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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做大事的生意经

手下留情才是

“那留情呢?”
古平原沉吟一下,说道:“留情就是别把事情做绝了。有饭大家一起吃,就算你能把饭锅端走,也要手下留情,至少给人留碗饭吃,不然后患无穷。”这说的就近乎“道”了,古平原说着看了田四妹一眼,轻轻道,“罗思举这个名字,你当然不会忘了。”
田四妹心中一震,反复思量几遍,毅然道:“你说的我懂了。我不会重蹈仇家的覆辙,将来就算占了上风,也一定不赶尽杀绝,只栽花不种刺,不做药材霸盘生意。”

“两个人都在屋中?”

“一个不少。”

“要是弄错了,我可饶不了你!”说话这个人透着一股狠劲儿。

“统领大人,这点小事儿我要是都弄错了,在京城地面上可还怎么混。”

“嗯。”那人沉默半晌,“其他的事儿都安排好了吗?”

“您放心,地面上的捕快衙差我都调走了,巡城御史被我派人绊住了,几条街之内没有官面上的人儿。”

“好。你带几个亲信的差人在街口把风。”

“统领大人。”回话的这个人语气忽然变了,小心翼翼中带着些狡黠,“您要卑职做的事儿,卑职都一一做到了。盯着的那两个人,许是什么钦命要犯;调开捕快衙役,那是因为晚上在南城要端个贼窝,非用这些人不可;至于巡城御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请客吃酒也是寻常事。”

他顿了顿又道:“可如今你要卑职跟着把风,这是正经差事,卑职是顺天府的属下,非府尹大人发下话来不敢遵命。说到底,您是神机营统领,办的什么差卑职也不敢过问,更没资格跟着瞎搅和。”

这几句话说的软中带硬,对面的人怔了一下,冷笑道:“怪不得人送外号‘琉璃耗子’,刘捕头,你还真是滑不溜手,滴水不漏啊。”

这刘捕头赔笑着道:“伊大人取笑了,在京城地面上混,混得好了升官发财,要是一不留神还指不定掉到哪条水沟里呢,我这只耗子,还不都指着大人您这样的贵人提携嘛。”

对面这人正是神机营的统领伊桑阿,他自从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苏紫轩手里,日里难安,夜里难眠,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头发都白了一圈,看上去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这么活下去,真是比死还遭罪,终于他狠下一条心,打算趁着苏紫轩主仆都在家中,冲上门去抢回那足以致命的谋反证据,然后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要是按着苏紫轩所说,除了四喜之外,她还有个叫“三笑”的书童,那关键证据就在三笑手中,为此伊桑阿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他派人秘密跟着苏紫轩主仆,一段时日下来,没发现有人与她们联络过,伊桑阿怀疑三笑根本是苏紫轩杜撰出来的,决定铤而走险,就算真有三笑其人,只要苏紫轩死了,那也是有物证无人证,自己如今是醇王爷手下爱将,老岳父也是朝中重臣,难道还会被个小童儿扳倒不成。

“算了。你去办你自己的事儿吧,可有一样,今天的事儿漏出一字半句去,可是自找不痛快。”伊桑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京城重地,入户杀人不是小事儿,虽然安排周密,也要考虑善后,他本来打算把顺天府也拽进来,没想到这捕快机警得像只看窝的兔子,别看一口答应帮忙,真到了较真的时候一丁点浑水不肯趟,而且看样子心里已经起了疑。

“大人放心,干咱们这行的,嘴上都有铁门闩。”

刘捕头走后,伊桑阿立马开始调兵遣将,这件事他只敢找最亲近的属下来做,但这也够了,一队亲兵个个是武艺精湛的满洲汉子,都能以一当十,去对付两个弱女子,伊桑阿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但是苏紫轩的厉害他也见识过,不久前在醇亲王府里发生的那件事,伊桑阿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要是当时苏紫轩被人抓住了,要是她把自己供出来……伊桑阿真的不敢再往下想,她是铁了心要报复朝廷,今后还不知道闯出什么滔天大祸,下一次就说不定会牵连到自己身上,一念及此,伊桑阿就如百爪挠心一般坐立不安。

可是真到了要下令的时候,他的心思又飘到了更远处,回到了与苏紫轩初识之时。那时她还是紫萱格格,一个明眸皓齿,容颜无双的首辅千金。自己出身寒微,难得肃顺中堂一手提拔,却又惹来了众将的嫉妒不满,众矢之的时,一向在男子面前冷若冰霜的紫萱格格却瞧得起自己,不惜纡尊降贵,以淮阴侯韩信不得志时来劝慰自己,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感激,甚至盼着能出点什么事,自己能为了救紫萱格格而受伤、流血才好。后来当他大着胆子向紫萱格格表明情意时,那种心情至今难忘,仿佛她的一句话真的能定自己的生死。

“咣……咣……”一阵钟声越空而来,伊桑阿心头一震,思绪重回躯壳,是“京城五镇”的西镇大钟寺的钟声,想不到如今是自己要定紫萱格格的生死了。

“就算我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能不要身家性命,更何况荣华富贵我也要!”伊桑阿不再犹豫,用力把手一挥,“冲进去,见一个杀一个!”

然而苏紫轩独居的三套院中空空如也,手握钢刀的兵卒踹开一扇扇的房门,俱都回禀“空无一人”,伊桑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大步流星穿过两重院落,走到最后那排连檐瓦舍的小院中,院中用鹅卵石堆砌着一个小池,几尾红背鲤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池中悠闲地游来游去。

伊桑阿紧盯着瓦舍的房门,刚要发令,忽听里面传来抚琴之音,琴音激越,有人随着曼声而歌:“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

“是她!她在房里。”伊桑阿心头大石落下,不免一阵狂喜,待听清了那歌声,却又心中一沉。

是李白的《白头吟》,自己与紫萱格格当初许下的就是白头誓,现如今青陵台上的连理枝,一枝却要绞杀另一枝。

他正想着,琴音已然从愤懑讥诮转为愁思情结,连绵不断如同相思,院中的士卒不通音律,却人人听得如痴如醉。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不来,就不是你了。”琴音三振而绝,余音绕梁之时,房中那曼声而歌的人开口道。

伊桑阿本不想多说,但事到临头却不由自主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别怪我,换了你也会如此做,说不定比我下手还早。”

“是吗。”苏紫轩笑了,“真是相知一场,想不到你这么知道我的心。”

“你有什么没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了结。”伊桑阿沉声道。

“就凭你?”苏紫轩的声音中又充满了那种讥讽与嘲弄,“我的心愿是让我的仇人死,他们个个位高权重……”

“住口!”伊桑阿吓出一身冷汗,向左右看了看,急急喝住了苏紫轩。

“伊桑阿啊伊桑阿,当初我还以为王侯将相本无种,所以看得起你,盼你能一飞冲天,想不到到头来你还是一条找主人的狗,本就配不起凤凰!”

