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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敬宗献媚荐党羽
后妃抗武释前嫌

永徽四年春,在长孙无忌的主持下,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分别审理,株连千人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二月甲申,李治下诏判处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斩刑;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赐自尽;其胁从者皆流放。

李荣奉诏给怀孕的武媚送补品时曾道当他按旨在诏书上加盖玉玺时,皇上流着泪说:“先帝托国鼎于朕,曾言于太尉,立朕为太子,则魏王、吴王存,孰料朕却送他上了刑场,朕何其伤痛?知朕者几人也?”

武媚听罢回道:“陛下性情温柔,关键时不免优柔寡断,烦请公公转奏陛下,本宫也有三问,请陛下三思。其一问者,房遗爱、高阳公主犯上作乱,该不该以律问罪?其二问者,亲情国法,孰大孰小?其三问者,陛下拨定风云,剪除国贼,何愧之有?君者,课群臣而诛奸佞;法者,除暴虐而安良善,此乃天经地义,望陛下勿彷徨左右,贻误社稷。”

李治听了李荣的转奏,沉默良久后道:“昭仪之言,金声玉振,但话虽如此,然朕终不愿见宫室溅血。”

惊蛰那天,一大早便响了几声春雷,接着就下起了雨,雨虽不大,但夹带着丝丝寒意。位于长安西市十字街口的“独柳树”此时岗哨林立,羽林卫将前来观看行刑的百姓挡在十丈之外。

午时三刻,奉诏监斩的刑部尚书唐临下令将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和参与谋反的几位将军推上行刑台。到了这时,他们已不存生的念想,一个个面如死灰。

在房遗爱、薛万彻身首异处后,柴令武的神志已经模糊,于毫无痛苦的混沌中走向了生命终点。午后未时,行刑官来向唐临禀告,说所有重犯皆被处决。

唐临起身望了一眼台下,失去头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水里,血已染红了地上的积水……

与此同时,前往宣诏的太监们纷纷回到两仪殿,向李治回奏,说荆王、高阳公主和巴陵公主均已伏法。李治问道:“那吴王是如何处置的?”

“吴王那是太尉持了皇上诏书亲往的。”李荣回道。

李治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想一人好好静一静。

躺在龙位上,他的思绪却十分纷乱,眼前尽是长孙无忌与李恪怒目对视的情景。李治在心里念叨——既是赐死,太尉就不要再难为他了,让朕将来面对先帝时,也好少些纠结……

李恪一梦醒来,才发现牢房都空了,一片死寂。

他梦见了太宗,他依旧那样天庭饱满、目光似电、神威灼灼。太宗抚着他的掌心问道:“你母亲杨妃可好?与九弟是否和睦无碍?”

他勉强点了点头。

太宗对当初没有立他为太子表示了由衷的惋惜:“朕知道你一向通晓大局,性度恢廓,既有文武大才,又有容人雅量,你一定要辅佐治儿打理好朝政。朕对突厥、高丽等边患常萦萦于怀,你一定要率军远征,拒敌卫国,护佑大唐。”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来,太宗的身影升入云霄,李恪追了很久,终不见父皇音容,只从云端传来他杳渺的呼唤:“恪儿!父皇走了,你好自为之。”

李恪一个激灵便醒来了,他回忆梦中的情景,不禁泪水潸然,暗暗沉吟:“父皇!您可知道孩儿现在已身陷囹圄,拘捕孩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儿时朝夕相处、血脉一体的九弟啊!”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房遗爱等人都已被押往刑场,唯独留下了他。他抬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春雨也转成了雪花,从天窗飘落到牢内了。他忽然觉得,人就如这雪花一样的脆弱。自被牵连到房遗爱案中后,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只是希望皇上念在昔日情分,善待萧妃母子。他觉得,以李治的性格,这点请求他不会拒绝。

李恪想到这里,朝着牢外喊道:“狱卒!拿纸笔来,本王要上书。”

话音刚落,就听见狱门“当”的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典狱官谦卑的声音:“太尉大人请!”

“李恪在么?”那是长孙无忌苍老的声音。

李恪立马就明白了,他没有机会上书皇上了。他靠墙躺下,闭了双目,尽量不再想那些伤心的事情。

此刻牢房已经打开,长孙无忌出现在门口高声道:“圣旨下,李恪接旨。”

李恪艰难地爬到牢门口,忍着膝盖的伤痛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无忌清了清嗓音,宣读道:

制曰:查吴王李恪,心怀叵测,觊觎国鼎,密与房遗爱谋反,罪不容赦,着即赐自尽。其子李仁、李玮、李琨、李祎并母萧氏,皆流放岭南,永不得进京。钦此。

李恪听罢,朝南面拜了拜,口称谢皇上隆恩。当他抬起头时,就看见长孙无忌讥讽的目光。

“殿下此刻心境如何?”长孙无忌笑问道。

李恪报以冷笑:“太尉果真心中无愧么?”

“本官奉旨除患,何愧之有?”

“太尉肆权弄威,挟天子以令群臣,诬忠良为奸邪,敢说无愧于先帝,无愧于朝廷么?”

“哼!任殿下巧舌如簧,百般辩解,也难洗清谋反之罪,陛下念你为李氏血脉,赐你自尽,落个全尸,你该谢主隆恩才是。”

“太尉不觉此言出口,腑内心虚么?本王光明磊落,心底无私,今遭此诬陷,乃造化使然。倒是你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矣。”

长孙无忌顿时脸色通红,大怒道:“狱卒何在?赐他白绫,令其自缢。”

“不劳狱卒动手,本王去也!”李恪大喊一声,转身向牢房的墙壁狠狠撞去,霎时脑浆四溅,气绝身亡。

“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长孙无忌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本官是想看看他被勒死的丑相。”

二月乙酉,李治连下几道诏书,对与谋反案有染的官员给予了处置——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被流放岭南;太常卿王道宗也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

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年过五旬的宇文节流下了伤感的泪水。他内心清楚,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是借此机会,对与他们持不同政见者给予致命一击。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房遗爱谋反”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在同这位驸马都尉酒中叙话时,说了一些褚遂良行事太霸道的话而已。出了长安的南门,他回望了一下城楼上飘着的“唐”字大旗,打马而去。

二月戊子,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被贬为庶人,置于巴州;尽管房遗直没有参与谋反,但也未幸免于难,皇上一道诏书,就将其贬为春州铜陵尉;薛万彻之弟薛万备流放交州;撤销房玄龄配飨太庙的资格。

然而,波虽平而心难宁。

长孙无忌没有从杀伐中获得任何快感,整个春天,他都陷入难以自拔的惊悸之中。他常常在梦中看到满脸血污的李恪,怒斥他颠倒是非,诬陷良善,天地不容,迟早要死无葬身之地。醒来后,他独对青灯,坐到上朝之时才匆匆离开府第。

坐进车驾,他耳边却总是回旋着李恪临死前的那句话——倒是你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矣。他不知道这句咒语,会在哪里应验。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辄对属下和家人大发雷霆。有一次丫鬟奉茶上来,他尝了一口便大骂:“你是要烫死老夫么?”顺手端起茶杯,就向丫鬟泼去,当即将她的脸烫得通红。

仅仅对下人这样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夫人最怕见他那张阴沉的脸。有一次他一人独坐在书房发呆,不想夫人盛了一碗银耳汤进来要他喝了补补身子。他伸手就打翻了汤碗,回身就给了夫人一巴掌道:“你鬼鬼祟祟,是要吓死老夫么?”

及至反省这些行为,他又为自己的多疑而内疚。他有时甚至想,与其如此终日折磨自己,倒不如早些死了好!

春分那天,他终于在樊笼一般的府邸待不住了,只带了府令,到城南的曲江池畔去踏春。

杨柳如烟,桃夭娇艳,池水浩渺,但没有一处景物能让他流连。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要驭手驱车回转。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从对面的小径上转过来了。

褚遂良显然也发现了长孙无忌,急忙赶过来行礼道:“太尉也来踏青了?”

“嗯!心中烦闷,出来走走。”

“在下也是纷事扰心,欲寻个排解之处。”褚遂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桃花林道,“近来这桃林边上新添了一家酒店,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妨与在下小饮几杯,也好去去这心中闷气。”

“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来到桃林边,但见一间不大的门面,檐头飘着酒旗,浓浓的酒香染得桃花都散着醉意。他们平日玉食馔羞吃惯了,如今倒对这民间酒肴有了新鲜感。店家眼尖,见来人虽着了常服,却是衬了洁白的衬领,便知不是普通的游客,就热情地请进雅间。

褚遂良让长孙无忌点菜,他道:“老夫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会点什么菜,还是你来吧!”

“彼此彼此!”褚遂良无奈地笑了笑,遂要店家拣了一些有乡间意味的菜肴,还温了一壶老酒。两人边说边吃,酒过三巡,话题就又扯到房遗爱谋反一案上来了。

长孙无忌道:“老夫近来一直不安。大人说说,那李恪临刑前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有人要为难老夫?”

其实,褚遂良这些日子也害着同样的心病,据说那位王宗道离京时,也托人向他转述了同样的话,不过他还是宽慰道:“在下的遭际与大人一般,大人与在下随先帝历尽风雨,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大人且放宽心,万勿自扰。”

长孙无忌将筷子停在空中,摇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大人所言那样简单。老夫昼夜思虑,似乎置你我于死地之人就在身边。”

褚遂良心中暗惊,忙蘸了酒水在案上写了一个“武”字,问道:“大人是说……”

长孙无忌心怀几分忧虑,擦去那字道:“大人真是明鉴!老夫听说自从她被封为昭仪之后,皇上就对皇后越来越不待见了。”

褚遂良没有说话,当初因武媚跟自己研习书艺,在册封这事上态度暧昧,以致有今日之果,心里除了自责,生怕长孙无忌旧事重提。

果然,长孙无忌顺口便道:“大人当初如与老夫同心同德,何致有此忧呢?”

褚遂良脸上就有些发热:“过往之错,在下深以为疚,当务之急,还要我等携手,才能防患于未然。”

“不是未然,而是危机就在眼前。大人有所不知,此次平叛,武氏所见竟与老夫同,这岂是女流之识乎?房遗爱诸贼落马,皇上究竟是从你我之谏,还是纳武氏之言,我等还莫知其里。因此,依老夫观之,这武氏将来必是你我之患。”

褚遂良呷了一口酒道:“大人所言极是,在下也担心……”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截住褚遂良的话头:“酒喝到这里,你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他让府令结了酒钱,两人先后出了门。

长孙无忌道:“隔墙有耳,你我心知即可。大人不可一错再错,贻误社稷,如此,即便身后亦无颜见先帝龙颜。你我以后只要保住皇后,武氏之野心必不能得逞。”

褚遂良上前一步握住长孙无忌的手,脸上顿时严肃了:“请大人放心,在下心在大唐,定与大人同舟共济,匡扶社稷。”

太阳西斜,耀眼的光芒照着春林,褚遂良抬眼远眺,禁不住“哦”了一声,长孙无忌有些好奇,回转身问道:“大人看见什么了?”

褚遂良遂指着从曲江池东北方蜿蜒而来的花径道:“那不是许敬宗大人与婺州刺史崔义玄么?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

长孙无忌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这个崔义玄也曾参与隋末举义,随先帝大战王世充,屡立战功。先帝攻下洛阳后,转任他为隰州都督府长史。贞观年间,他做过左司郎中。听说此次回京,专为禀奏章叔胤叛乱一事。据说此人借陈硕真之名兴风作浪,破睦州,杀掠百姓。消息传到京城,皇上急召他进京询问战情。”

褚遂良记起来了,前几年,睦州确实出过一位名叫陈硕真的女子,曾举兵造反。后自言仙去,与乡邻辞诀,结果后来有人在另外一个地方看见了她,遂举报朝廷,皇上见其是一疯癫女子,便诏命开释,孰料事过数年,竟又有人假其名兴兵。

长孙无忌收回目光道:“物以类聚,这两人走到一起,必有所蝇苟,你我须得提防。”说罢,他上了车驾便离去了。

褚遂良没有看错,许敬宗这会儿正和崔义玄环曲江池漫步。几年的江南为官,颠覆了他对曲江池的印象,过去烟波浩渺的一池碧水,如今在他看来就是一湾清溪。他之所以邀许敬宗出游,也是为说话方便。

他们刚在曲江池边的“望江楼”饮了京都名酒,品尝了曲江池的鱼肉。酒足饭饱之后,两人都有些懒慵,看眼前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

崔义玄伸了伸腰,话就随之出口了:“不瞒许大人,虽说婺州山明水秀,可毕竟是蛮夷聚居之地,又距京城千里,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调下官回京。”

许敬宗道:“在下怎能体味不出大人的心境呢?虽然在下入朝较晚,然大人之名早已如雷贯耳,大人久在边关,亦非长久之计。只是……”

见许敬宗欲言又止的样子,崔义玄忙道:“莫非大人有不便之处,不妨直说。”

许敬宗环顾一下四周道:“大人有所不知,京城鱼龙混杂,朝政皆由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把持,此二人沆瀣一气,挟天子以令天下。群臣敢怒而不敢言,就是陛下也莫之奈何。”

崔义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朝前走。

良久,许敬宗才打破沉闷:“也不是没有直达天庭之路,只是不知道大人愿走否?”

