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小萨特沉迷在写作中,一天天长大了。而现在,已经到了家里的孩子们表现出他们最初理想的年龄了。舅舅的孩子们都将成为工程师,萨特长大后会做什么呢?
安娜常常有意跟小萨特谈起他的表兄弟们,期望他也懂得为将来做某种打算和选择,但小萨特对此总显得心不在焉的,从来没有让安娜满意的明确回答。安娜开始为儿子的未来职业忧虑不安。
夏尔家的好友毕卡德太太一直很赞赏小萨特的阅读能力,她常常说:“小孩什么书都可以读,一本写得好的书是决不会有害的。”
有一次,当萨特要求母亲允许他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时,安娜用一种唱歌似的腔调回答说:“如果我的小宝贝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就看这类书,他长大后又将做什么?”
当时在场的毕卡德太太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看就应该鼓励他!”
11月的一天,小萨特正在他的小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作。毕卡德太太来了,她提出要看看很久不见的小天使。
但来到萨特的房间之后,毕卡德太太不由大吃一惊:正完全沉浸在想象世界的萨特对客人的光临熟视无睹,毫不觉察,他一边飞快地用墨水笔涂满纸张,一边龇牙咧嘴,显示出种种极端痛苦的神情。
此情此景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毕卡德太太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悄悄走到孩子身后,仔细辨认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回到客厅后,她下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看那孩子,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多么生动的描写!这孩子将来是搞写作的。”
外婆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她撇了撇嘴,冷冷地微微一笑。
毕卡德太太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他将来是搞写作的!他正是为写作而生的!”
第二天,毕卡德太太又来了,为了鼓励萨特继续写作,专门送给萨特一个地球仪:“保罗,有了它,你就能在写作时,用以参照设计笔下那些旅行家和冒险家在世界各地的行进路线。”
毕卡德太太素以相面而闻名,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同意了她的预言:埃米尔舅舅送给萨特一台小小打字机;外婆送给他一本红皮封面的烫金小册子。
安娜从表面上看似乎与大家有不同的看法,但一到晚上,当萨特只穿着衬衫在床上蹦蹦跳跳时,她就要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自豪地笑着说:“我的小宝贝将要从事写作喽!”
现在,不知道毕卡德太太伟大预言这件事的只有夏尔了。
夏尔向来不赞成外孙的写作行为,也不相信小萨特真的有什么写作天才。安娜找一个时机,把大家的看法小心翼翼地告诉了父亲。不过夏尔并没有发火,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走开了。此后几天,他都对此事不置可否。
安娜心里很忐忑:这位家中的权威究竟对此有何看法呢?不过她知道,父亲正陷入了慎重的思考中。因此尽管急于知道答案,她却不敢贸然发问。
终于有一天,客厅里只有小萨特、夏尔和安娜三人时,夏尔略微透露了一下他的想法。
当时,安娜在做针线活,夏尔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小萨特躺在外公的腿上看书。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时针“嗒嗒”地走着。
忽然,夏尔坐起身来,不无责备地对女儿说:“如果他想以笔谋生呢?”
父亲这句话,已足以让安娜明白他的担忧之所在。夏尔平生最欣赏著名诗人韦莱纳,对他的每一本诗选都爱不释手,但在数年前,他曾亲眼看见这位伟大的诗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圣·雅克路上的一家小酒店。卡尔每说到这件事时,总会加上这样一句话:“醉得像一头猪似的。”
韦莱纳的结局,使夏尔终生对职业作家抱有偏见,他对此下定论说:“他们是无法独立谋生的,除了少数例外,他们的下场都是悲惨的。”
尽管夏尔没有把话再说下去,安娜已从父亲那紧皱的双眉、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父亲的打算:必须阻止萨特走上这条危险的路。
但是,用什么办法阻止呢?
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吃晚饭,夏尔郑重地宣布:“饭后,我要跟保罗进行一次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收拾好餐桌,女人们都自觉地退了出去,饭厅里只剩下夏尔和小萨特。夏尔向小萨特招手:“保罗,到我这里来。”
小萨特走到外公身前。夏尔把外孙抱在了自己的膝上。
萨特凝神注视着外公的脸,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外公的表情与平时大不相同:庄重、严肃而充满忧郁,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夏尔亲了亲小萨特的脸,然后说:“保罗,你将来是一定可以写作的,大可不必担心大人们,包括外公会反对这种高尚的爱好。”
小萨特也庄重而严肃地向外公点了点头。
夏尔话锋一转:“可是,你知道许多著名作家是怎样死的吗?”