伊桑阿不想跟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快刀斩乱麻道:“少说那些过去的事儿,念着以往的情分,我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你是说自尽?哼,当初家父也可以自尽,但他宁可死在仇人的刀下,把这份仇恨留下来。你觉得让我自尽心里能好受些,我偏不让你如愿,你要是条汉子就亲手杀了我。”

伊桑阿咬了咬牙:“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扶了扶刀柄,迈步就要上台阶。

“等一下。”苏紫轩轻叹道,“这间房里供着先父的牌位,你让我先在灵前上一炷香,然后再下去陪他老人家。”

伊桑阿有些犹豫,苏紫轩语气变得不像方才那样严厉:“他老人家当年对你可不薄,我这一死,他就算绝了后,难道连最后一次血祀也不肯让他享。”

“好吧,就一炷香的时间。”伊桑阿等在门外,不多时鼻端闻到一股似麝似兰的奇香。他现如今也是王府的常客,见识非以往可比,知道这是乾隆八十大寿时天竺进贡的奇楠香,据说里面混合了一百零八种香料,如今不但制法失传,有些香料也绝了种,燃尽一根少一根,就连皇宫内院都只在郊天大祭时方才使用,想不到苏紫轩居然有。

过了一会儿,晚风吹过,香气减淡再不复来,伊桑阿知道时候到了,他缓缓踏上三级台阶,伸出手要推开房门。就在此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他心头闪过,上次去甘南剿马匪,一支十字弓弩打出来的矢穿肩而过,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在那之前的一瞬自己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猛然又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院子中央,对着手下一名亲兵道:“进去,见人格杀!”

“是!”将令必遵,那亲兵领命,拎着刀大步走到门口,重重踢开房门,半跃而入,伊桑阿紧张地攥着拳,盯着那扇已经打开的房门。

“统领,这房里没……”亲兵进去后大概是抬眼仔细看了一圈,随即扬声便喊,然而这一声还没喊完,就听“轰”地惊天动地般巨响,火光一闪,浓烟四起,门窗崩裂散落一地,瓦舍的房檐都被掀开半截,那名亲兵早就被炸得尸首不全,四肢都炸断了,一截肠子挂在窗台上,院中的士兵各自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伊桑阿站得最远,脸上也被炸飞的瓦片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差点打瞎了眼睛,鲜血顺着脸淌下来,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统领大人,你受伤了。”惊慌过后,早有那有眼力的亲兵赶过来询问安危。

伊桑阿却顾不得许多,抓住亲兵号坎的领子,披血的脸上满是狞恶地问道:“方才他最后一句说什么,说什么?”

“他好像说是,这房里没……没人?”亲兵迟迟疑疑道。

伊桑阿颓然放开亲兵,下死眼盯着那被炸得七零八散的瓦舍,忽然发出一声郁怒之极的大吼。

与此同时,就在一条街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两个人正望着不远处腾起的黑烟。

苏紫轩自知身处险地,早就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此处小院,作为逃亡之用。如今炸药一响,地道自然崩塌,再要挖通寻到这里,没有一两天的工夫办不到,她们主仆二人大可以悠然遁去。

“小姐,那伊桑阿真是条白眼狼,当初我亲眼见他对你百依百顺,恨不得把你当观世音菩萨来拜,如今却张牙舞爪要吃人,顶好炸死了他才解恨呢!”四喜恼怒地说。

苏紫轩什么都没说,伊桑阿这个人已不再值得关心。她在想接下来的事儿。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京城是不能再待了。前些日子是我失了常度,冒险去杀慈禧太后,如今想来太过不智。要杀老虎,就要先拗断它的爪子,拔掉它的利齿,如今爪牙未去,却贸然搏虎,想不到我竟也有如此愚蠢的一天。”

“小姐……”四喜听得不住地眨眼,显然是没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眼下朝廷对长毛用兵,要不是靠两个人,早就坐不稳江山了。”

“这两个人,就是朝廷的爪子和利齿?”四喜转了转眼珠,“小姐,你是说我们要去除掉这两个人。”

“除掉……”苏紫轩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要除掉,只不过一个是让他下地狱,另一个则送他上天堂。”

“啊?”四喜这一次可完全糊涂了。

“你只管带好它。”苏紫轩拍了拍手边的书箱,“如今我们要办的两件事,其中之一必定要用上这里面的东西。”

四喜听罢悄悄伸了伸舌头,脸色也变得紧绷起来,她曾经暗地里祷告过,希望书箱里的东西永远不要见天日,如今苏紫轩还是把念头打到这上面来,四喜一想到要面对的后果,浑身上下就凉了半截。

“老弟,古老弟,你醒醒啊,老哥哥来晚了,让你受罪了,你倒是醒醒啊。”古平原从昏迷中慢慢转醒,刚刚有那么点清醒,便觉得身体像被火油炙烤一样的疼痛,直想再度昏过去,借此逃避痛苦。怎奈一直有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喊声中还夹着呜咽,古平原半睁开眼,向身边瞧了一眼。

“郝、郝大哥?”古平原眼前发花,只觉眼前人影憧憧。

“是我!你醒了?哎呀,古老弟啊,皇天菩萨保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郝师爷,他见古平原睁眼说话,激动地连声称善。

“我、我这是在哪儿,京城还是徽州?”

“什么京城徽州,你还在关外呢。来来,快拿水来。”郝师爷让下人端了一碗水过来要给古平原喝下。

“使不得,受了杖刑之后口干舌燥,要忍着不能喝水,这样伤才好得快。”边上有人提出警告。

郝师爷赶紧把水泼了,伸手架着古平原把他半搀半扶坐起来。古平原这才看出来,敢情自己还在刑场上,周围依旧是那群流犯,而许营官则脸色阴沉站在一旁。

郝师爷见古平原一头雾水,也顾不得解释清楚,从怀中拿出一纸公文:“老弟,在这文书上面按个手印,从此尚阳堡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就觉得郝师爷按着自己的手在印泥里摁了一下,随即要往公文上摁。他轻轻挣了挣:“让我看一看。”

“嗐,看什么,这是赦免你的文书,快按了手印吧。”郝师爷迫不及待就要帮古平原按下手印。

只听许营官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姓古的,想不到你入关混了一圈,居然大有长进了,连宫里头都巴结上了。嘿嘿,现如今拿一个女人的命,来换你自己的命,你这个生意人,一笔买卖可真他娘的划算。”

古平原听得懵然不解,抓住郝师爷的胳膊:“郝大哥,他说什么,什么用女人的命来换我的命?”