“哦!”崔义玄紧走两步,要与许敬宗并肩,却不料被路旁的一枝玫瑰挂住了衣袖。许敬宗见了,就暗想——看来崔大人注定要与石榴裙结下不解之缘了。

“只要能调回京城,下官听大人的。”

“如此甚好!”许敬宗道,“大人离京之前,在下会带您去见一个人。”

“大人能否先告知是哪家大人?”

“到时您就知道了!”

“好!下官就等大人的消息了。”

谈完正事,许敬宗又问道:“大人就在婺州为官,不知那里可有珍奇古玩乎?”

“婺州出瓷器,以青瓷为主,还烧黑、褐、花釉、乳浊釉和彩绘瓷,这些都是朝廷贡品。下官此次进京就带了一些,也给大人准备了一份。”

“好!有了这个就好办了。”

三天以后的朝会上,崔义玄将婺州叛乱之情势禀奏给李治。李治当庭诏令他率州域府兵征讨叛贼,解民于倒悬。散朝以后,许敬宗又悄悄拉着他进了仪秋宫,后面还跟着崔府的府役,他们抬着一个大箱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

这仪秋宫原是武德年间修建供后妃居住的。武媚回京前,李治派人重新整修一新,青砖铺道,广植花木,特别是栽植了武媚喜欢的玫瑰。

正是阳春三月,玫瑰盛开之际,沿着花径一路走来,香尘纷飞,芬芳沁脾。崔义玄忽然联想起前几天游曲江时被玫瑰绊住的情景。

许敬宗告诉崔义玄道:“此乃皇上爱妃武昭仪居处,我等须得小心谨慎。”

闻言,崔义玄遂收敛了心神,紧随在许敬宗身后。

他们在殿门前看见了此宫的管事张尚宫,许敬宗忙上前施礼道:“请尚宫禀报一声,就说卫尉卿许敬宗与婺州刺史崔义玄求见。”

“两位大人少待,奴婢去去就来。”

等待的时候,崔义玄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虽然从没到过中宫,但从殿前的陈设就觉出武昭仪的不同寻常。只见左右两边各竖一柱华表,其顶端用横木交叉成十字,似花朵状。上面用铁线绘制了莲花图案,扯丝拉蔓,一派生机勃勃。顺着华表往前看,又有两棵合欢树,还没有开花,但叶子却已很浓密了。贞观年间他在京城做左司郎中时,就听人说过武昭仪性情刚烈,曾声言要驯服烈马,不想她却是很有情趣之人。

他正想着,就听见张尚宫在殿门口道:“娘娘请两位大人殿内叙话。”

随后,许敬宗与崔义玄就双双跪在武媚面前。

“平身,赐坐。”随着武媚说话,两人才抬起头来,看见她手中捧着一部《太史公书》,眉宇间溢出几分笑意。

武媚显然与许敬宗很熟悉,待两人坐定后便道:“许大人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臣除了处理府中诸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奉了皇上的诏命在编修国史,碌碌其忙,着实惭愧!”许敬宗答道。

“编修国史,唯在史识,若太史公之秉笔直书,方能流传千古。”

“娘娘所言,字字珠玑,臣谨记在心。”

“你这张嘴就会拣好听的说。今日来见本宫,又有何事?”武媚笑道。

许敬宗从怀中拿出一卷文稿道:“臣今日拜见娘娘,除了请安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臣将部分国史手稿清誊一份,想请娘娘赐教;二是婺州刺史崔义玄久仰娘娘芳誉,托微臣引荐。”

武媚从张尚宫手中接过文稿道:“既是尚书有意,那就先放在这里,本宫抽空瞧瞧,若有心得,定当奉告。”说着,她就把目光转向了崔义玄,“崔大人在太宗年间曾做过左司郎中,如今只做刺史,多少有些屈才。”

崔义玄忙道:“臣虽在京外,然素闻娘娘博通经史,淑德慧识。今番进京,带了些婺州的特产,想请娘娘慧目鉴赏。”

许敬宗听了忙在一旁帮腔:“听说娘娘喜好书艺,微臣特将娘娘赐予臣的题词托崔大人要婺州窑精心描摹,烧制了一只梅瓶,还请娘娘过目。”

见武媚面露喜色,许敬宗忙向崔义玄使了个眼色,崔义玄会意,忙要府役抬了梅瓶进来。

这瓶高有二尺,白釉如云,温润亮泽,大腹尖底,描摹了武媚的字——道源在天,境由心造。潇洒中见厚重,圆润中透刚烈。经过窑工烧制后,就有了很强的浮雕感。

张尚宫扶着武媚围着梅瓶转了一圈,眼见得她的丹凤眼笑成一条线,心想这许大人真是条虫儿,钻到娘娘的心里去了。武媚一边称赞做工精细,一边脸上却严肃起来:“本宫那字比起陛下来,天壤之差,何敢上了瓷器,存之永久?”

许敬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揣摩不透她这话的意思,只有唯唯诺诺。但武媚的语气迅速转了过来,“既是拿来了,就放下吧,下不为例”,说着,她挥了挥手,要两人重新落座。

“崔大人有什么事情么?”

崔义玄闻言道:“启禀娘娘,微臣久在边关,虽风餐露宿,但这是将士职责,不过微臣的老母已过茶寿,去日无多,臣欲床前尽孝,还请娘娘体谅。”

“哦!”武媚沉吟了一声,“皇上不是诏令大人婺州平叛么?”

崔义玄忙答道:“臣定不负圣恩,剿灭叛贼,卫我社稷。”

“如此甚好!陛下用人,唯才是举,大人若能剿灭叛贼,本宫定当在皇上面前美言。若是大人要是渎职懈怠,贻误战机,不唯陛下要追究,就是本宫这里也绝无周旋之地。”武媚站起来,踱着步子道。

崔义玄听得出来,这话虽然很平静,但分明藏着冷峻。

武媚又接着道:“一切皆在大人,本宫等大人捷报。”

许敬宗心中窃喜,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知道昭仪意在皇后之位,绝不愿屈居嫔妃之列。可是她也清楚,要走这一步,横在面前的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等人,自己若没有几个心腹,就是皇上也难以为她撑腰。而崔义玄的投奔,自然使她又多了一分力量。

出了仪秋宫,崔义玄一摸额头,汗津津的。许敬宗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崔义玄尴尬地笑了笑:“下官也说不清为什么,平日里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今日见了昭仪不知为何倒生出莫名的畏惧。”

许敬宗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每一次拜见武媚,他的心弦都绷得很紧。

“所以,我等要谨慎小心才是,不然连头颅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朝廷的人事在纷忙的日子里演绎出新的变化。九月,右仆射、北平定公、太子少傅张行成薨殒,李治趁机任褚遂良为右仆射,仍兼着吏部尚书一职;十月,任兵部尚书崔敦礼为侍中,位居三省之首。十一月,从婺州传来战报,婺州刺史擒获陈硕真和章叔胤,斩首数千级。

许敬宗将消息第一个禀报给武媚,并且绘声绘色地叙述了崔义玄临战布局,骁勇善战的细节:“微臣听说,下怀戌一战,贼众弓弩甚强,左右以盾遮蔽。崔刺史说,‘刺史避箭,人谁致死?’遂撤之。于是士卒齐奋,贼众大溃。大军进至睦州,降者以万计。”

武媚闻之,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崔刺史该回京了。”

不久,皇上下诏调崔义玄进京,拜为御史大夫。

崔义玄明白,这都是因为武昭仪的缘故,回京后,他第一时间就去拜见了武媚。

蔡尚宫的预见终于在永徽四年得到了证实。十二月初,王皇后破例地到了相思殿。

吴尚宫先来传话,说皇后一会儿就到。蔡尚宫脸上露出得意的神采,急忙转身进了大殿,向萧淑妃禀报,说皇后娘娘来了。

萧淑妃懒懒地抬了一下头,鄙薄地朝外看了一眼道:“现在倒想起本宫来了?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不方便见人。”

“娘娘三思,奴婢猜皇后这次必是为了武昭仪之事来的,娘娘不见实是不妥。一则她是皇后,主持后宫,不见于礼不通;二则时过境迁,娘娘也可以乘机探探皇后的心思。”蔡尚宫劝道。

“这么说见得?”

“奴婢只是谏言,这事还得娘娘定夺。”

萧淑妃沉思片刻道:“好!那就见见吧!”

刚刚收拾妥当,就听见中宫太监高声传话道:“皇后娘娘驾到!”

萧淑妃率宫娥、太监一干人等出来迎接。昔日情敌相遇,脸上都抹不去旧有的矜持,然说出口的话却是热情和谦恭的。

“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臣妾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萧淑妃迎道。

王皇后脸上的阴云顿然散去,言语中就多了诸多大度:“闻知妹妹偶有小恙,牵挂非常,早欲来看,无奈琐事缠身,以致延宕至今,还请妹妹见谅。”

“妹妹怎敢劳姐姐大驾?”说着话,萧淑妃就搀王皇后进了殿。

王皇后环顾了一下殿内的陈设,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显然,这几年萧淑妃也过得很沉郁,殿内的一切都显得老旧而凌乱,这情景让她生出隐隐的同情。

这两年,皇上所有的心思都在武昭仪身上,从不想要与她有过一夜温存。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她觉得自己老去了许多。晨起懒理妆,日晚倦梳头,靠对太子的寄托支撑自己。以己体人,她发现萧淑妃也瘦如黄花,形销骨立。

说起这两年落寞难耐的日子,萧淑妃的泪水就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姐姐你看,这相思殿都快成‘想死殿’了,门外的花草已许久没有侍弄,都荒了。”

从殿外跑来一只金毛狮子狗,它腾地就跃上萧淑妃的膝盖,两只耳朵亲昵地蹭个不停。萧淑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一身泛金的毛,一边对王皇后说道:“只有这狗懂得妹妹的苦,终日陪伴,不离不弃。妹妹有时就想,人啊!有时候还不如物。”

“谁说不是呢?”王皇后朝前挪了挪,接着萧淑妃的话道,“本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说起来我还是后宫之主,可皇上什么时候拿我当皇后看呢?”她的一百句话抵不过武昭仪的一句话,就连她身边的张尚宫,也是奴仗主势,说起话来趾高气扬的。

有一次,吴尚宫从外面回来,眼泪巴巴地向她倾诉,说她带人到宫闱局去领取暖的木炭,恰好张尚宫也去了,非要抢在前面,甚至口出狂言,说皇后不算什么,她不敢动昭仪。

“妹妹你说说,这后宫到底是谁当家?还有规矩没有啊?”王皇后越说越气,竟忘了在嫔妃面前的尊严,耸动着肩膀抽泣个不停。吴尚宫见状,急忙递上丝绢,王皇后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时就发现萧淑妃正陪着流泪,便不禁感动:“往日姐姐有不周之处,还望妹妹宽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多年的积怨也渐渐远去了,彼此都觉得同病相怜。

萧淑妃也向皇后这边靠了靠,鄙夷道:“先伺候先帝,现在又来蛊惑皇上,这算怎么回事呢?”见王皇后没有阻止的意思,她又道,“妹妹不为自己,就是为姐姐遭此妖女欺凌打抱不平,也绝不能让她在后宫横行。”

王皇后叹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皇上就听她的,这有何办法?”

在蔡尚宫给王皇后续了茶之后,萧淑妃继续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我们姐妹多向陛下禀奏武氏恶行,臣妾就不信皇上一句都听不进去!”

王皇后点了点头:“妹妹说得对,孟子曰,国人皆曰杀,则杀。众人都说这贱人的不是,皇上总该三思吧!”

“以往都是妹妹年轻不懂事,让姐姐伤心了。从今以后,妹妹唯姐姐之命是从。”萧淑妃拉起王皇后的手道。

看着时间不早了,王皇后起身准备回清宁宫。萧淑妃忙命蔡尚宫拿了一件狐皮内禣,双手奉给她道:“腊月天寒,这内禣就送给姐姐御寒吧!”

王皇后接了过来,递给吴尚宫道:“改日我在清宁宫备宴请陛下光临,妹妹陪坐,怎么样?”

萧淑妃点了点头,心想——木讷的王皇后今天总算是开了窍。

回到清宁宫,值守的太监禀报:“中书令柳奭谒见,现正在偏殿等候。”王皇后“哦”了一声,要吴尚宫传他到大殿。

行过朝礼,王皇后命人赐坐。她见柳奭一副惆怅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朝事不顺,便询问道:“舅父这是有什么心事么?”

柳奭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多了,道:“皇上近来一直在思谋对屈突通等十三位武德年间的功臣加赠官秩。如果没有障碍,年后就要颁布诏书了。”

“这些人都是早年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臣,劳苦功高,加赠官秩也在情理之中,既是圣意,舅父遵旨拟定诏书即可,何必计较呢?”

