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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俱乐部

这个年轻人就是威尔森先生的手下。

——取自《红发俱乐部》

去年深秋,我去拜访福尔摩斯。当我推门而入时,福尔摩斯正和一个浑身肥胖、面色红润的老人待在里面,那老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火红的头发,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急忙道歉,正准备退出房外,福尔摩斯却一把拉住我,热切地说:“你的到来真是再好不过了,亲爱的华生。”

红发老人看到我的时候,目光中立刻透出一股犹豫不定的神色,起身说道:“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可以在隔壁房间等一等。”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对老人说道:“完全没必要,威尔森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是我成功侦破各类奇案的好伙伴。有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手,我深信,在你的案子中,他对我会有极大的帮助。”

红发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欠了欠身体向我致意,可是那双肥肥的小眼睛中,并没有去掉那丝怀疑和警觉。

“请坐下,华生。”福尔摩斯指着一张长沙发说,接着他自己躺到扶手椅上,将两手指尖合并在一起,这是他判断案件时的习惯动作。“华生,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研究古怪的事情,由于你认真的记载,加上你对我许多小探案的略略修饰,我们经手的案子已经声名远播。”

“我对你的许多案子深感兴趣。”我说。

“人必须面对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远比任何幻想更具挑战性,也更残酷。”

“抱歉,我很怀疑你的说法。”我说。

“好了,我亲爱的医生,现在不是我们辩论人生的时候,现在我们来谈谈这位杰布斯·威尔森先生今早来拜访我的理由。”

从福尔摩斯严肃的脸色上,我预感到这是一桩极不平凡的拜访,因此没有打断福尔摩斯的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华生,这位威尔森先生叙述的故事,是我听到的最奇特的故事。或许,威尔森先生,你愿意不嫌麻烦地再重新叙述一次。因为华生医生没有听到开头的故事,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就我所知是完全独特的案子。”

我淡淡一笑,福尔摩斯总是喜欢让他的委托人不厌其烦地陈述故事的每一个细节,当他听到一些极微小的征兆时,他能从记忆中的许多类似的案件中得到启发。

威尔森先生以略带骄傲的神情挺了挺胸膛,伸手从大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张肮脏而且满是褶皱的报纸。他将报纸平摊在膝上并头部前倾浏览广告栏时,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位红发老人,并且想和福尔摩斯一样,仅仅从他的衣着与外表就能推理出一些线索和结论。

但是我失败了,我并没有福尔摩斯那样锐利的眼神,我的审视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结论。

威尔森先生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商人,他极其肥胖,态度夸张,而且动作迟缓。他穿着一条宽松的方格裤,一件有点肮脏的黑色双排扣长度及膝的平常礼服,前面没有系纽扣,一件土黄色背心,有一条重而廉价的铜表链,并有一块方形金属制品挂在上面做装饰,一顶磨损了的高帽及一件褪了色的发皱绒领棕色大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除了他火红的头发和极端懊恼与不满的表情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福尔摩斯用锐利的目光瞧着我,马上领悟到我在想什么,他笑了一下。“亲爱的华生,很高兴你能学习像我一样思考,说说你对这位先生的推断。”他说。

我苦笑一下说:“你提到过,最奇异、最独特的事情通常只与较小的犯罪有关而与较大的罪案无关,有时甚至使人怀疑是否真正有人犯了罪。但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法对这位先生断言,我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拥有一头漂亮而值得炫耀的红头发。”

“华生,那是你没有用心去看,”福尔摩斯说道,“威尔森先生身上有着明显的特征痕迹,我可以断定,他除了有时候做做手工之外,他还吸鼻烟,是共济会 的会员,他去过中国,最近他写了很多字,对吗?”

威尔森先生惊奇地抬起头来,食指仍指着报纸,但他望向福尔摩斯,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光芒。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威尔森先生问,“我的确从事过手工业,而且我早年在船上做过木匠。”

“威尔森先生,人类的身体甚至表情都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是你的双手告诉我的。你的右手比左手整整大了一号,说明你经常使用它,因此肌肉发达,强劲有力。”福尔摩斯回答。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吸鼻烟,还是共济会会员呢?”

“威尔森先生,难道你忘记了,你佩戴着‘规矩’徽章 的胸针。”

“喔,我忘了那个,但是关于写字的说法,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证据很明显,你的右边袖口足足有五英寸磨得十分光亮,而且左手肘靠桌上的地方更有一块磨光的地方。”

“那么中国呢?”

“我曾经对刺青做过一些小小的研究,而且还写过有关这方面的论文,你右手腕上的鱼形图案刺青很特别,那只有中国才有,而且染在鱼鳞纹上的浅红色是中国特有的染料。除此之外,还有一枚中国古钱币挂在你的表链上,这些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

“哈哈,真是没想到,”威尔森先生放声大笑,“我以为福尔摩斯有什么神奇的魔法,或者通灵术,现在才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

“没错,我就是一个平凡的人,”福尔摩斯说,“我开始觉得,华生,我应该保持神秘感。如果我向每一个委托人坦白自己的秘密,那么我那可怜的侦探声誉恐怕就要被毁了,因为人类只对陌生的东西感到敬畏和神秘。”

“请原谅,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半点冒犯你的意思,我是震惊于你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威尔森先生解释说。

“威尔森先生,你还没找到那则广告吗?”福尔摩斯大度地说。

“噢,在这儿呢,”他回答,肥厚红润的手指停在广告栏中间,“就是这儿,所有事情都是由这则广告引起的。先生们,你们自己看吧。”

我从他手中接过报纸,仔细阅读那则广告——

红发俱乐部:

