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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伤好以后,我才知道小茨冈人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占据着一个颇为特殊的地位。

外公对他不像对我的两个表哥那么粗暴,他不在场的时候,外公还常常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夸他:

“伊万 是个好帮手,这鬼东西!看着吧,他将来会有出息的!”

两个舅舅对他也相当友好,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变着法子作弄他。

他们俩几乎每天都要想法子整格里戈里,比如烧烫他的剪刀柄啦,在他的椅子上放一个大头钉啦,再不然就是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一起,让这个老眼昏花的工匠把它们当一匹布缝在一起,这样就免不了遭外公一顿臭骂。

有一次,晚饭过后,格里戈里在厨房的小床上打盹。他们竟然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洋红画花了他的脸,他就这样戴着一张滑稽又可怕的脸过了很长时间。

两个舅舅恶作剧的花样层出不穷,格里戈里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忍受,每次拿剪刀、熨斗、钳子和顶针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先在手指头上吐点唾沫。

这竟然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在他拿刀叉吃饭之前,他也会先把手指头弄弄湿,小孩子们见了都笑话他。每次挨了烫,他的大脸就会皱成一团,皱纹也紧跟着爬满他的额头,挑起他的眉毛,直到最后消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处。

我不知道外公对两个儿子的把戏是什么态度,但外婆每次都挥着拳头冲他们骂:“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不过,舅舅们常常在背地里说小茨冈人的坏话,话语尖酸恶毒,说他偷东西,还说他偷懒。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以后都要自己开染坊,而他们都希望万尼亚以后去自己的染坊里帮忙。”外婆向我解释道,“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说他坏话!狡猾着呢!而他们也都在担心万尼亚最后会留在你外公身边,而不选择他们俩。你外公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和万尼亚一起另开一家染坊。这对你两个舅舅是十分不利的。明白了吧?”她面带微笑。

“他们那点鬼伎俩早就被你外公看出来了。所以他故意和他们俩说:‘我打算给万尼亚买一个免兵役证,这样他就不必去参军了。我离不开他啊。’你想,这还不把你两个舅舅急疯了!他们既不愿意让外公抢先,也舍不得花钱——办个免兵役证可得花不少钱!”

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像在汽轮上时那样,每天临睡前,她都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或者和我讲她自己童话般的经历。可是一提到家务事,比方分家或者外公想给自己买一套新房,外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一个邻居,而不是这个家里的二当家。从她嘴里,我知道小茨冈人原来是个弃儿。

那年早春的一个雨夜,外婆在家门口的长凳上发现了他。

“他全身上下就裹着一块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回忆,“已经快冻僵了。”

“人们为啥要把小孩扔了呢?”

“如果母亲没有奶水,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小孩,她就会去打听哪家有小孩生下不久就夭折的,打听到了她就会把自己的小孩偷偷送到那户人家去。”

说到这里,外婆沉默了一会儿,拢了拢头发。

“这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说,“当然,要是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生下个娃娃也会为社会所不容!你外公本来想把他送到警察局去,是我拦住了他。我说,留下他吧,这是上帝的意思啊,他是来取代我们死去的孩子的。我生过十八个小孩,要是他们都活着的话,可以住满一条街了——十八户人家哩!瞧,我十四岁就出嫁了,十五岁生第一个孩子。可上帝特别中意我的骨肉,一个一个把他们招去做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穿着睡衣,坐在床沿,黑头发披散着,大大的块头,特别像不久前一个大胡子农夫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熊。

“上帝,你带走了最好的,留给我最坏的!”她咯咯一笑,在雪白的胸口画了个十字。

“有了万尼亚,我很高兴——他很招人喜欢。我就喜欢像你们这样的小家伙!我收留了他,给他施了洗礼,他便开始在这里生活、成长,出落成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起先,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到处乱爬的样子和嘴里发出的嗡嗡声活像个甲壳虫。你尽可以和他交好,阿列克塞,他是个实心眼儿的人!”

我确实很喜欢伊万,他常常给我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

每逢周六,外公照例都要把一周以来犯过错的孩子痛打一顿,每当这时,厨房便成了我们其乐无穷的游戏天地。

伊万会从炉子后面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然后用纸折出一个雪橇,拿细线把雪橇和四只蟑螂套在一起,赶着它们在闪着亮光的黄色桌面上奔跑,一边吆喝着:“去接大主教喽!”

