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威尔》以失败完结,但这并没有动摇巴尔扎克从事文学创作的热忱和决心。一个了解自己内在力量的人是承受得住重大打击的。巴尔扎克把《克伦威尔》塞进抽屉,再也不看它一眼。
但首次创作的失败多少减轻了些巴尔扎克骄狂的气焰。他现在面临的是如何马上摆脱对父母亲的依赖,不用将每个苏的用途都一一向父母汇报,不用再乞求他们施舍。旷世杰作和永垂不朽可以稍后再说,如今当务之急是写出一些能赚钱养活自己的东西,什么品质、价码都行,巴尔扎克下定决心,要写可以快速成功的东西。
巴尔扎克翻阅了很多图书和资料,最后发现写小说最能一步登天。这时,源于英伦三岛的小说写作之风正席卷着整个欧陆。在拿破仑连连征战的年代里,人们生活在终日紧张的氛围里,自己尚且无暇顾及,更无心力去感受小说里虚构人物的遭遇。等到波旁王朝复辟,和平再度降临人间,大众又再觉得他们的灵魂需要别人的奇遇来刺激,以求亲身经历一下恐怖与近于病态的多愁善感的情感。群众都非常渴望一睹那些刺激的、浪漫的、传奇性情节以及外国人的小说。于是许多刚开业的阅览室和出租书籍店很快便已经满足不了大批文学爱好者的需求了。
现在,属于那些作家的黄金般耀眼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很多作家将海盗、贞女、眼泪、毒酒、血腥、花香、巫术与爱情等素材糅杂在一起,再将它们置于一个宏大的富有罗曼蒂克的历史时代,竟然吸引了广大的读者群,这类小说在当时风靡一时。在当时,很多诗人出身、对于作文与字斟句酌的技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的文学家在这时大展身手,像维克多·雨果和德·维尼等。而此时的巴尔扎克却仍在蹒跚学步而已。
巴尔扎克先后写了两本小说,都是依照当时一些最低劣的小说的历史背景照葫芦画瓢,其中主要人物都是千篇一律的女巫,其次便是诺曼底人。
巴尔扎克再次承受了失败的打击。悲剧既未写成,小说家也没当成,一年又过去了,1820年底,父母通知他,必须于翌年1月份之前搬出他所住的那处房子,并且结束他的涂鸦,也是该停止花父母的钱,开始赚钱给自己花的时候了。
在那间囚室般的房子里,巴尔扎克极力节缩,忍受饥饿和寒冷,为的只是能够自立,结果却是徒劳无功。现在只有奇迹出现才能救得了他。而奇迹在这时候恰巧降临到他身上。
一天,一位穿着剪裁合体、干净整洁的青年来找他,这位风度潇洒、言谈举止得体又风趣幽默的青年想要买巴尔扎克那双写作的手。这个青年与他年龄相仿,名叫奥古斯特·勒·波阿特凡·德·莱格勒维耶,从名字看得出他有着贵族的血统。两人大概是在图书馆、出版商的办公室或是食堂里认识的。勒·波阿特凡出生于演员家庭,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文学的熏陶,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文学天赋,但他见多识广,为人机敏。他已经找好了一个出版商,帮他出版一本名为《两个布列塔尼家族》的小说,小说东拼西凑地已近完成。出版商付了800法郎现金给他,在2月里便要以“奥古斯特·德·维耶勒格莱”的笔名出成两册书。
或许巴尔扎克向新朋友吐过苦水,怨叹自己时运不济,或许勒·波阿特凡告诉他,运气欠佳是由于他的文学抱负太高,艺术良心同写作有何关系?干吗把事情看得那样认真?倘使巴尔扎克愿意,下一部小说两人不妨合作,或者,两人共同把情节拼凑出来,内容可以让巴尔扎克自己去写,因为他的文笔和写作技巧比自己要好,而且写得也较快。勒·波阿特凡则负责其他有关事宜。巴尔扎克若是同意,他们便可马上开始合作,所得利益两人平分。
这种建议无异于是堕落的引诱。这意味着定期交书,每本书的页数是固定的,并与一个全无道德原则和艺术抱负的伙伴合作。这跟他往日的梦想多么不同,简直是埋没他的天分,可是巴尔扎克别无选择。他的囚室住处即将要空出来,如果又不能带着用笔杆赚得的钱回家,父母定然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获得自由的机会。于是,他与引诱他堕落的魔鬼签订了契约。
两人合作的第一部小说叫《查理·保恩丹》(又名《我的左撇子老表》),大部分由巴尔扎克执笔,而标题页上却没有他的名字。至于这家小说工厂以后的产品,则由两人共同以A·德·维耶勒格莱以及卢诺爵士(奥诺雷的名字倒写)命名。
就这样,巴尔扎克出卖他的艺术、他的文学抱负和他的名声。为了自由,他把自己当做仆役出卖给了别人。
交易完成,巴尔扎克返家度假,住进姐姐罗拉婚前的寝室。在这间小屋里,他日夜不停地写,勒·波阿特凡则负责小说的推销。
第一次的合约上,说明第一本书出来后会付给巴尔扎克800法郎,以后就很快地升为2000法郎由两人平分。家里见到有人肯买巴尔扎克的东西,颇为满意,不再认为他所选的行业荒唐了。可是他的母亲却把设在家中的这个小说工厂看做是家里的事情,他母亲和他姐姐都自认是他的合作人兼批评者。家里的气氛教他越来越不能忍受,最后,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在巴黎有个房间,可以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写作。
为了独立,他像奴隶般卖命地工作。平均一天下来他可以写完一整章。他从半夜到第二天中午工作,专心修改稿件和写作,在椅子上一坐就是12个小时。然后,从中午到下午4点阅读各种报刊,5点用餐,5点半才上床睡觉,到半夜又起床继续工作。每隔三天他的墨水壶就得重新加满,并且报销10支笔。他拼了死命毫无节制地工作,连母亲都被他吓坏了,说他工作得像个野人了。他工作起来精力无穷,这种浑然忘我的精力后来震惊了文坛。
1821年年底前,他完成了《查理·保恩丹》《毕拉格的女继承人》两部小说。1822年2月,另一本四卷的小说《让·路易》也接近尾声。他很快地又开始另一部小说《鞑靼人》。但在1822年他们的合作作品出版后,作者的名字仍是A·德·维耶勒格莱,而真正的作者卢诺爵士反而只字未提。其后合约终止,巴尔扎克便将工厂里的产品,以自己的笔名出版。他告诉姐姐说:“今年年底之前,我希望已经赚有2万法郎作为我财富的基石。”他还说:“卢诺爵士不久将成为全世界最多产的作家、最可人的伴侣,淑女们将把他当成眼中的苹果那般钟爱。然后你的小奥诺雷将会坐在自家的马车里,一路滚滚而行,口袋里则满满的都是钱,傲视着周遭的一切。他走近时可以听见人们喃喃的颂扬之声……人们会耳语说:‘那是苏维尔夫人的弟弟!’”