由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黎巴嫩城已故的伊士堪·霍浦金斯的遗赠,现在又有了一个空缺,使一位俱乐部的会员能每周得到四英镑薪资,而仅须提供少许的服务。所有身心健全的红发男子,年龄在二十一岁以上者都有资格申请。有意者可于星期一上午十一点,亲自到弗利特街教皇场七号俱乐部办公室向邓肯·罗斯申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把广告看了两遍,有些困惑。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他在椅中扭动身体,这是他的另一个习惯动作,表明他兴致高昂。“这则广告不同寻常,对吗?”他说,“威尔森先生,从头告诉我们有关你自己、你的家庭,以及这则广告对你命运的影响。华生,你先将报纸和日期记下来。”

我看了看报纸上印刷的日期,那是一张晨报,时间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正好是两个月前。

威尔森先生诚恳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市郊的萨克斯克堡广场开了一间小当铺,生意不大,近几年来仅够维持我的生活。从前我有两个助手,现在只有一个学徒,我没能力再雇一个助手,而这个学徒很好,他愿意只领一半工资,为的是要学这行生意。”

“这个热心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福尔摩斯问。

“他的名字是文生·斯波尔丁,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年轻,很难说出他的年龄。但是,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助手,我很清楚,如果他愿意,他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且薪水是现在的两倍。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很怕他离我而去,他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好学徒。”

“威尔森先生不必自责,大多数人都会有你这样的想法,而且你的运气不错,雇到一个低于一般工资的学徒。这个年代,这样的好事对于一个雇主来说相当幸运,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助手是否像你夸耀的那么好。”

“喔,他当然有缺点,”威尔森先生补充说,“他对照相异常地感兴趣,就算在工作的时候,他也会拿着照相机,像兔子跑回地洞一样,突然溜到地下室去冲洗照片,这是他最大的缺点。除此以外,他是个勤奋的学徒,从来没什么恶习。”

“他还在你那里工作吗?”

“是的,先生。当铺里面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做一些简单的烧煮和清理工作。我是一个鳏夫,没有孩子,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很少有其他活动。”

“那么,这则广告就是打破你们宁静生活的罪魁祸首了?”福尔摩斯问。

“没错,扰乱我们生活的就是这则广告。整整八个礼拜以前,斯波尔丁拿着这张报纸到办公室来,对我说:‘威尔森先生,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红头发的人。’

“‘为什么?’我问。

“‘红发俱乐部又多了一个空缺,任何能得到这个空缺的人都将获得一笔颇大的财富,如果我的头发能够变成红色,我就会成为一个富翁。’他回答。

“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很少外出的人,因为当铺生意都是别人找上门,因此我不需要四处寻找生意,常常几个星期足不出户。也正因为这样,我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任何一点儿新闻我都很乐意听。”

“这倒很有意思,”福尔摩斯笑道,“威尔森先生,你本身就是一个红发男子,却没有听说过红发男子俱乐部?”

“是的,先生。当时斯波尔丁也这样问我,我说从来没有,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对我说:‘奇怪,怎么会呢,你自己就有资格申请一个空缺。’”

“一个空缺值多少钱?”福尔摩斯追问。

“大约一年两百镑左右,但是工作很轻松,而且不会影响你的正常工作,”威尔森先生说,“这都是斯波尔丁说的。”

“你动心了?”

“福尔摩斯先生,”威尔森先生脸上一红,“这几年来我的生意并不好,额外的两百镑会十分有用,这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如此说来,你一定详细地了解了红发俱乐部的情况。说吧,我将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

威尔森先生的脸上仍然露出一种贪婪的神色,他说:“关于这件事的种种细则,其实是斯波尔丁告诉我的。他对我说,红发俱乐部的创建者是一位美国的百万富翁,名字叫伊士堪·霍浦金斯,他做事特立独行,因为自己拥有一头红发,所以他对所有的红发男子都极为欣赏,因此在他去世前,将一大笔财产交托给信托人,成立了这个红发俱乐部。这笔遗产将用于资助红头发的男子,只需要他们应付一些轻松的差事。”

“这倒是有些意思,”福尔摩斯放松了身体,点燃了他的烟斗,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串优雅的烟圈,“提供的职位收入很好,而且事情很少,华生,你听说过没有。”

我摇摇头,在这之前,真是闻所未闻。

“斯波尔丁拿着报纸指给我看那则广告,”威尔森先生继续陈述,“广告上附了一个申请地址,他建议我去试试。我琢磨着,一定有一大堆红发男子会去申请,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可是,你还是去了。”

“是斯波尔丁说服了我,”威尔森先生有些惭愧地说,“他说:‘并没有你想象的多,这个条件只限于伦敦人,而且是成年男子,因为创建者年轻时是由伦敦起家,他想对这个城市有所回报。而且,我还听说,如果头发的颜色是浅红、深红或其他的红色都不够资格申请,只有真正的鲜艳火红的头发才行。威尔森先生,如果你愿意申请的话,只需要走进去就行了,不过,也许你认为区区的几百镑不值得一试。’”

我瞄了一眼威尔森先生的头发,鲜艳如火,因此威尔森先生显得对自己的头发有非常强大的自信。

“两位先生,你们可以看到,我的头发具有非常浓艳的颜色,因此我觉得,如果我去申请,不管碰到什么样的竞争对手,我都有把握取胜。因此,我叫斯波尔丁关店歇业,立刻跟我出发,他很高兴能有一天假期。于是我们就按广告上的地址去了。”

说到这里,威尔森先生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他沮丧地说道:“我绝不希望再看到那样的景象。”

