你说得对。”我说,“我刚才只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喜欢我的这根绳子。”她坚持道。我握住她的手,她抽了回去。“可是你刚刚让我觉得自己很廉价。”她惨然一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这或许挺愚蠢的。”她叹了口气,“男人为什么不戴订婚戒指呢?仔细想来,这有点侮辱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订婚戒指实际上就是红字。”

“或是贞操带。”我又加上一句。

她笑了。“去年我们还拍卖掉几个贞操带呢,是我在宾夕法尼亚的一个旧谷仓里发现的。”玛吉当时刚结束在一家拍卖行的实习,那时她想成为一位估价师。

“谁买走的?”

“U大学女性研究系的一位教授买走了一个;一个专门搞此类收藏的古董商人买走了第二个;至于第三个,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买下了。”

我扬了扬眉毛。

“没别的人想要。可能我觉得它怪可怜的。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要借用的话,它就放在标为‘杂物’的那个箱子里。”

“我会记着的。”

“你注意过没,‘订婚’这个词是过去式 ?”她问。“嗯,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说法。我是说,‘engaged’可以是动词‘engage’的过去式也可以是过去分词,但跟婚姻扯上关系时,它就是一个形容词。词末那个‘d’看上去总有点讨厌,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开那个。”我看着她手上的简易戒指说道,“他应该给你买一个真的,那就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她点了点头,把小手指也插进蝴蝶结的圈里。“要是认真想想,真的戒指也还是会滑落不见的。我要是解开这个结,那一定是因为我真的下了决心。”

“或许有人会帮你解开的。”我俯下身亲吻她的手,用牙齿咬住粘起来的绳子一端。它比我想象的要难解开,但她没有阻止我。“应该打两个结的。”我说。

“我的未婚夫下次会的。”她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我问。

她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他只给了你一根绳子,你怎么知道他是认真的呢?”

她笑了。“我猜我确实不知道,”她说,“我以为他是认真的,但并不确定。”她又笑了,“说真的,我都不确定这重不重要。”

[简,回想起来,那根绳子或许缠得过早了。但我自有理由,因为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事,已经足够让我确定自己想知道其他一切关于她的事;我对于她的了解,正是她所希望我了解的;我对她的了解,就像世上任何人对他人的了解一样。而爱情伊始不就是对彼此的好奇心吗?一个人为什么会坚持读一本书?书的第一句话?还不错。第一章?也还行。等你快读到第三章时,为何不干脆读完呢?]

她坐上副驾驶座,“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你先开第一段路。”她说。

“你到底住在哪儿呢?”我问。

“在纽约州北部,马尔伯勒和纽堡之间,”她说,“那一带很容易迷路,所以我来开最后一点路。”说完她便把头往车窗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说来可能有些奇怪,”她说,眼睛依然闭着,“但我住的地方其实跟我叫同一个名字。我想最好现在告诉你一下,以免你会大吃一惊。”

“什么意思?”

“我来自一个名叫玛格丽特小镇 的地方,”她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提一下的话,会显得有些奇怪。”

我看着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认真的:她眼睛闭着,但从嘴形上看,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起来:“我猜是你以你们镇命名而不是你们镇以你命名。”

她也笑了起来:“我从来没完全弄清楚过。”

我们住进康涅狄格州的一家汽车旅馆。玛吉之所以想住这里,是因为旅馆招牌上写着每间房都有水床,而我们都没睡过水床。

房间里果然湿气很重,烟雾缭绕。玛吉想要的水床是心形的,中央似乎略微下陷。靠近床脚处有一个令人不安的水印。整体感觉这里更像拉斯维加斯的廉价旅馆,而不是在康涅狄格州。我们两人都精疲力竭,没有多加讨论便倒头躺下。

我们躺在黑暗中。越是想要静止不动,床越是摇晃得厉害。我很疲惫,却无法入眠。

“闭上眼睛。”她说。

我照做了。

“很容易想象我们是在一艘小船上。”她悄声细语,“很容易想象我们是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说自己被诅咒了,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在我手指上绑那根线,是什么意思?”她反问我。

“只是突然想那么做而已。”我没底气地回答。

“看到没?”她问,“床上说的话,不能太当真。”

“听起来像是幸运饼干里的话。”我说,“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只要是在床上。”