巴尔扎克与勒·波阿特凡合出了16到20册书之后,1822年,他还出了《美丽的犹太人》《两个伯林海尔人》以及《阿登的副本堂神甫》3部各有4册的小说。在后两本书里,他把笔名“卢诺爵士”改成了“荷拉斯·德·圣·沃班”。新卷标的价钱看涨了,原是每部小说800法郎同合伙人对分,现在只要每部出1500本,巴尔扎克就可得2000法郎。一年如果能出5到10部,再过几年,巴尔扎克就会富裕起来,那时便可永远脱离家庭的束缚独立了。
巴尔扎克以各种体裁、各种价码,为政治嫌犯、小出版商、狡黠的代理商和廉劣的货品写书及各式各样的宣传小册。他写了《论长子长女的权利》《耶稣会正史》两本小册子,一部叫《黑人》的通俗剧和《巴黎招牌小字典》等。
1824年这个一人公司为了迎合大众口味,改写所谓“法典”和“生理学”方面的东西。月复一月,他的磨坊里连连不断地磨出些“法典”来,如《君子宝典》《婚姻生理学》《出差办事员法规》《礼貌手册大全》等。这些书的利润极高,其中有些卖到1.2万本以上。虽然初出茅庐便如此高产,但这却是巴尔扎克最羞耻的几年,其间所写的一切,与文学或艺术全无关联,把它们和自己联想在一起,真会叫巴尔扎克脸红。
虽然最初或许只是为赚得自由而不得不采取的下策,可一旦身陷其中,习惯了写这样的速成品,巴尔扎克不免越陷越深。这样的狗屁涂鸦,用“出卖灵魂”这样可怕的字眼来形容最恰当。虽然在此期间他的《朱安党人》和《驴皮记》使他在法国文学界声名鹊起,但他却仍然时常为了区区数百法郎不惜牺牲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尊贵身份,剽窃别人的情节、场景,把自己的零碎片段补进他人的小说里,作为自己的作品。他把窃来的材料压缩或扩充,加以改换或润色并使其现代化,不论哲学、政治或无聊的感官小说,只要有读者喜欢,只要能在市井流行,赚得来钱,巴尔扎克便会去写。
在这段时期里,巴尔扎克因为缺乏自信,沦为卑劣的小出版商手下的佣工。为了写刺激感官的小说,他的笔下肆无忌惮,却缺乏真情实感。为求大量生产,他学会了油腔滑调、赶速度与空洞无内容的写作,这样的缺点与恶习,日后终究无法从他的小说中完全剔除,以致永远影响到他的文体。
巴尔扎克的责任感觉醒太迟,由于他在具有决定性的成长岁月里曾对自己不忠实,而使自己的文字和文体留下缺陷,永远不能弥补。年轻的巴尔扎克在他紊乱的脑海里也依稀觉得自己是在湮没真正的自我。他给姐姐一本《让·路易》的小说时,特别叮嘱她:“这本书不得借给活在这世上的人,甚至不可拿出来示人,也不许谈到它,以免这本书流传出去,在将来某一天会坏了我的名声。”
因为姐姐罗拉婚后没有什么烦琐的家务要做,于是巴尔扎克竟建议让她来写《阿登的副本堂神甫》的第二部,不过他却向姐姐坦承:“把我的思想放在这些荒唐的作品上被低俗作践,真使我非常难过!”他一再坚持不懈地强调着:等物质条件允许时,便开始真正的写作。
这时,巴尔扎克23岁了,可是他却还未真正地活过或爱过。他从未享受过别人的尊敬和信任,也没有人曾伸手协助过他。他辛苦地工作,以求解脱目前这种被强迫工作的辛苦。他写就一部部低俗的作品,只为有一天不必再写这种低俗的东西了。他一分一毫地攒钱,不断地要钱,要更多的钱,是为了不愿再因为钱而受到逼迫。他把自己跟世界隔离,是为了要更稳靠地征服世界,并在这世界上留下不朽的名声。
在这时期里,他的写作虽尚未能显现出大艺术家的气势,但却展现了他不可忽视的巨大力量,这股力量使他描写出许多人物及他们的命运、风景、意念和梦想。他在自己的暗穴里疯狂地挣扎,想要奋力劈出一条通往光明和自由的道路。
“我从未享受过任何生命中如花朵般的快乐。我饥饿,却没有什么能满足我的渴望。但是那又何妨?我只有两样热烈的欲念——爱情和名誉,可是它们却迄今未得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