他还会在另外一只蟑螂身上另贴一片纸,赶着它去追雪橇:“它们忘带了一个包,这个是和尚,正在追他们!”

他再用线绑住一只蟑螂的腿,于是这只蟑螂爬起来就是一步一磕头的样子,伊万拍手笑道:“助祭从酒馆里出来了,赶着去做晚祷呢!”

他还会给我们看老鼠表演,那些小家伙是他精心训练的。他让它们立起来,用后脚走路。它们拖着条长长的尾巴,眼珠子滴溜滴溜到处乱转,模样特逗。他很宝贝这些小老鼠,揣着它们,喂它们吃糖,亲它们,还告诉人们: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和人亲近。家神很喜欢它,你要是对老鼠好,家神也会对你好的。”

小茨冈人还会用纸牌和钱变戏法。变戏法的时候,他比所有孩子都起劲,大叫大嚷,和孩子真是一模一样。

有一次,他和几个孩子玩纸牌。他连着被抓了好几次,就满脸的不高兴,一赌气,把牌一扔就不玩了。事后他哼着鼻子向我抱怨:“他们肯定是串通好的,还当我不知道!挤眉弄眼的,还在桌子底下换牌!这算什么本事?这种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那时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

我最难忘的是节日夜晚的小茨冈人。这个时间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通常会出门做客。

雅科夫舅舅抱着六弦琴来到厨房,他的卷发始终是乱糟糟的。外婆则给我们准备丰盛的点心,还会摆上一瓶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上雕着精美的红花。

小茨冈人穿着节日的盛装,陀螺似的打着转。

格里戈里走进来的时候总是蹑手蹑脚的。

保姆叶夫根尼娅也一定在场,她胖得像个坛子,长满雀斑的脸红扑扑的,小眼睛机灵得很,嗓门则大得像喇叭。

有时候,那个浑身是毛的圣母升天教堂助祭也会来,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瘦瘦弱弱、黑不溜秋的人。

大家尽情吃喝,孩子们每人都会分到一杯甜果汁。欢乐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雅科夫舅舅调好琴,照例要说上一句:

“好吧,我要开始了!”

他把卷发往后一甩,开始演奏。他的身子紧紧贴着乐器,脖子伸得长长的,活像一只鹅。他轻轻拨动琴弦,眼里泛着朦胧的雾光,无忧无虑的圆脸上一副陶醉的神情。

他弹奏的曲子能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站起来。屏息静听,你似乎感觉到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从远方奔来,渗透墙壁和地板,来到你的面前,激荡着你的内心。

它带给你悲伤的情绪,莫名地让你觉得惆怅不安。听着这样的音乐,大人们都好像回到了童年。每个人都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特别专注,整个人都倒向了他的叔叔。他双眼紧紧盯着琴,张着嘴巴,嘴角甚至还淌着口水。

有时候,他听得太入迷了,一不留神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于是,他干脆就坐在地板上继续听,眼神还是那么直勾勾的。

音乐使所有的人着迷,屋子里只有茶壶发出的声音,和谐地伴奏着。

两扇小小的窗户外面是黑漆漆的秋夜。桌上的两根蜡烛,烛光摇曳。雅科夫舅舅神色恍惚,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可他的双手却是出奇地灵动,只见他的右手五指弯曲,在琴的声孔上舞动,令人眼花缭乱,左手则飞快地在指板上上下移动。

要是他喝了一点酒,那他就会用嘶哑幽怨的嗓门边弹边唱,每次唱的都是同一首歌:

如果雅科夫是一条小狗,他就要让邻居们听到他的叫声——嗷嗷嗷,上帝啊!嗷嗷嗷,我的心情好惆怅!

一个修女在街上走,一只乌鸦在篱笆上立——嗷嗷嗷,我无聊啊!一只蟋蟀在炉子后叫,一只青蛙在坟堆里叫——嗷嗷嗷,我的心情好惆怅!

一个叫花子在晒裹脚布,另一个叫花子要跑来偷——嗷嗷嗷,我的心情好惆怅!真惆怅,噢,上帝!

