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6月21日夜,法国巴黎。
夏日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尖,蝉儿也停息了鸣叫,静静地卧在枝间。星星不时眨着眼睛,向西斜的弯月告别,世间的一切都在等待着新的黎明的到来,似乎也在等待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一年,恰巧又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新危机的开端,资本主义经历了自1789年法国伟大革命之后的一个多世纪,已经膨胀成为畸形的庞然大物:帝国主义产生了。
这一年,在东方,持续两年的日俄战争刚刚以日本的胜利而告终,俄国的反对沙皇的民主革命就打响了推翻沙皇统治的第一炮。
而在法国国内,第三共和国同样面临着严重的考验。
黎明不可阻挡地到来了。在离布劳理森林不远的16区的米涅阿德街2号的一套公寓里,灯光一夜未熄,人们焦急地在外屋等待着,并不时地走到卧室门口打探消息。
突然,从卧室里传出婴儿并不响亮的啼哭声,有经验的人都能听出,这是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生命发出的向世界报到的啼鸣。果然,一个瘦弱的男婴在那所房间里呱呱坠地。
但是,当年轻的母亲安娜·玛丽从疲惫中缓过神来,凝视着爱子时,先不由自主地绽开笑颜,随即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他的父亲让·巴蒂斯特·萨特已经显而易见地将不久于人世,这个孩子的出生所带来的虽然有喜悦,但更多的是悲怆。
母亲征求丈夫的意见之后,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取名让·保罗·萨特。
小萨特的父亲巴蒂斯特原是法国西南部佩里戈尔地区迪维叶镇一位乡村医生的长子。有一对炯炯发光然而淳朴老实的眼睛,圆圆的头顶光秃秃的,嘴边长着两撇胡子,他喜欢航海,一心想投考海军军官学校,巡视和欣赏那无边无际的大海。
后来,巴蒂斯特果真当上了海军军官。1904年,这位青年军官在诺曼底半岛北端的军港瑟堡认识了来自东部阿尔萨斯地区的安娜·玛丽,于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但是,巴蒂斯特不久就在印度的时候患上了肠热病,高烧时断时续,只好转业回国。
小萨特刚刚几个月时,巴蒂斯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佩里戈尔祖父家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以便让作为医生的祖父能照料儿子。
安娜因为日夜不眠地看护两个病重的亲人,终于被弄得精疲力竭,奶水也已经干了,更可怕的是:小萨特也患了肠炎,来到人间后不久,就与他的父亲一起日渐消瘦下去,父子俩都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小萨特的祖父每天坐马车从小镇来看望儿子。看到一直让他骄傲的长子和刚出世的孙子奄奄一息,禁不住老泪纵横。
万般无奈之下,可怜的小萨特不到9个月就被强行断奶,并被寄放到一个农民家里,在农民不太精心的照料下,小萨特的病情也时好时坏。
而与此同时,父亲巴蒂斯特的肠热病却进一步恶化,大家心中都听到了上帝的丧钟已经敲响。
此时最心急如焚的,是年仅20岁的安娜·玛丽,她在两个半死不活却是至亲的人之间疲于奔命,精神也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感谢上帝,新生命的抵抗力是顽强的,小萨特的肠炎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一家人都欣喜若狂,希望小萨特康复这种“奇迹”会给他的父亲带来好运,巴蒂斯特在儿子的鼓励下,也似乎坚强了许多。安娜虽然依旧奔忙,可心里光明了许多。
但到了1906年9月,巴蒂斯特病情突然恶化,9月17日,他僵卧在妻子绝望的双臂中,双眼留恋地看了仅仅15个月大的爱子一眼,溘然逝去。
由于父亲去世时,小萨特还不记事,父亲的病逝没有给小萨特幼小的心灵留下过多的创伤。
但是,年轻的安娜却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回顾过去,她伤心欲绝,展望未来,她手足无措:一个身无分文又没有工作的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安娜左思右想,最终发现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投奔娘家。与萨特父亲的家人告别后,安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再简单不过的行李,回到了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安娜的娘家在巴黎西部地区。她的父亲夏尔·施韦泽是名德语教师,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卡尔”。从这个外号就知道,卡尔出生于法德边界的阿尔萨斯,在这一地区有很多男人的名字叫“卡尔”。因此,他对于法、德两种语言都同样精通。
夏尔的父亲本来也是老师,但由于子女多,负担重,后来放下教鞭从商,成了食品杂货店的店主。因为自己放弃了净化心灵的工作,所以为了补偿,他要求他的儿子中一定要有一个去当牧师,于是选中了夏尔。
但夏尔并不愿意,于是偷偷跑出了家们,他宁愿去当骑士而在马背上到处游荡。家里人从此把他的相片倒挂在墙上,不准再提到他的名字。另外两个兄弟呢,奥古斯特急忙学父亲进入了商界;而父亲就认准了沉默寡言的路易,让他成为了牧师。
真是造化弄人,后来夏尔终于还是做了一辈子老师。
当时安娜带着小萨特回到父母家时,年过花甲的夏尔正在申请退休,他看着青年丧夫的小女儿带着襁褓中的外孙投奔而来,孤苦无援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默默地撤回了申请,重新执起教鞭。
安娜的母亲名叫路易丝·吉耶曼,这位胖乎乎、满头银发的妇人谈吐诙谐活泼,为人却有些急躁、狡黠,素来自诩为“女性中的强者”。
安娜不但淳朴、老实、温顺,而且颇有自知之明,尽管父母都友善而不失热情地接纳了她,两个哥哥也待她彬彬有礼,但她仍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种暗地的责备:她的回家实在有些像遭到遗弃。
况且,一般家庭还能接纳年轻的寡妇,却不欢迎已做了母亲的女儿,因为这意味着一种沉重而且长期的经济负担。
安娜为了取得家人的宽恕,也为了补偿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她不遗余力地奉献自己。每天,她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操持家务,打扫房子、上市场买东西、做饭、洗衣服,样样都做。实际上,她已经成了家里的女佣人。
然而,勤快并不能化解一切,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去体谅安娜活得有多累。首先,一直以家庭主妇自居的母亲路易丝就让她难于应付:路易丝既想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不可或缺;另一方面又要在女儿面前显示她的威风,对每日的菜单安排、清理账目事必躬亲。
因此,可怜的安娜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如果被动消极的话,就会被说成是一个累赘;如果主动肯干的话,又会被怀疑为企图操纵家政大权。
为了避免第一个罪名,安娜需要鼓起勇气;而要避免第二个罪名,她需要保持谦逊。她的衣服、裙子磨破了,母亲从来没想到要给她换新的。
此外,夏尔对安娜仍然像未出嫁前那样,进行严格的家教管制,甚至更难变通。每当安娜有一点儿空闲的机会,如以前的好友邀请她吃顿晚饭,她必须事先请假,并保证要在晚上22时以前回家。因为她知道,还不到22时,父亲就已经拿着怀表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地等着她回去训话了。而当22时的钟声敲响而安娜还未返家时,他便开始大发雷霆。
这样一来,每当安娜被邀请外出吃饭时,她自己往往玩不尽兴,而且总是提心吊胆的;而知道内情的主人也总要在22时以前赶她回家。不久,温顺的安娜便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娱乐的机会,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代价过于昂贵的享受。
在外祖父家,小萨特跟母亲在一个房间里,他每天早上醒来时,母亲就已经穿好衣服在忙碌。而等他醒来,就乖乖地让母亲滴鼻药水,为他穿袜子,为他洗脸刷牙,穿上衣服。晚上再让母亲为他脱衣睡觉,一直被母亲精心呵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