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叛魏
公元547年正月初七,东魏大丞相高欢去世,享年五十二岁。
世子高澄秘而不宣,只有陈元康(高澄的亲信谋士,时任行台左丞,大致相当于秘书长)等少数几个心腹知道此消息。
相府一切如常,然而高澄的心里却一直很不安,他最担心的自然是侯景。
事实上,前段时间高欢还在弥留之际的时候,他已经在为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做准备了。
他以父亲高欢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召侯景回来议事。
他觉得只要把这个跛脚羯人骗到到晋阳,事情就好办了——干掉他比干掉一杯酒还要容易。
然而,这却是一步臭棋。
非常臭的臭棋。
侯景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个子不高,心眼不少;腿脚不好,脑子极好。从来只有别人上他的当,他绝不会轻易上别人的当。
对于伪造书信,他早有防范。他与高欢有过约定,为防止别人搞鬼,两人的来往信件要加一个小黑点作为暗号。
这次收到的信没有黑点,他当然不会相信。
从这封信里,他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高欢已经去世,或者说已濒临死亡。
二、高澄就要对自己下手了。
鉴定完毕。
怎么办?
他找来了自己最信任的谋士颍川人王伟一起商量。
王伟意味深长地说了八个字:既然如此,只能如此。
随后他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反”字。
侯景再问:只能如此?
王伟斩钉截铁地说:只能如此。
侯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不反,只能坐以待毙;反了,还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他不得不反,而且不得不马上反。
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反!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久居人下!
然而还有个大问题:尽管他是河南地区的最高长官,但要征集各州的兵马就需要各地刺史的支持,而河南各州的刺史大多是高欢的铁杆,要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自己造反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难不倒侯景。
他设计诱捕了豫州(今河南汝南)刺史高元成、襄州(今河南方城)刺史李密、广州(今河南鲁山)刺史暴显等人,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则举城响应侯景。
但他在西兖州(今山东定陶)却碰到了麻烦。
他派了200名特种兵偷袭西兖州。没想到却被西兖州刺史邢子才(著名才子,与魏收、温子升并称为“北地三才”)所察觉,并把这些人全部抓住,随即向各地发出檄文。
侯景的阴谋就此暴露!
这一天是公元547年农历正月十三日,距高欢去世仅有五天!
消息传到晋阳,高澄大为震惊。
他也许曾经想到过侯景可能会造反,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侯景会这么快就造反!
父亲的死讯并未对外公开,侯景怎么会敢于举起反旗,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消息?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侯景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心里感到了一阵阵凉意。
晋阳的鲜卑权贵们则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崔暹(高澄的亲信,曾任御史中尉,曾主持反贪,得罪了很多人,包括侯景),认为正是他对功臣们不知道体谅关照,只知道乱啃乱咬,才冷了功臣们的心,最终逼反了侯景这个创业元老,如今必须杀崔暹以谢天下!
群情汹汹,众口铄金,高澄心乱如麻,一时拿不定主意。
关键时刻,陈元康为迷茫的他指明了方向:西汉景帝年间,曾经爆发过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口号的七国之乱。然而汉景帝杀了晁错,七国却并没有退兵。难道大将军您杀了崔暹,侯景就会不反吗?更何况,崔暹打击权贵是受了您的指使,如果您这次杀了他,那么别人就会想,崔暹是您的左膀右臂,您都可以把他当成卫生纸一样用完就弃,以后还会有谁愿意追随您呢?
停了一下,陈元康接着说,形势越是紧张,越是不能慌张。任凭风浪起,把握住自己。
陈元康的这番话像一道阳光,穿透了浓重的乌云,周围的一切都一下子变得明朗而清晰。
高澄恍然大悟,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多谢先生指教。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立即传下命令,派司空韩轨率军讨伐侯景。
随后他让表兄段韶(其母娄氏是高澄生母娄昭君之姐)和丞相功曹赵彦深留守晋阳,分管军事和民政,并让陈元康预作高欢手令数十条交给两人,让他们定期颁布,以制造高欢还在晋阳的假象。
他自己则立刻出发前往首都邺城,以便稳住皇帝和群臣。
在邺城,孝静帝元善见举行盛大的宴会为高澄接风。
高澄看起来心情不错,面带笑容,兴致勃勃,席间还即兴跳了一段舞蹈,根本不像父亲刚刚去世的样子。
他的表现让孝静帝和群臣对丞相高欢还活着这一点深信不疑。
到京城后,高澄依照高欢生前的嘱托,做了不少人事上的安排,提拔了不少高家的铁杆心腹,他任命自己的姑父库狄干为太师,汾州刺史贺拔仁为太保,领军将军可朱浑道元为司空,他的二弟高洋为尚书令,领中书监,徐州刺史慕容绍宗为尚书右仆射……
在高澄的努力下,京城的局势没有受到侯景反叛的影响,依然保持了稳定和谐。
白天,高澄坐镇中枢,指挥若定,谈笑风生,然而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他却不免潸然泪下:父亲还尸骨未寒,侯景就叛于河南,前路是如此艰难,何时才能越过这道坎?
