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魏寒山之战
以雷霆手段处理完这起未遂政变后,高澄并没有感到轻松,他的压力依然很大。
因为此时萧渊明率领的梁朝十万北伐大军,已经到了距离彭城(今江苏徐州)仅十八里的寒山。
梁武帝为此次北伐制订了详尽的计划:在泗水(又名清水,当时是淮河的支流)下游筑坝拦水,然后再借水势攻占彭城,之后便可与西面的侯景互相呼应,齐头并进,北伐中原。
负责筑堰的是五十三岁的老将羊侃。
羊侃出身于著名大族泰山羊氏,其祖父羊规之本在南朝的刘宋为官,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他被迫降于北魏。从此羊氏一门流落到了北方,但他们一直有南归之意。
羊侃膂力过人,精于骑射,而且熟读兵书,可谓文武双全。
在北魏时,他曾经担任偏将在西北战场上一箭射死叛军主将莫折天生,一战成名,后被任命为泰山太守。
公元528年,羊侃率其宗族南归梁朝,完成了父祖的遗愿。
然而在梁朝,羊侃却一直郁郁不得志。
作为武将的他渴望驰骋疆场,他时刻想着的一句话是:是男人,就应该去战斗!
可是梁武帝却一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宁愿用自己那些无能的亲属作为主帅。
此次羊侃被任命为副帅协助萧渊明,也是他回归梁朝近20年后第一次重上战场。因此他干劲十足,只用了短短20天时间,便在泗水上建成了大坝,随后他开闸放水,彭城内外顿成水乡泽国。
东魏徐州刺史王则苦苦坚守。
羊侃劝主帅萧渊明趁机攻城,但萧渊明却根本不听。
叫“渊明”这个名字的人好像都爱喝酒——姓陶的是这样,姓萧的也是这样。萧渊明这人每天屁事不干,只是喝酒,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
就像现在饭店的服务员对每个男人都是同样的称呼“帅哥”一样,萧渊明对将领们请示的每个问题也都是同样的答案:临时制宜——到时再采取相应措施。
除此以外,他不发一言。
萧渊明在寒山贻误战机,高澄可没空陪他打太极。
他任命他的堂叔高岳为主帅、潘乐为副帅率军救援彭城。
陈元康问:为什么不按照先王的遗命用慕容绍宗呢?
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高澄现在有点疑神疑鬼:并非我不想用他,只是他和我素无交情,我怕召他来他会疑心啊,万一他和侯景一样反叛,那可就麻烦了。
陈元康笑了:大将军放心好了,慕容绍宗前一阵子还给我送礼呢。我可以保证他绝不可能有异心。
高澄这才放心,随后便任命高岳为大都督(总司令)、慕容绍宗为东南道大行台(前敌总指挥)率军十万救援彭城。
侯景一向目空一切,开始他以为来的是韩轨,轻蔑地说:这个爱吃猪大肠的家伙能有什么作为!
后来听说东魏军的主帅是高岳,他依然不屑一顾:兵精人凡!
再后来他才知道,高岳只是挂名而已,慕容绍宗才是事实上的总指挥,不由得大感意外,大惊失色:高澄这个鲜卑小儿怎么会想到用慕容绍宗的呢?难道高王还没有死吗?
侯景知道慕容绍宗的厉害。当年他曾向慕容绍宗学习兵法,说起来,慕容绍宗算是他的师父。
师父出场,徒弟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四十七岁的慕容绍宗终于第一次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他不慌不忙,指挥若定。先是分出一支部队前往谯城(今安徽亳州谯城区),以阻断侯景和萧渊明之间的联系,随后亲自率军星夜兼程,进驻彭城以北的橐驼岘(tuotuoxian)。
梁军大营内,主帅萧渊明依旧毫不在意,依旧不停地喝酒。
他每天的生活是个死循环——想到要打仗了就心情不开心,心情不开心就喝酒,一喝酒就醉了,一醉就要睡觉,睡完觉就想到要打仗了,想到要打仗了就心情不开心,心情不开心就喝酒……
羊侃急了,他对萧渊明说,慕容绍宗远道而来,士卒疲惫,如今咱们趁他立脚未稳,突袭他们一定可以获胜。
萧渊明不听。
第二天羊侃再次请求萧渊明出战:敌人不打是不会败的,扫帚不到垃圾不会自动跑掉。咱们必须采取行动,绝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萧渊明依旧拒绝了羊侃的提议,他只顾喝酒,似乎早已把打仗置之度外。
事实上,他害怕,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打过仗。
因为害怕,所以他要喝酒,想以酒壮胆。
因为害怕,所以他要拖着不行动,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中,只有拖延时间最不费力。
真不知梁武帝是什么眼力,如此重要的行动,居然派出了这样的人作为主帅。
这就好比让一个虽然根正苗红却只会拉板车的弱智去开飞机,实在是太荒唐太不可思议了。
小子我在这里忍不住要点评一句梁武帝的用人。
42年前他用弟弟萧宏为主帅北伐,结果萧宏临阵脱逃,梁军大败;
22年前用儿子萧综为主帅北伐,结果萧综临阵投敌,梁军大败;
这次又是用侄子萧渊明为主帅北伐,结果萧渊明把战场当成酒吧……
人家是任人唯贤,他是任人唯萧,而不管他们水平有多么不肖。
更重要的是,平常人打麻将,如果手气不顺下次还知道换个座位,梁武帝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而从没有想过要改变。
任人唯亲,这也许是梁武帝后来之所以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回到寒山战场。
羊侃对这个整天醉醺醺的主帅彻底失望了,萧渊明的脑袋像电灯泡——不仅里面是真空,外面的思想还进不去。
在这样的傻瓜领导下要想大胜仗,简直就和想要让人妖怀孕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可能。
他随即率自己所部出屯堰上,一方面可以防止东魏军破坏大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保,离萧渊明远一点,以免被他拖累。
既然已经注定绝不可能凯旋而归,至少我也要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东魏军这边,慕容绍宗初次担任主帅,其麾下既有韩轨、潘乐、刘丰等身经百战的功臣宿将,也有段韶、斛律光等出身显赫的将门新秀。很多人对他的能力还将信将疑。
慕容绍宗当然知道这一点,显然自己必须靠战绩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他对部下将领说,这一仗由我主攻,你们只须在后观阵。但我有可能会佯装败退,以引诱梁军,你们到时只要从背后攻击,定能大获全胜。
老谋深算的慕容绍宗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梁军不堪一击,自己就穷追猛打,让你们这些部将看看我的厉害;如果梁军拼死抵抗,自己便佯败引诱梁军追击,让你们这些部将看看我的谋略。
谋定而动,慕容绍宗亲自率领一万余步骑猛攻梁军将领郭凤所部。
此时梁军主帅萧渊明正喝得酩酊大醉,起不了床,便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命令部下众将前去救援郭凤,然而大家却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出战。
猛将胡贵孙看不过去了,对旁边的另一大将赵伯超说: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打仗吗?你们不去,我去!
