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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是一段短暂却离奇得难以言表的生活经历,在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它就像是一个阴森恐怖的童话故事,而它居然真实地发生了。有时候,我真觉得难以置信。

这个“愚蠢”的家族里充满了阴暗和残酷,我不愿意认可它们,我抵触它们。

我要讲的并非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要讲俄国的老百姓如何在这样可怕的、让人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繁衍。

外公家里弥漫着仇恨的气息——人人都对他人充满敌意。大人之间是这样,孩子们也免不了受到感染。

后来我从外婆那儿听说,母亲回到娘家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闹着要他们的父亲分家。

母亲的意外归来使他们闹得更凶,他们分家的愿望愈发迫切了,因为他们怕母亲会向外公讨回她的嫁妆。因为母亲的婚姻违背了父命,外公曾一怒之下扣下了她的嫁妆。两位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也应该归他们平分。事实上,他们俩一直吵得不可开交: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由谁到奥卡河 对岸的库纳维诺去,等等。

我们刚到没几天,就目睹了一场争吵,那天大家正在厨房里吃饭。

两位舅舅唰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扑到饭桌上,对着外公狂吼乱叫,像狗一样龇牙咧嘴,来回摇晃着身体。

外公恼火地拿勺子敲打桌面,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道:

“都给我滚出去,看你们除了要饭还能干什么!”

外婆一脸痛苦:“孩子他爸,都分给他们吧。分了干净,你也好落个清静!”

“你给我闭嘴,这还不都是你给惯的!”外公两眼冒火,很难想象一个个子那么小的人可以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

母亲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静静地站在那里。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于是他弟弟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他,两人便在地上扭打起来,喘着粗气,又叫又骂,打得不可开交。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大肚子的纳塔利娅舅妈绝望无助地哭着哀求,母亲架着她,把她拖了出去。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椅子被打翻了。舅舅们终于被制服了:学徒工小茨冈人 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秃顶的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镇定地用毛巾捆住了他的手。

米哈伊尔舅舅在地上挣扎,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亲兄弟,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什么人!”外公绕着桌子疾走,痛心地哀叹。

争吵一开始,我就吓得跳到了炉炕上,在那里我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接着,我还看到外婆给雅科夫舅舅擦拭脸上的血迹、伤口。雅科夫舅舅一边哭,一边还在生气地跺脚。外婆痛心地说:“该死的,还那么神志不清!还有没有人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往上扯了扯,冲着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雅科夫舅舅出去之后,外婆一个人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给我的孩子们一点理智吧!”

外公呆呆地站在那里,瞪着饭桌上的一片狼藉,低声说:

“孩子他妈,你可看着他们点,恐怕他们会对瓦尔瓦拉 下手……”

“哦,上帝啊,你说什么呢!来,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她双手捧起外公的脸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外公的个子比她小,只够把头贴到她的肩膀上。

“哎,孩子他妈,看来不分家不行了!”

“分了吧,孩子他爸!”

他俩合计了很久,起先还和和气气的,可到后来,外公就像只被激怒的公鸡一样,拿脚不停地蹭地。他指着外婆,压低嗓门骂道:

“得了,我就知道你疼他们!什么时候想过我!”

“你应该知道你那两个儿子没一个好东西。米哈伊尔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雅科夫是个共济会 分子!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的,败家子啊!”

我在炉炕上动了动身子,不小心碰翻了熨斗,一阵叮叮咣咣,它滚下炉炕,掉进了泔水桶。

外公闻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扯到他的面前,死死盯着我,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

“谁把你弄到炉炕上去的?是你妈?”

“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撒谎。”

“我没有。我刚才吓坏了。”

他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推开了。

“活像你爹!滚出去!”

我求之不得,飞也似的逃出了厨房。我总觉得外公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跟着我,犀利的目光紧盯着我不放,让我害怕。

记得我总是想方设法避开这双怕人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凶巴巴的,喜欢挖苦人、嘲笑人、惹人生气。

“咳,什么人!”是他老挂在嘴边的话。他喜欢把“咳”这个音拖得很长,令我浑身发冷,很不舒服。每到傍晚的下午茶时间,外公、两个舅舅和其他几个伙计便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染坊回到家,走进厨房。他们的头发用带子扎在脑后,手被酸灼伤了,手上还残留着染色剂的颜色,他们的模样活像是供在厨房角落里的那些黑乎乎的圣像。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外公会坐在我的对面,他和我谈话要比和其他几个孩子多,这让他的孙子们特别羡慕。