每次舅舅唱这支歌我都听不下去,一唱到叫花子,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

小茨冈人和大家一样专注地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指头插进自己的卷发里,眼睛盯着墙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有时候,他会感叹: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该多好!那我也要唱个痛快!”

“行啦,雅科夫,够揪心的了!”外婆叹着气结束他的歌声。

“万尼亚,给大伙儿跳个舞吧!”

大家也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外婆的请求,不过乐师有时候会按一下琴弦,然后握紧拳头,猛一挥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掉似的,接着大喊一声:

“烦恼忧愁都给我滚一边去吧!万尼亚,上场!”

小茨冈人起身,整整衣装,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子正中间,像是在玻璃上走路似的:“来点快节奏的,雅科夫·瓦西里奇。”他微微一笑,脸颊涨得通红。

六弦琴立即狂风骤雨般奏起,小茨冈人的靴子随着这疯狂的曲调跳了起来,碗碟都被震得叮当作响。小茨冈人在屋子中央旋转,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他舞动着双臂,舞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突然他尖啸一声,坐倒在地,像一只金色的陀螺旋转起来,只看见一团火焰似的流金在闪耀、颤动。

小茨冈人忘情地舞蹈,要是门是打开的,我想他一定能一直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跳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走个对角线!”雅科夫舅舅一边用脚和着拍子,一边喊。

小茨冈人尖声打个口哨,嘴里喊出一句顺口溜:

要不是心疼鞋子会走破,我早就离家撇下了老婆!

人们受他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忘乎所以地纵声大喊大叫。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跟着音乐的节拍,拍打着自己的光头,嘴里念念有词。有一次,他弯下腰凑到我耳边,软软的大胡子扫在我的肩膀上,他像对大人说话那样对我说:

“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如果你父亲在这儿该多好!绝对煽情!他最能逗人开心了!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啊,以前,他会和你外婆一起跳舞……嘿,你等着!”

格里戈里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却很瘦弱,有点像个仙人。他朝外婆一鞠躬,用平时很难听到的浑厚的嗓音说道:

“阿库琳娜·伊万诺芙娜,赏个脸为我们跳上一曲吧!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跳那样。怎么样?”

“老天,你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哦,天啊!”外婆笑着,往后退缩,“叫我跳舞?是要我被大家取笑吧?……”

可是大伙儿一致要求她起来跳一曲。忽然,她下了决心,嗖地站起身来,整整衣裙,挺直腰板,仰起头,迈开了舞步。外婆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她边跳边叫:“尽管笑吧!雅科夫!音乐,上!”

舅舅往后一仰,伸了伸腿,半闭着眼睛,换上了一支节奏较慢的曲子。

小茨冈人顿了顿,跳到外婆身前,半蹲着身子,绕着她跳了起来。外婆优雅地舒展着双臂,眉毛上扬,双目遥望远方,无声无息地在地板上滑行。

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扑哧笑出了声。格里戈里伸出手指警告我,其他大人全都向我投来责备的眼光。

“伊万,一边儿去!”格里戈里笑着喊道。小茨冈人听话地闪到一边,坐了下来。外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子,唱了起来,嗓音深沉动听:

周一到周六啊,姑娘们把花儿绣啊。累得手发麻啊,唉,干活真累人!

外婆跳舞其实更像是在讲故事。

她慢慢地移着步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把手伸到眼前,四处张望;她小心地探路,踌躇着往前走。

突然,她停下步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她皱起眉头,人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一会儿,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也展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她闪到一边,好像是要给人让路,一边还用手推开其他人。然后她低下头来,细细聆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突然,她开始旋转,好像转离了地面,人也变得高大挺拔了许多,她身上那种重现的青春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外婆跳舞的时候,保姆叶夫根尼娅一直吹喇叭似的歌唱着:

周日下午弥撒后,跳舞直到拂晓至。良宵苦短,周一又至。

外婆跳完后,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却谦虚地说:“够啦,够啦!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舞蹈家。”她一边说,一边理理略显蓬乱的头发。

“以前,在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从不轻易跳舞,可一旦跳起来,舞姿绝对让人惊叹!那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你甚至会想,只要能看一下她的舞姿,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那时候,我多嫉妒她啊,真是罪过!”