“这……”郝师爷愠怒地瞪了一眼许营官,又为难地看了看手中的文书。

古平原看出其中有不对的地方。抓住公文一角便拿过来看,等他勉强睁大眼睛看过之后,猛然大叫一声:“不成,此事决计不成!”这一声牵动全身伤处,让他疼得浑身抽搐起来。

郝师爷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营官眼睛亮了,回过身单膝一跪:“大帅您都听见了,这流犯不遵谕令,如此一来刑部的赦免无效,请容属下将他再次收监。”

“别、别……”郝师爷可急了,“待我劝劝他。”

说着他对着古平原小声道:“老弟,你别犯执拗,这姓许的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我拿着刑部公文来都阻止不了他,要不是我事先想到了,从大营里请来了盛京将军,今天这事儿还真办不下来。”

古平原这时候也无暇顾及郝师爷一个九品官怎么能把盛京将军说调就调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行,绝不行!”他指了指眼前的许营官,“他要杀我就让他来杀,我这条命不要了,也绝不干这种事!”

“哎呀!”郝师爷见古平原激动得好似发了狂一样,急得直跺脚,一时束手无策,想了好半天这才下定了决心,俯身对着古平原说了几句话。

古平原听了之后突然静了下来,像不认识郝师爷似地瞪着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骗我,你只是想让我在公文上按手印,是不是?!”

郝师爷灰着脸不言语,古平原忘了自己的身上的痛楚,一把揪住他的长衫领子,不住地摇晃着。

“你说话啊,说话啊!”

“我没骗你。”郝师爷语气沉重地说,“古老弟,我也是没法子了。当时那情形,也容不得我去和你们古家人商量啊,再说了,就凭我对你们家的了解,你娘、你弟弟妹妹肯定都会同意我这个办法。”

“可是我不同意!”古平原眼睛都红了,狂吼一声怒道,“你凭什么把我的家里人也卷进来,我宁可自己死,就是不想连累身边的人,可你现在,现在……唉!”古平原痛苦地抱住了头,他真恨不得方才就被许营官打死了倒还好些。

郝师爷看他这样子也觉心头不是滋味,默然过后又道:“古老弟,老哥哥是给你出了一个难题,可你就信我这一次。只要人活着,万事都有挽回的余地。难道说,你就认命了不成,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古平原哪!”

郝师爷这一责备,古平原就像心头着了一鞭,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看郝师爷。

“朝令归朝令,事情还要你做,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想不出两全之策?”

古平原听着听着,眼里慢慢有了神采,显见得已经从一个“死”字上想到了别处。郝师爷见状不敢迟疑,赶紧把文书递过来,古平原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抖着手摁下了双手拇指印。

许营官一眨不眨地在旁边看着,见古平原从自己手上逃出一条命去,冷冷一笑:“方才挨打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得靠出卖个女人来救命,真是个孬种!”

古平原乍然抬头,眼中喷出的怒火让郝师爷看了也心中一悸。古平原这时候满肚子的火气不知冲谁撒,许营官这一露头,他可找着撒气的主儿了。古平原心说姓许的,你就是个王八蛋,要不是你横生枝节从关外跑到北京来抓我,我此时拿着“天下第一茶”的牌匾,已经风风光光回了徽州了,我娘还不知有多高兴呢。结果被你给搅和了,我差点把命送到尚阳堡,况且如今脱险,你知道我都答应了什么条件?你又知道我家里人为此陷入何种险境?如今盛京将军在这儿,好极了,我非把你收拾了,以绝后患,也让你知道知道古某人不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

“郝大哥,有纸笔吗?”古平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狠狠地瞪着许营官,话却是冲着郝师爷说的。

“哦,要纸笔?有,有。”郝师爷是干什么的,师爷把式讲究的就是纸笔不离身,墨汁倒在水壶里随身带着,连磨墨都免了。

古平原以椅为桌,坐在地上,用毛笔写着蝇头小楷,不一会儿工夫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在场人都看着他,好奇他这个节骨眼上写什么呢?

古平原写完最后一个字,伸手抖了抖这张墨迹未干的纸,示意郝师爷拿给盛京将军去看。

“给将军大人?”郝师爷眉毛鼻子挤到一块儿,看了看古平原,见他虽然身子虚弱受了伤,可是眸子莹然,神志清楚,这才乍着胆子把那张纸往上递了过去。早有戈什哈接了过来,转交给将军一旁的文书师爷。

“将军大人!您也看到了,这许营官一心想置我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古平原强撑着身子,环顾着周围的流犯,“我当年之所以要逃出关去,也是因为若是不走,也一定会死在许营官手里,你们又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这一番话更加勾起了人们的兴趣,流犯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围得更紧了,就连居上而坐的盛京将军也没有打断他的话。

“大家可能知道,自从尚阳堡的笔帖式出缺之后,我古某人因为粗通文墨,就暂代其职,一干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大营的细务账目都是我记下来的,许营官之所以要杀我,就是为了杀人灭口,掩盖他贪污军需银两的罪行!”

营官贪污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也都没凭没据,只不过是口头传传而已,没人敢较真,像古平原这样以流犯的身份向盛京将军告状,更是破天荒头一回。

许营官当场就急了,要不是将军在场,他能拔刀把古平原劈了:“你放屁,他娘的,你敢血口喷人告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帅,这犯人分明是挟怨报复,请大帅下令斩了他!”

“斩我?呵呵……”古平原笑了,带着一股报复的快意,“你忘了咸丰十一年大营派你去黑松岭监督挖人参,你私下扣了十斤好参,只这一笔就是三千多两银子。大营采办军马,你以次充好,从中渔利,咸丰十年夏和十一年秋各有一次,贪得银两也在万余以上。还有从俄国买进洋枪一事,你伙同俄国人联手作假,故意抬高价钱,吃里爬外让大营多付了五千两银子。最后这些账目,还不都是我给你弥缝上的。”许营官越听脸色越白,这里面有些事过境迁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古平原却如同昨天之事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古平原向上叩头道:“将军大人明鉴,草民只是个流犯,一条命捏在许营官手里,他让我做什么,我只能乖乖听命行事。可是我把这些事情都记在心里,连他贪的几百两、几十两银子的事儿我都记得,全都写在那张纸上,大人只要找盘账好手,寻出旧账一一核对,不怕他不承认!”