赵伯超低头不语,回营后却对自己的下属说,我军必败无疑。咱们还是早点逃命要紧。
随后他率本部兵马偷偷撤出战场。
而胡贵孙则独自率军前往救援郭凤。
他骁勇无比,东魏军一时竟然抵挡不住,被斩首200余级。
看见梁军来势汹汹,慕容绍宗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
胡贵孙和郭凤随即合兵一处,趁势掩杀。
看到这种情况,萧渊明和其他梁军将领也都按捺不住了,原来东魏军也不是太厉害嘛,便纷纷加入战场,追击东魏军。
侯景对慕容绍宗知根知底,因此曾多次派使者关照过梁军将领:追击东魏军绝对不能超过两里地——狡猾的慕容绍宗一定留有后手。
但这时梁军将领早已把侯景的忠告跑到了脑后,既然敌军已经败了,当然是墙倒众人推,不推白不推,这就和现在小偷猖狂的时候往往没人敢去制止,等到这个小偷被抓了,每个人都想上去踢两脚是一样的道理。
因此梁军个个都想抢功,人人唯恐落后,你追我赶,你推我搡,队形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散,越来越乱。
看到这种情况,坐镇后军的东魏将领潘乐、韩轨、刘丰等人知道主帅的诱敌之策已经成功,便立即率领各自的部队从后面杀出,而慕容绍宗也掉转头来,杀了个回马枪。
这时萧渊明等人才知道自己中计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梁军大多是步兵,且早已是一盘散沙,东魏军的骑兵如虎入羊群,穿插分割,迂回包抄,肆意蹂躏着乱成一团的梁军。
这一战的结果是梁军几乎全军覆没,主帅萧渊明、大将胡贵孙等人悉数被俘。
只有先前移驻到大坝上的羊侃依然军容整齐,最后得以全军而退。
寒山一战的结果可以说在梁武帝任命萧渊明为主帅时就已注定。
你想想,东魏军主帅是久经沙场的硬汉,梁军主帅却是酒精上脑的醉汉;
东魏军军主帅很猛很智慧,梁军主帅却很萌很稚嫩;
东魏军主帅在殚精竭虑的时候,梁军主帅却在饮酒作乐;
东魏军主帅骑在马上冲锋的时候,梁军主帅却是喝醉了躺在床上睡觉……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有这样无能的主帅,梁军焉能不败?
看着萧渊明这个名字,小子我突然想到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大笨蛋大废柴大酒鬼大傻瓜。下联是:萧渊明萧渊明萧渊明。
什么,下联少了个萧渊明?
对,萧渊明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因为,以后这个人还会给梁朝带来一个又一个更大的麻烦。
师徒对决
听说寒山之战失利的消息,正在睡午觉的梁武帝顿时大惊失色,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一旁的太监赶紧把他扶住,过了很久,梁武帝才勉强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说,我的下场不会跟晋朝皇帝一样吧——西晋的皇帝最后可是做了胡人的俘虏。
再看侯景。
当慕容绍宗和萧渊明在寒山大战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先是围攻谯城(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准备和梁军靠拢,没想到却一直攻不下,于是他转而攻占了城父(今安徽亳州谯城区城父镇)。
此时突然传来了梁军战败的消息,侯景不由得大失所望。
就是抓十万只鸭子恐怕也得花几天时间啊,梁朝的十万大军居然仅仅一天时间就没了,这战斗力实在是差得令人发指!
本以为梁武帝是只老虎,没想到是纸老虎!本以为梁武帝的大腿很粗很粗,没想到那居然是假肢!
跟西魏已经彻底闹翻,梁朝的军队又这么不中用,看来他只有靠自己了。
然而自己的实力又这么有限,全部家底只有辎重数千辆,马数千匹,士卒不到四万,如何敌得过慕容绍宗的十万精兵?如何敌得过庞大的东魏帝国?
前景很渺茫,侯景很迷茫。
但倔强的他依然不愿认输。
正当他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王伟开口了:军事上咱们处于劣势,但在政治上倒可以做些文章。
侯景:愿闻其详。
王伟继续说道,高澄骄横跋扈,在邺城囚禁了元善见(孝静帝),而且杀了不少王公贵族,很多人对他意见很大,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不如我们让梁朝皇帝再立一个元氏皇族为魏国之主,然后咱们再打出“诛杀权臣,复兴魏室”的大旗,把东魏国内忠于元氏旧主的那些人给拉拢过来。如此一来,可能还会有一线转机。
侯景深以为然,便派王伟到建康面见梁武帝。
梁武帝当即同意,流亡梁朝的北魏皇族人数不少,他看中了孝文帝的侄孙元贞(元贞的祖父元禧是孝文帝的弟弟),封其为咸阳王,并派兵护送到侯景军中,准备奉为魏主。
然而侯景还没来得及打出元贞的招牌,慕容绍宗就来了。
寒山大战之后,慕容绍宗并没有进行休整,而是立即挟大胜之余威,率十万大军自彭城西进,很快就逼近了侯景所在的城父。
眼见东魏军势大,侯景不敢恋战,退保涡阳(今安徽涡阳)。
怎么办?
先试探一下慕容绍宗的态度吧。
毕竟他们虽然如今是不共戴天的对手,当年却是不分彼此的战友——没有友情也有旧情,没有旧情也有人情,没有人情多少也会手下留情。
侯景派人向“师父”慕容绍宗请教:您是来送客的还是要与我一决雌雄?——您是打算把我赶到梁朝就算了还是要把我赶尽杀绝?