“歌手和舞蹈家是这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脸正色,说罢她又开始歌唱大卫国王。

“你该去酒吧里跳舞,”雅科夫舅舅把手搭在小茨冈人的肩上说,“人们一定会为你痴狂!”

“可我其实想唱歌,”小茨冈人抱怨道,“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一定要好好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让我去做和尚我也干!”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

“悠着点儿,格里戈里,再喝下去你会变成瞎子的!”外婆一边往格里戈里杯里倒酒,一边警告他。

“瞎了又怎么样?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了,反正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并没有醉,只不过话越来越多,一个劲儿和我说我父亲的事。

“他是个心地宽厚的人,一点都不假,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

外婆叹了口气,表示赞同: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我始终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这种气氛勾起了我心底那股绵绵不断的淡淡乡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欢乐和忧愁总是如影相随,密不可分,而又相互交替的。

有一次,略带醉意的雅科夫舅舅撕扯着衬衫,揪着自己的卷发和浅色稀松的胡子,泪流满面地哀号:

“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扇自己的耳光:“我是个坏人,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啊!”

“是啊,没错!”格里戈里吼道。

外婆也有点酒意,她拉着儿子的手说:“够了,雅科夫,上帝会教我们该怎样做人。”

外婆喝了点酒以后特别好看。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给每个人都带来了温暖,她一边用手绢扇着绯红的脸颊,一边用歌唱般的嗓音说:

“哦,上帝啊,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叹,她生命的口号。

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的表现,我十分吃惊。我问外婆,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打骂自己。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外婆一反常态,很不乐意地咕哝了一句,“小孩子家,问这些事情还太早。”

这只能让我更加好奇。我跑去染坊问伊万,可他也不愿意回答我,只是笑笑,眼角瞟着他的师傅,就要把我推出染坊。

“行了,行了!快出去,再缠着我,小心我把你扔进染锅里!”

又宽又矮的炉灶上架着三口大锅,格里戈里师父拿着一根黑色的长木棍正搅着锅里的东西,他不时用棍子把锅里的布拎起来,查看一下滴下来的水的颜色。

炉火很旺,火光映照在他五颜六色的皮围裙上,好像是神父的外衣。

染料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刺鼻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屋子,蔓延到院子里。

师傅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透过镜片看了看我,然后粗声粗气地对伊万喝道:“没看见柴火不够了吗?”

趁小茨冈人跑去院子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染料口袋上,招呼我:“到这里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柔软温暖的胡子蹭着我的腮帮子,然后他和我说了一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你舅舅把他老婆给打死了!他一直良心不安,明白了吧?你老这样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得小心点,不然会有危险的!”

与格里戈里在一起很随意,和同外婆在一起一样。不过,我有点怕他,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黑色镜片下的那双眼睛。

“那么,他又是怎么把她打死的呢?”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讲,“事情是这样的:两人一块睡觉的时候,他常用被子把她从头到脚裹住,然后打她,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老婆被他打死了。为了什么打呢?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这时候,伊万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蹲在炉子前烤手。格里戈里正讲在兴头上,一点都没注意到他。

“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条件比他好,他嫉妒她!卡希林家看不惯别人比他们好,他们喜欢嫉妒,不喜欢好人,所以就想除掉这些好人。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想逼死你的父亲的!她会告诉你的——她不会说谎。你外婆是个好人,尽管她现在也喜欢喝点酒,吸点鼻烟。她算得上是个圣人。你可别惹她不高兴,小家伙。”

他推开了我。我走在院子里,心中感到既苦闷又恐惧。

当我正要走出院门的时候,万尼亚追上来,他捧住我的头,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你别怕他,师傅是个好人!以后碰到他要看着他的眼睛,他喜欢那样!”

可这些让我莫名地不安。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生活,但我仍模糊地记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他们总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非常亲密。

夜晚,他们常坐在窗边放声唱歌,开心地笑着,弄得邻居们都围拢过来听他们唱歌。我记得,那些仰着头往上看的脸孔总让我想起没洗过的脏碟子。

可这儿几乎听不到笑声,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人们总是大声嚷嚷,互相威胁,要不然就是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孩子们也不敢大声说话,没人注意他们,没人把它们当回事。

在这个屋子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总是感到如坐针毡,处处警觉,事事提防。同时,我和小茨冈人的友谊却越来越深。外婆从早到晚都忙于家务,所以我成天都围着小茨冈人转。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会用胳膊为我挡鞭子,第二天又举着打肿了的手向我抱怨:“唉,不管用啊!没帮你多少,而我也被打成这样——从今以后我不管你了!”