真亏了古平原好记性,如今当场一击,真把许营官证到无言以对,额头的冷汗顺着眉棱骨淌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微微抖着。

虽然说营官贪污,只要把钱如数缴回便罪不至死,可是这也够让人解恨的了。在场的流犯们一开始静静听着,到后来越听越解气,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许营官的脸开始时涨得像猪肝样,现下已经抽去了血色,他背对着盛京将军,却能感到一双凌厉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娘的,你不让老子好活,我就拉你当垫背的!”许营官恶从心头起,按住板簧“哐啷”一声抽出腰刀,一个箭步对着古平原就冲了过来。

古平原这时候别说还手,连伸手搪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郝师爷也是个拿笔杆子的,眼瞅着许营官凶神恶煞般冲过来,身边还真就没人能帮上一把,这时候要是刘黑塔在一旁可就管用了,可是郝师爷让他在北京照看货物,这千里之外缓不应急啊。

眼看就要吃大亏,郝师爷心头一凉。

说时迟那时快,许营官已到近前,举手挥刀就往下砍,结果手腕子一下子被人攥住。不仅手腕子被攥住了,连脚脖子也被人薅住,前面有人拦腰把他抱住,后面有人锁住了他的脖颈。许营官也不是西楚霸王,到了这地步挣不开也甩不动,连连怒吼着被人抬了起来。

古、郝二人这才看明白,敢情是围观的一干人犯冲了过来,把这个一贯作威作福的营官大人给当场活擒。

古平原一口气撑到现在,再也支持不住,就觉得天旋地转,他还强撑着想扶椅子站起来,不料腿一软摔倒在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过来,人已经躺到了一间大炕上,身下铺着极软的褥子,身上盖的绣花被熏了香,满屋都是弥漫的药香。

古平原试着动了动,身上筋骨疼得如同撕裂,他咬着牙试图半坐起来。门帘一掀,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的却是田四妹,她一见古平原醒了,惊喜地向门外喊道:“郝老爷,你快来,古大哥醒了!”

郝师爷就在外面,闻听快步走进来,也是一脸的笑容,先向田四妹道:“还不是这两天你一味拿上好的人参给古老弟进补,我就没见过人受了伤能好得这么快的。”他顿了顿又道,“田姑娘,我想和古老弟说两句话。”

“嗯,那就说吧。”田四妹点点头。

“这个……”田四妹是个爽朗人,生平就没有背人的话,压根就没琢磨郝师爷这话什么意思,倒把郝师爷弄了个愣。

古平原见状道:“四姑娘,我想郝大哥是有话要对我一个人说。”

“这样啊,那你就直说嘛,弄这些弯弯绕。”田四妹埋怨一句,把参汤放在桌上,叮嘱古平原一会儿要趁热喝了,说罢出了屋。

她走了,郝师爷却又不开口了,在地上踱来踱去,古平原等得心急,先开口问道:“郝大哥,这是什么地儿啊,还在尚阳堡吗?”

“非也,这里是盘山驿,是田庄生药铺的后堂。”

“咦,你怎么认识田庄的人?”

“你昏迷中一个劲儿地喊常玉儿的名字,还说什么到田庄找她。我就一路打听找了过去,好在离尚阳堡不远。这个田姑娘待你可真不错,见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当场就急得掉了眼泪。她说上好的药材都在盘山驿,与其来回取药,不如用大车把你拉到盘山驿去调养。这么着,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玉儿呢,她也在这儿吧?”

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郝师爷却脸上微微变色,遮掩着含含糊糊点了点头,又把话题拉了过去。

“古老弟,眼下你的难处我全知道,可是你自己并没都弄清楚,等你过两天身子大好了,我和你细细说。”

“不,我现在就没事了,郝大哥你就干干脆脆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吧。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你呢。”

郝师爷知道,把这些疑问都藏在心里,整天心神不宁,对古平原的伤势并不利,便点了点头:“你问吧,反正早晚也得告诉你。”

“白依梅这件事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郝师爷摇头:“是乔大人出的主意,但我很赞同,说句实话,这是死棋肚里出仙着,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救你。”

“可是我、我怎么能这么做呢!这里面的事儿乔大人和你都知道啊,白老师是为了救我而死,我现在反过去害他的女儿,不是畜生不如吗?再说白依梅和我、和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郝师爷慢慢点着头,不住地好言相劝,“白依梅和你青梅竹马,白老师待你恩重如山,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这么个机灵人,怎么也死脑筋呢。”

“我怎么死脑筋了?你拿来的刑部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我回到徽州去诱擒白依梅,进而用白依梅做饵抓住陈玉成。他两个是什么人,是叛逆和逆属,抓住了是万剐凌迟的死罪。你说我能这么做吗!我要是把白依梅害死了,我、我将来见不了我老师啊。”

郝师爷见古平原又是激动得语无伦次,赶紧止住他:“老弟你少安毋躁,听我说两句。”

“不!”古平原还没说完呢,他一声高似一声,一句快似一句,“你又告诉我,这件事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我与英王妃是旧识一事往刑部一报,刑部立刻就动了公文发往徽州,眼下我娘和弟弟妹妹都被送往巡抚衙门看管了起来。郝大哥,你这是要让我做个不孝的逆子啊,怎么能为了我的事儿连累我娘呢,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百死莫赎啊!”

“这件事啊,也在乔大人意料之中。朝廷总得要个押头吧,总不成把你放了,手里却一点能牵制你的把柄也没有,那你跑了怎么办,谁能放心?”

“照你这么说,要么是白依梅死,要么是我娘、我娘……唉,总之得有一个不落好,我可告诉你,这两件事甭管哪一个,我都唯有以死谢罪,你和乔大人救我算是白救了。”

“古老弟,来来来,先把参汤喝了。”郝师爷一屁股坐在古平原对面,“要不怎么说‘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你这不就是钻了牛角尖了嘛。”他点指着古平原,“乔大人有封书信,里面把道理说得很明白,我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这封信,不过里面的话我可记着呢。‘朝廷曰擒,朝廷在千里之外;在我曰降,而缓急当收发由心。’这是乔大人的原话,你不妨琢磨琢磨。”

“擒?降?”古平原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对喽。”郝师爷得意地一笑,“乔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将诱捕变为招降,哎,这一下子可就不一样了。陈玉成是长毛大将,眼下洪逆就指着他和李秀成呢,他要是降了朝廷,嘿嘿,那长毛就塌了半边天了,你说朝廷能亏待他吗?王爷当然是不能当了,少说一个驻防将军稳稳当当的。白依梅,就是一品夫人哪,这结局不好吗?”