与此同时,四十五岁的侯景也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殚精竭虑。
造反有风险,做事需谨慎。
稍微有点粗心大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必须三思而后行。
下围棋的人都有这么个常识: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是因为边角地带最容易做眼(围棋术语)最容易成活也最适合作为根据地,而棋盘中央则是最难做眼、最难成活、最容易被对手剿杀。
而河南在中国版图上就处在“草肚皮”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地处中原,四面受敌,没有战略纵深,又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
而且由于西兖州刺史邢子才识破了侯景的意图,并及时通知东方各州做好了防备,侯景出师不利,全取河南十三州的计划并没有完全实现,他手中可以控制的部队也仅有区区四万人。
凭借这么点兵力,要想抵挡东魏举国之兵的攻击,守住河南这块无险可据的四战之地,显然这不能叫难,也不能叫很难,而只能说是比登天还难。
经过反复思考,侯景觉得:要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生存,就必须找人结盟。当然,结盟的目的只是利用他们。
找谁呢?西魏还是南朝梁?
首选当然是西魏。因为西魏的宇文泰是高家的死敌。
他立刻派人前往长安表示愿意归降,请求派兵支援。
宇文泰陷入了沉思。
四十一岁的宇文泰已经主宰西魏朝政整整十三年之久。
他出身于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鲜卑豪族,北魏末年的乱世中,他的父亲宇文肱和大哥宇文灏、二哥宇文连先后战死,他和三哥宇文洛生加入了葛荣的起义军。葛荣失败后,宇文洛生也被杀了,四兄弟中硕果仅存的他则加入了政府军将领也是他的武川老乡贺拔岳的部下。
后来他跟随贺拔岳平定关中,并很快成为贺拔岳最倚重的亲信,534年贺拔岳遇刺身亡,他受到大将赵贵等人的拥戴,接掌了关中军团的指挥权。
同年北魏孝武帝从洛阳西奔长安,东西魏正式分裂。宇文泰成为西魏的实际控制者。
然而西魏相比东魏,可谓地狭人贫,但在宇文泰的率领下,却在小关、沙苑两战中以弱胜强,战胜了占有绝对优势的东魏军,巩固了初生的西魏政权。之后虽然他在河桥、邙山两战中败给了东魏军,但并未伤及根本。
他和老对手——东魏丞相高欢可谓是并世双雄,两人多次交手,合演了一幕幕惊天动地的巅峰对决,留下了一场场荡气回肠的经典战役,谱写了一曲曲峰回路转的不朽传奇,然而两人最终却谁也奈何不了谁,始终没能分出胜负!
现在老对手高欢去世了,侯景主动投诚,他该怎么应对?
经过仔细考虑,宇文泰有了决定。
他对侯景知根知底——这个羯人最善于捣浆糊,奸诈莫测,不可轻信。还是先观望一段时间再说吧。
因此他只是给了侯景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的虚衔,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侯景等了将近一个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不免大失所望。
这就好比满怀希望地向心上人求婚,得到的回答却是:让我们做朋友吧。
让人怎么能不感到受伤!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个备胎,很多人都会转移自己的求婚目标。
侯景就有这么一个备胎——南方的梁朝。
于是,他派遣使者前往建康,表示愿意献出河南十三州归降。
菩萨皇帝
梁武帝萧衍此时已八十四岁高龄,在皇帝的宝座上他已经坐了整整45年。
在战乱频繁的魏晋南北朝,这绝对是个让人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不信你可以对比一下高欢的一生:高欢童年的时候,萧衍就是梁朝皇帝;高欢结婚的时候萧衍也是皇帝;高欢当上丞相的时候,萧衍依然是皇帝;高欢死了,萧衍居然还是皇帝……
这次萧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还是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萧衍这个人吧。
他出身于著名世家大族——南朝四大侨姓“王谢袁萧”之一的兰陵萧氏。萧衍的父亲萧舜之是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的族弟,因功封临湘县侯。
他年轻时就博学多才,很有声望,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人并称竟陵八友。能与谢朓、沈约这样的大诗人、大学者齐名,可见他的学问之高。
他善于审时度势,判断精准。
公元493年,齐武帝去世后,他把宝押在齐高帝的侄子萧鸾身上,并为其出谋划策,最终使萧鸾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帝,是为齐明帝。从此,他深受信任,开始担任中书侍郎等要职。
他精于骑射,胆识过人,富有军事才能。
公元495年,北魏军队南侵,他被任命为冠军将军,作为江州刺史王广之的副手援救义阳(今河南信阳)。当时其余的援军迫于北魏军的声势,都畏缩不前。他却自告奋勇,担任前锋,乘夜登上贤首山(今河南信阳西南),占据有利地形,随后与城内的齐军里应外合,大败北魏军。后来他又数次率军与北魏军作战,并以军功被任命为雍州(今湖北襄阳)刺史,成为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
公元498年,齐明帝去世,十六岁的萧宝卷即位。
萧宝卷是著名的小暴君,对于当皇帝,他的体会是:治国很无聊,旅游很好玩,淫乱很带劲,杀人更刺激……
因此他穷奢极欲,杀人无数,淫乱无度,到处大兴土木。
他还滥杀功臣,被杀的包括萧衍的大哥——尚书令萧懿。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萧衍还不造反的话,要么是二百五,要么是林黛玉。
公元500年11月,萧衍从雍州起兵,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入建康,干掉了萧宝卷。502年4月,他废掉他所立的傀儡皇帝萧宝融,自己登上了皇位,改国号为梁。
从此萧衍就成了梁武帝。
如果从个人的能力和品德上来讲,萧衍的表现堪称完美。
他文武全才,德艺双馨,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典型。