玛吉发出一声呻吟(在我听来带着亲昵的意味),我越过随之而起的波浪向她靠近。

3

贝丝说我应该写得更平实些,不要像写小说一样。我问她,她是写过了什么作品吗,否则怎能如此内行?她说,并不需要成为一位作家才能判断作品的优劣。

她说,最好的作品,语言明白易懂、用词精准、富有诗意,但又不会诗情泛滥。

就像《电视指南》那样?我略带讽刺地回敬她。

对的,她说,就像《电视指南》那样,因为《电视指南》的风格完全服务于它的主题。

还有,她说,里面写了太多我和玛格丽特的床事,小孩子不会想读那么多讲她爸爸妈妈床事的内容。

我说,关于养育孩子她又知道什么?

她说,你不就是我拉扯大的吗?

最让我不舒服的地方,她说,是开头讲你住的公寓那一部分。我记得那套公寓,她说。记得很清楚,那里的窗户都非常高。

怎么了?我问。

嗯,她说,你描述自己大概是还躺在床上时,看着阳光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躺着的时候是没法透过窗户往外看的。角度不对。

哦贝丝,我说,这是创作的自由。我需要用一种方式来表现时间的流逝。

好吧,但我觉得你应该精确一点,她说。

每个人都会有点自由发挥,说自己从不自由发挥的人是在撒谎。

还有,她说,我从来没用铁链把自己锁在建筑物上,而且我从来没有把她认作L,我很清楚L和玛格丽特的区别。而且我初次遇见玛格丽特不是在电影院,是请她来我公寓吃晚饭那次。雅克舅舅那时候也还没死。至于其他部分,我没法证实或是否认,因为我并不在场。但我觉得玛格丽特怎么都不像是会请素不相识的人到她床上去。还有“被诅咒”那个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记得那茬了,完全不记得。

这是我写的故事,我对姐姐说。幸好只要你乐意,随时都能向简讲述你自己的版本。

你也不该写你从U大学偷了家具。

贝丝,我说,这只是写给简一个人看的。再说了,都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实在不觉得还会有人为此追捕我。即使真有人来抓我,反正我六个月后也就不在了。

别那么说,她说。求你别那么说。

我就要死了,我说。这的确很过分,但也无力回天了。

我很喜欢提到粥的那部分,贝丝换了柔和的声音说道。我自己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团糨糊。

最后她终于让我一个人待着了。我承认,看到她离开,我很高兴。并不是说她对我文章的批评毫无道理。她说得对,我应该更加清楚地陈述目的。

简,我给你写这些文字,是因为你母亲去世了,而我也是将死之人。

在我死后,你会跟你的贝丝姑妈一起生活,她是个可爱又通情达理的女人。当然了,贝丝并不是你的亲姑妈。(只消瞥一眼她丰满的胸部和臀部,便可确凿无误地知晓这点。)但我还是支持你叫她贝丝姑妈。简,在这一生中,很多时候都需要认他人为亲人。

你六岁那年,你的母亲去世了,但不要为此感到悲伤。她很晚的时候才怀上你,你的降临让她满心欢喜。

不要过于责备我们给你取了简这个名字。“简”或许有点像父母硬塞给孩子的那类名字,因为他们穷极无聊或是心不在焉,不愿想一个更好的名字。然而就你而言,我们是左思右想才决定给你取名叫“简”的。你的母亲很讨厌各种昵称(她自己的名字就是那个会衍生出无穷无尽昵称的玛格丽特),想要给你取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昵称的名字。“简就是简,永远都是简。”她在你出生时这样说。至于我,我从来(直到现在)都不觉得做个“平凡的简”有什么不好,如果“平凡”的意思是诚实、不张扬且意志笃定的话。我一直希望自己拥有这些品质,只可惜并未实现。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于19××年出生于玛格丽特小镇。(到底是她以小镇命名还是小镇以她命名,我从来没弄清楚过。)她的中间名是玛丽。“如果我叫玛丽·玛格丽特,而不是玛格丽特·玛丽的话,”有一次她说,“我猜我的人生会过得轻松许多。”玛格丽特姓汤,直到她从了我的姓。然而不久,她就把姓奉还给我,重新成为玛格丽特·汤,自此未变。