他见古平原还是在怔神,又接着说道:“我知道老弟你一直有个心结,就是不放心这个青梅竹马的女人,如今有这么个好机会,你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去帮她,一旦成功,她也修成正果,你也摆脱了流犯的身份,岂不两全其美?”

古平原心里苦笑一声,要换成别人还真有可能,可是英王陈玉成他亲眼见过,还相处过一段时间,这个人要是能投降,那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

可不管怎么说,郝师爷的这段话总算是让他在非死不可的心境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事在人为,为了家人,为了白依梅,说什么我也得把这事办成喽!”古平原在心里这么一较劲,看上去立马就不一样了,方才是容颜灰败,现在面上却有了光彩。

郝师爷眼光多利啊,立马就看出古平原想开了,欣慰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不再纠结此事,那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说。如今兰雪茶有三个股东了。”

“三个?”古平原原本在京城和胡老太爷谈妥,自家的兰雪茶今后都归胡家“泰来”茶庄买卖,这样做一来自己可以专心经营茶园,二来胡家有现成的生意路子,不必自己再去费心挑选买家。这等于是以兰雪茶入股胡家的茶叶生意,侯二爷尽管百般不情愿,无奈生意上的事儿只要有胡老太爷在就轮不得他做主。这样一来,兰雪茶便有了两个股东,谈好了一切利润三七分成,古家七成,胡家三成。如今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多出来的那个是安德海。”郝师爷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一一告诉了古平原。要救古平原,光靠乔鹤年出的一个主意还不行,他盖了县衙大印发的公文充其量只能证明古平原与英王妃交情不浅,但是真要以此为条件将古平原赦回徽州,那还得刑部下公文。

郝师爷尽管在京城认识几个人,但是办起这件事来力量却还不够。想来想去想到了安德海头上。

古平原当初是通过寇连材结交了安德海,寇连材也因为给安德海介绍了这么一位“财神爷”,而颇得他的赏识,在宫里很受安德海照顾。古平原一出事,闹得全北京城都知道了,太监最爱传话,寇连材很快在宫里也知道了,急得什么似的,三天两头托人到客栈打听消息,所以郝师爷也自然认识了这个古平原在宫里当差的故交。

故此郝师爷又是通过寇连材把安德海请了出来,希望他能凭借宫中太监副总管的身份从中周旋促成此事。

“安德海这小子可够黑的,一开始十个不行百个不行,说是西太后听说自己钦点的‘茶王’到头来是个逃亡的流犯,觉得失了面子,气得大发肝火,这当口谁沾这件事谁倒霉。可照我看来他就是想趁机拿一把,到后来还不是开了个大价钱。”

“咱们手边可没多少银子了,难不成他都要走了?”太监都是出了名的贪财,所以古平原虽然当初花了一万两在安德海身上,此番听说他还是趁机勒索,一点也不意外。

“他要的可比银子多。他要和你对分兰雪茶的得利,一家一半!”

“哦!”那真是狮子大开口,古平原也不相信郝师爷会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我一争再争,最后给了他二成的干股。话可说到头里,这是连胡家的股都算在内了。”虽然这样,没道理让胡家吃亏,所以胡家持股不变,变成了古家五成、胡家三成、安德海占了另外两成。

花费虽巨,可是牵涉到人命,要请托像安德海这样的人办事,这是免不了的代价,古平原自然无话可说。

安德海出面找了刑部的主事,也不知他是狐假虎威,还是慈禧太后那边也落了好处,总之是谈成了。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也费了不少工夫,郝师爷拿着到手的刑部公文急忙出关赶来救人。

“临走时安德海教了我一番说辞,敢情西太后的先父在安徽做过官,这事在朝廷权贵中知道的人不少,他要我处处打着这个旗号,让人以为你这个徽州本地人与西太后家当年是旧识,这样办起事来比较方便。我依计而行,到了大营里含含糊糊地这么一说,把盛京将军都唬住了,要不是他亲自到刑场,我看那许营官连刑部的公文都不买账。”

原来如此,古平原算是把前因后果都听明白了,他仰脸想了一会儿,说:“郝大哥,方才我太急了些,言语多有冲撞,你别怪我。”

“嘿,你我兄弟一场,说这些做什么。这次也真是险,晚到一步,啧啧,你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是啊。”古平原回想起来也未免感叹,“对了,玉儿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她……还在田庄,没有跟着到盘山驿吗?”这实在是不合情理,要是常玉儿也在,古平原一醒她就会飞也似的过来,不,她一定会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古平原身边,然而古、郝二人交谈半晌,常玉儿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古平原心里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玉儿去哪儿了?”

“田姑娘,田姑娘!”郝师爷不答,反而扯开嗓子喊了两声,等田四妹进了屋,他才道,“我这老弟问他媳妇儿在哪儿,田姑娘,这可得你跟他说了。”

“怎么?”古平原惊道。

田四妹脸上是那种又愧又悔的神情:“古大哥,真对不住,我没看好大嫂。”

“她怎么了?”古平原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原本说得好好的,让她在田庄暂住几日,我派人去大营打探消息,要是古大哥你真的、真的……那我就亲自送大嫂回徽州,要是事情有转机,那么咱们再见机行事。”

可是转过天来,常玉儿却不见了,这下子可把田四妹给急疯了,田庄老少只要是能动的,都被她支使出去找人,方圆百里的大小村庄都问过了,就是不见人影。田四妹还以为常玉儿偷偷跑到尚阳堡去了,又让人到那儿去找,结果也没找到。这时候郝老爷带着古平原来了,她只好先顾这头儿,不过找常玉儿这事儿也没耽误,田四妹另外派了人,只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田四妹言语快捷,不一会儿说出一大套,其实就一句话:“常玉儿丢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古平原能不着急嘛,急得当时就要爬起来亲自去找,郝师爷和田四妹好说歹说把他给劝住了。

郝师爷说:“老弟,你先别急,我估摸着弟妹可能是回京城找她大哥了,搞不好和我就是擦身而过,我这大近视眼也没看着。不要紧,我已经让下人骑快马回京城去问了,问到了就回来报信,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儿。你先养伤,可别弟妹找到了,你的伤又着急上火弄大发了,这不是两拧嘛。别忘了,你回徽州还要办大事呢,身子骨有伤可怎么得了。”

郝师爷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古平原却挂念着常玉儿,一句也听不进去,可自己身上的伤实在起不来,只得强捺性子躺在床上。他心绪烦杂入夜难眠,后来实在躺不住,斜倚着身子靠在墙上,眼睛望着窗外,听着院里的人声,就盼着常玉儿的声音一时响起。眼瞅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在糊窗纸,郝师爷没见过东北三大怪的“窗户纸糊窗外”,田四妹这个“大姑娘叼着大烟袋”更是瞧得他啧啧称奇。