萨特迷惑地摇了摇头。
夏尔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死于饥饿。”
接着,夏尔用种种事例让萨特明白:光靠写作是填不饱肚子的,搞文学的人如果不想饿肚子,便只能卖身投靠。
说过那些事实之后,夏尔向小萨特提供了一个既能保留对文学的爱好又能维持生存的两全之策:“教师既有大量空闲时间,其工作性质又与作家这一职业相通,做一名教师一方面可以与那些当代伟大的作家们交往,一方面可在向学生们阐述他们作品的过程中吸取灵感,同时自己进行文学创作。”
小萨特似懂非懂地听着。
最后,夏尔选择着适当的措辞告诉外孙:“天才只是一笔贷金。要使自己无愧于天才的名称,必须经历巨大的苦难,必须虚心地接受考验,坚定地度过那些考验。说实在的,保罗,其实你并算不得文学天才,充其量,你只是略微有一点儿写作才能罢了。”
夏尔考虑到萨特已经迷恋上了写作,他没有从正面阻拦外孙,因为多年的教育生涯使他明白:出于叛逆或固执的心理,这样做可能会使事情更糟。因此,他在谈话中重点提到了写作的使命,目的是为了让萨特了解到其中的不利因素;他贬低创作,同时否认萨特富有文学天才,为的是说服他放弃这种对于未来职业的选择。
但萨特的理解并非如所预料的那样。他紧紧地抱住外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在他眼里,此时的外公仿佛是那位正在颁布新法令的摩西,他因此必须牢记并严格遵从他说的每一句话。
真让人哭笑不得,夏尔的本意是要萨特远离文学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正是他的善意的阻拦,反而促使萨特决意走上写作之路。
原来,萨特没有听出外公的弦外之音,在他的理解中,外公不过是在提醒他注意未来创作之路的坎坷艰辛,从而让他抛弃那种想过富足安逸生活的幻想。而外公对写作以及自己文学才能的刻意贬低,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写作是一种严肃而枯燥的行为,作家的职业充满艰辛而缺乏乐趣,想依靠天赋而寻找捷径更是不可能的。
萨特听得冷汗直冒,当下,他点头决定:“外公,我听从您的建议,长大了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但我会记住您的教导,努力写作,完成作家的伟大使命!”
与外祖父的这场对话中的误会,从此使当作家的志愿在萨特幼小的心灵中以一种十分明确而坚定的方式生根发芽,促使他为了实现这一夙愿而不懈地努力。
当然,一场误会还不足以决定萨特一生的命运,萨特对于词语,对于阅读、写作与生俱来的迷恋引发了这种选择,而他勤于思考,急于寻找人生目的和意义的心态促成了这一决定。
萨特常常会做一个这样的梦:梦中他是一个无票的旅客,偷偷地潜入人生这一列车。当他在车上酣睡时,突然有人把他摇醒,原来是列车员来查票了。他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可列车员却紧追不舍。
这个梦是不知从何时起就植根在萨特心中的一个疑问的具体化:我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
萨特终于可以把梦做完了,他对列车员说:“我现在必须到第戎去,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只有负有重大使命,只有去拯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才可以无票乘车。”
于是列车员和乘客们都以一种无比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列车继续前进。
然而,萨特又凭什么去拯救人类呢?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这就是写作——用笔来拯救他那些苦难的同胞们。
每天早晨,萨特刚刚睁开眼睛,便光着脚跑到窗前,俯瞰已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哦,这些先生、太太、小姐们还活着,还能在马路上行走。他们哪里知道,是一位圣人挽救了他们。
从昨天傍晚直至现在,这位圣人在家里拼命地写作,为的是写出不朽的一页来使芸芸众生获得一天的缓刑。人类之所以没有堕落下去陷于野蛮而与猪狗为伍,只因为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圣徒在暗中顽强地与恶魔作战。每到夜幕来临,这个圣人就得开始工作,明晚、后晚,天天如此,直至呕心沥血而死。
萨特暗暗地下决心:现在这位圣人死后,将由我来接替他,不停地写作来使人类免遭万劫不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