“其中十二位功在社稷,褒奖亦无不可。只是那武士彟,一个挑担卖豆腐出身之人,虽说后来随高祖打过天下,可他出身卑微,又在贞观九年卒亡,亦在加赠之列,朝野多有不服。”柳奭皱了皱眉头,接续刚才的话道,“陛下这是爱屋及乌,是为了取悦那个武昭仪。”

“那太尉和右仆射是何看法?”

柳奭叹了叹气道:“正是两位大人顶着,门下省的崔大人将诏书搁置了一段时间,前日驳回到中书省,微臣正愁如何向皇上禀奏呢!”

王皇后理解舅父的难处。如果皇上执意要将武士彟列进去,最为难的还是柳奭。他不像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树大根深,又有托孤大臣的身份挡着,就只能夹在中间了。

“如此,舅父这中书令是越来越难做了。”

柳奭摩挲着双手道:“微臣的委屈都在其次,臣所忧者,乃皇后也。如今武氏势头正旺,皇上宠爱有加,臣又听说皇上对李弘也青眼有加,这样任其下去,势必会危及皇后和太子。”

王皇后内心从萧淑妃那获得的温暖,立刻被舅父的一番话浇冷,霎时又是泪光盈盈:“本宫的心都被舅父说成一团乱麻了!”

见此,柳奭便以长辈身份批评道:“臣以为,为了大唐社稷,为了太子,娘娘都应该设法阻止武氏图谋得逞。”

王皇后听后,便把与萧淑妃尽释前嫌,联手抗武的事情说给他听。柳奭一听,眉头顿时展开了:“此不失为亡羊补牢之策。只是皇上对武媚百般宠爱,娘娘谏言要有理有节,万不可触怒龙颜,功亏一篑。”

“嗯,舅父也要多到三省走走,以达戮力同心之功。”

柳奭颔首称是,然后起身告辞了。出了清宁宫,他才发现在说话的时候,天空已黑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雪就要降临了。

腊月初七用过晚膳,王皇后就唤来李尚食,吩咐她精心烧煮腊八粥。

李尚食在宫中待了十几年,懂得煮食腊八粥的意义。往年都是由宫闱局事先将黍、稷、稻、粱、禾、麻、菽、麦八种谷物精心舂碾出多色主料,然后辅以精肉、芫荽、葱、姜等作料,从先一天晚间酉时一直煮到第二天辰时,直到达到黏稠、晶亮的程度,才很肃穆地和了“太牢”一起呈送至郊庙,这一则是告谷神一年耕耘收获之喜,二则是祈福社稷永世太平。按《礼记》记载,还要分飨粥食,尽享神灵恩泽。

辰时一刻,李尚食回奏说腊八粥已煮好。王皇后答了一声“知道了”便不再作声。看着李尚食退出大殿,她才对吴尚宫道:“派个太监过去请萧淑妃过来品尝腊八宴。”

“皇上那边呢?”吴尚宫问道。

“本宫已派人禀知太子,他自会请皇上过来。”

天明时下起了雪,不大,落在地上静悄悄的。辰时三刻,李治率太子和百官来到城南郊庙的圜丘前祭祀五谷神,太常寺的官员主祭。这一行人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沐浴净身,黎明时又换上祭服,在庄严的《祀圜丘乐章》旋律中,献牺牲、腊八粥,奠玉帛,进熟食。李治率先品尝,然后百官依次分之。说是进熟食,只不过是个形式。

祭祀完毕,太常寺官员来到圣驾前禀奏道:“郊祀已毕,请陛下移驾甘露殿歇息。”

这时,李忠来到御前道:“儿臣有事禀奏。”

李治眯起眼打量着李忠,目光很慈祥、很柔和,心中涌动着父亲的疼爱之情。一转眼,忠儿都十一岁了。看那眉眼,处处都留有自己的影子。他现在已想不起刘氏的模样,只记着他是皇后的儿子,当今的太子。他虽声音未脱少年稚气,但举止间却多了许多皇家的气度。

“忠儿有话就说吧。”

李忠扫了扫衣摆的浮尘,以显对奏事的认真:“启禀父皇,母后在清宁宫静守一夜,为父皇煮了腊八粥,邀父皇带儿臣去品尝腊八宴。”

李治“哦”了一声,却沉默了。

昨夜,他在仪秋宫与武媚缠绵时,武媚告诉他她又快生了,而且太医诊脉说这次又是一个皇子。闻言,他的心就如三九天忽逢小阳春般的舒坦,伏在武媚高高隆起的腹部久久不愿离开,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漩涡中了。

他并不知道武媚在胎儿的性别上隐瞒了真相,只为她旺盛的生育力而感奋。如果这回再添一个皇子,他就可以毫无愧色地站在列祖列宗面前了。他立即打消了要带她去祭祀的念想,吩咐贴身太监和张尚宫悉心照料。祭祀完毕,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一门心思地回到武媚身边。

可太子的陈奏却使他有些为难。

且不说皇后怎样,太子长到这么大第一次郑重提出请求,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

“好!你就和朕一起乘车同去。”

雪花在车驾周围曼舞,这日子落雪常预示着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在这日子里飨食腊八粥,他的个人情感与社稷之情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这时,他才觉得冷落皇后太久了。

他看了看在一旁专注赏雪的太子,不经意地却是疼爱地拂去太子肩头的雪花问道:“你母后一向可好?”

李忠回道:“母后康健,每日早晚都在佛龛前焚香,祝父皇万寿无疆。”

李治没有回答儿子的话,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太子的话,似乎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虚假。他把话题转到太子的学业上,详细地询问少师每天都向他讲授些什么,少傅又要他做些什么。在李忠一一回答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要日日精进,将来才能担得起治国大任。”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太子关心得太少了,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身为人父的自责。

清宁宫到了,下了车辇,李荣迅速上前为李治撑开罗伞,却被他挥手挡开了,他话里话外都带了喜气:“不妨事!有道是瑞雪兆丰年,朕喜欢感知来年的丰岁之兆。”

李忠闻言十分高兴,他越过李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大殿喊道:“父皇驾到!父皇驾到!”

等李治踏进殿门时,王皇后、萧淑妃已率两宫的太监和宫娥,呼啦啦地跪倒一片:“臣妾恭迎圣驾!”

“平身!”李治挥手之间,发现萧淑妃也在迎驾之列,眉头暗地皱了一下,但这情绪很快就如浮云一样散去,毕竟,她是自己曾爱过的女人。

爱不爱在心,场面上总是长幼尊卑有序的,皇上与皇后自然坐了上首,萧淑妃居侧,太子坐在对面。

饮了几杯香茗之后,王皇后对李尚食道:“吩咐御膳房,上腊八宴。”

宫娥们捧了酒肴鱼贯而入,一一摆好,待每人杯中斟满酒时,王皇后举杯来到李治面前道:“年节将近,今逢上腊,喜降瑞雪,臣妾愿皇上万寿无疆,社稷德配长久。”接着是萧淑妃敬酒,李治都一一接受了。

轮到太子敬酒时,李治脸上的表情才活泛了。饮下美酒,李忠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问道:“儿臣不明白,为何每逢腊八就要郊祀,还要食腊八粥呢?”

李治对太子的提问很满意,他以皇上兼父亲的语气开导儿子道:“《礼记·郊特牲》说: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祭百神以报啬也。飨农,以及邮表辍、禽兽等,仁之至,义之尽也。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故迎而祭之。祭坊与水庸,事也。故祝曰:‘土反(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皮弁素服而祭之。你身为太子,将来要掌管江山,须记腊祭之要在尚农、兴农、悯农,国无农而不稳。”

“儿臣记住了。”

品尝了腊八粥,李治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人在清宁宫,心里却惦记着仪秋宫中的武媚,这情态王皇后和萧淑妃看得清清楚楚,她们相互传递了一下眼色,就双双起身跪倒在李治面前。

“你们这是为何?”

王皇后和萧淑妃回着李治的问话,眼泪也随之涌出:“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你们有何委屈?”

于是,王皇后与萧淑妃,一个陈奏武昭仪如何忘恩负义,不念旧情,一旦册封,立时便傲岸不羁,常常口出不逊之言;一个则倾诉武昭仪如何收买下人,探听后宫消息。

萧淑妃说到伤心处,伏地而泣道:“陛下若不为臣妾做主,臣妾之命则休矣。”

王皇后也跟着萧淑妃的话道:“请陛下严责昭仪,使其不得放肆。”

两人正为武媚的恶行相互补证,孰料耳边传来一声怒吼:“罢了!”

她俩的话音戛然而止,吃惊地看着李治,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发红,手颤抖地指着王皇后斥责道:“你身为后宫之主,不思礼让,搬弄是非,这成何体统?你要有昭仪一半才智,也不枉皇后之号。”接着,他又大声申斥了萧淑妃,然后朝着外面吼道,“回宫!”

那声音很响亮很恐怖,久久地回荡在清宁宫的各个角落。

李忠一下子跌倒在地,自被封为陈王,他就没见过父皇发这样大的火。

王皇后、萧淑妃也呆了。 U331dkjz1roaPlp4yYZAjMaszjUERtEVFu7EfoIg9hK1mwcJK7x46pQ7w7helMJJ



第九章

长孙谏言论天谴
武媚杀女诬皇后

长孙无忌很懊恼,他对皇上追官的原委心知肚明,都是因为武昭仪要追封她的父亲武士彟,又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不得不抬出老臣们做陪衬,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扭转皇上的意图。

追封的诏书经过侍中驳回,再拟,再驳回,再拟……来回几个回合,还是在永徽五年的三月庚申发出了。

要求为已故父亲追封,只是武媚册封后的第一次试探,她已经摸清了皇上的心性。

那一天,当李治伏在她的身上聆听胎儿的心音时,她带着几分娇嗔就提出了这个请求:“家父追随先帝一生,臣妾如今又做了昭仪,每日沐浴皇上的恩泽,家父总得有个与眼下情势相符的身份,否则臣妾在外面也很难堪。”

李治抬起身子,面露难色地说道:“昭仪之言不无道理,只是贞观以来功臣甚众,诸如屈突通追随高祖和先帝,随征西秦,平定刘武周;东击王世充,功居第一。独封你父,恐朝野不服。”

“这有何难?”武媚将李治的手从腹上移开道,“陛下可从故臣中选一些功高者一并封赐,家父也在其中,这既显陛下追远思旧的仁德,又平息了朝野的议论,岂不两全其美?”

听完这话,李治很感佩这女人的聪明,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密不透风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事最后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武媚很欣慰,皇上这回总算自己做了一回主。有一就有二,他今后完全没有必要再顾及那些老臣的情绪了。

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场与这个女人的争锋中再一次败北。而且他有一种预感,这仅仅是个开始,这噩梦将伴随他今后的每一个日子。于是他以有恙而“请告”,一连数日把自己关在府中,检查自己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失了算。

在被皇上“赐告”的日子里,他只带了府令和十几名卫士悄悄离开京都,前往昭陵拜谒先帝和故长孙皇后。车驾行了整整三天,才到岚浮翠绕的九嵕山下。

抬眼望去,平原北缘的一座山峰直刺青天,环峰九座山梁,嶻嶭峻峭,与主峰成拱卫之势。此时正是正午时分,五彩祥云时而攀上峰顶,时而飘落山谷,与浅蓝色的雾霭拥抱在一起,远远地可以听见跌落沟壑的飞瀑轰鸣。这一切,让长孙无忌浮想联翩,忆思漫漫……

说起来那是贞观初年的事,有一天,才情横溢的太宗打理完一天的国政后移驾到甘露殿,随意翻阅着浩如烟海的藏书,无意间就看到了《上林赋》。那缤纷如云的遐思,那行云流水的铺排,那凌空万里的气度,让太宗心潮翻卷,尤其是读到“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一段时,他的目光凝滞,完全沉醉在司马相如的描述中了。之后,他立即让太监宣长孙无忌来共赏。

“此地有如此美景,朕欲前往狩猎,爱卿可愿同往?”李世民问道。

他们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兄弟,更是出生入死的密友。私下里,太宗常忘记身份之间的差别,而更多地将之视为知己。

长孙无忌当然没有不愿意的,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次出行会开启“因山为陵”的先河,它的首倡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长孙皇后。

一想起端庄、贤淑、大度而又不显山露水的长孙皇后,长孙无忌心里就满怀惋惜,她不该就那么早离去。

贞观十年,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英年殒薨,弥留之际留下一句“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唯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的遗言。因为他们的相濡以沫,使得太宗无法违背皇后的遗愿。那一刻,他想到了九嵕山。他要将钟爱一生的皇后藏进大山,让她与青山同在。他将此陵命名昭陵。昭者,光明也,它是皇后高德风范的象征。

从此,在太宗的心里,昭陵就成为他和长孙皇后走向另外一个世界的起点。知太宗者,莫如皇后。他没有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爱,因此后来他对长孙无忌道:“朕百年之后,亦葬于昭陵。”

如今,九嵕山依旧,人已去矣,长孙无忌久久地望着伏虎般的山陵,不禁老泪纵横。

昭陵台署令闻知太尉前来谒陵,急忙率两位署丞和录事前来迎接:“事前未接到宗正寺文碟,不知大人驾到,卑职有罪。”

“老夫此行,就是想来看看先帝和皇后,并未知会宗正寺,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总是陪着,老夫有府令和卫士跟着即可。”长孙无忌道。

“就依大人。”台令接着又要录事命膳厨到附近采买野味和菜蔬准备膳食、酒肴。

长孙无忌分外感慨,这就是身居要位的苦衷,想过常人的日子都难。只要他一动身,就总有大官小吏前呼后拥。加上与先帝和当今皇上的特殊关系,他更是让这些五品以下的官员手足无措。看看!阳春三月,台令的脸上却是豆大的汗水。

他一定是吓坏了——长孙无忌想着,就换了和悦的语气强调道:“老夫只是私访,你等不必跟在左右,该干什么就去干好了。”

“大人!卑职……”

长孙无忌挥了挥手道:“去吧!看你顾虑重重的样子,老夫反而不自在了。”

台令这才带着一干人马姗姗离去。

长孙无忌让府令和卫士远远地等着,他独自一人沿着北坡宣武门的司马道缓缓而上,就到了祭坛。香烟缭绕中,他怀着深深的愧疚伏地跪拜,口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皇上、皇后,微臣来看你们了。你们将大唐的社稷和陛下托付给微臣,微臣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以致妖人危乱朝政,臣罪该万死啊!”