田四妹这几日与他相熟了,两个人都是熟不拘礼的性格,平素互相点纸媒对烟锅子,郝师爷听田四妹说他少见多怪,也不着恼,反倒做了一首打油诗,把田四妹逗得直笑,其实郝师爷是有意给古平原解心宽,怎奈古平原满腹心事,听了半点也笑不出来。

古平原等到田四妹端来参汤时,道了谢又说:“四姑娘,我这几日听你店里生意很忙,你是大掌柜,这端茶送水的事情就别亲自做了,忙你的生意去吧。”

田四妹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田庄哪来的这处生意,再要见外,我可恼了。”

“好,我不见外,既然这样,这店里的生意我可有句话要说。”古平原想常玉儿去哪儿想得脑瓜仁儿直疼,只好想些别的事儿来排解心忧。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伤刚好了一些,就不由自主地又把心思动到了生意上。

已经身故的田老爷也就是田四妹的爹爹,曾经一心想要延揽古平原这个人才来当生药铺的大掌柜,古平原感于知遇之恩,觉得对田庄的生药铺有一份责任。他这一两日听田四妹在院里与人说生意,觉得这姑娘管人有一套手段,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可是对生意却不在行,最起码眼前有一个让生药铺发大财的好机会,她却没有瞧见。

前些日子古平原路过盘山驿,找到田庄生药铺,请伙计给田四妹报个信,一切都安排好了,按说换了旁人这时候哪有心思管别的事情,这就是古平原的过人之处,事事肯留心,他一看生药铺的柜台和后面贴的报价就发觉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四姑娘,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田庄靠着白山黑水,药材种类繁多,所以能开起这么大一间药材铺子,把本地产的药材和长白山挖来的老参卖往南方。如你所说,牛庄开埠之后,洋船小火轮往来穿梭,这生意就更好做了。想必是赚了大钱吧?”

“不瞒古大哥说,钱嘛,多少算多啊,也没个定数。不过眼下田庄的药农都指着这铺子往外销货呢。”

古平原点点头:“自产自销确实是好生意。那我问你一句,你想没想过把南边的特产药材买进来,在铺子里大批量地供应给北边的药商?”

“这……我还真没想过。南药北运,不一向是在直隶的安国药市上做吗?”田四妹对此也知道一些。

“对呀,可谁规定就一定要在安国做呢。”古平原掰着手指头给田四妹算这笔细账,“从前南方药商只能和安国药市做生意,要是大老远越过山海关把南药运到奉天,这笔路费和损耗实在难以承担。现如今有了洋人的小火轮,事情就不一样了。安国药市再想独霸南方药材,可没那么容易。眼下京城以西的药商,若是进北药,要到奉天来,若是进南药,要去直隶,一年进两次药材,就要来回走上两趟,其间雇伙计雇车马,还要带上保镖,花费着实不少。田庄的生药铺如果能大批量地买进南药,南北药材一起卖,药商每年就能少走一趟来回冤枉路,省下一大笔银子,你的药材即便卖得贵些,他们也会到这儿来买,省事省力还省钱,谁不乐意呀。”

田四妹听得微微张开嘴,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慢慢绽开笑容:“古大哥,这主意实在太好了,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要是这么做,别说我爹的心愿是开一家辽南最大的药铺,就是把直隶、热河、奉天的药铺摆在一起,也不会比田庄生药铺的生意大。”

“这里面的好处还有两个。一是盘山驿的地方实在太好了,往北边去还可以和蒙古人、俄国人做生意,他们也需要大量的南药,今后都可以从你这儿进货。二来南方的药商也需要北药,你不必拿现银,可以以货易货,这样进货的成本也低,获利更大。”古平原不慌不忙地说着,田四妹越听越是兴奋。

“呀,古大哥,照这样做起来,这笔生意简直大得不得了。”

“将来田庄的生药铺必然会有许多分号,搞不好我在徽州也能看到呢。”古平原说着笑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我真发愁人手不够用,特别是没有能当大掌柜的人才。”田四妹瞟了一眼古平原,“要是当初依着我爹的意思,那可就不愁了。”

古平原听出田四妹话里的意思,还是想让自己帮她做药材生意。这笔生意确实好,若是做得出色,几年工夫,盘山驿就能取代安国,成为南北药材的中转地,日进斗金不成问题。只是眼下他哪有这个心思,主意说到了,心意就尽到了,至于生意,他可真是帮不上忙了,只好抱歉地冲田四妹笑了笑。

“古大哥,你在想什么?”田四妹见他怔怔出神,开口问道。

“哦,我是在想,自从洋商进了中国,好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说安国药市吧,从开国到现在几百年了,如今危机重重,只怕是难以为继。”

“那也是他们那儿没有古大哥你这样的能人,不然一样能想出办法来。”

古平原一笑:“事在人为当然不错,可是现在这世道做生意越来越不易,机会多,危机也多。四姑娘,我送你六个字,盼你能记在心里。”

“你说。”

“留心、留神、留情。”

田四妹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抬起头看着古平原。

“留心嘛,就是说处处有商机,可并不是处处都有有心人,你能比别人多想一步,生财的机会自然归你所有。留神则是反过来说,生意就是算计,你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当然要事事留神。”

“那留情呢?”

古平原沉吟一下,说道:“留情就是别把事情做绝了。有饭大家一起吃,就算你能把饭锅端走,也要手下留情,至少给人留碗饭吃,不然后患无穷。”这说的就近乎“道”了,古平原说着看了田四妹一眼,轻轻道,“罗思举这个名字,你当然不会忘了。”

田四妹心中一震,反复思量几遍,毅然道:“你说的我懂了。我不会重蹈仇家的覆辙,将来就算占了上风,也一定不赶尽杀绝,只栽花不种刺,不做药材霸盘生意。”

“好。”古平原想说的就是这个,如今田四妹懂了,他大感欣慰。刚想再与她说说营运南药的事儿,忽然院子里一阵大哗,听起来是有人闯了进来。

“我妹子呢?妹夫呢?”这人的大嗓门比铜锣都响,一进院就大声吆喝着,伙计赶忙过来拦,却被他推得东倒西歪。

田四妹隔着半掩的窗户看见了,眉毛一竖就要出去,古平原也看见了,连忙喊了一声:“黑塔兄弟,我在这儿。”

这人一听,迈大步就进了屋,也不管屋子里有女眷,看见古平原,高兴得一咧嘴:“嘿,妹夫,可算见着你了,这把我急得,啃着馒头就凉水,一路上都没下马。”

进来的当然是刘黑塔。田四妹可懵了,一听这黑大个管古平原叫“妹夫”,古平原又管他叫“兄弟”,这是怎么论的?