她生下来时叫玛格丽特。还是小姑娘时叫梅;再长大点了叫米亚;成年后叫玛琪。她死之前,重新变回了玛格丽特。这些年还有其他名字上的更迭:白发毕现的老玛格丽特,我钟爱的性感得不可方物的玛吉,抑郁疯狂的格蕾塔,还有其他种种。有许许多多个玛格丽特·汤。有时候我问自己,玛格丽特怎么能同时是这么多不同的女人呢?简,答案是,你的母亲要么是独一无二的奇女子,要么就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我认识所有的这些玛格丽特·汤,只是现在她们都已不在了。我应该承认我爱过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但并非全部吗?或许如果我当初也努力爱上玛琪,哪怕只是一点点,其他的玛格丽特也许就能活得久一点。或许吧——但这是后话了。

我们的故事其实开始于一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抵达玛格丽特小镇——就是我。是的,简,这是真的。很久以前,你亲爱的父亲是一个骗子、撒谎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我那时就是人们所说的无赖。尽管我很不愿承认这点,但在这个故事里有时我确实是个坏蛋。而在其他时间,我是恋爱故事的男主角。现实中,坏蛋和恋爱男主角同为一人的概率,往往远比你想象得要高。人们常说,恋人通常都是小偷,的确,爱一个人就很难不从对方那里盗取某些东西。等你长大些,你可能会跟我争论。你可能会说真正的爱是不会盗取任何东西的。你可能会说真正的爱让一个人保持完整。那你就错了,简。爱情就像一个学步的贪婪孩子,只认得两个字,那就是“我的”。

不过,简,当你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时,你已经认得“我的”之外的很多词语了。你尤其喜欢的一个词是“柠檬”(它甚至可能是你学会的第一个词)。

4

回到路上,玛吉说:“我说我被诅咒,只是因为我的家人都有点古怪。我只是因为你要见到她们而有点紧张。”

“那倒说得通。”我说。

“我的——”她顿了顿,“我的姑妈们有个疯狂的想法,认为我上大学是为了钓男人。”

“哦,我猜那种想法现在还挺常见的吧。”

“是吗?”她的声音里透着期望。

“在某一代女性当中。没错,我想还挺常见的。”

“我的姑妈们都是老古板,不过我觉得自己又表现得太夸张了。”她笑起来,“有时候在夜半时分,会觉得一切都让人无法忍受,不是吗?夜半时分,我们都会变成无措的孩子啊。”

我点点头:“话说回来,你和家乡小镇同名,真是有趣。”

“是啊。”她说。

“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有啊。”她说。

“能告诉我吗?”

“以后吧,或许,”她说,“对了,什么时候要我开车了告诉我。”

“好的。”我说。

“对了,那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她说。

“哪里?”

“我家。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走了。走了的比死了的多。”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我问。

“没有。”她说,“我只是跟你说一声。其实我们对彼此了解太少了。”

[玛格丽特和我从未具体谈过自己的家庭,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奇怪。我自己的童年不太幸福,所以一般不会主动向别人打听童年生活。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必须了解对方的一切,这是一句谎言。爱情当中必须时不时保持距离。]

大约中午时分,换她来开车。我想起来,我还从未坐过她开的车。道路错综复杂,蜿蜒曲折。

“我们总是开玩笑说,”玛吉说,“抵达玛格丽特小镇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力让自己迷路。”

我们驶过一个苹果园。尚是初夏,果实看上去已是成熟待摘。“没想到这个时节就能摘苹果了啊。”我说。

“现在知道了吧。”她说。她把车子停到路边,伸手从果园围栏上的一根树枝上摘下一个苹果,递过来让我吃。我咬了一口。

“好吃。”我说,于是她把剩下的整只给了我。实际上,这只苹果一点儿也不好吃。第一口的甜味是骗人的,越是往里咬,越是苦涩的味道。

她打开电台,响起一首熟悉的歌:

打开你的那盏灯也于事无补,宝贝

我从未见过的那盏灯

打开你的那盏灯也于事无补,宝贝

此刻我的前路一片漆黑

“我爱这首歌,”她说,“听了几万遍,再听几万遍都不会腻,你知道吗?”她调高音量。

可是我依然渴望你能有所行动

来让我回心转意,留下别走

我们过去的交流实在太少了

所以别再想了,没事的

“我可以余生只听这首歌。”她说,“每次听感觉都会有所不同。”