他是个学者。尤以经学、史学的研究最为卓著。在经学方面,他曾撰有《周易讲疏》《春秋答问》《孔子正言》等二百余卷。在史学方面,他不满汉书等断代史的写法,认为那是割断了历史,因而主持编撰了六百卷的《通史》,不过可惜的是,此书到宋朝时即已失传。
他是个诗人。其中以《东飞伯劳歌》最为著名: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法艳照里闾。南窗北牗挂明光,幄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他是个才子。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围棋,他达到国手水平;书法,他达到国家一级书法家水平;骑马射箭,他达到全运会冠军水平;最厉害的是他还有个很奇葩的爱好——算命,史称其: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
他是个劳模。工作极其勤奋,不分冬夏春秋,他总是五更天就起床批改公文奏章,在冬天甚至把手都冻裂了。
他非常节俭。据说他一个帽子戴了三年,一床被子用了二年,饭菜也很简单,只吃蔬菜和豆类,而且每天只吃一顿饭,太忙的时候,就喝点粥充饥。
他风度翩翩。无论多么酷热的天气,他都不会袒胸露背。无论接见的是多么渺小的一个人物,他都是文质彬彬,极为庄重。正所谓:人是铁,范儿是钢。他要的就是那种贵族的范儿,名士的范儿。
他不近女色——不过有点让人不那么佩服的是:他是在五十岁后才这样的,年轻时他还是很色狼的。
他在治国上似乎做得也还不错,正如庾信所说,“五十年中,江表无事”——这将近五十年的和谐和稳定,就是对他功绩的肯定。
看起来,梁武帝似乎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而且,他本人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这并不是事实。
上天不可能让一个人完美,就像上天给了西藏清澈的天空,也给了它稀薄的氧气。
实际上,梁武帝也有不少的缺点,尤其在他的晚年表现得更为明显。
其一,佞佛无度。
公元519年,梁武帝亲受佛戒,法名冠达。从此他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端的佛教徒。
他不但自己笃信佛教,还利用自己的强势地位对佛教的戒律做了一些富有中国特色的修改,比如撞钟、吃素等——从此中国的佛门弟子就失去了吃肉的权利。
他为了弘扬佛法,在全国大建寺庙,广收僧人,大兴佛事,花费无度,搞得国库越来越空虚。而且由于塑造佛像金身需要的大量的铜,因此市面上的铜越来越少,无奈,梁武帝只能罢铜钱改用铁钱,由于铁钱容易伪造——谁家没有锄头、钉耙等铁器啊,结果导致物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
他干出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情是曾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不当皇上,偏要当和尚。大家以后不要叫我陛下,我是出家人冠达。
然而大臣们不干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只好出巨资(几乎每次都在一亿钱以上)把他赎回来。
信佛本无可厚非,但晚年的梁武帝做得显然是过了。
他把自己有限的精力和国家有限的财力,全部投入到了无限的佛教事业中,尽心向佛,无心治国。在他的观念中,为寺庙办事不用考虑钱,为百姓办事考虑不用钱。
这一切造成的后果是朝政日益混乱、国库日渐空虚、百姓日益窘困,因此后来的史家称其为“佞佛”,小子我认为并无不妥。
其二,纵容子弟。
有鉴于了南朝宋、齐两代都是因皇室内部自相残杀而导致国家败亡的历史教训,梁武帝决定按照“家和万事兴”的原则,努力营造“和谐皇家”和“五好家庭”的良好氛围,显然这个出发点是很好的,然而他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兄弟子侄等家人过于纵容,过于溺爱,为此甚至不惜损害制度法规。
然而梁武帝忘了,水满则溢,过犹不及。爱太多就不是爱,而是巨大的伤害。
他的这些做法造成了皇族内部的严重腐化和政治昏暗,最终的结果不是他想象中的“家和万事兴”,而是事实上的“家和万事休”。
梁武帝对其亲属的纵容达到了无限制、无底线、无原则的三无程度。
以其六弟萧宏为例,此人怯懦贪鄙,却被梁武帝任命为主帅率军讨伐北魏,由于他胆小如鼠临阵脱逃,导致梁军大败,损失惨重,北魏军讥讽他为萧娘。
然而他却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依旧官运亨通。
他家里有库房百间,有人密告里面藏有铠甲武器。梁武帝心中怀疑,便亲自前往探视,打开一看,却发现其中30余间堆满铜钱,其余库房则全是绢帛珍宝。
看到不是武器,梁武帝放心了,他不仅没有责备萧宏,反而竖起了大拇指:阿六,汝生活大可——老六,你日子过得真爽。
萧宏这人本领小,胆子小,野心却不小。
有一次,梁武帝在路上抓住了一个刺客,刺客供认主谋是萧宏。这么大的事,梁武帝只是把六弟找来说了一通就算了事。
没想到萧宏依旧不知收敛。
后来,他又和梁武帝的大女儿永兴公主私通,并密谋杀害梁武帝自立。萧宏这个人脑子不行,做好事没脑子,做坏事也没脑子,所以理所当然地没有得手——刺杀未遂。
这一次梁武帝对萧宏却依旧没有任何惩罚。
两次犯下谋逆大罪仍然毫发无伤,梁武帝对皇族的纵容无度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我觉得,也许应该叫他“谅无底”更合适。
其三,用人不当,国无良将。
在用人方面,晚年的梁武帝更注重门第出身而不注重实际才能。
门第最高的当然是皇族。
他觉得,既然有他这样高水平的皇帝,那就必然没有低水平的皇族。
因此其兄弟、子侄大多被他委以重任,为他镇守各个重要地区,掌握实权,拱卫皇家。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通常也由皇族担任。
除了皇族,他重用的人大多是出身于世家大族。
在他看来,如果说士族是头,那么庶族就是枕头,永远只能被士族压在下面。如果说士族是弹琴的,那么庶族就只能是抬琴的,永远只能替士族干苦力活。
秦末的陈胜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梁武帝是绝对不相信的,他相信的是:王侯将相,必有种也。
然而现实却很无情——他所信任的皇族和士族几乎全都难堪大用。
这帮人吟诗作赋很行,治理国家却很不行;贪污腐败很在行,带兵打仗极外行。
举个例子,出身士族的建康令王复,只要看到马就吓得花容失色,娇喘连连,翘着兰花指,心惊胆战地说,这明明是老虎,怎么会是马呢?——这么娘的人,你能指望他会骑马吗?能打仗吗?