慕容绍宗的回答毫不含糊:先一决雌雄,再送客——送你上西天。
侯景决心放手一搏,背水一战。
既然你不肯放我一条生路,那我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时值隆冬,北风劲吹,慕容绍宗不仅在兵力上占了上风,在风向上也占了上风——他的军帐在北,侯景的营垒在南。
逆风作战,多有不利,因此侯景紧闭营门不出。
东魏大将刘丰提议借顺风的优势攻击侯景。
慕容绍宗不同意,他对侯景了如指掌:此人诡计多端,不可轻举妄动。而且他喜欢从背后进攻,必须加强防备。
如他所料,侯景果然派人绕到了东魏军的后方,想要偷袭,但看到东魏军戒备森严,防守严密,最后只好作罢。
第二天,风停了,两军列阵对垒。
十万东魏大军刀矛如林,旌旗猎猎,慕容绍宗、刘丰等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站在阵前,重甲骑兵则分列两旁,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敌众我寡,侯景决定先发制人。
他先下令放箭,万箭齐发,随后大批身披短甲、一手持盾牌、一手持短刀的步兵,在箭雨的掩护下,一下子冲入东魏军阵中。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东魏军阵前的这些重甲骑兵便纷纷摔下马来——原来侯景派出的这些步兵,一个个全都低着头专砍马腿和人的小腿(重甲骑兵的小腿和马腿是没有铠甲保护的)。
转瞬之间,东魏军已经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地上散布着血淋淋的人脚和马蹄,空气中响彻着惨兮兮的人叫和马啼!
看到前军突击得手,侯景随即率军冲锋。
这一仗,东魏军大败,慕容绍宗本人也从马上跌落,险些遇难;大将刘丰则被砍伤。
两人率领残兵仓皇逃到谯城。
看到主帅败得如此狼狈,如此窝囊,一位年轻人看不下去了,他自告奋勇,提出要与侯景一战。
此人名叫斛律光,字明月,是东魏大将斛律金的长子,十七岁时就被高欢任命为都督,是标准的官二代。他性格刚直,精于骑射,曾经在与高澄等人一起打猎时射下一只罕见的大雕,而留下了落雕都督的美名,成为当时很多年轻人的偶像。
斛律光的箭术源于其父斛律金的严格要求。他从小便经常与弟弟斛律羡(字丰乐)一起随老爸打猎,每次都是弟弟斛律羡的猎物更多,但受表扬的每次都是老大斛律光。
斛律金的理由是:明月的每一箭都射中同一个地方——猎物的要害之处,丰乐却是胡乱射箭——射在猎物的不同部位。在战场上,不能一箭毙敌就可能为敌所杀。
按小子我的理解就是,斛律光的箭术像激光制导导弹一样精确,斛律羡的箭术像五岁小男孩比谁尿得高一样乱射一通,自然是斛律光更胜一筹。
出身将门,身怀绝技,年少成名,斛律光当然有理由骄傲。
慕容绍宗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个年轻气盛而又有着深厚背景的小伙子,便对他说,我身经百战,从未见到像侯景这样难以对付的对手,如果你不服的话就去会一会他吧。
斛律光立即和另一名小将张恃显披挂整齐,点起兵马,率军出发。
临出营时,慕容绍宗特意关照他们:切记,千万不要渡过涡河。
斛律光立功心切,很快就到了涡河北岸,与侯景隔河对峙。
他亲自出阵,向侯景军放箭,几名叛军士兵应声而倒。
侯景大声说道:小伙子,你不渡过涡河,是慕容绍宗教你的吧。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你为什么要射我?
斛律光一时无言以对,口才一向不是他的强项,就像打斗一向不是诸葛亮的强项一样。
侯景诡秘地笑了:我给你上一课吧。
随后他让手下的神箭手田迁射斛律光的马,还没等斛律光反应过来,他的战马已应声倒地。
斛律光强作镇定,立即换了一匹马躲在一棵大树后,没想到田迁箭法又快又准,转瞬之间又一次把他的战马射死!
斛律光大惊失色。
显然侯景手下留情,只不过是向他表明:如果想要取他性命,他早已经死于非命!
他方寸大乱,慌忙退回自己阵中。
主将败回,东魏军军心大乱。
侯景抓住战机,立即率军发动猛攻,东魏军哪里抵挡得住,被杀得落花流水,斛律光侥幸逃脱,张恃显被俘,但侯景马上又放了他。
小子我个人感觉,侯景之所以会这么对斛律光等人手下留情,可能也是向东魏军示好,希望他们不要再苦苦相逼,能放他一马。
斛律光和张恃显灰溜溜地回到了谯城。
斛律光耷拉着脑袋,恨不能变成老鼠钻到地洞里去。
慕容绍宗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说,要成为名将,光有澎湃的热血是不够的,还要有冷静的头脑。拍案而起,总是很容易。真正的力量,在于深入的思考。年轻人,明白我说的话吗?
斛律光从此对慕容绍宗心悦诚服,不再那么浮躁和狂傲,变得谦虚和谨慎,后来成为北齐著名的常胜将军。
和只知一味猛打猛冲的斛律光不同,东魏军中的另一位年轻将领段韶则要有心计得多。
他偷偷地在叛军大营的上风处放火。
此时正值隆冬,淮北平原上枯草遍地,加之气候干燥,西北风劲吹,火借风势,快速向侯景所在的地方蔓延。
段韶兴奋地看着这一切,想象着侯景在烈火中挣扎的情景,他笑了,侯叔(侯景和他父亲段荣是朋友)啊,现在天寒地冻,被烧死总比被冻死好,这个死法不太冷!
然而他的笑容一瞬间猛地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原本以八十码的速度不断前进的大火一个急刹车,一瞬间猛地停住了。
原来,侯景让骑兵淌入涡河中,等马浑身湿透后再回踩到枯草上,草被打湿后,便立即形成了一条天然的防火隔离带,因此侯景的营寨安然无恙。
面对如此狡猾的侯景,东魏诸将都感到无计可施。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难题面前更现牛人风范。
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慕容绍宗却早已胸有成竹。
他的办法很简单,一个字——拖。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侯景已成孤军,孤悬皖北,孤立无援,时间一长,粮草供应必成问题。
小子我在这里插一句,很多时候,越简单的方法越有效,越难的题目,答案往往越简单——难的是要在纷乱复杂的条件中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找准关键,化繁为简,这就是慕容绍宗之所以被称为名将的原因。
果然不出慕容绍宗所料,仅仅短短数月之后,叛军的内部就出了问题——粮食快没了,军心开始乱了,人心也不稳了。
叛军大将司马子云率部向东魏军投降。
慕容绍宗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亲自率军向侯景发动总攻。
尽管几乎弹尽粮绝,面临绝境,侯景依然不愿放弃,他还想做最后一搏。
然而他的部队缺衣少粮,士气低落,哪里还有多少战斗力?