接下来,威尔森先生的叙述有点磕磕绊绊,好像再不愿回想那段往事,但却又不甘心似的。下面是由我记录下来、然后整理出来的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威尔森先生带着他的学徒来到弗利特街。

长街上热闹非凡,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全都是红头发的家伙,他们涌进城来应征。弗利特街变成了红色的海洋,那些人的头发呈现着各种不同的颜色——草黄、柠檬黄、橘色、砖红、猪肝红、土红……但是没有几个人的头发是真正的鲜艳火红色。

很多人在排队等候,形成了一条长龙。威尔森犹豫不前,很想放弃,但是斯波尔丁坚决不肯,他一把抓住威尔森的衣领,又推又拉又撞,竟然奇迹般地挤过了人群,把威尔森推到了办公室的台阶前。

台阶上,人群分成两批,一批人满怀希望地涌上去,一批人失望透顶地走下来。斯波尔丁推着威尔森,飞快地挤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摆设相当简陋,两张木椅和一张木桌,再没什么其他东西。一个矮个子的男子坐在桌后,他的头发红得像火,他对前来应征的人简单地应付几句话,接着就很严肃地指出这些应征者的缺点,或者一些不合资格的地方。这让威尔森更加沮丧,看来想要补上这个空缺,并非易事。

轮到威尔森时,他有点紧张,但是矮个男子又惊又喜,似乎对威尔森来了兴趣,他马上将大门紧闭,好像要和威尔森仔细谈谈。

斯波尔丁热切地说道:“这位是杰布斯·威尔森先生,我是他的助手,威尔森想要填补俱乐部的空缺。”

矮个男子退后一步,头歪到一边,盯着威尔森的头发,威尔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矮个男子跨上前来,紧握着威尔森的手,沉稳地说:“恭喜你,威尔森先生,你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非常适合这个空缺。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闪耀的漂亮红发。”

威尔森有点意外,但是突然之间,矮个男子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威尔森的头发,像拔萝卜一样猛力拉扯,威尔森痛得眼角流出泪花,大声尖叫起来:“痛,痛!快点放手,混蛋。”

矮个男子忽然松手,喃喃地说道:“请原谅我,威尔森先生,我们为了公平、公正的原则,不得不出此下策,采取特别的防范措施。有些家伙想要不劳而获,用油漆改变头发的颜色,我已经给了他们应有的惩罚。至于你,威尔森先生,你完全是货真价实的红发男子,理应受到我们的尊重,这个位置属于你了。”说完,他走到窗口,以最大的嗓门向外面宣布——空缺已经补上了。

一阵失望的叹息之声从窗外传来,人潮四散而去。威尔森的心里充满了得意,虽然头皮还有点发痛。

矮个男子回到桌前,热情地说:“我是邓肯·罗斯,我自己就是红发俱乐部的基金受益人之一。你结婚了吗,威尔森先生?有孩子吗?”

“没有。”威尔森回答。

“那实在很糟糕!”罗斯有些遗憾地说,“基金是为了繁衍及保存红发人种而设的,很可惜你是个单身汉。”

威尔森好像一下子被打进了冰窟,希望破灭了。可是考虑了几分钟之后,罗斯又说:“像你有这么一头红发的人,现在已经很稀少了,我们可以考虑将规则放宽。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的新职务?”

威尔森沉吟了一下,说:“嗯,有一点儿小困难,我有一个生意需要照顾。”

这个时候,斯波尔丁突然开口说道:“别担心,威尔森先生,店铺里有我呢,我可以替你照顾。”

“我的工作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威尔森问罗斯。

“你的工作时间是十点到十四点。”

没有比这更妙的了,威尔森简直是喜出望外,当铺大部分的生意是在傍晚,而且斯波尔丁是一名好手,他足可以照顾店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这对我很适合,那么薪金呢?”威尔森说。

“一周四镑。”

“工作是什么?”

“工作非常简单,你要浪费点时间待在办公室里,至少不能离开这幢房子。如果你离开,就会永远失去这个职位,遗嘱上对这点说得十分清楚。如果你在这段时间离开办公室,你就违反了条件。工作并不难,主要考验的是你的信念和耐性。”

“一天只有四小时的工作,这点耐性我有,我是绝不会离开的。”威尔森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要提醒你,一但接受了这个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通融,不能半途而废,不能因为生病,或生意,或任何其他事情耽误这里的工作。你必须留在这里,直到完成工作,否则——”

“我明白,究竟是什么工作?”

“很简单,就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那个书橱里有第一册,你必须自备墨水、笔和吸墨纸,但我们提供桌椅。如果明天你能准备好,我们就可以立刻开始,那笔基金也立刻启动。”

“没问题。”威尔森欢喜地说。

“那么,再见,”罗斯说,“威尔森先生,恭喜你幸运地得到了这个重要的职位,我们明天见。”