“皇上,您可听得见臣的声音。您在天有灵,请托梦于陛下,促其猛醒,臣纵九死而无悔矣!”

冥冥间,他听见有杳渺的声音自九天落下,很遥远,却很清晰!哦!那是先帝在说话:“大唐安危,悬于一系,爱卿乃国之砥柱,岂可知难而退?朕闻之,其忧何堪?”

长孙无忌抬头看去,只有几朵白云悠悠地挂在祭坛上空,云间飘来吟诵的声音:“止戈不离身,两目长在空。”

哦!这不正是当年李淳风留下的藏头诗么?要是当今皇上有先帝的知人之明,他又何须怀着这么多的纠结呢?

长孙无忌仰望上天,又听见九嵕山顶忽然响起阵阵雷声,顷刻间,祭坛上空下起了大雨。雨雾中,一团火球掠过陵顶,落在对面的山崖背后。眼见得一道壁立千仞的岩石被雷电击碎,腾起漫天烟雾。府令担心太尉年高不经风雨,就拉着他要到不远处的寝殿避雨,却被一把推开了:“此先帝以灾象警策于老夫矣!”

大雨很快将跪倒在地的长孙无忌浇了个透湿,但他完全不顾及这些,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口中念道:“臣谨遵皇上旨意,纵然老骨粉碎,人头落地,也绝不让奸佞肆虐,妖媚得逞。”

当晚,长孙无忌便浑身烫热,昏昏沉沉中总是重复着一句话:“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

台令闻讯,匆匆赶到榻前轻声道:“大人年事已高,怎经得起如此发热?卑职这就差人进京奏明皇上,让太医署派人来。”

长孙无忌紧闭双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就近请一位乡间郎中开些祛寒的药即可。”

经太尉这样提示,台令忽然想起来了,附近的陵户中倒真有一位郎中,相传是汉时太医坊名医淳于意的后人,遂唤了署丞去找。

半个时辰后,当这个叫作淳于显的郎中进来时,长孙无忌已烧得神志不清了。淳于显缓缓拉过太尉的手放在脉枕上,细细地诊着。府令在一旁看着,就心里发急道:“大人究竟为何症,你快讲来!”

淳于显并不着急,诊罢脉,又看了看舌苔,但见舌苔厚而黄,偶尔伴有腥味,就心中有数了。

“启禀大人,太尉乃内火攻心,肝气郁结,外受风寒,斜侵其表。草民先开三剂汤药驱除风寒,待正气上升后,再去内火。”他边说边开了药方,然后又对台令道,“请大人派一位精细之人随草民前去抓药。”

府令闻言便道:“台令大人且在此守候,让在下跟随郎中前去抓药。”

吃了淳于显开的汤药,到黎明时长孙无忌的烧就退了。醒来后,他声言腹中饥饿,台令忙命膳厨熬了粥,长孙无忌一连喝了两碗才问道:“老夫这是怎么了?”

府令上前道:“大人昨夜发热,是台令寻了乡间的郎中诊治,大人吃了郎中开的药,精神好多了。”

长孙无忌闻言谢道:“有劳大人了。”

“只要大人康健,卑职就心安了。”台令连忙回礼。

“吩咐下去,老夫今日就起程回京。”长孙无忌说罢就要下榻,孰料忽然一阵头晕,就跌倒了。

台令急忙上前扶住,出口的话温暖而又至诚:“三剂药刚服了一剂,大人的身子尚显虚弱,怎经得起路途颠簸?不如就在此将息数日,再回京也不迟。”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自己已不再青春年少。可长孙无忌没有想到,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等他回到京城,夫人告诉他柳大人到府上几次拜望,说有要紧事通禀。

“他没有说是何事么?”

夫人诧异地回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他来找老爷,肯定是朝廷的事情,怎么好告知老身呢?”

于是长孙无忌便不再询问,他断定柳奭一定还会找他,他一定有要紧的事要和他说。

果然,他刚刚进了书房,府令就进来禀报:“吏部尚书柳奭大人求见。”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了一遍,直到确认后才相信是真的。看来在他离开京城的日子里,朝廷又发生了不少事情,而他最关心的还是任吏的变化。

来到前厅,柳奭正在那里呆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见长孙无忌进来,他忙起身施礼道:“大人一回家就前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坐下来说话,长孙无忌问道:“老夫听下人通报说大人做了吏部尚书,这是为何?”

“是下官主动请辞中书令的。大人也知道,去冬今春,为了给武士彟追封,朝野反对者众而赞同者寡。然陛下执意要封,下官左右为难。门下省驳回,下官就得禀奏皇上。陛下不言先帝之‘五花判事’,反倒责备下官办事不力。三思而后行,下官觉得倒不如辞官为好。”

“还有其他原因吗?”

“这其他原因么……本官不说,大人也明白。自从武氏回京后,陛下对皇后日渐冷漠。去年皇后辛辛苦苦准备了腊八宴,席间说到昭仪使人暗探中宫,飞扬跋扈。陛下非但不听,反而怒斥皇后太多事了。”

柳奭喘了喘气,继续道:“自那以后,陛下就带着武昭仪住到京畿麟游的万年宫去了。下官担心如此下去,事事为难,还是早些辞了好。谁知本章递上去后,陛下只准下官辞去中书令,却改作了吏部尚书。”

长孙无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希望能从这些话语中判断出皇上做这些决定有多少出自于内心,又有多少来自于武昭仪。皇上没有完全恩准柳奭的“请辞”,起码可以表明他并没有废除王皇后的意思,这多少让他感到欣慰:“陛下留大人做吏部尚书,考课百官,选贤任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当如褚大人一样恪尽职守,为社稷选忠信不谄之臣,为贤者开诤言无碍之道。”

然而,接下来柳奭说起的一件怪事却引起了长孙无忌的注意。

皇上带着武昭仪驾幸万年宫,忽然那里就遭了水灾。

万年宫原为九成宫,贞观年间,因时任太子率更令欧阳询的一篇楷书《醴泉铭》而在离宫别馆中倍有盛名。李治即位后,便改为万年宫,做了自己的避暑之所。

然而,今年开春以来,一直跟着褚遂良研习书艺的武媚忽然对万年宫的《醴泉铭》感了兴趣,她说在欧阳询生前时未能当面聆教,深以为憾,她就是想看看欧阳大人的字与褚大人有何不同?更重要的是她从李治批阅奏章的笔迹中看到欧体字的影子,她就越发地仰慕欧阳大人了。

李治闻言,心头就淌过汩汩的清流,他什么时候在王皇后和萧淑妃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请求呢?没有。她们除了争宠,就是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着昭仪的是非。

李治觉得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刚过了春分,他就带着武媚上了凤凰山。

闰四月丁丑那日夜间,天空先是繁星密布,朗月当空,大约在酉时三刻,皇宫背倚的凤凰山头忽然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雨倾盆,洪水暴涨,巨大的水浪直朝万年宫宣武门扑来。守卫皇宫的宿卫大惊,纷纷散走。

李治拥着身子日重的武媚,隔窗望着从空中滚过的惊雷大呼道:“天杀我也!宿卫何在,快救朕出去!”

可没有一人回应他的话,只有越来越大的山洪声。正在两人茫然失措之际,从殿外传来一位年轻将领的怒吼。李荣跌跌撞撞奔到门外,看见宿卫们一片混乱。

“回去!快回去!哪有身为宿卫,天子有难而畏死者?”

俄顷,这名年轻的将领带着几名宿卫冲进寝殿,背起李治和武昭仪就冲出大殿,直奔高处。

他们站在一座山坡上,回望着山下的寝殿,它早已被大水封了门。借着闪电的光亮,他们又看到狂涛卷着山沟里的百姓奔向下游。李治环顾周围,年轻的将领早已带属下撑起了一方油布,为他和武昭仪挡雨。他这才惊魂趋定,问道:“少将军姓什名谁?朕要赏你。”

年轻的将军以军礼回道:“微臣乃右领军郎将薛仁贵。”

武媚也十分赞赏薛仁贵的临危不惧,道:“疾风而知草之劲,板荡而识臣之忠。此是岂赏赐所能概之?陛下当擢拔重用薛将军。”

李治又一次感到武媚的不同凡响,点了点头道:“爱妃所言甚是,朕回京后就命人去办。”

薛仁贵连忙谢道:“谢主隆恩,微臣有本上奏。”

“将军有话尽可说。”

薛仁贵道:“今夜大雨来之突兀,宿卫为护卫陛下,溺死者不计其数,望陛下抚恤诸护卫家小,以慰亡灵。”

李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武媚道:“将不畏死,乃社稷大幸。臣妾回京后,当亲撰祭文,勒石刻碑,以为永志。”

这是皇上回京后在朝会上讲述的一段惊险,柳奭只不过复述了一遍。

“大人!依下官看来,这风雨来得也太蹊跷了。”

长孙无忌此刻已完全沉浸在他说的那个风雨夜的细节中去了,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闰四月丁丑夜,自己在哪里呢?哦!那不正是在昭陵陵台署发热的那个夜晚么?他瞬间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越是觉得先帝在天有灵,以灾意谴告皇上和自己。

平心而论,长孙无忌对武媚说的那些话十分敬佩,甚至认为这是应该由皇上说出来才更加合理,可偏偏这些话出自昭仪之口,他就不能容忍了。她越是语出惊人,就越是大唐潜在的“不幸”。

长孙无忌心头倏然地升腾起一种当仁不让的责任感,他必须遵循先帝的嘱托,阻止皇上在武媚的石榴裙下一天天沉溺下去。

他叮嘱柳奭一定要在任上守好选官的每一个环节,绝不可以给不肖者可乘之隙。送走柳奭后,长孙无忌吩咐夫人,他要草拟奏章,不经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书房。

长安五月的天气比京外热得早,长孙无忌拨亮灯盏,心思一下子都集中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他也顾不得擦,引笔铺纸,所有的忧虑都凝结在毫端了:

太尉臣长孙无忌上疏皇帝陛下:

《洪范》曰: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子又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夫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贞观以降,民殷国富,乃正刑与德,以事上天之故。永徽之政,君臣和谐,乃因陛下圣德,感动于天。然则天道皇皇,周行不怠,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近忧远虑,不可不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察天观人,丁丑之灾,雷逾宫观,山水喷薄,宿卫百姓或为鱼鳖,陛下可幸有惊无险,此岂非天意乎?夫昔纣王宠妲己,喜观炮烙而社稷倾覆;幽王之宠褒姒,嬉戏诸侯而国亡;前车之鉴,振聋发聩,臣望陛下察古知今,以史为鉴。塞奸佞之道,拒妖人之言。承先帝之遗愿,光大唐基业。臣纵以衰朽之骨,伏乞陛下!切切!

“看看!舅父又教训起朕来了。”

奏章送到两仪殿时,恰逢皇上正在看武媚撰写的《安丁丑宿卫亡魂书》。他正被武昭仪沉郁而又激昂,慷慨不乏婉转的文笔和一卷清丽沉稳的楷书所陶醉。此时此刻,他觉得后宫佳丽成群,没有能和武媚相比的。孰料太尉一纸奏章,坏了他的兴致。

武媚手捧奏章,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非但没有发怒,丹凤眼里反而露出几许嘲讽:“在太尉的眼中,臣妾与妲己、褒姒无异。皇上何不准了太尉的奏章,岂不为朝廷除了一害。”

李治闻言就有些急了:“爱妃何出此言?你巾帼不让须眉,何罪之有?”