侯景不愧是个鬼才,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找到了提高士气的法宝,那就是仇恨。
他大声对将士们说,你们的家属都已经被高澄杀光了,咱们必须拼死一战,为亲人报仇雪恨!
但他所做的一切注定都是徒劳。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隔着涡河,大声对叛军喊话:你们的家属全都平安无事,如果归降,一律官复原职!
随后,他披散头发,面向北斗星发誓:自己所言句句是实,如有虚假,不得好死!
这是当时包括鲜卑人在内的游牧民族最庄严的宣誓方式,不由人不信。
叛军的军心崩溃了。
跟着侯景不仅要饿肚子,还要四处流窜像叫花子,只要投降不仅可以和家人团聚一起吃饺子,还可以保住自己原来的官帽子,这种情况下谁不投降谁他妈是傻子!
叛军大将暴显率先倒戈。
其余的叛军部队也都随之争先恐后地向北渡过涡河向东魏军投诚,以至于涡河都为之不流!
部队未战先溃,侯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只好率领王伟、徐思玉、郭元建、宋子仙、任约、于子悦、侯子鉴等少量心腹匆忙向南逃亡。
慕容绍宗则率军紧追不舍。
侯景一行一路狂奔,扑在马上拼命虐待动物,在硖石(今安徽凤台西南)渡过淮河后,才稍微定下心来,清点残兵,竟然只剩下了八百人。
随后他们继续向南狼狈逃窜,途经一座小城,城头上有人嘲笑侯景:跛奴!你也有今天!
正如年纪越大的人越忌讳别人说他老,年纪越轻的人越忌讳别人说他不成熟一样,瘸子侯景最忌讳别人说他是跛奴,更何况此时他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
于是他马上领兵攻进城去,杀掉了这个骂他的家伙,出了一口恶气。
这就是侯景这个性情中人的风格,睚眦必报,快意恩仇!
但有时也会因小失大。
这次也是这样,为了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攻了一座无关紧要的城,却延误了至关重要的逃命时间。
这样稍一耽误,慕容绍宗就率军追上来了,凭侯景手下这点兵力,怎么可能挡得住东魏大军的凌厉攻势?
怎么办?
部下都惊慌失措,侯景却依然有办法。
他派人找到慕容绍宗,对他说了一句话:景若就擒,公复何用!——侯景要是被抓了,您还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让慕容绍宗陷入了沉思。
是的,一个人的价值有时取决于他有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蚊子,蚊香也就没有任何价值。自己曾被雪藏多年,如今能得到重用,不正是因为侯景吗?何况自己与侯景私交也不错,何必对他赶尽杀绝呢?
于是他停止了追击侯景的脚步,转而挥军向西,进逼被梁军占领的悬瓠(今河南汝南)和项城(今河南项城),梁朝守将羊鸦仁和羊思达都闻风弃城而逃。
慕容绍宗一时威震天下。
侯景叛梁
而此时的侯景却陷入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一年前他坐拥十万大军,现在却只有八百残兵;一年前他雄踞中原大地,现在却没有一寸栖身之地!
和东、西魏都已彻底闹翻,他唯一的生路只有投靠梁朝,可是自己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梁武帝会欢迎他吗?
自视甚高的他又怎么能甘心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难道他只能认命?
一路向南,一路想来,一路想来,一片茫然。
他心乱如麻,心情低落。
天很冷,他的心更冷。
冬天的江淮大地一片荒凉,他的心更荒凉。
他的出路在哪里?他该往何处去?
去寿阳!
有人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此人是梁朝的一个小人物,马头戍主(马头郡位于今安徽蚌埠西郊)刘神茂。
刘神茂野心勃勃,自视甚高,然而他的上级——镇守寿阳的监州事(代理刺史)韦黯(梁朝名将韦睿之子)却一直不喜欢他,因此他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次看到威名赫赫的侯景的到来,善于投机的他觉得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来了。
刘神茂向侯景献计:寿阳(今安徽寿县)是南豫州的治所所在,城池险固,前任刺史萧渊明在东魏做俘虏,新刺史鄱阳王萧范(梁武帝之侄)还没有上任,可以说是块无主之地。您完全可以把它据为己有。
侯景眼前一亮,但他还有疑问:寿阳目前虽然没有刺史,但监州事韦黯还在,他会接纳我吗?
刘神茂拍着胸脯保证:您是皇上任命的河南王,韦黯怎么敢不接纳您!
侯景此时的感觉好像黑暗中捡到根蜡烛,溺水时抓住个木头,他不由得抬起头,45度角仰望天空,向老天致以崇高的敬意:天助我也!
在刘神茂的引导下,侯景等人很快来到了寿阳城下。
出乎意外的是,韦黯竟然以未接到朝廷旨令为名,拒绝开门。
侯景有些丧气,对刘神茂说,大事不妙啊!
刘神茂却依旧信心十足:韦黯懦弱无能,派人去吓唬他一下就行了。
侯景派出的是谋士徐思玉。
徐思玉能言善辩,他的口才足以让公牛产奶、母猪上树、骡子生育。
他对韦黯说,河南王深受皇上器重,这次战败了来投奔你,你却闭门不纳。万一东魏军追来,河南王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怕皇上怪罪吗?
韦黯陷入了沉思。
开门or不开门?