据说当时有首歌是这么形容他们的:士族豪门,早已腐烂。十个贵族,九个笨蛋。还有一个,精神错乱。
然而梁武帝不信这个邪,他偏要重用这些靠祖宗吃饭的士族,文官大多是官二代,甚至官N代;武将大多是将二代,甚至将N代。
这一切导致的结果是内无良臣,外无良将。
当然梁朝早期还是有过一些名将的,像韦睿、曹景宗、裴邃等等,不过这几位都是在前朝就已崭露头角,梁武帝自己培养的仅有陈庆之、兰钦堪称名将,而他们两人能够脱颖而出其实也是各有原因,陈庆之是他跟随多年的随从,算是任人唯亲;兰钦则是将门之子。
在陈庆之和兰钦死后,偌大的大梁帝国似乎就再也没有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了。——其实并不是真的没有,只是这些高手在民间,在梁武帝的统治下无法脱颖而出而已。
其四,吏治腐败。
梁武帝后期,贪官遍地,腐败横行,史书上称之“天下宰守,罕有廉白者”——所有当官的,几乎没有清廉的人。
朝廷官员富甲一方,地方小吏人人小康,普通百姓只能吃糠。
当时有个太守叫鱼弘,此人财大气粗,穷奢极欲,侍妾有万余人,家中金玉翡翠华服宝马应有尽有。他恬不知耻地扬言:我当郡守有四尽,水田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
在梁武帝的统治下,这样的“四尽”太守不但没有被勒令自尽,却反而连连升官荣华富贵享受不尽,由此可以想象,此时梁朝的政治已经腐败到何等程度!
而除了这些问题以外,梁武帝心里还有一件让他纠结的事,那就是令所有帝王都感到头疼的继承人问题。
梁武帝有八个皇子。
长子萧统,理所当然地被立为太子,因其死后谥号为“昭明”,故后世称其为昭明太子。他是著名的才子,曾主编过我国第一部文学作品选集——《昭明文选》。
萧统博学多才、孝顺仁爱,可惜天不假年,年仅三十一岁就英年早逝。
顺便说一句:昭明太子萧统在民间名声很好,在江南一带至今依然有不少跟他有关的遗迹和传说。在我的老家就流传着他和小尼姑慧如的凄美爱情故事,附近还有一棵红豆树,相传是萧统亲手栽种,历经千年风雨,今天仍然枝繁叶茂。
如此贤明的太子死了,也给梁武帝留下了一道难题,立谁呢?
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度,梁武帝应该立萧统的长子萧欢为太子,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立的是三子萧纲。
这个决定让萧统的几个儿子愤愤不平,也让梁武帝的其余儿子们开始有了觊觎帝位的野心——如果三哥被废了也许就轮到自己了。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立的是老三而不是老二呢?
因为老二居然叛国了。
老二萧综的母亲吴淑媛是原南齐末代皇帝萧宝卷的妃子,梁武帝执政后就把她占为己有,过七个月就生下了萧综。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施工单位?萧综到底是萧衍的早产儿还是萧宝卷的遗腹子?这个问题估计连吴淑媛自己也说不清楚,宫中也因此有很多流言。
后来吴淑媛失宠,心生怨恨,便有意无意地向萧综透露了这件事。
从此萧综坚信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萧宝卷,与梁武帝有杀父之仇,并在公元525年率军北伐时叛逃到了北魏。
不过萧综在北魏并不得志,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梁武帝的第四子萧绩早死、第五子萧续寿命也不长。
第六子邵陵王萧纶是八个皇子中性格最乖张、做事最荒唐、名声最狼藉的一位。
这小子爱胡闹,而且每次胡闹都充满创意,如果搞一个三千年胡闹排行榜,我估计他进入前十毫无压力。
他在南徐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做刺史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卖黄鳝的小贩,便问:你觉得本地的刺史怎么样?小贩忙着做生意,随口答了一句:躁虐。萧纶勃然大怒,马上硬逼着这小贩生吞黄鳝,把他折磨致死——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听说生吃泥鳅可以治百病,所以想试试生吃黄鳝是否也有同样的功效,只是他的用量实在是太大了。
还有一次,百无聊赖的萧纶看到街上有人出殡,他竟然强行剥下死者儿子的丧服穿在自己身上,伏在地上号啕大哭,大声哭丧:爹,你死的好惨。爹,你早就该死了,早死早超生。——太坑爹了。
梁武帝听说儿子的斑斑劣迹后,便对他上了一堂严厉的思想品德课。
没想到这小子怀恨在心,便找了一个长得和萧衍相似的老头,让他穿上皇帝的衣服,再剥掉其衣衫痛打了一顿。又让自己的手下人躺在棺材里,自己则手拿招魂幡,玩起了为父亲出殡的恶作剧,借以诅咒父亲。
梁武帝知道后气得七窍生烟,但慈祥的他还是顾及父子亲情,只是免去其官爵而已。
不久萧纶又被恢复了爵位,并先后担任扬州刺史、郢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刺史等要职。
第七子湘东王萧绎是个大才子。
他刚出生时眼睛得了病,当时梁武帝刚登上帝位不久,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连造反这么难的事情自己都做成了,何况是治眼病这种小事?