威尔森回到店铺,欢喜了一天,但是到了傍晚,他又莫名其妙地怀疑起来,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个大骗局。他怀疑怎么会有人立下这样一个古怪的遗嘱,傻瓜才会付出这么一大笔钱而只要求抄写大英百科全书呢。但是斯波尔丁尽可能地安慰他,让他高兴起来。所以,第二天早晨,威尔森决定不管怎样得试试运气,于是他买了一瓶一便士的墨水、一支翎管笔及七张大页纸,然后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当威尔森走进屋子的时候,桌子已经摆好,罗斯先生正等在那里,他要看看威尔森是否能顺利地开始工作。他在指示完威尔森怎样抄写之后就翩翩离去,离开的时候他对威尔森说:“威尔森先生,不要抱着侥幸的态度,我会随时过来检查,如果发现你溜到外面,属于你的四个金币就消失了。”下午两点钟,罗斯准时跟威尔森告别,还称赞了他抄写的数量,然后锁上办公室大门,消失在人海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一星期,罗斯会付四个金币,作为威尔森一周工作的代价。威尔森还是每天早晨十点到,下午两点离开。开始的时候,罗斯前来检查的次数很频繁;慢慢地,罗斯就只有在早晨来一次;过了一阵子后,就不再来了,好像已经对威尔森产生了充分的信任。虽然如此,为了那四个金币,威尔森仍然不敢离开房间一步,他害怕罗斯会突然冒出来,从而失去了四个金币。

八个星期之后,威尔森抄写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个书架,然而整件事情就在这时突然地结束了。

今天早上,威尔森像平常一样,十点钟去工作,但是工作室的大门紧闭,而且上了锁。门板中间用图钉钉了一块方形的小纸板,上面这样写着——

红发俱乐部已宣告解散

一八九○年十月九日

这就是威尔森先生的奇遇。在讲完自己的故事后,威尔森先生举起一块白纸板,大约有一张笔记纸那么大,这是他从工作室大门上取下来的,能看出他对那四个金币的工作仍然恋恋不舍。

福尔摩斯和我瞧着这个简短的布告,还有威尔森先生那张难受、尴尬、略带贪婪的表情,想起他的头发差点被拔光,想起这件事的滑稽和不可思议,我们两人忍不住突然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福尔摩斯先生,”威尔森先生郁闷地说,“我是来请求你的帮助,不是来寻求你的嘲笑,有那么好笑吗?”

我瞧着威尔森先生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和他的红发正好相映成趣。

“请原谅,威尔森先生,”福尔摩斯叫道,“我们绝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只是这件案子本身比较可笑。”说完,他伸手将当铺老板推回椅中。福尔摩斯的双手力量惊人,没人能抵抗,威尔森乖乖地重新落座。

“威尔森先生,这件案子非比寻常,但它是有些好笑。我估计,当时你的表现也和现在一样愤怒,除了摘掉门上的纸板,你还干了些什么?”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又惊又气,不知该怎么办。我在周围打探了一圈,但是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情况,最后我去找房东,他是一个会计师,住在一楼。我问他是否知道红发俱乐部,他说从来没听过,我又问他邓肯·罗斯先生的情况,他也回答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你没有提起红发的事情吗?”

“是呀,我跟房东提了,我说,就是四号房间里的那个红头发的人。但是房东告诉我,那人的名字叫威廉·莫瑞斯,是个律师,他只是暂时租用房间,直到他的新办公室装修好,昨天他搬走了。”

“你继续追查了吗?”福尔摩斯说。

“是的,我问房东,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房东告诉我,或许在他的新办公室。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是爱德华国王街十七号,在圣保罗附近。”

“那个地址一定是假的。”福尔摩斯淡淡一笑。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当我找到这个地址时,那里只是一个破工厂,更没有人听过威廉·莫瑞斯或邓肯·罗斯这个名字。”

“威尔森先生,你气馁了?”福尔摩斯问。

“没有,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回到店铺,向我的助手讨主意。可是他听说了这件事后,也是愁眉不展,只能安慰我,让我等一阵子,或许会得到什么好消息。但我可不想死心,我不想放弃每星期四个金币的好差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你喜欢帮助可怜人,请可怜可怜我吧。”

我听到威尔森先生的请求,还有些想笑的意思,但是福尔摩斯正色说:“你做了一个最明智的选择。这件案子看起来滑稽,令人费解,但是极不寻常,我很愿意去调查。从你告诉我的种种线索看,这件事情相当严重,因为越是诡异的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越是惊人!”

“情况很严重!”威尔森先生说,“害我一个星期损失了四英镑。”

我想,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真想让福尔摩斯拒绝他。但是福尔摩斯已经来了兴致,他说:“威尔森先生,你在红发俱乐部这个事件里,并没有受到一点儿委屈。相反,八个星期以来,你还赚了三十多镑,你并没因为这件事情而蒙受损失。”

“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是想要找出这里面的秘密。如果这是一个玩笑的话,我倒不怎么介意,因为他们足足花了三十二英镑,但是我怀疑,这里面还有什么阴谋。”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那个叫罗斯的家伙起了歹意,”威尔森哼了一声,狠狠地说,“想独吞这一大笔钱,或者某个家伙想和他预谋,把我一脚踢开,然后由某个家伙冒名顶替。”

说来说去,威尔森先生还是放不下那笔钱。我瞧着福尔摩斯,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的神色。“威尔森先生,你只想着那四个金币,倒是不足为奇,因为你是个商人。但是我感兴趣的,是你的那个助手,他第一次跟你提起这个广告的时候——他在你那里工作多久啦?”

“大概一个月左右。”

“他是怎么来的?”

“看见我发出的招收学徒的广告,自己找上门来的。”

“还有别人来吗?”

“有好多呢。”

“那你为什么单单选他?”

“因为他很能干,而且要价便宜,我不是说过吗,他只要一半的工资。”

“斯波尔丁长什么样子?”

“矮小、结实、动作迅速,年龄大约三十出头,脸上干干净净,前额有一块酸液灼伤的白斑伤痕。”

一听威尔森先生对此人的描述,福尔摩斯立刻双眼圆睁,兴奋得从椅子上直起腰板,大声地问:“他的耳朵上有耳洞吗?”