人的生死,往往只在呼吸之间;大梁帝国的生死,就在韦黯的一念之间。
经过长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开门”的念头以99:98的微弱优势战胜了“不开门”的念头。
韦黯决定开门。
侯景一进城,立即展现出了枭雄本色——他反客为主,派手下将领控制了寿阳城的四个城门,并怒斥韦黯,要将他斩首,把韦黯这个软蛋吓得连连求饶,但随后侯景又大笑着赦免了他,并与他把酒言欢。
韦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丢失了寿阳城的控制权。
此时的侯景毕竟刚刚脱离险境,而且势单力薄,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向梁武帝上表,请求对自己战败进行处分。
其实梁武帝完全有理由抓捕侯景。
因为侯景没有皇帝诏命便擅自做主占领了寿阳城,实在是目无法纪,胆大妄为;而且他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许诺的河南十三州也早已成为泡影,收留他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会严重影响梁朝与东西魏之间的关系。
但以菩萨自居的梁武帝充分表现了他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不但封侯景为南豫州牧(这头衔很奇怪,因为州牧是汉朝的官名,梁朝一般称为刺史,这就和在21世纪的现在任命一个人为太守一样的奇怪),承认了其在寿阳的合法地位,还送去大量的给养以安抚侯景。
但侯景依然惴惴不安。
他知道,自己和梁武帝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脆弱得像处女膜一样——轻轻一捅就破。
他最怕的就是梁朝与东魏讲和。
一旦梁朝和东魏交好,作为东魏高澄最想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梁武帝毫无价值的点缀品,他极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走运的时候,想什么来什么;不走运的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侯景显然很不走运。
不久,高澄的使者就来到建康,要求与梁朝通好——毕竟高澄地位才刚刚稳固,如今又准备对西魏用兵收复颍川,他不想两面树敌。
梁武帝犹豫不决。
随后高澄使出了他的撒手锏——萧渊明。
萧渊明被俘后,高澄对他很好,好吃好喝招待,好酒好菜伺候,他的日子过得很爽,除了醉,就是睡;除了喝酒,就是泡妞;除了做梦,就是做爱。
养饭桶千日,用饭桶一时,现在高澄觉得是这个饭桶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高澄让萧渊明写信给叔父梁武帝,信中说,渤海王对我非常好,他答应若两国和好,就立刻放我回家。我真的真的很想家啊。
看到侄子久违的笔迹,注重亲情的梁武帝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我的家人爱得深沉!
朱异善于察言观色,他就像梁武帝冬天穿的棉背心一样——温暖而贴心,看到此情此景,他立即进言:陛下,咱们与东魏讲和吧。静寇安民,实为百姓之福。
中书舍人傅岐是梁武帝身边仅次于朱异的另一个亲信,他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不可。这样做会让侯景起疑,也许会导致动乱。
朱异坚决要求议和:怎么可以因为区区一个侯景破坏国家大事?
最终梁武帝采纳了朱异的意见,决定与东魏讲和。
消息传到寿阳,侯景大惊失色,立即上表,极力劝阻梁武帝千万不要与东魏和好,还说自己时刻准备北伐中原,克清赵、魏,同时他又派人送给朱异三百两黄金,让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话,制止与东魏的和谈。
贪财的朱异收下了黄金,对侯景的要求却置之不理。
梁武帝呢,看到侯景的上书,他就像现在抽烟的人看到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这几个字一样,只当没看到,完全不当回事。
很快他就派遣使者前往东魏访问。
看到这种情况,侯景焦急万分,赶紧再次上表,这次说得非常直接: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今陛下与高氏连和,将置臣于何地!
为了使侯景放心,梁武帝这次特意回信安慰他:朕与你大义已定,怎么可能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你在寿阳清静自居,千万不要多心。
但侯景还是难以心安,又第三次上表:今南北复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
梁武帝有些不耐烦了,便回复他说,朕是大国国君,岂会失信于你!想你深得此心,不劳复启。——这意思明摆着:不要再来烦我了,你还有完没完?
多疑的侯景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相信梁武帝。
难道梁武帝会像他说的那样——真的不会抛弃他吗?
他很怀疑。
他不相信誓言,因为很多时候,誓言只是失言。
他只相信事实,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踏实。
侯景想了个办法。
他伪造了一封高澄的信——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信中模仿高澄的口吻说:他打算释放萧渊明,但条件是必须用侯景交换。
见到“东魏使臣”递过来的“国书”,梁武帝心动了。
善解人意的朱异当即提议答应这个条件。
中书令谢举等人也表示赞成。
但傅岐依旧极力反对:这样不好吧。如此对待侯景未免会失信于天下。而且侯景身经百战,怎么可能轻易束手就擒呢?万一他要是反叛,那可就麻烦了!
朱异对此不屑一顾:侯景现在势单力孤,要想抓他只要派个使者就够了!就他那点兵力,想反?绝无可能。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他的想法没错。
然而他的确是错了,因为侯景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傅岐和朱异、谢举等人在朝堂上争执不下。
梁武帝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在他的心中,一百个侯景的脑袋也比不上萧渊明的一个手指头。如果说萧渊明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那么侯景不过是菜场上小摊贩卖的假玉器。
一个是自己的亲人,一个是姓侯的羯人,不,姓侯的贱人,长得很丑,外地户口,屁用没有……
梁武帝觉得不难选择。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的回信只有八个字: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贞阳侯萧渊明早上到,晚上就把侯景遣返给东魏!
看到梁武帝的这封回信,侯景的心彻底凉了,他对几位亲信说,我早就知道萧衍这老头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王伟进言道,反吧!
侯景还在犹豫,可是咱们人这么少?
王伟慷慨激昂地说:大丈夫岂能坐以待毙?与其被廷尉抓住窝窝囊囊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
侯景沉吟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先生所言甚是。
之后,侯景开始为造反做各种准备,在寿阳大量招兵买马,同时又免收租税以收买人心,并争取到了当地豪强大族夏侯氏和裴氏的支持。
此外,他还多次向梁武帝提出各种要求,要钱要粮,要衣服要武器,甚至还要打造武器的工匠。
梁武帝全都满足了他,不过有时多多少少也会打一点折扣,比如侯景想要一万匹锦,朱异给他的却是一万匹青布。
但有一件事梁武帝却没有答应。
侯景的家人都在东魏,他想重新在梁朝娶一个老婆,便请求梁武帝在琅玡王氏、陈郡谢氏两大家族中帮他物色一个女子。
梁武帝的门第观念极强,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侯景:门第搞混,甚于乱伦。找老婆要讲究门当户对。王、谢门第高贵,你和他们不配,只能在朱、张以下的门第中寻找合适的才对。请你找准自己的定位。
王、谢是东晋南朝的第一流高门,朱、张不过是地方上的大族(顾陆朱张是吴郡的四个大姓),与王谢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朱、张也就算了,还朱、张以下,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啊!