于是他亲自动手为儿子治病。
然而让皇帝去当医生就相当于让林志玲姐姐去扔铅球——专业完全不对口,结果自然是个杯具,他硬是把萧绎给治成了独眼龙。
不过萧绎身虽残,却极有才,他天性聪颖,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诗文俱佳。后出任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刺史。
第八子武陵王萧纪是梁武帝最小的儿子。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男人的一生可能会有许多老婆,分得遗产的往往是最后一任老婆;男人的一生也可能会有许多儿子,尽得欢心的也往往是最后一个儿子。
梁武帝也不例外,他最喜欢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第八子武陵王萧纪,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顶在头上又怕脑袋不够大。
后来萧纪被任命为益州(治所今四川成都)刺史,开始他嫌路远,不肯去,梁武帝这才说出了心里话:以后万一天下大乱的话,只有益州可以免于战火,所以我才把你安排在那里,希望你好自为之。
由此可见梁武帝对这个幼子的偏爱。
到了这时也就是公元547年,八十四岁的梁武帝虽然年老,但依然牙好,胃口好,身体也很好。
他的八个儿子却只剩下了一半:老三太子萧纲、老六邵陵王萧纶、老七湘东王萧绎、老八武陵王萧纪。
皇帝越长寿,太子越不好受——什么时候才能继位啊,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肚子也大了,连前列腺也发炎了。太子萧纲此时已经四十五岁了,他等得很辛苦。
其他的几个皇子也虎视耽耽,巴不得太子也死了好轮到自己君临天下。
梁武帝一家子表面上看起来挺和谐,其实却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见了面嘴里说的是:我想死你了。心里想的却是:我想你死了。
整个国家的状况也和梁武帝的家庭差不多——表面上看起来挺和谐,其实却是危机四伏。
散骑常侍贺琛看到了这一点,便向梁武帝上书,指出了当时的几大弊端:
一、地方官横征暴敛。
二、贵族奢靡无度。
三、朝中小人当道。
四、政府兴建过多,劳民伤财。
几十年的顺风顺水让梁武帝再也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看到贺琛的上书,他勃然大怒,立刻给贺琛回帖,逐条给予驳斥,义正辞严:你说的小人到底是谁?你说的贪污的地方官是哪一个?哪些工程是不应该干的?请明确指出,如果不说你就是欺君罔上!
接着他又说:我三十年没碰过女人了,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我每天早上三更就起床……
这意思非常明显:我是一个圣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这样的人会犯错吗?我统治下的国家会有错吗?
常言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我觉得,有时成功也可能是失败之母,长期的成功往往会导致巨大的失败。因为长期的成功有可能会让人自满,自以为是,唯我独尊,放大自己的优点,看不到自己的缺点,把自己当成完美无缺的完人。
当一个人真的以为自己是完人的时候,可能他真的快要完了。
晚年的梁武帝就是这样的例子。
面对这样的皇帝,贺琛除了谢罪,还能做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皇帝,所有的大臣们除了拍马屁,还有谁敢进谏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因此当时梁朝官场上的风气是以歌功颂德为荣,以直言劝谏为耻;以清谈吹牛为荣,以苦干实干为耻;以吟诗作赋为荣,以骑马射箭为耻……
中书舍人(相当于皇帝的秘书)朱异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多才多艺,清谈吹牛、吟诗作赋极为在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手踏雪无痕、润物无声的马屁功夫,很自然地成了梁武帝最信任的宠臣。
不过此时的梁朝看起来依然风平浪静,歌舞升平,如果没有侯景,也许终梁武帝一生,梁朝还可以继续保持稳定。
然而上天给梁武帝开了个玩笑。
上天给一直顺风顺水的他送去了潘多拉的盒子——侯景的降书。
接到降书后,梁武帝立刻召集大臣讨论此事。
尚书仆射谢举认为,多年来本朝和东魏一直保持良好的双边关系,现在如果收留东魏的叛臣,一定会引起动乱,不妥。
其他的大臣也大多赞同谢举的意见,他们在太平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早就丧失了统一北方的雄心,他们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要稳定,要和谐,不折腾。
梁武帝却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他苍老的面孔上突然露出了久违的豪情,激动地说,虽然,得侯景则塞北可清,机会难得!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除了他人老心不老、雄心尚未泯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这一年的正月十七,梁武帝梦见中原地区的敌国太守们纷纷来降,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这个梦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宠臣朱异知道,当时朱异这个马屁精还说,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
现在,梁武帝觉得这个梦应验了,他认为这是天意,是佛祖显灵,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吃斋念佛的回报。
不过由于群臣的反对,他还在犹豫。
接纳侯景,是福是祸?——他感觉眼前好像有一个幽深的山洞,他无法确定从里面走出来的究竟会是迷人的仙女,还是吃人的魔鬼?