她不知道内情。当初定了婚姻之约后,刘黑塔就改口叫古平原“妹夫”,古平原当然也要改口叫“大哥”,却被刘黑塔拦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妹夫,天底下我服的人不多,对你,我是心服口服。叫你‘妹夫’是打我妹子那儿论的,可我不愿意你管我叫‘大哥’,我只想当你兄弟。反正我是老爹的义子,这么叫也不算有违礼法。”

谁也没想到,刘黑塔这糙人也能说出一番大道理,古平原还不好意思,管他叫了几声“大哥”,刘黑塔从来不理睬,没辙儿,只好又改回来叫“黑塔兄弟”,他这才接口。

这里面的事情当然不必和田四妹细说,古平原第一句就问:“玉儿呢,她回北京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刘黑塔也问:“找到我妹子没有?”

两个人说完都傻眼了,刘黑塔愣了愣神,这一次嘴一咧是哭开了,呜呜地哭着别提多伤心了:“完了,我妹子丢了,哎哟,我妹子丢了,我可怎么跟爹交代哟……”

哭着哭着他又“噌嘣”一下跳起来,鼓着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打算找人撒气。屋里一个古平原在床养伤,一个田四妹又是女人,可巧郝师爷进来了,刘黑塔可算逮着了,一把揪住他:“你到关外来救人,怎么救了一个又弄丢了一个,你赔我妹子!”

郝师爷冷不防吓了一跳,再一听真是哭笑不得:“等我到了这儿,令妹已经不见踪影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那我找谁去?”刘黑塔流着眼泪说。

田四妹最厌烦看男人哭天抹泪,眼睛一瞪:“我说你这大个子哭什么,有事想辙就是了,哭顶什么用!”

“你!”刘黑塔握着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就要打,再一看说话的是个女人,顿时僵在那里。

“黑塔兄弟,你先冷静一下。”古平原心里也如百爪挠心,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在外,这关外可不比中原,胡子土匪到处都是,万一……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了。

“既然玉儿没回京城,那她能去哪儿了?”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

“山西,她回山西老家了!”刘黑塔一拍大脑袋。

“不对,当初在北京,常姑娘说得明白,她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要我说,她可别是一个人找到徽州去了。难道说她打算照顾令堂和弟妹,替你尽孝不成。”郝师爷对着古平原说道。

田四妹恍然道:“我觉得郝老爷说得有道理,大嫂是这样的人,别看她不吭声不吱气,心里有个准主意。”

众说纷纭,古平原却一直没说话,按说郝老爷分析得有道理,可是古平原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还记得在田庄出事之前,常玉儿仿佛对回徽州藏着很深的恐惧。

不在京城也不在山西,那要是徽州也不是她要去的地儿,常玉儿能去哪儿呢,莫非……古平原“呀”了一声,脸上变色。

“老弟,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郝师爷急急问道,其余人齐刷刷注目过来。

古平原一咬牙撑起身子,向着田四妹道:“四姑娘,麻烦你让人套车,我这就去找玉儿。”

“你的伤还没好,你想起大嫂在哪儿了?那快告诉我,我去替你找。”

“是啊,我去就行了,妹夫你歇着吧。”刘黑塔也抢着说。

“不行,不行,你们去了她还是不肯回来的。她一定以为我死了,不会信你们,非得我去不可。”

郝师爷疑惑道:“这话还是说明白的好,常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古平原一摆手:“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还是跟我来吧。”

众人拗不过他,只得依言而行。真是有钱好办事,田庄这么大买卖,后院的马房里现成的几辆大车,田四妹一声吩咐,立时赶过来两辆最好的马车,里面铺上厚厚的被褥,准备好了干粮和水。田四妹不放心,非要跟着一起去,几个人上了车匆匆出了盘山驿。

等到了官道上,古平原一说方向,大家都傻眼了。既不是去山西,也不是奔徽州,而是冲着北方大山而去。

“这不可能啊,常姑娘一个人,在本地无亲无故,怎么会往兴安岭那边走呢?”田四妹觉得不可思议。

“唉,这都怪我。”古平原一声叹,“当初我和她说,如果老天爷开眼此番不死,就到兴安岭鄂伦春人聚居的地方,到那儿去搭个小房子,与鄂伦春人一起打猎开荒。”

“这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总不成她就为了这一句话,闯到深山老林里住一辈子吧。”果然,说出来三个人都不信。

古平原皱着眉,虽然不反驳,但看样子是认定了常玉儿就在兴安岭。古平原是常玉儿的丈夫,他说去哪儿找,其他人只好跟着,找不到再说,反正眼前也没有其他线索。

大车沿着去往兴安岭的唯一一条路,赶了两昼夜,越往后路越不好走,坑坑洼洼真连骨头都颠散了架,古平原伤还没好利索,大车颠动对他而言就像上刑一样,却默不作声地咬牙强挺。总算在第三天头上,车到了一座大山的边缘,路便断了头,再往后是马车难行的步道山路。

“嗬,好大的山哪。”刘黑塔跳下车,举目一望失声叫了出来。就见眼前这座山,黑黝黝横亘天际,仿佛隔绝了大地。山上红松、白桦、水曲柳植被繁茂,偶尔还有几头鹿从林子里钻出来,远远看见了人回头就跑。

“这鹿这么怕人,附近一定有鄂伦春猎人居住,我们去打听打听。”古平原笃定地说,常玉儿真要是到了这儿,肯定不会往太深地方走,沿着路过来也许就在附近。

他们赶着车往有炊烟的地方去,果然遇到了一个鄂伦春村子。这些人里只有古平原因为在大营时与鄂伦春人打过交道,所以粗通几句他们的话,其他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听着了。

不多时古平原回来了,脸色既喜且忧。

“妹夫,打听到什么没有?”