“有,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吉卜赛人在他小时候时替他穿的。”

“嗯!”福尔摩斯说完后陷入沉思,“他还在你那儿吗?”

“是的,先生,我刚刚离开时他还在。”

“当你不在时,他把你的生意都照顾得很好吗?”

“还可以,白天的生意少得可怜,事实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顾客上门。”

“好了,威尔森先生,这一两天之内,我会很高兴地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在星期一之前我们能有一个结果,但是你来找我这件事,请务必保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包括你的学徒。”

“明白,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你对威尔森先生的经历有何高见?”送走我们的访客后,福尔摩斯问我。

“我完全找不出合理的解释,这是一件极神秘的事情。”我说。

“某一件事情越显得古怪,它的动机往往越简单,”福尔摩斯说,“普通而没有特征的犯罪才真正让人感到迷惑,就像一张普通的脸,走在人海中最难辨认,但这件事我必须迅速行动。”

“那你准备怎么开始?”我问。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烟斗,我知道这是他深思的时间,便不再和他说话。福尔摩斯蜷缩在椅子里,瘦削的双膝缩到他猎鹰般的鼻子前,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仿佛在冥思苦想,黑色的烟斗像一只奇形鸟喙般伸出。

时间一长,我感觉到他可能睡着了,而我自己也打起盹来。突然,他第二次从椅中弹起来,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把烟斗搁在壁炉的横架之上。

我知道福尔摩斯的思考有了突破,同时也意味着,他找到了某些直达神秘核心的线索。

“赛拉赛特今天下午在圣詹姆士厅演出。怎么样,华生,你可以抽出几小时,陪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说。

“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我今天没事。”

“那就穿戴起来,陪我去吧,我们要先经过市区,可以在途中吃午餐。我注意到今天的节目中有很多德国音乐,这比意大利或法国的音乐更对我胃口,它让人深思,而我正需要深思,走吧!”

我们出了家门,乘地铁直抵爱德思门站,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萨克斯克堡广场。

那是一个拥挤、狭小、破旧而假装高贵的地方,耸立着四排肮脏的两层楼砖房,前面用一排栏杆围出一小块空地,杂草丛生,几丛残褪的月桂树低垂着树荫。三个镀金的球和一块用白漆写着“杰布斯·威尔森”的棕色板子钉在角落的房子上,那就是威尔森先生的店铺。

福尔摩斯停下脚步,站在房前四下审视,双眼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脸色也逐渐严肃。他慢慢地走到街头,又再走回转角,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座房屋,最后他又回到原点,举起手杖在街边的路面重重地敲击了几下,然后才上前叫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样子很机警、而且胡子刮得清清爽爽的年轻人。我想,这个年轻人就是威尔森先生的助手——斯波尔丁。

“请进,尊敬的先生。”年轻人说。

“谢谢,”福尔摩斯说,“我只是想问问路,从这里到史全德街怎么走。”

“第三条街右转,再四条街左转。”年轻人回答完毕,立刻将大门紧闭。

“这是个聪明的家伙,”等我们走远了,福尔摩斯才说,“依我判断,他是全伦敦第四聪明的人,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已是第三名。我知道他是谁,还有一些关于他的危险的故事。”

“他很警觉,”我说,“他在红发俱乐部的神秘事件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你向他问路,难道只是想看看他吗?”

“不是看他。”

“那是看什么?”

“看他长裤的膝盖部位。”

“那你看见了什么?”

“和我的推断一模一样。”

“那你用手杖敲打路边是什么用意?”

“亲爱的华生,还不是揭穿谜底的时候,而且我们还在观察,正在摸索神秘事件的线索。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些萨克斯克堡的情形,接着让我们继续探测它后面的部分。”

我们从隐蔽的萨克斯克堡广场转角转到另一条街上,立刻发现那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幅景象。那是市区的一条主要的交通动脉,马路中间异常繁忙,人行道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行人。当我们看到立在街边的高级商店及堂皇的商业建筑时,很难想象它们是与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衰退、不景气的广场紧紧相邻的。

福尔摩斯像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一边顺着长街行走,一边用锐利的眼睛扫视着鳞次栉比的房屋,他喃喃自语地说:“华生,我能记下这些房子的次序,将伦敦的每一个角落装进脑海里是我的一项嗜好。这里有烟草商、小书报店、市区及市郊银行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库,等等。”

不知道福尔摩斯为什么对这些建筑发生了兴趣,这时我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叫声。福尔摩斯善解人意地说:“好了,华生,我们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该是轻松一下的时候了。我们来点三明治和咖啡,然后到提琴园地,那里充满了甜蜜、优美的歌声,没有红发俱乐部的谜题来骚扰我们。”

我微笑着赞同。福尔摩斯除了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侦探,他的音乐天赋也非常惊人,不仅演奏水平不俗,还是个不同寻常的作曲家。整个下午他都坐在座位中被最愉悦的音符包围着,随着音乐节拍轻轻地摇动修长的手指,他轻柔的笑容以及慵懒沉醉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屡破奇案的大侦探。

我忽然怀疑福尔摩斯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奇人,这两种性格相互交替,单独表现——机警的时候,断案准确、反应迅速,令罪犯闻风丧胆;放松的时候,又像是个富有诗意的艺术家。这就是完整的福尔摩斯,一个了不起的、有着独特魅力的大侦探!

那个下午,福尔摩斯是如此沉醉于美妙的音乐中,让我隐约感觉到,那些罪犯的灾难即将来临。

演奏完毕,我们走出音乐厅,福尔摩斯意犹未尽,他说:“亲爱的华生,毫无疑问,你已经想要回家了。”

“是的,我是这么想。”

“那我们分道扬镳。我要去办一些事,需要花一些时间,这件事颇为严重。”

“有多严重?”