可是如果拒绝侯景,又是否会错失良机?是否会违背天意?毕竟侯景送上的大礼包——河南十三州十分诱人。
他的心就像一个天平,一端是接纳、一端是拒绝,然而这天平却一直摇摆不定。
朱异揣摩到了梁武帝的心思,便在他摇摆的天平上放了一个重重的砝码:陛下圣明无比,万民景仰。如今侯景归降,正应天意。如果拒绝他,那就会让上天寒心,也会让天下人尤其是北方千千万万敬仰您的百姓寒心。请陛下千万不要再犹豫!机会不可失,天命不可违!
小子我在这里先剧透一下,朱异好像是上天送给侯景的福星,也是梁武帝的灾星,以后他还会一次次地帮侯景渡过难关,一步步地把梁武帝带进鬼门关。几乎每次侯景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朱异总能让他柳暗花明又一村。
梁武帝听了朱异的这一番话,顿时龙颜大悦,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定了!老夫聊发少年狂,鬓虽霜,又何妨?金戈铁马,千军卷北方……
随后他封侯景为河南王、大将军、使持节、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由此可见梁武帝的目标甚大,绝不仅仅是河南),并且随即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等人率军三万前往悬瓠(今河南汝南),并运送粮食以接应侯景。
这边梁朝的援军才刚刚出发,侯景那边却碰到了大麻烦。
逐鹿中原
话说东魏大将韩轨奉高澄的命令率军征讨侯景,但他与侯景共事多年,知道这个羯人的厉害,因此进军的速度极为缓慢,慢如蜗牛,而且是拄了拐的蜗牛。
高澄对此大为不满,便再次派武卫将军元柱率领数万兵马,日夜兼程前去攻打侯景。
两军在颍川城北相遇,元柱大败,但侯景也付出了一定的伤亡。
一直按兵不动的韩轨此时看到了机会,立即率军杀到。
侯景见东魏军势大,便主动后撤,退保颍川(今河南禹州)。
韩轨随后率军把颍川城团团围住,一时间侯景陷入了困境。
出师不利,诸事不顺,形势不妙,侯景的心情很糟。
他曾经心高气傲,如今却只能苦苦煎熬;他曾经目空一切,如今却盼救兵心切。
怎么办?
梁朝虽然派出了援军,但毕竟离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再次把眼光投向了邻近的西魏。
在这种情况下,想空手套白狼是不可能的——空手只能套白眼狼。
侯景一咬牙,决定割让东荆州(今河南泌阳)、北兖州、鲁阳(今河南鲁山)、长社(今河南长葛)四座城池,派出使者到长安向宇文泰求救。
他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宇文泰也不一定能抵挡利益的诱惑。
果然这次宇文泰也有点心动了,但老谋深算的于谨却依然反对:侯景这个人太过奸诈,信誉度不高,差评太多,实在是不可靠。咱们还是静观其变,不要派兵。
因此宇文泰还是按兵不动。
但此时一个关键人物的举动却改变了宇文泰的部署。
这个人就是西魏荆州(治所今河南邓州)刺史王思政。
他也收到了侯景的求援信。
王思政出身于名门太原王氏,本是北魏孝武帝元修的亲信,后来随孝武帝入关,之后在东西魏几次大战中屡立战功,成为西魏的一员大将。
王思政生性果断,富有冒险精神,外号“往死整”,他的QQ签名是: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也要对别人狠一点。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犹豫”这两个字。
他认为这是个夺取河南的好机会,便不等宇文泰的命令,立即率领荆州的一万多兵马向侯景所在的颍川进发。
王思政的自作主张相当于帮宇文泰做了决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泰也不得不出兵了。
他一方面加封侯景一大串官职——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尚书令、都督河南诸军事,一方面派大将李弼、赵贵率一万精锐前往河南救援侯景,接应王思政。
侯景看到宇文泰终于出手了,心中不免暗喜,但他又怕梁武帝会对自己脚踏两只船感到不满——如果你在肯德基工作,一边卖上校鸡块,一边对顾客唱着“更多选择更多欢笑,就在麦当劳”,你的领导会怎么想?
因此侯景专程派使者前往梁朝解释:由于陛下您的部队未到,事态紧急,不得已只能以四州之地为诱饵向关中求救,其余豫州以东的土地尽归圣朝所有。臣既然不安于高氏,又岂能见容于宇文!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请陛下不要怪罪,并且速派大军前来接应。
梁武帝正想要利用侯景北定中原,当然要安抚侯景,他的回信显得十分大度:你始创奇谋,将建大业,理应随机应变。你一片诚心,我非常理解。区区小事,无须解释,我懂的。
但梁武帝忽略了这封信中的一句话:臣既然不安于高氏,又岂能见容于宇文!
这句话暴露了侯景内心的真实意图,其潜台词就是“我既然不安于高氏,我又怎么会服从你萧老头呢”!