这也太过分了,太侮辱人了。
因此侯景看到梁武帝的回复后,不由得勃然大怒:这些南蛮子,在我面前充什么豪门,我要把他们都埋进坟墓!总有一天,我要让王氏都成为往事!把谢氏全变成血尸!
侯景没有食言,不久以后,王、谢两家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老婆没要到,反而受了一肚子气,侯景造反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有了上次在河南仓促起兵导致失败的教训,侯景这次考虑得非常周到,他觉得最好要找一个内应。
找谁呢?
谋士徐思玉一锤定音:临贺王萧正德当年曾经流亡北魏,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此人胆大心粗,轻于去就,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正德是梁武帝的弟弟萧宏之子,当初由于梁武帝婚后直到三十七岁都一直没有儿子,以为自己得了不孕不育症,便把萧正德收为养子。
然而不久之后,梁武帝就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来的昭明太子萧统(也不知他有没有去长江医院之类的地方治疗过),于是萧正德又被送还给萧宏。
没办法,大黄鱼是野生的好,太子还是亲生的好。
差点到手的太子宝座就这样没了,这比买彩票时和中大奖只差一个数字要令人懊丧得多。
萧正德常常感到委屈,造化弄人啊,命运给了他一个童话般的开头,却给了他一个笑话般的结局!
他一直想不通,他一直愤愤不平。
一时冲动,他竟然叛逃到了北魏,就在那里认识了徐思玉,然而他在北魏过得很不如意,一年后只好又厚着脸皮回到了梁朝。
谅无底梁武帝不仅没有处罚他,还不断给他加官进爵,后来他又被特封为临贺王。
他还曾先后担任过丹阳尹、南兖州刺史等要职,不过由于他在南兖州刺史任上为政太过苛刻残忍,当地百姓对他怨声载道,碍于民意,梁武帝被迫让他停职反省。
这让他心里更加怨恨,甚至产生了反意。
因此老朋友徐思玉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可以说是在最正确的时间、最正确的地点找到了一个最正确的人。
萧正德对此求之不得,立即欣然答应:侯公所言,正合我意!今我在内,侯公在外,一定可以成功!
侯景得知萧正德的态度后,心情自然大悦,造反的各项准备进行地更加紧锣密鼓。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侯景的种种反常举措也引起了别人的警觉。
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元贞,就是那个去年被梁武帝派到侯景军中,想奉为魏主的北魏宗室。
他在寿阳与侯景朝夕相处,侯景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感到侯景极可能有异心,便屡次向朝廷申请要调回建康。
侯景这个大嘴巴劝他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即将平定江南,你何不稍微再等一段时间?
如果说元贞本来只是怀疑,听了这句话后他已经确定无疑,因此他大为恐惧,便偷偷逃回建康,向梁武帝报告。
梁武帝不信。
为了避祸,元贞便主动申请担任始兴内史(相当于始兴太守,今广东始兴县),梁武帝答应了。
接着合州(治所今安徽合肥)刺史鄱阳王萧范(梁武帝的侄子)也向梁武帝密报侯景可能会反叛。
梁武帝还是不信,朱异更是认为绝不可能。
于是梁武帝回复萧范说:侯景孤单无依,像婴儿一样嗷嗷待哺,完全要靠我来养活,怎么可能会造反!
萧范不依不饶,又奏请让自己率军前去讨伐侯景,梁武帝当然还是不准。
朱异则火上浇油,对梁武帝说,什么萧范,简直像个小贩,小肚鸡肠,竟然不许陛下有一个客人!
此后萧范依然屡屡上书,然而每次都石沉大海,因为掌管机密的朱异把奏折都压下来了,不再呈送给梁武帝。
如果说这两次梁武帝没有引起警惕还情有可原,毕竟这些都属于一面之词,证据不足,但不久以后,前司州刺史羊鸦仁的举报则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羊鸦仁曾经率军接应侯景,两人关系非常不错,他退出悬瓠城后,因为受到梁武帝的训斥,不敢回建康,只好驻军于淮南一带,离侯景所在的寿阳不远。
侯景觉得此人可以争取,便派使者邀请他与自己一起造反。
没想到羊鸦仁对梁武帝极为忠心,他不仅没有答应,还拘捕了侯景的使者,并送到了建康。
该怎么处理呢?
梁武帝决定先听听朱异的意见。
俗话说,脑残不可怕,可怕的是脑残志坚,朱异就是这种脑残志坚的人。
他以绝对不容置疑的口气为侯景开脱,侯景这个衰哥,手下才区区几百人,怎么可能造反?他要反?要饭还差不多。
听完朱异的这番话,梁武帝陷入了沉思。
毕竟目前侯景还没有真的造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应该尽量地安抚他。
再者,正如朱异所言,即使侯景真的造反,我也根本不怕,他那点实力,与庞大的梁帝国相比,简直是水滴比大海,小草比大树,牙签比森林,壁虎比鳄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侯景造反根本就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不足为虑。
想到这里,他就有了对策:你不反我,我就忍忍;你若反我,送你进坟。
于是他又把侯景的使者放了回去。
从此侯景更加肆无忌惮,他先是上表请求杀掉羊鸦仁,接着又要求梁武帝把江西一带封给他。
梁武帝自然不可能答应侯景这么过分的要求,只是下诏安抚他说,我不能让我的客人满意,是我的过失啊。
同时他还不断赏赐侯景大量的钱财和锦帛,好像在哄一个爱耍赖皮的小孩一样——我会忍你包容你,不管你有多无理。
然而对早已铁了心要反的侯景来说,梁武帝的安抚和赏赐相当于用感冒药治癌症——注定无效。
公元548年八月十日,侯景终于动手了,他以清君侧、诛杀朱异等奸臣为名,在寿阳正式起兵造反!
势如破竹
听说这个消息,梁武帝轻蔑地笑了:跛奴,我折一根树枝就能打败你!
接着他开始调兵遣将,任命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萧正表(萧正德之弟)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南朝名将柳元景之后)为西道都督,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名将裴邃的侄子)为东道都督。
他那个爱胡闹的儿子——邵陵王萧纶则被任命为主帅(征讨大都督),指挥四路大军四面合围,围剿侯景。
布置完这些以后,梁武帝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心情很好。
侯景啊侯景,你太自不量力了,一只蚂蚱,再怎么蹦跶,也不是大象的对手!你想打赢我,这不是幻想,也不是臆想,完全是妄想!