武媚笑了,丹凤眼拉得很长,水汪汪的:“臣妾要的就是皇上这句话,其他人爱说什么,就任由他说去。”之后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话语中添了几分娇嗔:“再有几个月,臣妾腹中的皇子就要呱呱坠地了,臣妾可不愿意让些许的不快给他添堵。”

这些话她是说给皇上听的,她这样的性格怎可能对别人的非议漠然无视呢?一回到仪秋宫,她就对长孙无忌恨得咬牙切齿:“哼!与本宫过不去,迟早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谁又惹娘娘不高兴了?”她的话吓了张尚宫一跳。

“除了皇上那位老而不死的舅父,还能有谁?”

张尚宫“哦”了一声,随即禀报道:“清宁宫的尚食传话来说,皇后又到萧淑妃那去了。”

武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张尚宫又禀报道:“卫尉卿许敬宗大人又带来了一位官吏,现正在殿外等候娘娘召见呢!”

“好!宣他们进来吧!”

张尚宫出去片刻,许敬宗就进来了,和他并肩走着一位瘦削的汉子。武媚一看就笑了,她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中书侍郎李义府。两人见过礼,武媚赐座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李义府进宫自然不仅仅是为了一睹昭仪的风姿,因为他的仕途现在正面临不测。他一向善于阿谀逢迎,为长孙无忌所不齿。前些日子他在朝会上对长孙无忌的灾异说持有异议,惹恼了褚遂良和柳奭一干人,他们联名弹劾,李治迫于压力,将他贬为壁州司马。

在满怀惊惧等待敕命的日子里,他闻听卫尉卿与昭仪过从甚密,于是他找到许敬宗陈诉苦衷,欲从武媚这儿打通关节。

许敬宗没有回避废立皇后的纠葛,直接道:“依在下观之,陛下早有立昭仪为皇后之意,只是因为担心长孙无忌等一帮老臣有异议才隐忍。仁兄若能与在下一起力谏皇上,岂非可以转祸为福?”

李义府一听便道:“这有何难?在下愿追随尚书大人,全力玉成此计。”

现在,两人都觉得无须遮掩,直接将这个话题提到了武媚面前。

许敬宗道:“微臣听说长孙无忌又向皇上陈奏,将万年宫水灾和昭陵雷火之事都归咎于娘娘,真是岂有此理!”

武媚淡然扬眉,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这些烦心事不说也罢!有道是清浊自知,本宫何许人陛下明白即可。”接着,她把目光转向李义府说,“朝中传李大人乃‘笑中刀’,这是为何?”

李义府一惊,心道这女人果然厉害,口里却道:“微臣不过是奏事和颜悦色,而处事刚猛了些,长孙无忌等人便诬蔑微臣笑里藏刀,这真是冤枉啊!”

武媚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义府接着又道:“微臣素闻娘娘通略国史,善诗文,今日亲聆圣音,真帝王之姿也!”

武媚急忙摆了摆手,说话的语气却骤然严肃了:“大人言重了,本宫只想陪伴陛下左右,并无非分之想,你等在这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信口开河,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李义府一向很自信,连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面对从那双丹凤眼里投过来的冰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周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在一旁的许敬宗却并没有收住话头的意思,他接着李义府的话尾道:“娘娘旨意,微臣谨记在心。不过,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当今皇后平庸无才、气量狭小,难以母仪天下,倒是娘娘您早该晋封皇后了。”

武媚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许敬宗道:“是么?”

“许大人所言,乃朝中众臣所愿。”李义府随即附和。

“两位大人言过其实了,褚遂良、长孙无忌就不在其列。”武媚不以为意道。

许敬宗很鄙夷地撇了撇嘴说道:“一帮老朽,螳臂当车。”

李义府接道:“微臣今日与许大人来拜见娘娘,就是要禀奏娘娘,臣等要上奏陛下废了王皇后,另立娘娘为后。如此则后宫井然,陛下也好安心打理朝政。”

然而,武媚又说出了另外一番话来:“各位大人萦怀社稷之心,自不待言。只是立后废后,事关重大。虽意在群臣,可权在陛下,强为之,峣峣者易折。本宫以为两位大人不妨与崔义玄、来济说说,这也可以集思广益嘛!”

从仪秋宫出来,李义府拉了拉许敬宗的衣袖道:“昭仪娘娘真是聪慧过人,说话滴水不漏。”

许敬宗回道:“娘娘度量岂是聪慧所能概之?依在下观之,昭仪胸纳万里,目极八荒也。”

他俩一个居住在永兴坊,一个居住在同兴坊,中间隔着一条大街,分手时李义府道:“日后诸事,就要仰赖仁兄提携了。”

许敬宗连道彼此彼此,遂驱车回府。他这一生风流成性,心情一高兴,就想家里的虞氏了。

这虞氏乃他结发妻子裴氏的婢女,裴氏有病期间,他俩便有染。裴氏去世以后,他顺势就续了弦。与裴氏相比,虞氏不但年轻,人也水灵。两人在一起时,那女人撒娇颦笑,雀跃温柔,颠鸾倒凤,常常让他神魂颠倒,乐不可支。

他想着此时此刻,虞氏该是怎样焦急地等待着他,又该是怎样地沐浴净身,云鬓酥胸,艳若桃花。他禁不住浑身燥热,血液澎湃,额头就渗出了点点汗珠。

他心猿意马,不断地催促驭手加快行进,马蹄声比刚才密了许多。

远远地瞧见府门,许敬宗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恨不得立即见到他可心的美人儿。

府令在门口站着,许敬宗问道:“夫人呢?”

府令脸上有些泛红,口里却嗫嚅着不说话。他撇下府令,径直奔向后房内室。及至来到门外,却听见从里面传来女人的娇喘和男人的声音:“夫人之乳饱满若水蜜桃,子昂艳羡久之,今日终得以观,果然是洁如美玉,丰如山岳,难怪父亲爱之有加呢!”

女人道:“公子!你我只做快事即可,休得提他。”

闻言,许敬宗的脚软了,他口里骂着,无法再迈进内室一步,只朝着外面高声怒吼道:“府令何在?”

府令急忙赶来答道:“小人在!”

“命子昂前厅见我。”

……

其实,日子最难过的还要数王皇后。

三月,皇上带武昭仪去了万年宫,她的心就被掏空了一样。偏偏在这时候,吴尚宫从宫外带来消息,说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和舅父柳奭拜见六宫嫔妃时没有礼节。她就更加心神不安,坐卧不宁了。

皇上回来后,她几次求见,都被挡在了甘露殿外。而殿里面却传出武昭仪娇嗔的笑声,让她听了心酸。这些,她无法对太子说,他还只有十三岁,盛不下人生的风雨迷离,道路坎坷。再说,她也不愿意给他白纸一样的心灵涂下过多的阴影。

可她一个人又怎能承受得了这么多的痛苦?她现在能够倾诉的对象就是萧淑妃。她们追忆了近两年来情感上遭遇的折磨,倾诉各自的心事。不过谁都没有也不敢指责皇上,而是把一切都归咎于武昭仪。每逢这时候她就充满了自责,要不是自己当初恳请皇上把这个妖媚的女人接回京城,哪里会有今天的结果呢?在这件事情上萧淑妃并不说话,她的话都在心里:你这叫引狼入室,自作自受!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都在太子李忠身上。可是当武昭仪为皇上生下一个李弘之后,她的这种自信就动摇了。她发现自己与武昭仪是何等不同,皇上是因为太子才保留着她这个事实上已经没有了的位子。她于是就担心有一天太子的位子会不会被那个只有四岁的李弘所取代,那样,她的下场不会比那些未沐圣恩的宫女们好多少。

有一天,她和吴尚宫在一起说起这些伤心事。吴尚宫比皇后年龄大,她看惯了后宫夺爱邀宠的悲欢沉浮,陪着皇后流泪。

“奴婢深谙皇后的伤痛。”吴尚宫把丝绢递到皇后手中,看着她擦去眼角的泪珠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来听听。”

“奴婢听说宫中的太监是皇上的耳目,又最能说上话,后宫的许多人都是通过给他们行好处才打通关节,娘娘不妨也试试。”

王皇后沉思片刻后道:“尚宫此言乃为本宫着想,可本宫与皇上乃结发伉俪,又是先帝钦定,现今却要屈身这些人,传将出去,不唯本宫颜面尽扫,也有失皇上尊严,此法万万行不得。”

吴尚宫闻言无法接上皇后的话茬,于是又劝道:“尽管眼下皇上独宠昭仪,然则她毕竟是嫔妃,娘娘何不传她到宫中把话说开,告知她不可造次?”

皇后低下头叹息道:“如此以怨报德之人,岂是本宫所能说服的?不瞒尚宫,本宫看着她那双丹凤眼,不知怎的总有一种脊梁发冷的感觉。”

吴尚宫听明白了,皇后对武昭仪的感情已从当初的亲昵转为惧怕,这真是她的悲哀。

日子就在皇后的惴惴不安中推移到了十月。

立冬日,天空没有下雪,一大早太阳就暖暖地洒在宫墙上,温暖着每一条窗棂和雕花。临窗幔帐上留下翠竹的影子,偶尔从还没有开放的梅树枝头传来一两声喜鹊的啼唱。

触景生情,刚刚梳妆的王皇后听着一声声脆亮的歌唱,心底就投进了清晨的阳光。是啊!她许久没有听过喜鹊的歌唱了,这会不会是在报喜呢?也许皇上今日早朝后会驾临清宁宫呢!她心里就如揣了一只兔子般跳个不停,她急忙传来吴尚宫,吩咐将大殿内外清扫干净,说喜鹊传报,一定会有人来。

吴尚宫的眼圈就红了,她从心底同情这个虽贵为皇后,却被寂寞缠绕的女人。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从仪秋宫传来的消息禀奏给了皇后。

“启禀娘娘,那边生了。”

“哪边?”

“昭仪娘娘为皇上生了一位公主。”

“什么?你说什么?”王皇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好久没有说话。前前后后数十年,从萧淑妃到武昭仪,她发现自己同她们所有的冲突就在这皇嗣上。

“上苍不公,为何总是让恶人得势啊?”王皇后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累到了极点,便向身边的宫娥们挥了挥手说,“你等退下吧,本宫想静一静。”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吴尚宫没有离去。

“你怎么还没有走?”

“奴婢不忍娘娘一个人伤心。”

“你说说,本宫的命为何就这样的苦呢?”

吴尚宫向前挪动了几步,就站在皇后的身边用试探的语气说道:“依奴婢看来,眼下就是一个转机。”

王皇后看着吴尚宫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表明她很期待接下来的话。

“奴婢以为公主总是皇上的骨血,娘娘是该有探慰之意。再说娘娘这样做了,必然感动皇上广开天恩,与您重修旧好。”

王皇后沉思片刻后道:“此事容本宫再思忖思忖。”

几个时辰以后,王皇后就将尚宫、尚衣、尚食们传到大殿,宣布了要去探望武昭仪的决定,并且对该送些什么都一一叮嘱了。

这消息很快就通过平日收受武媚恩惠的李尚食传到了仪秋宫。

“呵呵!皇后要来啊!”听了张尚宫的禀报,躺在榻上的武媚眉宇间掠过不经意的得意,“让她来看看也好,让她见识一下女人是怎样生儿育女的。”

第二天上午巳时一刻,王皇后的轿舆就停在了仪秋宫的殿门前。张尚宫抬眼望去,皇后娘娘的身后跟了一大群尚宫、尚衣、尚食、宫娥和太监。太监们抬着皇后准备的礼物,一盒一盒的,都是些丝绸、参茸、凤凰蛋之类的名贵物件。

一名小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皇后驾到!”

张尚宫忙率领仪秋宫的宫娥、太监出来迎接,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昭仪娘娘刚刚分娩,命奴婢在此迎接皇后娘娘。”

王皇后道了一声“平身”,就示意张尚宫在前面引路进入殿内。

首先映入王皇后眼帘的是一张丰满的、青春的、毫无倦意的面孔,一双丹凤眼里充满了感激和谦卑:“闻知姐姐要来,妹妹感激涕零,本应亲自迎驾,无奈产后虚弱,不便走动,还望姐姐恕罪。”

王皇后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武媚之口,似乎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好像一直就是情同手足的姐妹。

毕竟冰冷了太久,王皇后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吴尚宫在一旁提醒道:“皇后娘娘为昭仪娘娘备了喜庆的礼品,是不是命太监们抬进来?”皇后这才恍然大悟,要吴尚宫奉上礼单。武媚看了之后吩咐张尚宫接收,随后自己与皇后坐着说话。

皇后很亲切地问到了昭仪产后的玉体可否安康,饭菜是否可口,乳娘可否找到,言谈举止间,她表现了一位后宫主人的大度和亲近。

武媚对皇后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地回答了,她还有意识地强调这一切早在临盆之前就由皇上亲自安排了。一提到皇上,她的丹凤眼就眯成一条线,一副幸福陶醉的样子。她用这样的方式炫耀了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位置,又刺痛了王皇后。当她从皇后的脸上发现了些许的难堪时,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保养得很好的脸颊容光焕发。

“不瞒姐姐说,妹妹在生产中才更能体味到陛下是很会体贴女人的。”

王皇后就这样被武媚冲得七零八落,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武媚很快就揣摩透了皇后此时的心思,她缓缓地站起来道:“姐姐既然来了,就看看公主如何?”