可是,每次我挨打,他依然为我受着没必要受的苦。

“你不是说再也不管了吗?”

“说归说,做起来就是两码事了,那时候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了。”

不久,我又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我越发喜欢他了。

外婆有一匹心爱的枣红马,叫沙拉普,它调皮捣蛋,爱吃甜食。每逢星期五,小茨冈人都要把它套在雪橇上,驾着它去集市购买家里一周所需的食物。小茨冈人每次都戴顶大帽子,穿件短皮袄,腰上紧紧地束一根绿色的腰带。

有时候,他去很久都不回来。家里人就会很着急,不断走到窗口,哈着热气把窗玻璃上的冰花融掉,这样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还没回来?”

“没呢!”

外婆比谁都着急。“唉!”她会对舅舅和外公说:“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还有没有良心啊!一点都不知足!真是愚蠢,贪得无厌!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只好愁眉苦脸地嘀咕道:“哦,好了。就这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人中午就回来了,外公和舅舅们便赶忙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使劲地闻着鼻烟,步履蹒跚,像只大狗熊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时候,她就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纷纷跑出来,开始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各种野味,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东西你都买了?”外公问,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打量着雪橇上的东西。

“该买的都买了。”小茨冈人乐滋滋地回答。他在院子里跳着取暖,戴着手套的手相互摩擦。

“别搓了,手套要搓坏了,那可是拿钱买来的!”外公厉声呵斥。

“钱还有得多吗?”

“没有了。”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地转了一圈,一边嘀咕着:

“看起来你又买了一大堆东西。确定都是花钱买的吗?我可不希望发生不光彩的事情。听到没?”

然后,他皱着个脸,迈开步子就走了。

接着,两个舅舅兴冲冲地奔向雪橇,一件件拿起禽肉、鱼、杂碎、小牛腿、大肉块,开始掂分量。他们吹着口哨,夸奖小茨冈人:“挑得不错,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起劲。他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跳来蹦去,又像只啄木鸟似的东闻闻西嗅嗅,眯着眼睛,咂吧着嘴。

他和外公一样瘦,长得也很像外公,不过他的个子略高些,皮肤黑得像个吉普赛人。

他双手在袖子里一拢,问小茨冈人:

“老头子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也就是说九十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啊?听到了吧,雅科夫?这可是个攒钱的路子。”

雅科夫舅舅大冷天只穿了件衬衫,他轻轻笑着,眨巴着眼睛望着冷冰冰的蓝天,慢吞吞地说:“万尼亚,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怎么样?”

外婆忙着卸马套。“你怎么啦?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她边干边和马说着话,“想去玩了是不是?去吧,去吧,上帝会答应你的。”

高大健硕的沙拉普抖抖鬃毛,用它雪白的牙齿轻轻蹭着外婆的肩膀,它扯下她的丝巾,快乐地看着外婆,一面抖着睫毛上的霜花,一面低声嘶鸣。

“是不是想来点儿面包?”

外婆说着就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撩起围裙兜在它嘴巴下面,看着它咀嚼。

“奶奶,瞧这马多帅气,多聪明!”小茨冈人小马驹似的跑到外婆跟前说。

“去去去,别到这儿来拍马屁!”外婆跺着脚呵斥道。

后来,外婆告诉我,其实小茨冈人去集市上,买的东西还没偷的东西多。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花三个卢布,偷来的倒值十个卢布!”外婆一脸怒容,“他就是喜欢偷东西,这个淘气鬼!第一次得手了,回来大家都笑着夸他能干,谁知道从此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你外公打小受够了苦,现在老了,把钱看得比亲骨肉都重要。看到有捡来的便宜高兴都来不及呢。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说到这儿,外婆挥了挥手,陷入了沉思。然后,她看看鼻烟盒,又说了下去:“阿廖沙,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好像是织蕾丝花边,而在织花边的又是个瞎老太婆,越织越乱。你说,这还能搞得清楚吗?人家要是抓住万尼亚偷东西,那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轻声说:“唉!这世上规矩倒是不少,可是真理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去找小茨冈人,劝他别再偷了:“你会被打死的……”