“一件预谋已久的大案正在进行中,我们得及时阻止它。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今晚我将需要你的协助。”

“几点钟?”

“十点。”

“我十点整到贝克街。”

“好极了,但是我还得叮嘱你,可能会有一些小危险。”

“明白,”我兴奋地说,“我会把那支左轮枪填满子弹,好好地放在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福尔摩斯笑了一下,向我挥了挥手,独自消失在人群中。

与福尔摩斯分别以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我自信自己不比谁笨,但每次与福尔摩斯打交道时,我都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敢说,福尔摩斯已经对整件案子有了十之八九的把握,而我还是一头雾水,对整件事情仍是感到一团迷惑,古怪莫测。

我坐车回到位于肯辛顿的家中,又从头到尾把事情想了一遍,试着想把本案的谜题解开,但想了一会儿就彻底放弃了,只得将事情搁到晚上,时间到了自然就会有答案。

耐心地等到晚上九点一刻,我揣好左轮手枪,匆忙走出大门,穿过公园,再穿过牛津街到了贝克街。

两辆小马车停在福尔摩斯家的大门前,一走进通道,就立刻听到楼上传来谈话声。我推门而入,发现福尔摩斯正与两个人谈笑风生,其中一个人我还认得,是彼得·琼斯,他是一名正式警察;另一个则身材高瘦,长着一张悲苦面孔,戴着一顶非常亮眼的帽子,穿着一件相当合身的双排扣大衣。

“哈!我们的人都到齐了,”福尔摩斯说着,将厚羊毛短夹克的纽扣系好,然后从架子上拿起沉重的狩猎棒,“华生,这是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你们或许认识。现在让我正式引见这位麦瑞华德先生,他将加入我们今晚的探险行动。”

“亲爱的华生医生,你看,我们又一起联合狩猎了,”琼斯以他一向的夸大口气说,“我们的这位朋友是一个精于发动追击的人,他需要一只有经验的警犬去帮他搜捕。”

“我希望追捕的结果不是一无所获。”麦瑞华德先生悲观地说。

“你应该对福尔摩斯先生建立起强大的信心,”琼斯高傲地说,“他自有独特的侦探方法,而且非常玄妙。他天生是个神奇的侦探,就像薛尔特谋杀案及阿格拉宝藏案,他比正式的办案人员还要准确,恰如其分。”

“琼斯先生,如果你这么说,当然没问题,”麦瑞华德先生带着尊重的意味,淡淡地说,“好吧,我跟你们走。事实上,我错过了我的牌局,这是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星期六晚上我没去玩牌。”

“麦瑞华德先生,我向你保证,”福尔摩斯说,“今晚你所玩的赌注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而且更刺激。对你而言,麦瑞华德,赌金将是三万英镑左右。而你,琼斯,那将是你希望逮捕的罪犯。”

“约翰·克雷是一个杀手、窃贼、打手及骗子,他是罪犯中的顶尖高手,我希望亲手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约翰·克雷的祖父是个皇家公爵,他曾进过伊顿学院及牛津大学深造,他个性奸诈而富有谋略,作案手法诡异,并且行踪飘忽,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哪儿能拘捕他。前一个礼拜他会在苏格兰抢劫,而下一个礼拜他又出现在康柏威尔替建造孤儿院募款,我追踪他已经很多年了,但还是没有能够找到他。”琼斯说。

“今天晚上,我能有幸把他介绍给你。其实我和约翰·克雷也有一两个小过节。我同意你的说法,他是犯罪高手,但是还不能逃过猎人的眼睛。现在已过十点,该是我们出发的时间了,你们两位请坐第一辆马车,我和华生坐第二辆跟在后面。”福尔摩斯叮嘱。

我们上了马车,走过一段长路,福尔摩斯在车厢里闭目养神,靠在车椅中哼着今天下午听到的音乐。就这样,我们穿过错综复杂、煤气灯照射下的街道,直到富林顿街。

“亲爱的老友,”福尔摩斯叫车夫停车,然后对我说,“我想你对麦瑞华德先生的身份已经有了一点儿眉目,他是一个银行董事,他本人对这件案子颇有兴趣。我要琼斯跟我们一起来,虽然他在办案中像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不过他很勇敢,追捕罪犯的时候,他会像龙虾一样用钳子夹住敌人,至死也不放开。”

马车停在早上到过的那条拥挤的大道上。我们将马车退掉,在麦瑞华德先生的带领下,穿过一条窄小的通道,又穿过一扇边门,进门后是一条小走廊,尽头是一扇很大的铁门。

麦瑞华德先生点燃一盏油灯,带我们走下一条黑暗、有泥土味的通道,接着又打开了第三道门,我们进入了一个大地窖或者说地下室,那里面堆满了大板箱及大盒子。

“麦瑞华德先生,”福尔摩斯举起了油灯,凝视着四面的墙壁,“你的银行防范严密,从上面很难入侵。”

“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意思是从下面容易得手吗?简直是笑谈,呵呵。”麦瑞华德先生得意地说,他用手杖敲击着铺在地上的大石板,好让福尔摩斯知道这里面坚不可摧。

咚!

咚!

大石板发出空洞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麦瑞华德先生的脸色忽然变了,嘴里发出一声轻呼:“上帝!这声音听起来好空洞!”

“嘘,小声点!麦瑞华德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你的大惊小怪很可能让这次严密的捕猎行动无功而返。现在请你坐到那些箱子上,而且千万不要插嘴!”

