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楣人的新年夜

〔德〕让·保尔

新年的午夜里，一个老人站在窗前，用绝望的目光仰望着永恒的四季花开的天上乐园，俯视着寂静、纯浩、雪白的人世间。在人世间，此时没有一个人象他这样悲不自胜，辗转不眠。因为他的坟墓就在眼前，上面满覆着的仅是年岁的积雪，而不是青春的绿茵。他没有从整个丰富的生话中得到任何东西，除了过失、罪孽、疾病、一条废弃的身躯、一个孤独的灵魂、浸满毒液的胸膛和饱含悔意的暮年，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美好的少年时光今天象幽灵一样重现，把他又带回到那个明朗的早晨；就在那个早晨，他的父亲第一次把他引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右边是善的太阳路，通向一个广阔、宁静的地方，那里充满光明和收获，到处是天使；左边倾落到恶的鼹鼠道，进到一个黑洞中，里面到处是滴落的毒液和昂首扑人的蛇，洞中充满幽暗的闷热的蒸汽。

啊！他的胸头就纠缠着这些蛇，舌尖是四溅的毒液——他现在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忍着不可言喻的痛苦，狂乱地向上天呼喊：“啊！把青春还给我吧！——啊，父亲！把我重新引到人生的岔路口，让我选择另一条道路吧！”

可是，他的父亲和他的青春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看见炽热的火焰在沼泽上舞动，又在墓地里熄灭，“那就是我愚蠢的一生啊！”他说道。他看见一颗星自天而落，暗淡无光，在地面消失。他流血的心在说：“那就是我！”悔恨的蛇齿更深地咬进了心头的伤口。

在荒诞的幻觉之中，他看见夜游患者在房顶上悄悄遁去，看见一架风车恐吓地扬起风臂想置他于死地；看见留在空洞的停尸房后面的一副面具渐渐呈现出他自己的相貌。

正当他产生这种幻觉时，从教堂塔尖突然传来了新年的音乐，象是远远的教堂的圣歌。他越发温柔地受到感动。他环顾地平线和广阔的人世，想起那些比他强、比他幸福的年轻时的朋友，他们现在是人世间的教师，是幸福儿童的父亲，是可以进入天堂的人——他喊到：“啊！本来我也可以象你们一样，在这个新年之夜，平静地入睡，假如当时我选对了道路——啊！假如那时我接受了你们的祝愿和指教，我本来可以是幸福的。亲爱的爷娘啊！”

他狂乱地回顾着自己的少年时代，好象看见那呈现他的相貌的面具在停尸房里自己升了起来——按照迷信，它在新年之夜是可以看到精灵和看到未来的，最后它变成了具有天帝圣殿里那个拔着剌的俊童模样的活生生的少年，他从前少年时的形象如幽灵一般，痛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遮住了眼睛——滚滚热泪泉涌般落进了雪里——此时他极度沮丧，意识模糊，仅仅无力地叹息：“但愿青春能够复返，复返！”

他在新年之夜如此可怖地梦见，青春果然夏返了——他仍然是个少年——只是他的罪过却实实在在，决非梦幻；但他感谢上帝，他还年轻，还可以从恶的污浊之途转回头，回到那太阳路上来，这条路可以把他引向收获的纯洁境地。

年轻的读者，如果你也走上了他的邪恶之途，同他一起回头吧！这个可怕的梦将来会成为你的裁判；但是，一旦你痛苦地呼喊：“复返吧，美好的青春！”——那时它已一去不复返了。

让·深尔（1763－1825年），德国小说家。原名约翰·保尔·弗里德里希·里希特。生于菲希特尔山区的温西德尔，父亲是个穷教师。他于1781年进莱比锡大学攻读神学，后停学当家庭教师和乡村小学教师。他在大学里开始写作，1792年起用让·保尔为笔名。他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赫斯佩鲁新，或四十五个狗邮日子》（1795）、《齐本克思》（1796－1797）、《秦坦》（1800－1808）和《少不更事的年岁》（1804－1805）等。他的小说结构松散，富有讽刺幽默和感伤主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