梁武帝将来会为他的这个疏忽付出惨重的代价。
侯景看到回信后,一颗悬着的心彻底踏实了,梁武帝这个人靠得住,他对自己非常信任,是真心实意的信任,比狡猾的宇文泰可靠多了。
如果说梁武帝是他值得依靠的靠山,宇文泰则是随时可以吞噬自己的火山!
侯景下定决心倒向梁朝,打算利用梁朝的力量与高澄抗衡。
此时,李弼、赵贵等人已经率西魏军逼近颍川。
老谋深算的韩轨知道侯景和李、赵等人是同床异梦,他怕腹背受敌,也想坐山观虎斗,便马上退兵回到邺城。
韩轨走了,危机解除了,侯景紧绷的心也终于放松了。
但他马上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设计抓捕李弼和赵贵,吞并他们麾下的西魏军精锐!
至于会不会因此引起宇文泰的报复,侯景不管——反正他现在靠上了梁朝这棵大树,底气很足。
于是侯景设宴邀请李弼、赵贵两人,说要为他们接风。
然而他却失算了。
如果说侯景的心像李逵的脸一样黑,那么赵贵的心就像包公的脸一样——更黑。
赵贵一眼看出了侯景的阴谋,对李弼说,不如咱们把侯景诱骗过来,干掉他,吃掉他的军队。
李弼想得更深一层,他摇摇头表示反对:干掉了侯景,反而是为东魏扫除了麻烦,不如留着他,让他继续搞乱东魏甚至是南朝梁。
西魏六大柱国,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时,羊鸦仁率领的梁军也来了,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汝水(今河南驻马店一带)。
李弼决定退兵,就让你侯景带着梁军和东魏一起玩去吧,我只想看戏,就不搅合了。
李弼前脚刚走,王思政就带着西魏荆州的部队到了颍川。
侯景干脆把颍川城让给了王思政,自己借口说要出去攻城略地,领兵向东退到了悬瓠(今河南汝南)。
他的意图是,颍川是战略要地,高澄肯定会集结大军前来攻击,你就帮我挡着吧。我自己兵力有限,必须收缩战线,并和梁军靠拢,这些实诚的南方人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李弼等人走了,侯景想要夺取西魏部队、壮大自己实力的计划落了空,但他还不死心,又再次向宇文泰请求派兵支援。
既然白白得到了河南四城,于情于理,宇文泰也得给侯景一点面子,便派韦法保、贺兰愿德等将领率军前往河南助阵。
这两位将领似乎并不太知名,估计麾下的部队也不一定是很精锐,侯景有些失望,但还是希望能争取韦法保等人为己所用。
他觉得,不管怎样,再不中用的男人也比太监强——有,总比没有好。
然而韦法保等人似乎早有防备,侯景的计划再次遭到了挫败。不过他多少还是有点收获的——西魏将领任约率所部千余人投靠了侯景,后来,任约成为侯景帐下的一员大将。
在长安,宇文泰还在苦苦思索如何应对如今这个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
谋士王悦开口了:侯景和高欢是同乡好友,尚且不能尽忠,他怎么可能会尽忠于您呢?咱们派部队支持他与东魏开战实在不值得,败了自然无须多说,即使胜了很可能也是为侯景做嫁衣。
宇文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王悦出了个主意:不如征召侯景入朝,他如果来,那我们就可以派人代替他,尽占河南之地。如果他不肯来,那说明他有异心,咱们就应该撤回派去的全部援军。
宇文泰深以为然,遂依计而行,派使者征召侯景。
侯景对此嗤之以鼻。
美貌和气质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军队和地盘是乱世最大的本钱。
笔杆子里出空谈,枪杆子里出政权。
闭目可以养神,部队可以防身。
这些浅显的道理侯景岂能不知?
让我去长安,怎么可能?除非我不姓侯,我姓贱。
宇文泰这么做,明摆着是不信任自己,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与他摊牌吧。
他让王伟写信回复宇文泰,语气极其狂傲: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我耻于跟高澄共事,怎么会甘心和老弟你平起平坐呢。
收到回信,宇文泰立即召回了前去支援侯景的所有部队,而王思政则趁机占领了河南地区的七州十二镇。
此次西魏大得实惠,王思政应为首功。因此宇文泰把以前给侯景的官职全部转授给了他。
王思政坚辞不受,最后只接受了都督河南诸军事一职。
狗脚朕
这段时间虽然河南一带乱成了一锅粥,但在高澄的努力下,东魏的其他地区政局都保持了稳定。
公元547年7月,看到时机已经成熟,高澄才正式公开了高欢的死讯,孝静帝为高欢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把高欢原先的头衔全部转给了高澄——大丞相、渤海王、都督中外诸军事等等。
高澄终于顺利接班,但他肩上的担子却不轻松。
最大的问题依然是河南的侯景。
高澄还不愿放弃和平解决的希望,便写信给侯景,说他留在邺城的家人,如今全都安然无恙,并许诺只要他回心转意,便让他终身担任豫州刺史一职,老婆孩子一并送还。
侯景向来心狠手辣,对其家人之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而且他认为,造反这条路是单行道,既然上了路就不能掉头。一旦掉头,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真的掉头——掉脑袋。
于是,他让王伟给高澄回信,这封信写得洋洋洒洒,极有气势,全文见《梁书侯景传》或《北齐书文襄纪》。
这里仅随便摘两句:
方欲苑五岳而池四海,扫氛秽以拯黎元。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幸自取之,何劳恩赐!来书曰,妻子老幼悉在司寇,脱谓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
大意为:我的目的是要平定天下。如今已经带着西魏和梁朝的军队举旗北伐,克复中原。至于老婆孩子,反正在你的手中,杀了他们,得恶名的是你,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高澄虽然年轻,却一向爱才,看到这封信后不但不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王伟如此有才,我怎么没有早点认识他呢?