随后他又照常与左右亲信继续谈佛论道。
消息传到寿阳,侯景急忙找王伟商量对策。
王伟分析说,如果我们困守寿阳,敌众我寡,那么我军必败无疑。
侯景问道,依你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王伟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事到万难须放胆,面临绝境唯果敢!梁主年迈昏庸,百姓早已怨声载道。不如咱们挥军东进,直捣建康。临贺(萧正德)反于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
侯景连连点头。
王伟继续侃侃而谈:梁军久未征战,行动迟缓,他们集结还需要一段时间。兵贵神速,咱们必须马上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随后侯景命部将王显贵留守寿阳,自己则偷偷率主力出城。
此前建康城中流传着一首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为了应这句谶言,侯景的部队全都身着青衣青甲,他自己则骑着白马,以青丝作为缰绳。
侯景声称要南下攻打合州(今安徽合肥),合州刺史萧范不敢大意,严阵以待。
然而这只是侯景的障眼法,事实上他却是率军火速东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谯州(今安徽滁州)城下。
谯州刺史萧泰(萧范之弟)性情暴虐,号称“萧霸天”,极其不得人心,因此侯景军一到,其部下就像看到救星一样,立即开门投降。
兵不血刃拿下了谯州,侯景没有进行任何休整,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南下,攻打历阳(今安徽和县)。
历阳太守庄铁开始还拼命抵抗,后来却在其母亲的劝说下投降了侯景。
侯景笼络人心也很有一套,他对庄母非常尊敬,庄铁深受感动,遂决心对侯景效忠。
随后侯景以庄铁为向导,率军继续南下,直抵长江北岸。
事态紧急,梁武帝急忙召集群臣商议。
老将羊侃自告奋勇:采石渡口(今安徽马鞍山西南)是江防要地,我愿意率军两千前往驻防,以阻止侯景渡江;同时请陛下让邵陵王攻打侯景的老巢寿阳。如此一来,侯景进退维谷,必然会不战自溃。
朱异则坚决反对羊侃的意见:侯景必无渡江之志!连曹操这样的枭雄都没能过江,他那么点人渡江不是找死吗?
看到这里,小子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朱异啊朱异,你的判断就像凸透镜成像(u>f)——与实际方向总是相反。
说实在的,这小子还真不如一头猪,放头猪在那里,至少不会帮倒忙!
再看梁武帝的决策。
他考虑良久,最终依然没有采纳羊侃的提议,但为防万一,最后他还是派宁远将军王质率水军三千,巡防采石渡口。
如果说对于羊侃这个北方来的降将,梁武帝多少还是有些猜疑,对于萧家子弟,比如萧正德,他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有求必应。
赋闲在家的临贺王萧正德此时一反常态,主动请缨,要为国分忧。
梁武帝立即对他委以重任,任命他为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率军驻扎在建康城南的丹阳郡城。
萧正德心中暗喜,他随即利用职权,秘密送给侯景几十条船,对外则声称是运送柴草。
渡船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对于渡江,侯景却依然顾虑重重——毕竟长江天堑在那摆着,王质的水军在采石渡口摆着。
他只好按兵不动,同时派遣间谍密切关注采石的梁军动向。
他焦急不安坐卧不宁愁眉不展吃饭不香睡觉不稳。
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无计可施。
然而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就好像哥伦布想去印度,却发现了美洲;有人去修电脑,却发布了艳照一样。
一件意外发生的事帮了侯景的大忙。
事情是这样的。
临川太守陈昕,是梁朝名将陈庆之之子,他十二岁就曾随父入洛,精于骑射,骁勇善战,梁武帝特意召他回来助防。
陈昕提出了和羊侃相似的意见:采石是重镇,王质这人生性怯懦,恐怕不行。我觉得还是让我去那里防守比较好。
梁武帝对陈昕的信任度显然远远超过羊侃,他立即任命陈昕为云旗将军,率军前往采石换防。
王质则被调回京城,担任丹阳尹。
然而陈昕的好心却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意外发生了。
问题出在王质身上。
王质这人向来胆小,在采石一直过得心惊胆颤,现在接到调令,顿时如蒙大赦,连屁都不放一个,便立刻率部撤回建康。
而此时陈昕的部队还在半路上。
采石今夜不设防!
侯景派出的间谍赶紧回报:王质已经撤退,采石无人防守!
侯景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
他又再次派人渡江侦察,并且要求折一根树枝作为验证——上不了岸自然是拿不到树枝的。
侦察兵很快返回,果然带回了一根新鲜折断的树枝。
侯景心中大喜:天助我也!
随即他立即率全军——八千人马渡过长江,到达长江南岸的采石。
过江后,他马上分兵攻占了江南重镇姑孰(今安徽当涂),随后继续向建康方向挺进。
他的进军速度极快,10月22日渡江,10月23日已经抵达了建康城西南三十里的板桥(今江苏南京雨花台区板桥镇)。
侯景的大军逼近了建康,战争的乌云逼近了建康,这是承平已久的建康城四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朝野闻之大为震骇,建康城内到处人心惶惶!
梁武帝也震惊了。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明明占有压倒性的优势,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八十五岁的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前一阵子他还踌躇满志,现在却觉得灰心丧气;前一阵子他还精力充沛,现在却觉得有心无力;前一阵子他还思路清晰,现在却觉得思维混乱;前一阵子他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却觉得自己无所适从。
他感到自己已经尽力了,也已经力尽了。
他心灰意冷,一下子萌生了退意。
因此在太子萧纲向他请示方略的时候,他说,我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觉得行就行,怎么都行,不必问我。从今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全都由你裁决!
