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路上听到振黄从汽车上跌死的消息,我相信这个消息。在战事失利的情况中,人命不是时常被当作儿戏吗?在难民收容所里听到的悲惨故事太多了,振黄不幸也是其中的一个。
死者与我虽不是时常相聚的朋友——抗战以来他一直守着“部队中的画家”的岗位,在汉口见过一面,便匆匆分了手——却是我在学校门外认识的朋友中很早的一个。那时候我们都在“中学生时代”。彼此都是中学生,而且由《中学生》介绍,互相认识了,团聚了。在每一期《中学生》上,我们在文章图画中找到一些旧名字,发现一些新名字。尽管不认得人面,但凭想象,也可以知道对方是个与自己相仿佛的喜蹦爱跳的中学生。而且在不可捉摸之中,还可以猜出对方也是个喜欢偷看课外书,受训育主任的呵斥,脑筋里时常在转一些怪念头的孩子。因为在那个时代,尤其在女学校里,好学生只顾应付课本,对校外事是没有兴趣,也不容有兴趣的。
那时候振黄时常参加《中学生》的绘画竞赛,照例名列前茅,作品制成铜版,刊在首页。我在校中绘画成绩不佳,但对于《中学生》上刊出的画特别有好感。而且对于沈振黄、莫芷痕等人的名字,也像“征文竞赛”里的一堆名字那样稔熟。
那时候开明书店给我们的鼓励是书券,五元或十元,每个月凭了自己的劳力得到几本新书,在同学中,在家庭里,真是无比的骄傲。知识领域的开拓,人间友谊的建立,更是书券以外的收获。在每个未成熟的小心坎里,为此欢喜,为此兴奋,从此找到了心思上的寄托。
《中学生》曾举办个什么读书会,我记不清了。由于会员名单的介绍,真的有很多人成了朋友。我们这个小圈子就有二十人以上,后来或升大学,或就职业,先通信而后会面,就像同在地下埋着的种子,起初彼此不相会面,一旦苗芽儿钻出土来,才讶然指手画脚地说:
“这就是你呀!”
彼此会了面,似乎谁也不曾对谁失望。在二十岁以下的人,心地是那么真纯,受了相似读物的熏陶,尚少涉猎世事,所爱所恶总不会相去太远。即使是新朋友会面,只要说起来也是当年《中学生》的好朋友,便彼此有了坚实的信托。
振黄从学校里出来不久,便进了开明书店。在上海我和潜英去找他,第一次见面,我想用“笑嘻嘻”三个字形容他的面貌,因为他无时不是笑嘻嘻的。我们还在麦加里一起照过相,一起去拜访过开明书店的金仲华、夏丏尊、叶圣陶诸先生,我们对于他们几位先生的尊敬,超过了对于学校老师的。后来振黄在金先生那里帮忙绘图,我在妇女生活社打杂,潜英在生活书店任编校,我们见面的机会比较多了,假日曾在一起吃饭逛马路,上天下地胡扯。三个人都不是老上海,对于上海的奥妙知道得不多,记得潜英和我想到大世界去玩个够,找点报告文学的资料,请振黄保镖,因为我们害怕大世界的流氓白相人,振黄答应了,但是没有去成,我们三个到底都有戒惧之心。现在想来,真是胆小如鼠了。
忽然振黄回家去结了婚。在我们同辈中,他似乎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婚后他和曼其一同住在环龙路,居然有了个独立的家。我们那时想:好伟大呀!有时到他家去玩。记得他结婚我们连礼也没有送一份,那套世俗的玩意儿还没有钻进我们的生活范围。结婚,结你的吧,不同你多画一张画一样吗?
上海教育了我们,在“一二九”以后的救亡高潮里,我们几个人也曾当一名小卒,虽说天真犹在,但不知不觉间人世渐深了。我们一起玩,在集会里玩,在行列中玩,有时也感到像浮萍似地没有根,只是乱搅一阵,然而无忧无虑。对于参加救亡工作,犹之要交考卷一样责无旁贷,对于世事之爱憎,却因知道得不够深广,不怎么强烈。
“七七”以后到了汉口,振黄忽然也来了,还领了他的妹妹来。他真有愿把所有公之大家的诚意,甚至他的家属照片也要送几张给朋友。他笑嘻嘻地穿上军服,笑嘻嘻地走上前线,作壁报,到乡间宣传,致力军民合作,一直笑嘻嘻地在一个岗位上守了几年,真是无比的毅力。他不是为了尝新鲜,不是为了开玩笑,他只顾笑嘻嘻地严肃地工作着。偶然来信,笔画依然粗得像作素描。记得他还曾诚意地约朋友们去前方工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鄙夷我们留在后方的几个朋友。
是前年吧,他忽然来了一封很厚的信。打开一看,原来是附了几张画,有一张是他大女儿坐在门前的速写。他在信里慨叹人已老大,说他为了家室妻儿,弄得生活很狼狈。“不知不觉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并且说他的女儿三四岁便喜欢作画,他想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时光像飞箭一样,是十年的友谊了,还不计算那惴惴地投稿作画的时代。我觉得光荣,振黄作了一名忠实的文化军人。他没有吃空额,他没有作走私生意,而且能够始终如一地守在前方,作政治工作。他一定吃尽辛苦,磨练成很好的耐性了;因为做政治工作的照例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他信中提起过民众的可爱,他愿意用他的画笔,为他们素朴的心灵饰色,为他们干枯的生活浇水。
“振黄从汽车上摔下来跌死了!”我在七星冈听了孙源先生的报告,顿时感到跌死的不止是振黄,而且是那留在记忆里的少年时代。我们中学生时代可贵的集团,可贵的友谊,从此就残破不全了。
我搜寻振黄死去的原因。就在振黄死去前几天的一个集会上,我亲自听到陈诚部长说:“说也笑话,柳桂战事一直到独山才有了一次比较正式的战斗。”那么在独山以前我们的部队干什么去了呢?敌人的实力据说才一个联队。
振黄,我不说了,你比我更明白,因为你至死仍在部队里当一个没有武器的文化兵。笔可以根绝侵略者的思想,却挡不住面前的侵略者——除非与抵抗侵略的部队配合起来。
昨天看到去年十一月份美国的《生活杂志》,其中刊载着湘桂流民的照片,注解的第一句话是“同盟国人民仍在胜利的敌人前逃亡的,只有中国人。”
多么深刻!多么可耻!
我们万万千千流亡的人民看了有什么感想呢?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却又不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没有容许我们每个人尽责啊!
振黄,你要叫屈吗?死难的同胞是会叫屈的。我们不能够作自己命运的主,好像我们生来就必需与百般厄运斗争,我们是一群无人照顾的羔羊。
难怪美国杂志要标出只有我们仍在逃亡了。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可怜到军民消息绝端隔膜,人民的逃亡赶不上军队的后撤?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疏散是必须坐在汽车上的——而且有许多人连汽车顶也坐不到?
我想起一支旧歌曲里的两句话:“谁使我们流浪?谁使我们逃亡?”想不到今天仍能适用。可是,今天我们非深思一下不可了。如果自己不杀菌,不清除,不调养,也就不必怪创口越来越大,成为细菌的培养所了。
(一)这一篇历叙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的友谊,联带表出当时彼此的兴趣与心情。
(二)把相知而没有相见的朋友比作“同在地下埋着的种子”,待“苗芽儿钻出土来,才讶然指手画脚地说:“这就是你呀!”这个比喻很妙,可以仔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