外公长得不错,皮肤光洁,身材匀称。虽然他的绣花绸背心已经有些破旧,棉衬衫皱巴巴的,裤子的膝盖上还打着补丁,但他看上去仍然比他那两个西装笔挺,打着绸领带的儿子更整洁得体。几天之后,他便开始让我学习祷告。

其他孩子都比我大,早就跟着圣母升天教堂的一个助祭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了。我从家里的窗口就可以望到这座教堂的金顶。负责教我念祷告词的是文静的纳塔利娅舅妈,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可以透过它们洞悉她内心的一切。

我特别喜欢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会觉得很不自在,会眯起眼睛,扭过头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求我:

“来,跟着我念吧,‘我们的主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

“别问为什么。”她怯生生地朝四下里张望一下,回答道,“会越问越糊涂的。你跟着我念就可以了,‘我们的主……’,念啊?”

怎么会越问越糊涂呢?我不明白。祷告词里的词句似乎都有神秘的含义,既然弄不明白,我就故意念错。可我这位柔弱苍白的舅妈一点也不生气,仍然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纠正我的发音:“不对,是这样,很简单,应该念成……”

可这些词一点都不简单,她也很不简单。这让我很懊恼,更加记不住祷告文了。

有一天,外公问我:

“阿列克塞,你今天干了些什么啊?贪玩了吧?看看你额头上撞起的包就知道了。撞个包可不算什么能耐。我问你,‘主’的祷告词学得怎么样了?”

“他记性不大好。”舅妈轻声说。

外公扬起红眉毛,冷笑起来,说:“如果是那样,那他就得挨抽了!”他又转过来问我,“你爸抽过你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马克西姆从来没打过他,也不让我打。”母亲回答道。

“这是为什么?”

“他说拳头是没法教会人任何东西的。”

“这个马克西姆,真是个傻子!哦,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吧!”外公气呼呼地骂道。

他的话让我不高兴,他看出来了。

“你噘着个嘴干什么?小心点!萨沙星期六就要挨抽了,因为顶针的事。”外公捋了捋红白相间的头发警告我。

“什么是‘抽’啊?”我问。

大家都笑了,外公回答我:“等着吧,你会明白的!”

我躲在角落里,暗自琢磨,终于想出了个大概:“抽”是指把要染色的布撕开,可“揍”和“打”显然是一回事。人们打马、打猫、打狗,阿斯特拉罕的警察还打波斯人——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可我还没见有人打小孩。

当然,舅舅们有时会给他们的孩子吃几个栗暴。但小孩子们对此习以为常,摸摸被打疼了的额头或者后脑勺,马上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几次我问他们疼不疼。他们会勇敢地回答:“一点都不疼!”

我知道那个顶针事件。

下午茶过后到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通常要把染好的布料缝成一整匹一整匹的布,然后在上面贴上硬纸标签。

那天,米哈伊尔舅舅想和眼睛不好使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他叫九岁的侄子把师傅的顶针在蜡烛火上烧热。

萨沙听话地钳着顶针直到把它烧得发了红,然后他偷偷把顶针放在格里戈里的手边,自己则躲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外公进来了,他坐下来想帮帮忙,他的手伸向了那只烫红的顶针。

我记得,我在听到吵闹声后便跑进了厨房。我看到外公正疼得嗷嗷直叫,乱蹦乱跳,他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一边还吼着:“这是谁干的?你们这帮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桌上,对着顶针吹气,一边还用手指头拨弄着它。

格里戈里仍然在缝布料,丝毫不动声色,他的秃头上映出房间里晃来晃去的人影子。雅科夫舅舅一跑进来,便躲到炉子后面偷笑去了。外婆找出一个生马铃薯,要把它磨碎做药膏。

“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发话。

“他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从炉子后面跳了出来。

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他儿子带着哭腔的叫声:“爸爸,别信他。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

外公很快就消了气,他把土豆糊敷到手指头上,带着我离开了,一句话都没说。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所以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公是不是要抽米哈伊尔舅舅,或者是打米哈伊尔舅舅一顿。

“当然。”外公瞥了我一眼,咕哝了一句。

米哈伊尔舅舅却朝我母亲拍起了桌子,他破口大骂:“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兔崽子,不然我拧掉他的脑袋!”