王皇后心不在焉地跟到了内室,但见一只奢华的小床上,婴儿刚刚入睡,梦里含着稚嫩的笑。初生的婴儿毛茸茸的,还看不清到底是像李治,还是像武媚。但对于从未生育过的王皇后来说,就觉得这孩子太漂亮了。

她那母性的慈爱目光久久地停在婴儿的脸上,读着她淡淡的眉毛,读着她睫毛长长的眼睛,读着她翘起的嘴唇,眼前就幻化出梦境般的绚烂。仿佛这婴儿不是武媚生的,而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样,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芳香。唉!且不说给皇上生个龙子,就是生个公主也不枉到这后宫一场。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模糊了,那种对命运的感喟就渐渐地塞满了胸臆。

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扁平的腹部,“唉”了一声就转身朝外走去——她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种现实的残酷。

武媚跟在身后道:“姐姐累了吧!请到外室饮茶。”说着她向张尚宫使了个眼色,张尚宫会意,立即要宫娥们伺候皇后歇息。

武媚转身进了内室,就对着熟睡中的婴儿沉思起来。王皇后刚才看孩子时的那种贪婪,那种痴爱,她都看在眼里。她发现王皇后来得太是时候了,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她看到了如何取代这个平庸女人的契机。要紧的是,她必须在孩子和后位之间做出选择。

她在心里问着熟睡中的婴儿,可她听到的只有孩子细微的呼吸。

哦!你不回答,娘给你回答,你就舍出自己帮娘这一回吧!你走了,娘会时时念着你的。看着娘坐上皇后的位子,你能不高兴么?你不要恨娘,这个世界太残酷了,娘也是情非得已。

武媚的眼里含着泪花,牙齿紧紧地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她随即就抹去泪水,拿起枕头向婴儿的面上压去,她整整压了半刻,直到确认孩子已经死了才放手。

这时从外室传来皇后的声音,那是她准备回宫的招呼。但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却传来了太监李荣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太监们依次向内传递:“皇上驾到!”……

武媚转身就出了内室,和王皇后一起跪在了仪秋宫前。

李治已知道武媚生的是一位公主,但他并不计较这些,他依然把她看作是与武媚真爱的结果。朝会一结束,他就在李荣的陪伴下来到仪秋宫了。

随着轿舆的振动,李治的思绪也如春水一样荡起了阵阵涟漪,温馨而又惬意。

虽说前些日子长安外城坍塌,虽然太尉长孙无忌借此又以灾异上书警示他,但他依旧漠然置之。随着武媚的分娩,他更加相信天道与人道从来都是各行其常,互不相扰。如果说真有天意,那么他应该感谢上苍赐予了他一个公主。

现在,李治已经走下轿舆,在李荣和太监、宫娥的簇拥下来到仪秋宫前面。他环顾了一下拜倒在面前的人群,一眼就发现了皇后的身影,瞬间就生出了欣慰。皇后纵然有千错万错,但她还是识大体的。

“平身!”

李治挥手越过众人,在殿中央刚坐下,就听见了武媚脆亮的声音:“谢陛下前来探望臣妾。”

“爱妃受苦了。”

在屏退左右后,李治也没有忘记皇后,道:“难得你及时来看望昭仪。”

王皇后忙道:“谢陛下夸奖。”说着话,她的眼圈就红了。

李治见了就有些不耐烦道:“公主降生乃朕之喜事,你泪巴巴的成何体统?”

武媚笑着道:“公主正在熟睡,请陛下进内室去看看。”

李治点了点头:“好!”

于是两人来到内室,武媚俯下身子,很亲昵地说道:“儿啊!你睁眼看看,父皇来看你了。”

“儿啊!父皇来看你了,你快笑笑!”

忽然,武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说话也不连贯了:“陛下……这孩子……怎么脸色发青呀!”她说着说着,纤细的手指就伸向婴儿的鼻翼,之后就连连后退。

李治见状大惊,连忙来到跟前。

在确定孩子已经断了呼吸后,武媚转身就哭着跪倒在了李治面前:“陛下!臣妾罪该万死。”

她凄厉的哭声在仪秋宫的每个角落久久地回响,也让坐在外室的皇后大吃一惊,她急忙走进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昭仪为何如此悲痛?”

武媚并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在那哭道:“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是谁竟如此狠毒,害了公主啊!”

王皇后心头一沉,急忙俯下身子去看,随后便“啊”的一声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这是怎么了?臣妾刚进来看过,还好好的!”

“哼!”李治脸上顿时布满阴云,厉声责问道,“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皇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跪在了李治面前:“皇上明察!公主乃皇家血脉,陛下骨肉,臣妾何敢加害啊!”

李治不再理会王皇后,上前扶起武媚,抚着她的肩膀道:“爱妃还要爱惜玉体,朕会命人彻查此案的。”他宽大的衮袖拂过王皇后的脸颊,“你回宫面壁自省,不经朕允准,不许出宫。”

王皇后的心里一片空白,她没有发现,武媚此刻正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眼角露出阴冷的笑意…… RPpvqUhw/3x0FmWG4yzmueG8TXw0/D4n+ez5NbLnmj35vpRl7UYoCpA8eT9N3U1c



第十章

唐皇喜新欲废旧
朝野上下起锋争

这一夜对许敬宗来说,是一个难耐的不眠之夜。

坐在前厅等待儿子的时候,他心中五味杂陈,是愤怒,是酸楚,是哀伤,是饮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胸口像塞进了一块巨石,憋得难受。

他闷头不语地坐着,但没过多久,他就站了起来,在庭中来回地踱着步子,两手不停地摩挲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儿子做下苟且之事让他颜面尽扫,不要说他是堂堂的卫尉卿,就是寻常百姓也不能容忍。如果他不是独生子,如果不是想到去世的裴氏,他真想一刀结果了许子昂的性命。

更让他惊怵的是,这样的丧德之举若是被皇上知道,他这个卫尉卿必遭贬官丢职的厄运,若是被长孙无忌等人抓住把柄,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想到这些,他浑身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对着门外喊道:“府令何在?”

府令应声进来,许敬宗很严肃地对他说道:“告知府内上下,今夜之事若有外传者,杀无赦!”

“小人明白!”

走出前厅时,府令与从后房出来的许子昂打了个擦肩,他没敢多说什么,就匆匆离去了。

当衣衫不整的许子昂站在许敬宗面前时,他一转身就给了儿子重重一巴掌,眼看着儿子的脸上起了五道手印,许敬宗大怒道:“狗东西!你还是人么?”

“父亲此言差矣,父亲骂孩儿是狗,无异于自骂矣。”

许敬宗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怎敢如此放肆……你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么?”

许子昂满眼的不屑,反唇相讥道:“父亲还记得母亲么?如果孩儿没有记错,在母亲病重期间,父亲不但不思救治,反而夜夜与虞氏床笫寻欢,若说谁对不起,最对不起母亲的恐怕就是你。”

“你……”许敬宗被儿子一阵抢白,手指气得发抖,跌在座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许子昂,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父亲若无话说,孩儿便歇息去了。”说完,他一转身出了前厅,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望着儿子的背影,许敬宗连连叹息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继之耳边却传来了虞氏的哭声,她半掩酥胸,头发蓬乱,一进门就跪倒在许敬宗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你可要给妾身做主啊!”

“你个贱人,败坏家风,有辱本官,还有脸哭!”许敬宗脸色铁青,飞起一脚将虞氏踢倒在地,起身就进了书房。

冬夜漫漫,寒风扑打着窗棂,发出嘶嘶的哀声,似乎要撕破这薄薄的窗纸。尽管府令把木炭盆烧得通红,但许敬宗还是觉得阵阵冷气从脊梁处向全身蔓延,手脚似乎已被冻僵,动一动都刺骨地疼。当他咬了咬嘴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人世的时候,许子昂和虞氏的影子就像鬼魂一样在他眼前晃动。

这已是他第二次发现他们在一起了,他断定他们已不止一次地幽会过。当初虞氏来做婢女时,年方十六,连个姓名也没有;许子昂也因“颇有才藻”而被皇上敕命为太子舍人,如此年华陪伴太子左右,甚是受人瞩目。他几位相近的朋友见了,无不称道许门大幸。

大幸?许敬宗自嘲地笑了,现在有谁能了解他此时的痛苦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种下的祸根还得自己来除。看来这个不孝子是不能待在京城了。眼看着武媚的势头日渐增长,册立皇后只是个时间问题,她需要他推波助澜,他也需要借此仕途精进,他不能因防着儿子而分了心。

他打定主意,明日朝会上……不!现在已是凌晨丑时,应该是在今天的朝会上向皇上提出,将许子昂外放岭南。

可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向皇上奏禀呢?说他与继母私通么?这样一来,岂非将家丑扬于朝野?他想来想去,最后决计还是以大不孝的罪名为说辞。

“狗东西!你不思悔改,就永远滞留岭南吧!”许敬宗这样想着就铺开了稿纸。

他在朝野素有“文名”,写起这类奏章来得心应手。可在罗织儿子的罪名时,他还是反复斟酌,谨慎措辞,既表明他遵照先帝旨意,秉承孝道;又要度量恰切,给儿子以改过回转之地。他觉得手腕下的笔很沉重,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过了卯时,许敬宗终于在奏章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吕氏春秋》曰: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植之谓,务其人也。务其人,非贫而富之,寡而众之,务其本也。务本莫贵于孝。人主孝,则名章荣,下服听,天下誉;人臣孝,则事君忠,处官廉,临难死;士民孝,则耕芸疾,守战固,不罢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武德以来,我朝以孝立国而四海为一。今臣子不笃谨孝道,居处不庄,莅官不敬。夫罪莫重于不孝。臣乞陛下,流臣子于岭外,以养仁者之性,以全忠君之志。

他发现“居处不庄,莅官不敬”这两个词最恰当地表达了心境,既隐含了对儿子的责备,又可以做出别的解释。

卯时三刻,许敬宗收拾好表奏就早早地上朝了。出得府门,他抬头看天,残星西坠,启明耀光,天空很净,没有一丝云彩。

坊间的酒肆、商铺早早地开了门,店主和店小二正忙忙碌碌地悬挂酒旗、店标,晨曦中人头攒动,人声熙攘,一派生机。

许敬宗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意识到昨晚一夜都没合眼。

“都是让这两个冤家闹的!”车驾碾过一条条街道,他仍然没有走出对儿子和续弦的怨恨。

塾门已积聚了不少来上朝的官员,他感到气氛有些异乎寻常,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在朝臣面前放言的上官仪今天也三缄其口,木然地坐在一旁。

在等待上朝的官员中他看见了李义府,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两人便到塾门外说话,许敬宗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看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了霜。”

李义府眨了眨眼睛道:“大人还不知道么?武昭仪刚刚生下的公主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李义府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听说先是皇后去探视了婴儿,须臾皇上驾到,昭仪满心欢喜地请皇上去看,却发现婴儿已经气绝了。”

许敬宗只是听,而思绪却在快速地旋转。他在京多年,对皇后的品性比较了解,说她嫉妒昭仪或许是事实,若说她杀人以泄私愤则是万不可能的。但他此时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他更希望此事成为他说服皇上改立皇后的契机。

“那大人你的看法如何?”许敬宗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义府道:“依在下观之,皇后的嫌疑最大。”

“大人所言与本官不谋而合。”接下来,他说话的语气就渐渐激愤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谋害公主,此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义府随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待会上朝后,下官定要启奏皇上严查此案,缉拿凶手。”

晨曦微明中,许敬宗握了握李义府的手,很用力,那意思都在其中了。

可一直到巳时一刻也没有皇上临朝的消息,大臣们正议论纷纷,却见李荣出现在太极殿前高声宣布道:“陛下偶有不适,今日罢朝。太尉长孙无忌、右仆射褚遂良、司空李勣到两仪殿回话,其余诸位大人各回署中。”说罢,他便转身向两仪殿去了。

看着朝臣们纷纷散去,许敬宗与李义府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上了司马道。

许敬宗道:“大人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本官倒要看看,长孙老儿对公主一案有何说辞。”

李义府环顾一下周围道:“如果下官没有猜错,陛下此刻正举棋不定呢!此乃陛下性格,我等该与崔大人联名上奏,谏言皇上立武昭仪为皇后。”

许敬宗点了点头:“此处非说话之地,请大人到署中详谈。”

说话间司马门便到了,两人各自上了车驾,心却在同一件事情上揪扯不断……

其实,在这件事上最为揪扯的还是李治。

如果说在此案发生之前他对王皇后与萧淑妃还只是厌烦的话,那么,现在废黜皇后的冲动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

那天,当王皇后的自我辩解缺乏让他信服的依据时,他就认定她已被嫉妒和狭隘蒙蔽了善良的本性,丧失了作为后宫主宰应具有的德行。

就在许敬宗因为儿子与虞氏的苟且而长夜不眠时,李治也把自己关在温室殿里经历着情感的折磨和煎熬。在理智上,他不愿相信与自己厮守了十数年的皇后竟对自己的婴儿动了杀机,然而,现实的情况却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排除在凶手之外。

更漏敲响子时,李治面壁而立,悠长的呼唤让在外室值守的李荣和宫娥们一阵阵揪心:“父皇、母后,你们上天有灵,能告诉孩儿该如何面对吗?”