麦瑞华德先生好像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他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乖乖地蹲坐在一个木箱子上,脸上流露出委屈而惊讶的表情。

福尔摩斯掏出放大镜,抄起油灯,跪到地上,用油灯和放大镜仔细检查石板间的缝隙。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把放大镜放回口袋,说:“距离我们的捕猎行动,至少还有一个钟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明白,你是如何判断的?”琼斯问。

从琼斯的神态上看,他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要多,甚至他可能知道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我还没来得及插嘴,福尔摩斯已经回答说:“因为,在威尔森先生入睡之前,他们不敢采取任何行动。而等威尔森先生入睡以后,他们就绝不会浪费时间,他们的动作愈快,留下逃走的时间就愈多。”

他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有人要盗窃这家银行,而这间密室,其实是伦敦一家主要银行的分行的金库。

“华生——毫无疑问,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吧,”福尔摩斯说,“可还有你不明白的地方。麦瑞华德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为什么罪犯会对这个地下室有这么大的兴趣。”

“那是因为我们的法国金币,”麦瑞华德董事长轻声地说,“我们曾经接到过几个警告,可能有人企图染指。”

“你们的法国金币?”

“没错。几个月前,我们为了增加资金来源,向法国银行借了三万拿破仑金币。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取用这笔钱,它就储存在这里,我坐的这个箱子里面就有两千个金币分别包装在一层层的铅纸中。目前,这里的黄金储备要比伦敦任何一家分行的数目都大得多,董事们对这件事已起了疑惧。”

“这就是罪犯的目标,”福尔摩斯说,“现在该是我们安排猎捕计划了。我预计在一小时之内,罪犯就会开始行动。”

我很兴奋,摸了摸口袋里的左轮手枪,问:“我的老友,你想怎么干?华生任你吩咐。”

“我们要给油灯加上罩子,不能在这里渗透出一点光芒。”

“我们就坐在黑暗中等着他们上钩吗?”麦瑞华德董事长问。

“没错。罪犯的准备相当充分,而且计谋巧妙,我们绝不能冒险让他们发现这个密室里有灯光。大家选择好位置,各就各位,另外我得提醒诸位,他们是十分凶恶的罪犯,虽然他们马上将要暴露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但我们还是要事事小心,我不想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说吧,福尔摩斯先生,”琼斯摩拳擦掌,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你想让我们藏在哪儿?”

“我亲自站在这个箱子后面,”福尔摩斯说,“你们则藏到那些箱子后面,等到他们一出现,我就会用灯光晃一下他们的眼睛,然后立刻关灯。如果他们开枪,华生,立刻将他们射倒。”

我将上好膛的枪放到木箱顶上,蹲伏在木箱后面,福尔摩斯将灯上的挡光板关上,我们四个人置身在一片漆黑的密室里。

我有点紧张,心跳开始加速,因为如果开枪,我害怕会在黑暗中误伤自己的同伴,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黑暗和等待。

热金属板所发出的味道,使我们知道油灯仍在那儿,福尔摩斯站在油灯的后面,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出手。我的神经绷得像一根弓弦,在这又黑又湿的地窖中,我被一种莫名的郁闷包围。

福尔摩斯还是有点担心,他在黑暗中轻声说道:“如果他们溜得飞快,我们又逮不住他们,那他们只有一个退路,那就是穿过房子到萨克斯克堡广场。我希望你已安排好我叫你做的准备,琼斯?”

“放心吧,那儿有一名巡官和两名强悍的警员负责把门,他们跑不了。”

“那我们就堵住了所有的出口,现在只需静静地等待。”福尔摩斯长出一口气。

时间过去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我感觉像是漫长的一整夜,我的四肢开始僵硬起来,因为我不敢换姿势。我的神经紧绷,听觉像兔子一样敏锐,可以听到同伴轻微的呼吸声。我的位置正好可以越过箱子看到地板,突然,我的眼睛看到了一丝亮光。

开始,只是一点儿阴暗的火光在石头的缝隙中摇晃,后来逐渐延长成一条黄线,接着一道较大的裂口开了,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出现,在一小块亮光中摸索着。一两分钟之后,那只手正式从地板下伸了出来,但又突然缩了回去,一切又恢复了黑暗,只剩下一点儿黯淡的灯光,标示出石头间的一个小裂罅。

但是,那只手的消失只是一会儿工夫,一阵撕裂的声音之后,一块大白石头被翻转成侧立,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方形缺口,灯光由洞口透出来。

罪犯就要出现了,我紧张得口干舌燥。这时洞口边缘探出了一张光净如孩童般的脸,正是当铺的学徒斯波尔丁,他四下快速地观察了一下,接着两只手搁在洞口边沿,将身子撑起,先露出肩头,接着是腰部,再一纵身,整个人就站到了洞口旁边,接着伸手把下面的同伴拉上来。那人也像他一样灵活、矮小,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令人吃惊的鲜红头发。

“一切安全!”斯波尔丁轻声说。

不等他再说什么,福尔摩斯第一个冲了出去!