“他们抓不到我的——我溜得快啊,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我的马跑得也快。”说完,他笑了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只是觉得好玩才干的。而且我也根本攒不到什么钱,出不了一个星期,你的两个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钱全都弄走了。不过我也不在乎,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也饿不着。”

突然,他抓起我的手,轻轻晃了晃,说道:“你那么瘦,那么单薄,骨头倒是很结实。你长大了力气一定很大!你啊,学学琴吧,让雅科夫舅舅教你。我说认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会难的!小家伙,脾气倒挺大的。你不喜欢你外公,对不对?”

“我不知道。”

“除了奶奶,这家子人我一个也不喜欢。鬼才喜欢他们!”

“那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佩什科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猛地紧紧搂住我,几乎是呻吟着说:“天哪,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该多好!那我的歌声一定动人心魄。好啦,走吧,小老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了一小把钉子放进嘴里,便开始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钉一块湿湿的黑布。

不久以后,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院门口,靠着围墙,躺着一棵十字架形的大橡树树干。它在那里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了。

当时,它好像是刚被砍下来,颜色是黄黄的。可经过一个秋天的雨水,它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了,散发出一股苦涩难闻的气味。在又小又脏的院子里,它的存在更显得碍事。

它是雅科夫舅舅为他死去的妻子买来的,他发誓要在妻子一周年的祭日里,亲自把它扛到她的坟上。

祭日正好是初冬的一个周六,寒风凛冽,不时把积雪从房檐上刮落下来。

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早出发去了坟地。其他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我因为犯了错误,被罚关在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的外套,他们把十字架从墙边扶起来。格里戈里和另一个人也一起帮忙把它托起来,架到小茨冈人的肩膀上。

小茨冈人一个踉跄,他忙叉开双腿,总算是站住了。

“挺得住吗?”格里戈里忙问。

“不知道,挺沉的!”

“快去开门,瞎鬼!”米哈伊尔舅舅大吼一声。

“万尼亚,你也不害臊,我们俩的力气可都不如你大!”这是雅科夫舅舅的声音。

格里戈里一边开门,一边郑重地嘱咐伊万:

“小心点,可别硬撑!哎,上帝保佑你!”

“老秃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冲着他喊。

院里的人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起来,似乎都在为十字架终于被抬走而高兴。

格里戈里拉着我来到染坊,对我说:“你外公今天也许不会抽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错!”

他把我抱到一堆还没有染色的羊毛上面,细心地为我披上羊毛。他闻了闻大锅里冒上来的蒸汽,对我说:

“我认识你外公已经三十七个年头了,小家伙,我看着他创业,现在也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坡路。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一起入行,一起发展。你外公是个聪明人。瞧,他当上了这儿的老板——我就不行了。不过,上帝比谁都聪明,和上帝相比,人世间再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个傻瓜。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可是你慢慢都会明白的。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绝对算是个能人——他什么都懂。也正是因为这样,你外公才不喜欢,不肯承认他……”

坐在那里听格里戈里讲话,让人特别愉快。炉子里摇曳着红红的火光,大锅里冒着乳白色的雾气,它们升到屋顶斜面的木板上凝成一层霜;透过天花板的缝隙,我还可以望到一线蔚蓝的天空。

风渐渐变小,太阳钻了出来,院子的地面上闪着玻璃折射的光芒。街上传来了雪橇路过的吱嘎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好像在向人们讲述着什么。

高瘦的格里戈里站在那里搅拌染料,他留着大胡子,没戴帽子,一对大耳朵露在外面,极像善良的巫师。他一边搅,一边继续教导我:

“不管对谁都要正眼相待,直视对方。这样,即使是一条狗,原本想要攻击你,它也会退却……”

他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筋,和外婆的一样。

“出什么事了?”他突然停下来,侧耳听了一会,然后用脚勾上了炉门,箭步向院子冲去。我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小茨冈人平躺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窗外射进来两束宽宽的阳光,一束照着他的脸和胸脯,一束落在他的脚上。