母亲也毫不示弱:“你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

大家全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常常只需要几个简短的词就能把人镇住。我知道,大家都有点怕母亲,甚至连外公跟她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

对这一点我感到颇为得意,还和表哥们吹牛说:“我妈妈最厉害了!”

他们从未对此有所异议。

可星期六发生的事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在星期六到来之前,我也犯了点错误。

我一直对大人们把布料染成各种颜色的技术非常着迷。一块黄布浸到黑水里,再拿出来就成了深蓝色——宝蓝;灰布放到红色的水里漂一漂就变成了深红——樱桃红。

过程很简单,但我就是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于是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办事认真的男孩子,听话、懂礼貌,大人们叫他做事他都照办。

人人都夸他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只有外公不以为然,他会很不屑地瞥他一眼,说:“咳,小马屁精一个!”

萨沙又黑又瘦,眼睛往外凸出,和螃蟹的眼睛有点像。他讲话声音很小,又总是讲得很快,吐字不清。他老是东张西望的,似乎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褐色的眼珠子不大灵光,但一激动,他的眼珠好像就会颤抖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他。

我倒是更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虽然他呆头呆脑的,不大引人注目。

他是个安静的孩子,有和他母亲一样忧郁的双眸和动人的笑靥。

不过他的牙齿长得真是难看——嘴唇包不住它们,全都露在了外面,而且上颚的牙齿还长成了两排。这倒让他有事可做:他常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摇晃拉扯里面的一排牙齿,要是有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不会介意。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没什么其他更有趣的东西了。在这个人丁兴旺的家庭里,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喜欢独自待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时分坐在窗前。

和他静静地待在一起很惬意,两个人紧挨着,常常整整一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我们坐在一起看暮色中的寒鸦,它们飞翔在晚霞映照的圣母升天教堂金顶周围,时而盘旋,时而滑翔,时而俯冲,时而直插云霄。突然它们聚拢成一张黑网,撒向天际,一忽儿又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天空,逐渐变暗。

当你欣赏着这样的风景时,你会什么话也不想说,因为你会产生一种既惆怅又愉悦的复杂心情。

雅科夫家的萨沙却是讲什么都是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像个大人似的。所以,当他知道我想尝试染布之后,就建议我把餐柜里那块桌布拿出来染成深蓝色,那块布是家里在过节时候才拿出来用的。

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说:“白布是最好上色的,这点我敢打包票!”

我费力地把桌布拖出来,抱到院子里。可布角才沾到水桶里的“宝蓝”色,小茨冈人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了,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布,用他的大手拧着浸湿过的布角,对站在屋里的表哥喝道:“快去把你外婆找来!”

接着,他对我摇了摇头,说:“这下子可有你受的了!”

看来事情不妙。

外婆急匆匆地跑来了。她一看到那块布就惊呼一声,甚至急出了眼泪,有点语无伦次:

“你这个捣蛋鬼,偷东西,胡闹!真该把你拎走,扔到个什么地——方!”

她转而又开始求小茨冈人:“可千万别跟他外公说,万尼亚!我会尽量瞒着这事儿,兴许能混过去……”

“我这边你倒不用担心,就怕萨沙会说出去。”万尼亚担心地说,边说边在满是彩色污渍的围裙上擦着手。

“那我给他几个零花钱封住他的嘴。”外婆说着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之前,我被叫到了厨房。

我记得,这是一个灰蒙蒙的秋夜,暮霭沉沉,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厨房里漆黑一片,沉寂无声,通往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全都紧锁着。黑乎乎的炉门前放着一条长板凳,小茨冈人坐在上面,阴沉着脸。

外公站在角落的一个水盆边,正摆弄着一些浸湿的桦树条儿,比画比画长短,时不时抽几根出来挥舞几下,树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响声。外婆站在暗处,吧嗒吧嗒地吸着鼻烟,一边咕哝着:

“就会折磨人,真是……”

萨沙坐在厨房正中的一张椅子上,不断地拿拳头揉着眼睛,说话声就像是个老叫花子在行乞:

“饶了我吧,看在仁慈的耶稣的分上……”