和父兄一样,萧纲也是个才子,在中国文学史上,他和父亲萧衍、大哥萧统、七弟萧绎被合称为四萧,与三曹(曹操、曹丕、曹植)齐名。
围绕着萧纲,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以他本人和徐摛、徐陵父子以及庾肩吾、庾信父子为核心的文学集团,他们在这一时期写的诗文被称为宫体诗,又称艳体诗。
据说宫体诗的描写题材非常广泛:在吃饭的美女,在睡觉的美女,在洗澡的美女,在思春的美女,寂寞孤独的美女,想念情郎的美女,娇喘连连的美女,香汗淋漓的美女……
总之,跟所有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一样:离不开女人,而且是娇艳的女人。
萧纲写的这首《咏内人昼眠诗》被称为宫体诗的代表作: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壻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诗,我就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四十年后“玉树流光照后庭”的陈后主,四百年后“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以及那个沉浸在温柔乡里、生活在脂粉堆里的贾宝玉……
一般来说,我不大喜欢这种一天到晚只知道和无数女人厮混的男人,虽然这曾经是我的理想。
扯远了——一讲到这些我似乎就会收不住,现在回到正题。
这样一个感情细腻的文弱书生萧纲,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接掌了朝政大权,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他踌躇满志,立刻进驻中书省,并下令全城戒严。
随后他任命自己的长子宣城王萧大器为台内大都督,总管京城防务,老将羊侃则出任军师将军,辅助萧大器。
接着,萧纲又任命南浦侯萧推(梁武帝的侄子)守卫东府城,西丰公萧大春(萧纲第六子)守卫石头城,轻车长史谢禧、始兴太守元贞守卫白下城,太府卿韦黯(就是被侯景赶出寿阳的那个)与右卫将军柳津(司州刺史柳仲礼之父)等人分别守卫宫城的各个城门以及朝廷的殿堂。
此时侯景的军队已经到了建康城外,但却没有贸然进攻,因为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谋士徐思玉自告奋勇,愿意进城刺探虚实。
徐思玉以讲和为名,请求单独面见梁武帝。
梁武帝愿意见他吗?
当然愿意。
因为梁武帝做梦也没想到侯景这么轻易地渡过了长江,这么快就兵临城下,而由于去年在寒山损失了十万中央军,这次萧纶出征时又带走了一支部队,建康城内兵力并不多,他迫切需要通过谈判来拖延时间,以等待援军的到来。
梁武帝在内殿接见了徐思玉,他正要屏退左右侍卫,中书舍人高善宝急忙阻止:徐思玉从敌营中来,真伪难测,岂能让他独留殿上。
朱异却为徐思玉辩护:徐思玉一介书生,怎么可能是刺客!
没想到徐思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朱异等奸人弄权,河南王请求带甲入朝,清君侧!
朱异感到极为尴尬,太丢人了。
我很佩服朱异。
因为我觉得,丢人丢到这个份上还没有咬舌自尽,真的需要超人的勇气和超厚的脸皮。
而梁武帝却和徐思玉谈得非常愉快,双方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要搁置争议,通过谈判来解决彼此之间的争端。
来而不往非礼也,梁武帝派中书舍人贺季带着自己的亲笔诏书,随徐思玉前往侯景军中回访。
贺季问侯景:河南王为何要起兵啊?
侯景这个大嘴巴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要做皇帝……
王伟赶紧打断他:朱异等人乱政,我们的目的是除奸臣。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侯景的话已无法收回,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扣留了贺季。
皇帝的使者被扣,和谈当然无法继续下去,下一步只能兵戎相见了。
在战斗打响之前,有必要先简要介绍一下建康城的地形。
建康城地势极为险要,素有“虎踞龙盘”之称,东傍钟山,西倚大江,北有鸡笼山、覆舟山、后湖(玄武湖),南枕秦淮河,处于江河湖山的天然屏障之内。
建康城的中心为宫城,又名台城,是皇宫所在地,台城周长约八里,共有六个城门。
主城北面的白下城、西面的石头城(今清凉山一带)、东南的东府城则作为卫星城,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主城。
朱雀桥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座浮桥,桥北的朱雀门是从南面进入建康城的第一道门户,也是侯景进军的必由之路。
为了便于防守,萧纲本想拆除朱雀桥,但萧正德却极力反对:不能拆,千万不能拆,拆除了朱雀桥,就等于向叛军示弱,影响军心啊。
萧纲想想似乎也有道理,便听从了萧正德的意见。
南北朝时的建康地形图
大才子、时任建康令的庾信奉命防守至关重要的朱雀桥。
庾信在文学上是一代宗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在军事上完全是一个白痴,骑马射箭一窍不通。
萧纲的用人实在是让小子我看不懂——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就让他去参加奥运会110米栏?
除此以外,内奸萧正德也被委以重任,负责防守第二道关键门户,建康城的正南门——宣阳门。
小子我不得不说,萧纲虽然有着满腔的热血,却有着满脑的浆糊。
没过多久,侯景就率军来到了朱雀桥边。
庾信连忙派人去拆浮桥,自己则躲到城楼后面,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甘蔗,一边胡思乱想——这就是儒将风采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敌当于前而吃甘蔗。边吃甘蔗边退敌,将来也是一段不朽的佳话啊。遥想庾信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绾巾,吃甘蔗间,强虏灰飞烟灭……
突然,“嗖”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翩翩思绪。
庾信抬头一看,原来从敌军中射来一箭,正中他身旁的一根柱子,如果再偏一厘米,估计他就没命了。
什么叫命悬一线?
这就是。
他大惊失色,手中的甘蔗也掉到了地上,太可怕了!
我还年轻啊,万一被射死了,我将来怎么可能写出《哀江南赋》这样传诵千古的名篇?这可是中国文学上的一大损失啊!
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按照圣人的指示,我必须逃。
庾信慌忙弃军而逃。
主将一走,军心大乱,此时浮桥才刚被拆了一条船。
庾信手下有人是萧正德的同党,他趁机修好了浮桥,迎接侯景大军入城。
随后,侯景乘胜进军,与萧正德在宣阳门汇合,声势大震。
听说朱雀桥失守,萧纲赶紧派王质率精兵三千前往救援。
王质?那个在采石临阵脱逃的王质?
有冇搞错?
没错,就是他。
胆小如鼠的王质看到侯景军队势大,哪敢恋战,还未交手,便立刻逃走。
猪头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懦夫处处有,建康特别多。
奉命守卫石头城的萧大春和守卫白下城的谢禧、元贞等人也都闻风而逃。
不到一天时间,萧纲苦心构筑的外围防线就已土崩瓦解,连太子所住的东宫、梁武帝曾经舍身的同泰寺都被侯景占领了。
为激励士气,侯景毫不犹豫地把东宫的几百名宫女全部分给了士兵。
至此,没有付出一个人的伤亡,侯景便轻松占领了除台城和东府城以外的整个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