“或者可能是你自己每次都有所不同?”我这样说。

“有可能。”她说。

“玛格丽特小镇有什么样的故事?”我问。

“哎,所有故事都一个样,不是吗?男人和女人相恋或失恋。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不是幸福收尾,就是悲伤结局,只是故事中涉及的人物各不相同。”她揿了三下喇叭,就像画出一个省略号 ,接着我们重回路上。“某种意义上,”她说,“这些男人和女人其实也都一个样。”

大多数地方也别无二致。你知道自己到达某地的唯一办法是辨认路牌。现在我便要来描述一下玛格丽特小镇的招牌,尽管说实话,我是到那儿近一个月后才看到这个招牌的。

招牌(很不起眼、褪了色的木头招牌)上写着“欢迎来到”,下面一行的字写得更大些:格丽特小(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都已剥落,很显然,它们已同小镇上的其他人一起,弃这里而去)。它和各个地方的此类招牌无甚差别。在底部该写小镇人口的地方,是一个难以辨认的不停被修改的两位数。人口可能是00,也可能是99,无法确定;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里的人口从未上过三位数。一般的旅行者对于这一招牌,乃至整个小镇,都不会过多留意。玛格丽特小镇正是那种人们前往某地途中会路过的地方。可能是走错了路,转了两三个弯后发现来到了这样一个小地方。

前两夜我几乎都没合眼,于是离开果园重新上路后不久我便睡着了。我从未坐过玛吉开的车,对她的车技更是知之甚少,即便如此我还是为了睡得舒服点而解开了安全带,这样做或许并不明智。

我陷入了那阵子反复经历的一个梦境。事实上,因为这个梦出现得过于频繁,我甚至把它记在了贝丝前一年圣诞节送我的“梦境日记”里。[ 你的姑妈总是买一些糟糕透顶的礼物;我差不多是因为想看看能有多糟而对它们怀有期待。 ] 以下是我的记录:

我躺在一片汪洋大海中间的一张床垫上。正与一个女人做爱,但我不知道她是谁。看不见她的脸,因为被她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头发是浅色的,不是浅黄就是浅红)。我不停地想把她的头发捋到后面去,但这样做很难。最后终于成功了,可我发现她根本没有脸。有几次,她的脸是一面镜子,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只不过我变成了一位垂暮的老人。

这个梦不可思议地烦扰着我,因为它过于频繁,不依不饶地象征着什么,以戏剧性的夸张方式预示着某种不祥。我们的梦境总是这样,幼稚得令人汗颜。

从梦中醒来时,我发现玛吉倒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真的是睡着了,而我们的车子眼看着就要从一座小木桥的边缘落入下面的河流里。

我试图叫醒她。“醒醒!”我大叫。

一秒钟后,另一个声音回应着我:“醒醒,醒醒,醒醒,醒醒。”但不是玛吉的声音。其实是我自己的声音,尽管一开始我没听出来。后来我才知道,玛格丽特小镇这地方回音很重。

“玛吉!”我大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回声不断。

我用力摇她,她终于睁开了双眼。她冲着我微笑,甜美却睡意尚浓。“我做了个很可爱的梦。”她说。

“梦梦梦梦梦。”回声重响。

“玛吉,我们要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回声嘲笑着。

“哦,见鬼。”她说。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回声大笑。

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玛吉猛踩下刹车。这一反应还算及时,雅克舅舅的敞篷车和她本人总算逃过一劫。而我因为解开了安全带,则没有那么走运。

但别害怕,简。这里我还没死。一如每个负责的叙述者,我在故事末尾才会死。在这里,我受的伤仅仅是一条腿上三处骨折。

原本,我的计划是把玛吉送到她家,见一见她的家人,最多待上几天,然后就回我的地下室着手写毕业论文。但很显然,事与愿违。我最后在玛格丽特小镇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可能还要更久一点)。

来,亲爱的,乖乖蜷起来,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有人说这个故事很像童话,但其实大多数此类故事都是如此(至少在开头部分)。如果时不时的你觉得它不太可信,我先行致歉。有些情节我已经忘了,还有些是我故意忘记的。没有记忆的人拿起笔时也会成为饱经世事之人。(这应该是哪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但我记不得是谁了。)

免责声明到此为止。所有故事唯一的开场方式就是真的开始讲这个故事。 72dcVxaTUmQj42LMIG5PNGWhL9oY5u4umJzu52kZY81iLju0zCbgsA8yT9XfA+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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