古平原也没说话,辨了辨方向迈步便行。

“他们说前几日有个汉人女子来到这儿,说是想住下来。他们不愿意与汉人杂居,就想撵她走。”

“后来呢?”刘黑塔最是关心。

“那女子痛哭流涕,苦求不去,鄂伦春人没办法,将附近山坳里的一处废弃木屋送给了她,又给她一些农具和食水。现在好几日过去了,他们也不知道那女子如何了。”

几句话把人都听呆了,刘黑塔“那、那……”了半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郝师爷和田四妹也面面相觑,只有古平原心里早有准备,尽自担心,却只管加快脚步赶路。

幸好不是太远,他们用了小半个时辰越过一道山梁,再往下走就是山坳,走不多时已经能看见那处木屋的褐色棚顶。这时候从远山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刘黑塔向来胆子大,别说狼嚎就是虎啸他也不在乎,这一次却听得心里一紧,念念叨叨地说:“这都好几天了,山里头猛兽这么多,我妹子可别出什么事儿。”

郝师爷肉大身沉,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然是气喘吁吁,听了刘黑塔的话,没好气地说:“行了,你就别说倒运的话了。”

田四妹见古平原不看脚下,始终注目那幢小木屋,劝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着急了,看着点路,这地方摔一跤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古平原忽然一把拽住了刘黑塔,声音紧张之极:“快看!”

几个人停下脚步,齐齐望去,刘黑塔眼神最好,看了两眼就蹦起来了:“哎,那是个人哪。”

郝师爷近视眼,别说远处的木屋,就是脚底下的路他也看不清楚,闻言急急问道:“是常姑娘吗?”

“看不清楚,快走、快走!”这下刘黑塔来劲儿了,在山道跑开了,古平原也加快了脚步,留下田四妹和郝师爷跟在后面。

眼瞅着越来越近,刘黑塔看清楚了,是个女人,再走两步瞧得更清楚了,确实是常玉儿。就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簸箕,坐在一截枯木上,正在挑拣着什么。

刘黑塔没想到,还真让古平原说对了,自己的妹子就这么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来。他也顾不得许多,连跑带叫,大声嚷嚷:“妹子,你大哥来了,别害怕啊,是我!”

山坳里回声阵阵,那还有个听不着的。常玉儿一愕抬头,先看见风也似的跑过来的刘黑塔,这就够让她惊讶了。再往后一看,常玉儿像着了魔一样站起来,簸箕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古大哥!”

“玉儿!”

两个人越走越近,常玉儿直扑到古平原怀里号啕大哭,古平原抚着她的头发,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了。刘黑塔在一旁看着悄悄地直抹眼泪。

“好了,好了。一天云彩都散了,总算是没事儿了。”随后过来的郝师爷和田四妹好言相劝,这才让常玉儿止住哭声。

刘黑塔红着眼睛走过来,摸着大脑袋不满地说:“妹子,明明是我走在前面,你像没看见一样,从身边就过去了,敢情你眼里只有妹夫啊。”

常玉儿不好意思起来:“大哥,对不住。我、我……”

“算了,算了。”刘黑塔一挥手,“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句话算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常玉儿把几个人让到木屋中歇息,郝师爷走得口干舌燥,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下讨水喝,却惊讶道:“这是蜜水。你还敢采野蜂蜜?”

“不是蜂蜜,是附近一株野果树,我把果子熬烂了兑上水,尝着倒像蜂蜜。”

刘黑塔急问道:“妹子,我们都要急疯了,你怎么想的,居然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来了?”

除了古平原之外,这话人人想问,都静静等着常玉儿回答。

她默默垂首,半晌才抬头看了古平原一眼:“我不想留在田庄,不想亲耳听到那、那噩耗。我宁可到这里来,这是古大哥说过的地方,是他和我的地方。我愿意在这儿待一辈子,反正古大哥也和我在一起,只不过他要么去上山打猎了,要么去远处挖参了,我总是见不到他罢了。”

屋中一片沉默,这一席话说的真是石头人也掉泪,几个人再打量屋中,发觉可不是嘛,碗筷都是成对的。古平原其实早就猜到常玉儿心中所想,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震动不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再一想自己要真是死在了大营,常玉儿就真的要在这荒僻无人的地方过一辈子,不禁又是一阵后怕。

田四妹搂过常玉儿,心疼不已地安慰她,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末了说:“以后的事儿你们两夫妇定吧,咱们外人就不跟着掺和了。”说着站起身,刘黑塔还懵然不解,郝师爷狠狠一拽他,把他给拽到屋外去了。

“我们回徽州去。”常玉儿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倒是大出古平原的意料,他仔细看了看妻子,依旧能发现她眸子里潜藏的忧惧。

“玉儿,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能和我说吗?”

“没有啊。”常玉儿一愣,嘴角马上挂了笑容,“你死里逃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如今这情势,一家人都等着你回去救,咱们越快到徽州越好。”

古平原看得出来,这笑容也是装出来的。但常玉儿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好再问下去,两个人一出房门,田四妹拿了方才簸箕里撒的东西,手掌一摊道:“大嫂,这是人参籽儿,你想种人参?”

“试试罢了。我还打算抓两头狍子来养呢,不是说只要在树干上敲敲就能把它引来,用布蒙上眼睛,它就跟你走。”这都是当初古平原说过的话,常玉儿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经过这一番折腾,古平原发现动一动对自己的伤势反倒有好处,再加上他归心似箭,于是提出来就这两辆大车,也不回盘山驿,直接把他们送到京城,然后稍作停留,处置了那批兰雪茶后,就直奔徽州。

“哦……”刘黑塔一咧嘴,“这事儿我忘说了。胡老太爷也回了徽州,临行时把这批茶叶都带走了。”

“带走了?天下茶商都在京城,为什么不在京里就卖了这批茶叶。”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刘黑塔一拨浪脑袋:“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看管茶叶,买卖上的事儿都是胡老太爷去和各地茶商谈,我也没兴趣问。反正我知道这批茶如今胡家也有股,人家说要拉走,许是南边有了更好的买主,总之我没细问。”

古平原仔细看了一眼刘黑塔的脸色,看样子不像是在隐瞒什么,搞不好真是南边有大买主出了好价钱,反正古平原信得过胡老太爷,也就不往下想了。

这么一来,京城其实不必再去了,常四老爹的灵柩已经托人运回山西,就寄放在无边寺中,等什么时候一起回去落葬就是了,这件事情一来不急,二来徽州那边才真是需要尽快赶回去。

依着田四妹,还要让古平原等人坐小火轮回徽州,不过如今多了两个人,这笔船费可真是不菲,再说古平原现在拿着刑部公文,可以长驱直入山海关,再不担心被人抓住,也就没必要被洋鬼子赚了冤枉钱。

田四妹没办法,只好用最好的马车送走古平原等人,这一分别不知何时能见,临走之时她也是痛哭一场,古平原与其洒泪相别。 2gDJIpAJKN8yHvMhlcF/1hUyiIxqh8FhBSddO9u5n25kY7EyGSX18AVoAWBOFe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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