既然和谈破裂,下一步只能兵戎相见了。
侯景对前途充满信心,因为他身后有坚强的后盾——梁武帝派其侄子贞阳侯萧渊明为主帅,率军十万大举北伐。
刚刚接班的高澄面临着极其严峻的考验。
然而就在这时,他和东魏孝静帝之间的关系却出了大问题。
以前高欢在世的时候,对孝静帝一向都非常恭敬,而高澄的作风却与其父大相径庭。高欢讲究以情动人,以理服人;高澄却只讲以势压人,以力服人。如果说高欢的风格是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拳,那么高澄的风格就是霸王硬上弓的少林拳。
高澄从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只讲暴力。他说对的就是对的,再错也是对的;他说错的就是错的,再对也是错的。
他让自己的心腹崔季舒担任黄门侍郎,负责监视孝静帝的一举一动。
崔季舒做这份工作显然非常适合,他对高澄一向是满脸奴气,对孝静帝却往往是满脸怒气。
他就像是高澄豢养的某种动物,为了不侮辱狗,我就不把这种动物的名称说出来了。
孝静帝从此失去了自由。
有一次在打猎时孝静帝的马跑得快了一点,崔季舒马上让侍卫提醒皇帝:不要跑这么快,大将军会怪罪的。
孝静帝只好慢了下来。
不久又发生了让孝静帝更郁闷的事。
那天,他和高澄在一起喝酒。
孝静帝心里不爽快,喝酒自然也不爽快。
高澄火了,语气像在下命令,声音极大: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二十四岁的孝静帝血气方刚,此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自古无不亡之国,朕这样的皇帝做了有什么意思?
高澄恼羞成怒,指着孝静帝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朕?朕?朕?狗脚朕!
光骂还不解恨,他又让崔季舒打了孝静帝三拳(崔季舒不是个缺心眼,估计也就做做样子而已),然后一甩袖子,拂衣而去。
这三拳虽然打得不重,却让孝静帝觉得无比地疼,撕心裂肺的疼,心疼——在高澄的眼里,自己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皇帝简直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自己这个孝文帝的曾孙子还不如乌龟的真孙子!
第二天高澄酒醒了,也觉得自己昨天干得有点过分,便派崔季舒向皇帝道歉。
既然这次高澄给了台阶,孝静帝也不能不识相。因此他也就坡下驴,表示自己也有过错,这事就这么算了,最后还赏赐给崔季舒一百匹绢。
被别人又打又骂还得给别人送礼,孝静帝的心里很难受,很窝囊,感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充满了耻辱。
这算什么皇帝?黄瓜还差不多——任人拍、任人咬!
然而孝静帝毕竟不是忍者神龟,因此他的内心依然愤愤不平,便在侍讲(文史顾问)荀济面前念了一首谢灵运的诗: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弦外之音是:我这里什么时候会出张子房或鲁仲连这样的忠臣呢?
老臣荀济对此心领神会,皇帝念的不是诗,是寂寞,是忧愁,是有志不得伸!
他随即联络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等人一起密谋暗杀高澄。
经过一番策划,他们借口要在宫里的后花园建一座土山做景观,暗暗挖了一条地道,想通过地道一直挖到高澄的府上。
开始的时候工程进展顺利,可是挖到千秋门的时候,守门的士兵听到地下有响动,便报告了高澄。
高澄本来就纳闷为什么皇帝要在宫里建土山,现在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立刻带兵入宫,见了孝静帝也不参拜,气势汹汹地说,陛下为何要谋反?我们父子有什么地方对不起陛下?给我个理由先!
不过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得有问题,于是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一定是你身边的妃嫔们在捣鬼。
孝静帝也忍无可忍了,他决定揪住高澄刚才那句话的语病不放,过过嘴瘾,便大声怒吼:姓高的,你这是要逆天啊!自古只听说有臣子谋反,没听说皇帝会谋反!如果你要弑君谋反的话,随便你什么时候动手!
高澄也知道自己刚才确实失言了,便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谢罪。——他这个人说变脸就变脸,连个缓冲都没有,好像装了情绪切换开关,刚才还气势汹汹,恨不得把人吃了;现在一下子变成可怜巴巴,恨不得把自己刚才说出的话给吃了。
随后高澄又陪孝静帝喝酒压惊,算是把酒言欢,重归于好。
三天后,他查明了事实真相,又再次变脸,把孝静帝幽禁在含章堂,荀济等人则全部处死。
从此,高澄成了事实上的皇帝,孝静帝则无法出门,只能宅在家里做进出口生意——进口粮食,出口肥料。
除此以外,他只能无聊地看着墙角——左边,有一只蜈蚣在裸睡;右边,有一只老鼠在裸奔;上边,好像有两只蜘蛛在裸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