他的额头奇怪地发着亮光,眉毛向上挑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暗紫色的嘴唇不住地抽搐着,吐出一些淡红色的泡沫。他的嘴角渗出一股股鲜血,顺着脖子流到地面上,很快他的身体就浸泡在鲜血之中。

伊万的双腿扭曲着,他的裤子紧贴着地面,显然血已经把它们浸湿了。

地板是拿沙子擦洗过的,太阳的反光有些耀眼。鲜血像一条小溪流向门口,路过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特别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伸开的双臂尽头,几根手指头还在微弱地抓着地板,被染料浸泡得变了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蜷在伊万身边,想把一支蜡烛塞到他手里,可是他根本无力握住它,蜡烛倒了,倒在了血泊中,烛光灭了。

叶夫根尼娅捡起蜡烛,用裙角把它擦干净,再次往伊万颤动的手指间塞。屋子里沸沸扬扬的,在大家压低了嗓门的议论声中,我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于是我赶紧抓住门把手。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嗫嚅道,他耷拉着脑袋,黯淡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他摔倒了!被木头压住了——就砸在他背上。要不是我们闪得快,也会被压在下面的。”

“是你们压死他的!”格里戈里声音嘶哑。

“呃,你认为我们……”

“就是你们!”

血还在不停地流,门边上已经积了一大摊血,而且开始逐渐变黑,越来越厚。

小茨冈人不停地吐着血泡儿,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身体好像渐渐融化了,扁平得似乎和地板贴到了一起,就快陷进去了。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接爹了。”雅科夫小声地说。

“是我把他抬到一辆马车上,把他拉回来的……还好不是我自己背着那个十字架,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叶夫根尼娅还在尝试把蜡烛塞进小茨冈人的手里,蜡烛油和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掌心。

“把蜡烛竖在他头旁边就行啦,蠢得要命!”格里戈里粗暴地喊道。

“好吧。”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摘下他的帽子,伊万的后脑勺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的头歪向了一边,鲜血便顺着这一边的嘴角往外淌,淌得更多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起先我还在等着小茨冈人休息好以后坐起来,很不屑地吐一口唾沫,用他常用的口吻说上一句:

“咳,还真是热……”

平常,他星期天午睡醒来都是这么说。可是,他没有坐起来,他就那样躺着,越来越虚弱。

太阳渐渐落山,两束阳光越变越短,已经退到窗台上。他的脸、他的手,越来越黑,手指也不再动弹,嘴角也再没有泡沫往外冒了。

他的头旁边已经摆了三支蜡烛,金色的烛光照耀着他蓬乱的黑发、鼻尖、粘着血渍的牙齿,还有逐渐泛黑的脸颊。

保姆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哭,一边喃喃着:“哦,我亲爱的小宝贝!你是多么讨人喜欢啊!”

我又冷又怕,钻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外公穿着熊皮大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跟着是穿着厚厚外套,围着毛尾巴领子的外婆。然后,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拥了进来。

外公把外衣往地上随手一扔,吼道:

“你们这两个混蛋!你们毁了多棒的一个小伙子!用不了五年,他可就比金子还值钱了!”

地板上堆着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爬到一个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却不小心碰到了外公的脚。他踹了我一脚,又向两个舅舅挥舞着红通通的拳头:

“恶狼,你们这两条恶狼!”

他跌坐到长凳上,声音哽咽:

“我知道——你们容不下他。哦,万尼亚,我的傻孩子!我们该怎么办呢?嗯,该怎么办?马老了,缰绳也卖了……哎,孩子他妈,这些年上帝好像总和我们作对,是不是?你觉得呢,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伊万身边,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头、他的身子,她看着他的眼睛,揉搓着他的手,她把蜡烛全都碰倒了。

最后,外婆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身黑色的衣服闪着亮光,她怒目圆睁,冲着两个舅舅低声吼道:

“滚出去!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家伙!”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埋了小茨冈人,悄无声息,什么仪式也没有举行。 uf7USK/cRjxibrEBwqrXxmJ/RX8ZfOybjQUnbHV6U5A7VuHI7d0BWI+dlpvzib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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