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花了差不多一星期的时间才抵达纽约,他走了不少路并且搭了好几次便车。他在一些农家借宿,靠打零工来偿付他的食宿。他很认真地学习英语,现在,日常的会话对他而言已经不是问题了。
纽约并不算很大,也不是很漂亮,但是非常热闹。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建筑物高耸入云。在这里,约瑟夫似乎可以感受到生命的跳跃,就像他自己一样,又年轻又有活力。
每次他一提到“联军”这两个字,就有人为他指路。最后,他总算找到联军总部。这里有不少小办公室,分为不同的部门,约瑟夫要自行选择加入哪个部门。他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一个小办公室门前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林肯骑兵队”。约瑟夫很崇拜林肯,但他并不知道“骑兵”是什么。
正当他踌躇不前的时候,一个士兵从里面走出来,他问约瑟夫:“你会骑马吗?孩子。”
“我会骑马吗?哈,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活儿了!”约瑟夫兴奋地说。
“进来吧,孩子。”士兵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进来谈谈吧,你一定刚从船上下来,你愿意为美国的自由统一而战,是吗?太好了,你找对地方了。林肯骑兵队的队员全都是来自欧洲,他们会像兄弟一样照顾你。”
办公室里的其他士兵看到约瑟夫走了进来,惊讶地说:“班长,这孩子还没到当兵的年龄吧。”
那个士兵让约瑟夫坐在一旁,他拿起一张纸,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约瑟夫·普利策。”
士兵的字写得很潦草,他把普利策(Pulitzer)的名字拼成了“Pull—it—sir”,以至于大家一叫他的名字,别人就听成是“揪他大鼻子”。还有人真的去揪过他的鼻子。
“你多大了?”
“17岁。”约瑟夫又补充,“1847年4月10日出生。”
“你父亲的名字和职业?”
“菲力普·普利策,他是个谷物商人,已经去世了。”
“你母亲呢?”
“她叫露易丝·博格,现在的名字是露易丝·普利策·布劳。”
“你的国籍?”
“我出生在匈牙利,是个天主教徒。”
因为那个士兵曾在布达佩斯待过一阵子:“我非常喜欢布达佩斯,”他说,“那里美极了,我一直记得街上的树,还有缓缓流过的多瑙河……”
士兵的话使约瑟夫非常感动,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快乐时光。
看到普利策有些伤感,士兵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逃出来呢?”
约瑟夫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包括母亲的改嫁、与继父不和等。
不过那个士兵显然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他以命令的口气打断了他的故事:“在此签名!”
约瑟夫扫了一下眼前的文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自己有权利得到那300美元吗?他可以开口问吗?如果那300美元属于每个来报到的人,说不定这个士兵也跟那个德国人一样,想从每个人身上捞一笔呢。
“我的300美元呢?”约瑟夫鼓起勇气问。
士兵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有点吞吞吐吐:“你知道300美元的事?谁告诉你的?”
约瑟夫马上就明白了,他坚定地说:“要是拿不到钱,我决不签字。打仗的是我,凭什么你来拿这笔钱?”约瑟夫起身想走。
那士兵叫住约瑟夫说:“好,钱可以给你,孩子。”他把手搭在普利策的肩上,“我不过是开玩笑,钱当然是你的。你以后还要在战场上为国效力,我不过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写文件而已,我怎么会拿你这种新兵的钱?”