在两仪殿伴驾五年多了,李荣这还是第一次遭遇皇上如此大的情绪激荡,他几次想进去劝解,都被李治厉声呵斥了出来。至于其他宫娥太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李荣先后伺候过许多后宫嫔妃,他是亲眼看着当时的太子和太子妃一起从贞观岁月走到永徽执政,从相濡以沫走到两心相隔的。他最担心的是皇上因承受不了这件事的打击而病倒。

时间已是子时二刻,他终于决定,即便是皇上再次申斥,他也要尽到职责,让皇上走出痛苦。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李治,但他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地说:“朕说过要一人静一静,你何其多事?”

“陛下!”李荣热泪如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是爬过一块块冰冷的地砖,来到李治身后,“陛下龙体乃社稷之所系,黎民之牵挂,朝臣之萦怀,万不可积郁成疾。如此,奴才罪莫大焉!”

李治转过身来,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你起来说话。”

“谢陛下。”李荣站起发酸的双腿,而后转身向木炭盆里添了薪炭,又奉上了一杯热茶。

李治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道:“你以为皇后会杀公主么?”

“这……奴才不好说。”李荣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照直说。”

李荣小心翼翼道:“奴才不相信皇后会做出如此举止。”

“朕也不愿意相信,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这……”

“如此大案朕若不惩戒,恐从此后宫便会震荡不已了。”

“陛下!此事还需慎重处置。”

“朕总该给昭仪一个交代。”

李荣不能不承认皇上的忧虑有道理:“此事尚需与太尉、右仆射大人从长计议。”

“朕会听他们谏言的。”

但当他在两仪殿面对三位辅政大臣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在大家等待了很长时间之后,李治把在舌尖上来回滚动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朕想听听三位爱卿对此事的看法。”

褚遂良随即问道:“微臣闻听有人怀疑皇后与此案有染?”

“不是有人,朕就如此认为,那日在仪秋宫里,除了昭仪就是皇后,难道昭仪会亲手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长孙无忌则断然否定了皇后有嫌的可能:“依微臣平日所见所知,皇后虽未有皇子,然一向仁厚贤惠,断不会迷失本性去残害人命。”

李治眉头间露出不满,道:“难道太尉以为昭仪有嫌疑吗?”

“微臣虽无证据怀疑昭仪,然那日仪秋宫绝非皇后和昭仪两人,两殿尚宫、尚食、尚衣十数人,太监、宫娥也不少,焉知他们不会妄生恶念?请陛下敕命宗正寺与大理寺严查,此案必能水落石出。”

在两仪殿议事不同于大殿,无须顾忌君臣礼序,因此在两人说话间,褚遂良插了进来:“微臣以为,太尉所奏乃查明真相之根本,轻易怀疑皇后,必致后宫人心不稳。”

李治道:“爱卿此言差矣,难道遍查宫娥、太监,后宫人心就不会乱吗?”

“即使如此,也比随意怀疑皇后要好。”长孙无忌肃然道。

“朕就不明白了,为何太尉总是处处为皇后辩解?”

长孙无忌闻言已无法安坐着与皇上说话了,他呼地起身道:“非微臣袒护皇后娘娘,还请陛下三思。皇后与陛下结缡十数载,其言行尽在掌握之中,知皇后者莫如陛下,臣相信陛下绝不会轻言皇后有罪。”

“听太尉的意思,难道是朕受人蛊惑了?”

李治亦无法尊尊然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地加重了。但长孙无忌毫不顾忌,干脆将话题指向武媚:“依臣观之,必是昭仪思女心切,杯影生疑,请陛下明察秋毫,勿轻信人言,致成圣朝人心自危,先帝神灵不安。”

“太尉这是危言耸听了!”李治说着,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李勣,“爱卿焉何无语默坐?”

长于披甲挂胄的李勣对宫廷纠葛向来不大关心,这半会儿他听着甥舅二人争论不休,一则对太尉不顾君臣礼数感到心烦,二则也对皇上怀疑皇后持有异议。不过在他看来,不论太尉与皇上之间的语言如何激烈,毕竟都是亲属之间的龃龉。现在皇上点了自己的名,情急之中他生出一条计来:“纵然不是皇后所为,但光天化日之下扼杀大唐公主,此贼若不归案,那大唐律令何在?可兴师动众必使后宫人人自危,因此微臣以为,陛下可命三司暗查,一旦案情大白,既可洗清皇后嫌疑,又可使贼人落网。”

褚遂良跟着李勣的话道:“司空所言不失为一条良策,太尉以为呢?”

长孙无忌在心里暗骂李勣滑头,但面对与皇上的争执,他的情感也没转换过来,也没有良策,只有赞同李勣的谏言。

至于李治更是进退维谷,李勣的一番话终于破了僵局,他遂说道:“司空之言,甚合朕意。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李道裕、刑部尚书唐临,还有新任监察御史崔义玄协同侦破此案。”

走出两仪殿,李勣先行告辞了,长孙无忌也不挽留,看着他上了车驾才对褚遂良道:

“大人以为皇上真的释解了对皇后的怀疑么?”

“案子没有告破,皇上怎么可能释疑呢?”

“老夫跟随先帝半世,别的不敢说,但看人是向来无误的。陛下今天的说辞,必是来自武昭仪那里,只有她才会如此急于引火于清宁宫。”

褚遂良一点击破:“这样说,皇上今日还没有把话说完?”

长孙无忌道:“大人明鉴!皇上召见我等的本意就是想试探改立皇后的可能,只是你我执言,他不便再说罢了!”

“如此说来,查案只是个借口?”

“然也!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不管有没有发生此案,武昭仪都要对皇后取而代之了。”长孙无忌站住了,他等褚遂良与自己并肩后才很严肃地说,“老夫豁出这项上人头也要阻止武昭仪入主后宫。不过若真到了那一天,大人将何以自处呢?”

褚遂良用力握了握长孙无忌的手,那说话的语气就十分的慷慨:“下官与年兄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知外甥者莫如舅父。看着三位大臣相继走出两仪殿,李治对自己没能准确地表达全部的想法而遗憾。召他们来的目的不就是要申明立武媚为皇后么?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有一段很艰难的路了。长孙无忌绝不会屈从他废皇后,并且仅仅一个他就很棘手,何况在他周围还有褚遂良、韩瑗、崔敦礼、上官仪等朝臣,从召武媚回宫到册封昭仪,再到追封武士彟,哪一次他们没有阻挡过?

李治批阅奏章的心思被冲击得荡然无存,朱笔在空中举着,心却在武媚与皇后之间徘徊。若不是李荣在旁边提醒,他也许会永远就这样举下去。

“陛下龙体要紧,不可太费心思。”李荣见此揪心地说道。

李治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在那里发呆。李荣近前捧上一杯茶道:“陛下!请您歇息片刻。”

“哦!”李治放下笔,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思路又回到武媚身上,“你说说,此事朕该如何处置?”

“唉!”李荣一边整理奏章,一边叹气道,“奴才何敢言此大事?”

“此时只有朕与你二人,你说又何妨?”

“依奴才看来……”李荣终于打消顾虑,顿了顿道,“以公事论,陛下为君,太尉为臣,太尉必须要听陛下的;然若以亲情论,则陛下为甥,太尉为舅,陛下为此事屈尊探访,亦在情理之中。”

“哦!朕明白了。”李治截住李荣的话头道,“你是说,舟行逆水,非人能为;不如转而顺风,赖自然为之。此乃贵柔守雌之道也。”

“奴才想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是说不明白。”

李治的眉头展开了,他从内心感谢李荣,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为自己打开了思路,他现在不但自己要去探访舅父,他还要带上武媚,不管她对长孙无忌有着怎样的积怨,他都要说服她。

当他在仪秋宫对武媚谈此想法时,她对李治的旨意不仅心领神会,而且欣然愿意同往:“蒙陛下圣恩,臣妾被封为昭仪。若以亲情论,陛下的舅父亦是臣妾之舅父,探望长辈,亦在情理之中。”

她说这些话时的平静让李治感到很吃惊,他望着她的一双丹凤眼,试图从中捕捉一些什么,他心里暗惊,怎么她总是比朕先想一步呢?

但他随之就不免有些难堪。先帝在世时,她位居才人,与太尉是同辈之人,现在转而为晚辈,她竟然就认了,这女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胸怀呢?

其实,两仪殿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离开过武媚的眼睛。

李治并不知道,在他驾到之前,许敬宗刚刚离开,他们联名请求册封武媚为皇后的奏章现在就在她的内室藏着。送走许敬宗,武媚缓缓打开奏章,一句一句地斟酌着,思绪也随着文字而回转。许敬宗真无愧为巨笔妙手,他言废立之利害,论说弥伦,缜密无懈;他言昭仪之恢廓颖睿,思旷虑远,精稔法度,词彩旖旎,林泉幽明。

武媚不是那种利令智昏的女人,她看得出来这文稿中有哪些是名实相符,哪些是溢美阿谀。话说得太过反而会适得其反,难达目的。她要宫娥取来笔墨,将那些不实的句子一一删除。

当她的笔在文稿上留下墨迹的时候,思绪便转向了另一处。

前些日子,她读《周易·系辞》时,有一句话令她印象极深:“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心里来来回回地揣摩着。想那虫儿都懂得以屈求伸的道理,那人呢?她很快就将之与自己目前的处境联系起来。人也该是这样,该屈的时候就得屈。她武媚纵然是龙,现今也必须蛰伏,以待风生水起之时。

只要长孙无忌在她走向皇后的道路上让开一方天地,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她心思的这种微妙变化一旦面对李治,就立刻被涂上了温顺、驯良、豁达的色彩,她仿佛一只羊儿,让李治手中的长鞭无论如何也不忍哪怕轻轻地落在她的身上。

“难得爱妃如此通达。”李治拥着武媚,在她的脸颊烙上深深的吻痕。

然而两人的拥吻很快就被武媚的泪水冲淡了,李治有些慌神,捧着她丰满滋润的脸蛋道:“刚才还好好的,你为何又泪流满面的?”

“臣妾是想起了可怜的公主,刚刚来到人间就……”她抬起头,丹凤眼一下子就变得很冰冷,“若是查出凶手,臣妾定要将其碎尸万段!”她说话的神情与刚才的妩媚判若两人。

李治轻轻抚摸着武媚的肩膀道:“你放心,朕不会让凶手逃脱的。”

……

十月后半月的一天,长孙无忌正在前厅与夫人说话,他们正在商量如何迎驾。

前两天,李荣来宣达皇上的口谕,说十月十六日太尉生日那天陛下要驾临府上。

长孙无忌从来都是秉承长孙皇后的遗训,倡导节俭,不事张扬,免得给有些别有用心之人留下话柄。可这次皇上要亲自来,又是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他就不能不有所准备。

太尉府不缺山珍海味,宴席也好办,要紧的是皇上一人来,还是与皇后一起来呢?自皇后被列为嫌疑人后,已多日没有她的消息了,长孙无忌很希望他们能一起来。但他知道,这样的希望杳之又渺。因此,当夫人问起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皇上一人来吧!”

“也是。府令日前外出办事,回来说坊间都在传皇后谋杀了公主,夫君以为这是真的么?”

哦!连夫人都知道了,足见是有人刻意在城内散布此消息,长孙无忌暗忖此事定与武媚有关,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皇后贞淑,焉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显然是有人陷害……眼下,大理寺、刑部、监察御史正在加紧侦查,夫人不可轻信流言。”

“妾身素来不闻朝中、宫中事宜。妾身担心的是夫君生性刚烈,免不了有池鱼之殃。”

“先帝托孤于我,我岂能袖手旁观,尸位素餐,我自有分寸,不劳夫人操心。”

长孙夫人见此情景忧心忡忡,但她也知道,说也是徒劳,知夫莫如妻,长孙无忌从来不会听她的。于是她站起身,准备回后房去,却见府令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说皇上驾到了。

长孙无忌心头一惊,问道:“就皇上一个人么?”

“皇上是偕昭仪同来的。”

闻言,长孙无忌的眉头骤然就紧了,心想这女人的到来断然不单纯是探访,必是与废皇后一事有关,他转脸就对府令说道:“你转告李公公,就说老夫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不可!”长孙夫人急忙截住长孙无忌的话头道,“皇上乃国家之君,夫君乃朝廷之臣,君幸臣家,臣不相见,这会犯下欺君之罪的!”

长孙无忌还要说话,就听见府门外传来李荣的传唤:“皇上驾到——”

他来不及细想,就带着府内一干人跪倒在地道:“微臣迎接圣驾。”

李治急忙上前一步扶起长孙无忌道:“舅父平身!”