“呀,不好!快跑,阿尔奇,你闪开,让我来对付他!”斯波尔丁大叫道。

福尔摩斯跳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斯波尔丁的衣领,这时另一个人迅速跳下了洞。跟着琼斯扑了过来,他抓住斯波尔丁的衣服时,斯波尔丁大吃一惊,向后一挣,我听到衣服撕裂的声音。斯波尔丁伸手拔枪,但在枪响之前,福尔摩斯的狩猎棒准确地击中了他的手腕,手枪当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

“没用的,斯波尔丁,不,应该称呼你的真名,约翰·克雷,”福尔摩斯温和地说,“你再也没有机会从福尔摩斯的手上逃脱了。”

“哼,那又怎样?”约翰·克雷极其冷静地回答,“你们虽然逮住了我,但是我的同伴安全了。”

“你高兴得太早了,”福尔摩斯说,“那边有三个警察埋伏在门口等着他。”

“噢,不错!看起来你准备得很妥当,我应该向你致意。”

“彼此彼此,”福尔摩斯回答,“你的红发主意真是又有创意又实际,还有点好笑。”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你的同伴了,”琼斯说,“虽然他爬洞爬得比我快,但是你等着看结果吧。”

“请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被手铐铐住双腕时,约翰·克雷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血管里有皇家的血液,希望你对我说话时,记得用‘先生’和‘请’这些字。”

“好的,”琼斯瞪了他一眼,低声窃笑道,“好了,先生,能不能请你走上楼,请允许我们叫辆马车将阁下送到警察局。”

“这样好多了。”约翰·克雷沉着地说。他向我们三人行个躬身礼,然后在探长的监视下静静离去。

“真的感谢你,福尔摩斯先生,”当我们走出地窖时,麦瑞华德先生说,“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毫无疑问,你不但组织了一场精妙的追捕行动,而且用最妥善的方法击败了两个胆大包天的窃贼!”

“没错,真的感谢你,”琼斯说,“你带领我们粉碎了一场最严重的银行抢劫案。”

“我很高兴有二位倾力帮忙,因为我自己跟约翰·克雷先生也有一两段小过节,所以这根本不算什么,”福尔摩斯微笑着对麦瑞华德先生说,“为了这件事情,我有一些小小的支出,我希望银行能补还给我。除此之外,我所得到的许多独特经验,已经给了我很大的报偿了。”

我们哈哈大笑,庆祝胜利。

翌日清晨,我们坐在贝克街,轻松地饮着威士忌苏打。

“喂,我的老友,是该你揭开谜底的时候了。”我说。

“亲爱的华生,你又要记叙我们的故事了吗?”福尔摩斯说,“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看出红发俱乐部的广告,还有抄写百科全书,完全是烟幕。这两件事的真正目的,是要将威尔森先生每天调开店铺几小时。”

“明白了,他们要利用这段时间挖掘通往银行金库的暗道,他们想出的方法真是奇特啊。”

“事实上,很难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福尔摩斯说,“这个方法毫无疑问是克雷想出来的,他受过高等教育,灵巧的脑袋使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至于四英镑一周,完全是吸引威尔森的诱饵,他们的目的是数千英镑,区区四英镑算什么?于是他们开始刊登广告,弄一间临时办公室,另一个则去鼓励威尔森上当,两人一唱一和,就能保证威尔森每天早上都不在当铺里。在我知道克雷提出以半薪来换取工作时,就清楚他一定另有目的。”

“那你是怎么猜到他的动机的?”

“很简单,威尔森的生意很小,而且他屋中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如此小心部署,况且还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所以,必定是屋子以外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我想到克雷喜欢照相和他经常躲进地下室的小把戏,于是猛然醒悟,对,就是地下室!”

“这就是你的天赋,福尔摩斯,上天赋予你无与伦比的侦探天赋!”

“我的老友,别用这些肉麻的话来恭维我,好吗?”福尔摩斯笑道,“我需要保持清醒而冷静的头脑。我无意中从威尔森的口中探听到这位神秘的学徒可能是全伦敦最冷静、最凶恶的罪犯之一时,我想他必定是在地下室进行什么阴谋,一个需要每天花几小时而且一个月才能完成的事,除了挖掘隧道,我想不出有任何别的理由。”

“然后,你立刻带着我去察看他们的行动地点。”

“是的。你应该看到我用手杖敲击路面,那是我在探知暗道延伸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但是我确定前面没有暗道,暗道一定是向后面挖掘的。然后我去叫门,目的是想确认一下为我开门的那个神秘的当铺学徒,是不是就是我所判断的那个有名的罪犯。我们以前曾有过一些小冲突,但是从没有正式照过面。”

“你说过,真正想看的是他膝盖的部分。”我说。

“华生,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他的膝盖部位有多破、多皱、多脏,摆明了是在挖掘地道。但是此刻,我依然不敢确定暗道是通向哪里,剩下的一点就是找到他们所挖掘暗道的目的地。于是当我走过转角,看到和当铺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市郊银行时,一切问题的答案就都豁然开朗了。我们分手之后,我分别拜访了琼斯和银行的董事长,最后,就有了我们大获成功的捕猎行动。”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天晚上会采取行动?”我问。

“他们结束了红发俱乐部,就表示他们已不在乎威尔森先生是否在家——也就是说他们已完成了暗道,并必须尽快使用暗道,因为暗道可能会被发现,金块也可能会被提前运走。星期六比任何一天都适合干这事,因为这样他们有整整两天的时间可逃跑,这些理由加起来使我预计他们今晚会行动。”

“你推理得真是漂亮,”我真诚地佩服且感叹道,“每一个环节,都紧密相扣。”

“唉!”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每破获一件奇案,我都会无聊上一阵子,我这一生一直都在努力,想要摆脱平凡。”

“你是人类的恩赐。”我说。

“或许吧,毕竟还算有些小用,”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就像福楼拜 写给乔治桑 信中所说的:‘人本身并没价值——他所完成的工作才代表一切。’” Yi9I81g4EauUnS6TbkT2yoJJHttnRgBPk8HGGevPq/mz7llk+n6/oGNVdYAlRF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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