“现在,照我说的宣誓。”这个士兵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直到拿到钱,普利策才宣誓。
宣誓后,那个士兵由桌子那边绕了过来,站在约瑟夫面前。他暴怒地说:“孩子,你现在已正式加入了军队。我要教你别耍嘴皮子!”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打在约瑟夫的脸上。
“现在,我要教你服从长官的命令。”
“啪”,又是一巴掌打在约瑟夫的脑袋上。
“这次,我要你牢牢记住顶嘴的后果。”接下来又是两个耳光。
约瑟夫倒了下去,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痛苦地跪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
在那些身经百战、受尽战争之苦的老兵眼中,普利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毛孩儿。这些老兵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还有不少人在战火中丧命。年轻的普利策根本不懂战争是怎么回事,他却总爱对战争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这种目中无人的谬论,老兵听了当然都很生气。
约瑟夫的父母长得都很漂亮,可是约瑟夫一点也没有继承这些优点,他的外表看来很奇特,六尺二寸高的身躯顶着一颗大脑袋,乱发钩鼻、前额突出、大喉头、小眼睛,桀骜不驯的脸上微微带着紧张的神情,这些都成为军中士兵捉弄和取笑他的地方。
约瑟夫虽然已经17岁,可是有时候还是像个小孩,军中的日子不好过,他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使他常常忍不住哭起来。
约瑟夫身上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优点——沉思好问、动人的谈吐以及对书本的热爱。因为约瑟夫下一手好象棋,所以兰塞上尉常常叫他去下棋。兰塞上尉不属于林肯骑兵队,他只是跟谢雷顿将军暂时来这里部署军务。接触时间长了,兰塞上尉发现约瑟夫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只是性格有些怪罢了。兰塞上尉常常在他受到刁难时为他说情。
这一天,兰塞上尉正在跟林肯骑兵队的指挥官说话,忽然听到有个班长在大声地斥责约瑟夫,他没听清楚那些字眼,但他知道那个班长一定被约瑟夫气坏了。
上尉觉得很不安,他看了指挥官一眼,想到那边去帮帮那个孩子。
“兰塞上尉,请留步。”指挥官语气坚定地说。
“是的,长官。我知道您讨厌约瑟夫,可那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昨天晚上我看到他的脸上有道伤痕,他硬说骑马不小心摔伤的,我知道他在说谎。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有人伤害他,我能不管吗?”
“不错的孩子?”指挥官不以为然地说,“也许对你来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对军队而言,他可是个麻烦人物。我知道你喜欢跟约瑟夫下棋,你以为下棋和闲聊就能造就一位好军人吗?约瑟夫还没有上过战场,不过我可以保证,如果你让他上战场和人辩论,他肯定能赢。军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服从,约瑟夫不但不服从命令,还整日跟长官顶嘴。如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改掉爱顶嘴的毛病,我想他的长官会帮他改正。”
兰塞上尉提醒指挥官说:“长官,您可别忘了,一个骑兵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我想您也不会否认吧,约瑟夫确实是您队里最好的骑兵之一。”
“他的马术确实很好,”指挥官承认说,“这么好的骑兵并不多见。但他没有一个军人的样子,站也站不直,走也走不好,老是丢三落四,你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就东拉西扯说个没完。”
兰塞上尉笑了,普利策就是这副德行。普利策古怪的仪表和神经兮兮的表情,常使指挥官看不顺眼,大部分的人都喜欢拿他寻开心。有一次指挥官暴跳如雷地对他说:“你给我滚蛋,我们军中没有你这种笨蛋!”面对长官和士兵们的冷嘲热讽,约瑟夫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兰塞上尉相信,约瑟夫在军队里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上尉喜欢和约瑟夫交往。有天晚上,他们在下棋的时候,兰塞问起约瑟夫和长官顶嘴的事。
“他为什么要那么骂你?”