武媚觉得脸上无光,长孙无忌只拜见皇上,连她的名号也没有提,显然是有意冷落。李荣眼快,忙对长孙无忌道:“昭仪娘娘也来探望太尉大人了。”

长孙无忌向武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武媚不经意地笑了笑,心里想迟早让你老儿知道本宫的厉害,说出口的话却是:“闻知太尉华诞之日,本宫知道太尉一向不事铺张,见素抱朴,送珍惜古玩不免亵渎了太尉的品格,故写了一幅字,还请太尉指缪。”说完,她命宫娥展开一副装裱一新的卷轴,但见上面用“二王”的笔意写了一首诗——

南极星辉逢令旦,

松柏节操老而坚。

大江流湍歌砥柱,

国有疑难问尊前。

再看这字行云流水,瀚逸神飞,刚者斧劈,柔者绕指,本朝的几位书艺大家欧阳询、柳公权、褚遂良的风格皆可寻见。长孙无忌虽然脸上没有退去矜持,却从心底感叹武媚的才情过人。而且她赠送的日期无可指摘,所书的贺诗也毫无过誉之嫌。他找不出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只好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吩咐府令接了,遂邀皇上与武媚一同入席。

长孙无忌先以朝臣的身份向皇上敬酒,言道:“微臣向来疏于过寿,今日感念皇上在微臣寿诞之际驾幸府上,臣先饮此杯,谢陛下隆恩。”

李治急忙转过脸应道:“朕今日过府,完全是私下向舅父贺寿,何论尊卑?朕祝舅父松龄鹤寿,岁望期颐。”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和夫人十分感动,也陪同一口喝下杯中之酒。

重新落座后,李治就把带来的寿礼说出:“舅父寿诞之日,朕岂能空手而来?闻听舅父有三子正当华年,朕欲令他们报效朝廷,特敕命为朝散大夫,随时听朕传唤。”说完,他命李荣将敕命文书交予了太尉。

皇上当着夫人的面为宠姬之子封赏,这让长孙无忌有些尴尬,但他只有沉默应接,叩谢皇恩。当他用余光打量夫人时,果然发现她脸上掠过短暂的不悦,好在她识大体,瞬间就转换过来了。

长孙无忌的心刚刚安定下来,又听见皇上道:“李荣,快呈上礼单请舅父过目。”

李荣忙屈身向前,长孙无忌接过来一看,上面是皇上赏赐的十车金宝缯锦。他想,如果这是在长孙皇后时期,这断然是不会有的。

“皇上!微臣……”

“朕说过了,今日只叙甥舅亲情,不谈君臣尊卑!舅父辅佐朕开创永徽新政,功莫大焉,区区缯锦,价值几何?”

这时,武媚很适时地出面说话了。她举起酒杯,丹凤眼里充满了敬意:“太尉年高德劭,国之大幸。本宫敬太尉一杯,聊表敬意。”

长孙无忌迟疑片刻,还是接受了,随后长孙夫人也向皇上与昭仪敬酒。于是,酒香人欢,似乎两仪殿君臣之间的龃龉都淡远无影,只有亲情在推杯换盏中缭绕弥漫。

看着说话的气氛渐浓,武媚悄悄地碰了碰李治的足尖,李治会意,举杯借机说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朕尚有一事,还请舅父玉成。”

见长孙无忌没有说话,李治接着说道:“皇后进宫十数载,至今无子,李忠出继,终非亲生。故朕以为,皇后该自辞椒房,另择淑贞。此乃后宫大计,尚需太尉顺势应时,为大唐社稷再建殊勋。”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了皇上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前面所有的封赠都是为了这句话。他看了看皇上身边的武媚,就进一步确认皇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肯定与她密议过。他顿时警觉起来,决定从此刻起每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绝不可失马错局,致成不追之悔。于是他对夫人说道:“老夫不胜酒力,你且到后厨做些醒酒汤来,老夫陪皇上即可。”其实他这样说是不愿意让夫人为他担心。

在长孙夫人起身告退后,长孙无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目迷离,一副深醉的憨态,以致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散发着醉意。他以舅父的口吻追叙了长孙皇后离世时,李治尚不晓人事,先帝“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岁序屡迁,触目催感”,竟然数年一人独处,不近后宫,亲自抚养皇上。他每思皇后音容,倍感先帝不以“夫不祭器妻”为约,建层观,望昭陵,爱之至深而念之愈切。说到伤心处,他老泪纵横,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酒杯。

他说话颠前倒后的,刚刚说罢李治的童年,又念及对长孙皇后的礼赞,说她生前“布衣补丁”,“纵禁苑所养鹰犬,并停诸方所进珍异”,堪称母仪天下,姜嫄再生。然则,她常以“牝鸡之晨,唯家之索”而自约,真是千古一人啊!

忽然,长孙无忌的思路就回到了现实,面对长空声泪俱下:“皇后!今日陛下驾幸臣府,为臣庆贺寿诞,你看见了么?你有话要对他说么?”

眼看着事先设的局被长孙无忌的醉语冲击得零碎不堪,武媚就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她断定太尉是为了回避皇上的话而装醉。可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又似乎是真醉。

最令她不满意的是李治,竟然跟着太尉的话涕泪怆然,跌入怀念母后的情感漩涡中不能自拔。她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对了,应该立即离开这里。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到李治面前说道:“陛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尉年高,还是请陛下回宫歇息吧!”

长孙无忌并不阻拦,跌跌撞撞地来到府门前,口齿不清道:“陛下圣安,陛下慢行。”

寿宴过去了几天,期间武媚又托母亲杨氏多次去长孙府上说项,皆不果而归。

“看来!这个老儿是诚心与本宫过不去了。”坐在仪秋宫的殿中央,武媚的心境由郁闷转而恼怒,由恼怒而成仇恨。一想起那天在太尉府的遭际,她就禁不住柳眉蹙郁,五内翻腾,看宫中的人和物都不顺眼了,就连清晨在枝头吟唱的小鸟都罪该万死了。

“张尚宫!”武媚朝着外面高声喊道。

张尚宫一听这语气就猜出她生气了,急忙进来询问。武媚命令道:“叫几个人把那些讨厌的鸟儿轰走,一大早叫得令人心烦。”

张尚宫应了一声“遵旨”就退出去了,不一会儿,殿外就传来太监赶鸟的吆喝声。

武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又唤来张尚宫就是一通训斥:“本宫就图个清静,你等的声音比鸟叫还大,这不是故意给本宫难看么?”

张尚宫心里发怵,忙应道:“奴婢这就去要他们小声驱赶。”

出了大殿,来到太监们中间,张尚宫的嘴朝里边努了努低声道:“娘娘心烦着呢,你们小心点。”

看着大家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武媚也觉得不关他们的事,都是那个长孙老儿不识时务。他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元舅,难道就可以挟持皇上为所欲为么?她现在想起来,认定长孙无忌那天根本就没有醉,而是装醉说话给自己听。什么“布衣补丁”?她倒是听说长孙皇后有一件珍贵的“羽衣”,光是鸟儿就选了数十种,不知有多少可怜的生命丧在她的手中;什么“牝鸡司晨,唯加之索”?这不是在变着法儿来骂本宫么?太尉有什么了不起?她的母亲再怎么说也是皇上追封的功臣之妻,他竟然不给面子。哼!他与感业寺中那只大鼠何异?逆本宫者,能有好下场么?

然而眼下严酷的现实是,朝臣们对皇上的废立之志多不赞同,她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对抗。

好在昨天许敬宗又到宫中来了,武媚将删改奏章的初衷和思路一一告知了他,言语中就带了诸多暗示:“不是本宫一定要争皇后之位,实在是因为王皇后肆意作恶,谋害公主,枉为后宫主宰,加之卿等鼎力拥戴,本宫亦不好推脱。明白么?”

许敬宗很快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随即回道:“臣回署中后就将奏章文稿清誊一遍,然后立即送达皇上。”

武媚皱了皱眉头:“可皇上册立的诏书要成立,尚需过中书等三省。现在太尉虽非三省之长,实则三省诸事不经他首肯,诏书断然会被驳回。前几日本宫随陛下去他府中说项,却被其拒之千里。”

许敬宗闻言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微臣,臣即往太尉府中陈说利害,想他总该猛醒吧!”

“倘若如此,那当然再好不过,然而依本宫观之……”

武媚刹住了话头,但下面的意思许敬宗已经明白了,他接道:“太尉年迈,不识时务。臣等先礼后兵,和则两利,若他一意孤行,到时还要请娘娘说动皇上大义灭亲。”

武媚点了点头,她希望许敬宗能够在长孙无忌封闭的幔帐上撕开一道口子。

……

清晨,太阳还躲在城墙背后,凌烟阁的正堂、花木和道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白茫茫的。进入十一月,冰冷渐渐地走向了深处,益发地彻骨了。每天,都有秋末残留的叶子星星点点地飘落地面,传递着萧瑟的气息。

太子少师于志宁下车时,太阳才露出半个脸庞,他银灰色的胡须被照得透亮,在冷风中丝丝晃动。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就生出了“老之将至”的悲凉。

走进中庭,迎面可见墙上的二十四功臣画像。长孙无忌、房玄龄、屈突通等一个个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他们有的早已作古,有的虽然还健在,却也是鬓发苍苍了。

贞观以来,这里曾坐过三任太子,从废太子李承乾到当今皇上,他都曾以左庶子的身份陪伴过,如今他又每日陪伴着当朝太子李忠在这里读书。

在张行成有病“请告”后,为太子讲书的责任就由他一人承担。经过一场“房遗爱谋反案”,当年的前辈和同龄沉沉浮浮,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向太子讲述墙上这些功臣们的生前身后事。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愿意过早地给他讲太多的腥风血雨。

转身出了中庭,于志宁来到讲书堂,却没有发现李忠的影子。昨天他布置的一篇文章《论触詟说赵太后》,他也只写了几行字,后面是几点墨迹。

于志宁的心就悬到了半空,忐忑不安地走到一位太监面前问道:“公公没有看见太子么?”

年轻的太监抬头发现太子少师,就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回答道:“昨日午后,太子埋头为文,忽然来了一位宫娥与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就匆匆离去了。”

于志宁回到讲书堂,手捧墨痕已干的纸,呆看了半天,忽然地就心头一沉:“莫非……”

关于皇后“谋杀”公主的风波初澜乍起时,于志宁就知道了,但他一直瞒着李忠,这除了他压根就不相信皇后会生此恶行外,更重要的是他怕伤害了太子。他们本来就非血亲,他怕他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于志宁心里充满了不安和自责,一双昏花的眼睛不断地在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着太子的影子。巳时一刻,他远远地看见太子从停在门口的轿舆上下来了,他也顾不得吩咐宫娥们退下,就踉踉跄跄地朝着讲书堂跑来了。一进门,太子就一头扑在于志宁的怀里放声大哭:“少师!母后她……”

于志宁轻轻抚摸着太子的手,发现它冰凉冰凉的。他心底叫苦道,这事还是让他知道了。

伴随着太子的哭声,于志宁的胸口一阵阵的绞痛。人生悲欢,殊难预料,眼看过了年就该为太子元服了,却不意中途风云突变,他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李忠住了哭声,但饮泣并没有停止:“少师,您说母后真的会杀人么?”

于志宁决然地摇了摇头:“皇后淑仪,朝野有目共睹,她怎会起害人之念呢?殿下切不可轻信流言。”

“不!少师在诳本宫,本宫听说父皇要废掉母后了。”

“殿下……”

“朝野无人不知,少师却瞒着本宫,这是何道理?”

“殿下……微臣……殿下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李忠的喉结颤了颤道:“昨日午后,许子昂与本宫言谈中说母后已涉嫌‘谋杀’公主,不久就会身陷囹圄。本宫随即到清宁宫去看望母后,母后却让本宫好自为之,恐日后再难呵护本宫了!”

“唉!皇后怎可如此轻率?”于志宁在心里想,转而安慰太子道,“皇后安然无恙,请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话虽这样说,但他自己也无法在凌烟阁安坐了。当初是他与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一起请求立李忠为太子的,如今若是皇后被废,那太子岂能安存?

他早已平静的血液被眼前的危机唤起新的涌动,他要去找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同僚联名上奏皇上,劝阻废立之议。想到这,他转身就跪在了李忠面前。

李忠很惶恐,忙道:“少师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眼下朝廷内外流言四起,是非莫辨,微臣恳请太子静心读书,慎勿轻动。须知我不乱,人必自乱。太子明白么?”

见李忠点了点头,于志宁站起来摸了摸发酸的两腿,眼看着眼圈就红了:“臣衰年朽骨,唯有忠心天日可鉴,纵使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言罢,他就出凌烟阁去了。

李忠茫然地望着于志宁的背影,心被压抑到了一个狭小的角落。

他想老师一定是去觐见父皇了,但愿他能够还母后一个清白…… RPpvqUhw/3x0FmWG4yzmueG8TXw0/D4n+ez5NbLnmj35vpRl7UYoCpA8eT9N3U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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