“没什么,兰塞上尉。”约瑟夫看着棋盘。
“他的叫骂声我都听到了,你还说没什么。”
约瑟夫注视着上尉的脸,他说:“今天早上班长给我布置一个任务,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便认为我故意抗命。”
兰塞上尉决定给约瑟夫上一课,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约瑟夫,在军队里,不管你认为这道命令对不对,都不要去怀疑。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孩子,你有时问得太多了。你总是想知道为什么要发出这个命令,这道命令的目的是什么,军中是不准有这种好奇心的。人家怎么走,你跟着走就是了。我知道你兴趣广泛,总想弄明白所有事情,这些都是很可贵的品质,在你退伍后,这些品质可以使你取得成功。可是现在,你现在不需要思考,军队会为你思考,你不用去猜想格兰特将军在西部做什么,或林肯总统怎么会作这样的决定,谢雷顿为什么要调动一半骑兵到弗吉尼亚,这些可不是二等兵约瑟夫要思考的事……”
“真的吗,谢雷顿将军要调一半骑兵去弗吉尼亚?我们接到命令了吗?我是不是也得去弗吉尼亚?另外一半骑兵去哪里?还有——”
兰塞上尉耸耸肩,他知道自己无法使这个孩子改变:“停!停!约瑟夫,就此打住,咱们还是继续下棋吧。”
消息果然是真的,这就表示战争快要结束了。士兵们都雀跃不已,因为调防的关系,士兵们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约瑟夫因此少吃了不少苦头。有个士兵告诉约瑟夫,他曾听一些老兵说,约瑟夫是林肯骑兵队里最好的骑士,全队都以他为荣。约瑟夫太快活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惹麻烦了。
那天一大早,部队紧急集合。约瑟夫迟到了,值日班长看到他匆忙地跑进队伍,就命令他出列。约瑟夫出列后,班长暴跳如雷、大骂不止,什么难听的字眼都搬了出来,连约瑟夫的国籍及祖宗三代都骂进去了。约瑟夫的个性是,只要谁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就会大动肝火。听到这一番谩骂,他气得双手哆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朝班长的脸打过去。
这些士兵不敢相信他们所看到的——约瑟夫居然殴打长官。他们个个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位年轻的排长恰好走了过来,看到这种场面,他也怔住了,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
“把这个人带回总部。”年轻的排长沉着地发出命令。他对从地上爬起来的值班班长说:“继续你的任务,班长。约瑟夫的事我来处理。”
约瑟夫被带到总部大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排长派了个武装士兵看守他。约瑟夫坐在室内的小床上,黑暗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他不敢躺下,只是用双手紧抱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约瑟夫并不后悔他做的一切。他相信,如果还有人这样侮辱他,他还是会痛打那个人一顿,不管这个人是班长还是排长。时间慢慢地过去,他终于因为筋疲力尽睡着了。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马匹和士兵在调动吧,他们会怎样对待他呢?会把他除役,还是枪毙呢?夜已经深了,大家好像已经把他遗忘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在跟卫兵说话,接着,门被打开了。约瑟夫从床上爬了起来,想知道开门的是谁。当他发现是兰塞上尉时,他高兴极了。上尉故作严肃地对这个年轻的男孩说:“好呀,约瑟夫,你又闯祸了!”
“他们——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兰塞上尉。”
“你们那个挨了揍的班长想杀了你呢,不过有不少人去指挥官那儿为你说情。约瑟夫,你不用受罚了。”
“这么说,我是不会被枪毙了?”
“枪毙?你怎么会这么想?军队不会这样处置一个17岁男孩的。可怜的约瑟夫,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兰塞上尉轻拍着男孩的手臂,继续说:“约瑟夫,你已被调往弗吉尼亚,我们现在就要分手了,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得跟谢雷顿将军一道走。在我走之前,孩子,你一定要记住这几句话,在战争结束以前,不要再挑战军队的纪律了,你会吃苦头的。”上尉用手紧握着约瑟夫的肩膀,“约瑟夫,别忘了继续磨炼你的棋艺,你是此中好手。”20分钟后,约瑟夫上了马,准备往他的新驻地出发。
他已决定接受兰塞的忠告。在他服役的最后这段日子里,他再没有闯过什么祸。但是,这段受尽折磨和嘲笑的军队生活给他的心灵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创伤。他再也不是一个快乐、神采奕奕的男孩了。在他的余生中,他再也没有试图从他人身上获得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