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萨沙和卡捷琳娜表姐肩并肩站在一旁,僵直得像两根木头。

“饶了你可以,但这顿抽可逃不掉!”外公开口了。

“快点,把裤子脱了!”他手里捏着根湿漉漉的长树条儿,语调平缓。萨沙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公的说话声、椅子的吱吱声和外婆脚蹭地板的沙沙声。在这片被烟熏得漆黑的、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这个阴暗的厨房里,留下了我永生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解开裤子褪到膝盖处,双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走到长板凳前,躬下身子。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的腿也开始哆嗦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萨沙乖乖地趴了上去,脸贴着板凳。小茨冈人用宽毛巾从他的腋窝和脖子处将他和凳子绑在一起,然后弯下身去握住他的脚踝。

“阿列克塞,”外公叫我,“走近点。嘿,你听到没?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抽’——你给我看好了。一下……”外公每扬一下胳膊,树条就落在萨沙的光屁股上一次,萨沙惨叫起来。“叫什么,少装腔作势,这下才是动真格儿的!”

这一下打下去,屁股上顿时留下了一条又红又肿的印记。表哥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

“受不了了?”外公问道,握着树条儿的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对你的胃口了?这下是因为顶针的事情!”

我的心随着外公的手一起一伏。

表哥的叫声非常凄厉、恐怖:“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告诉您台布的事情了吗?是我告诉……”

“告密算什么本事。告密的人第一个该挨打,这下就是因为你告密!”

外婆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喊道:“不准碰阿列克塞!我不许你碰他,你这个魔鬼!”

外公冲过来,推开她,一把把我夺过去,拖到长板凳前。我拼命挣扎,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怒吼着,夹紧我,用力把我往板凳上摔过去,摔得我的脸生疼。

我还记得他疯狂的号令:“把他给我绑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也记得母亲吓得煞白的脸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长板凳前跑来跑去,急切地恳求着:“别打,父亲!放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昏了才罢手。

我生病了。一连好几天,我都只能脸朝下趴在小屋子里的那张热烘烘的大床上。小屋只有一扇窗户,屋子一角的神龛里一盏长明灯闪着微弱的红光。

这次生病在我一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因为那几天里,我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学会了关心所有的人。我从此变得对伤痛极其敏感,不管它们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其他人身上。

外婆和母亲竟然因为这件事吵了架。就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一身黑衣的大块头外婆把母亲推到了摆放神龛的角落里,低声愤愤地质问:

“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啊?”

“我当时吓坏了!”

“瞧你人高马大的!真不害臊,瓦尔瓦拉!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真是不害臊!”

“哦,您别说了,妈!我受不了!”

“你不爱他!也不可怜这个没爹的孩子!”

“我也是个孤儿啊——这一辈子都是!”母亲发出了受伤的声音。

她们俩坐在墙角的箱子上,哭了起来。“要不是为了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里了——走得远远的!”母亲说道。

“这个地狱我早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妈!我受不了了!”

“哦,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外婆轻声安慰着母亲。

我这才发现,母亲其实并不坚强,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怕外公。

是我使她不得不住在这个屋子里,是我使她无法离开这个让她难以忍受的家庭。这让我非常难过。

可是,不久,就见不到母亲了,听说她是上别处做客去了。

一天,外公跑来看我,来得那么突然,就像是从天而降。

他坐在我的床头,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

“小伙子,感觉还好吗?说话啊,别不吭声。嘿,怎么了?”

我很想踹他一脚,可身上的伤疤疼得我无法动弹。外公的头发似乎比以前更红了,他坐在那里很不自在地摇晃着脑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墙上扫来扫去。然后,他从衣袋里摸出几块姜饼、几块糖、一个苹果和一些葡萄干,放在我枕边,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他凑近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开口和我聊了起来,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不大,皮肤因为长期浸泡在染料里变得粗糙焦黄,特别是他的指甲,像鸟爪似的。

“小家伙,那天我下手是重了点。当时我有点失控——你这家伙又抓又咬的——唉,我当时很生气。不过你这次多挨几下也不算太坏——下次就少挨几下吧。你应该记住一件事,亲人打你,都是为了你好,只是要你接受教训!可外人就不能随便让他们打了,自己人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那真比噩梦还要惨一百倍!阿廖沙 ,你无法想象别人怎么欺负我!他们把我往死里打,那种打法连上帝见了都会掉眼泪!可结果怎么样呢?看看现在的我,一个孤儿,一个要饭婆的儿子,自己开了染坊,可以对一大群人发号施令。”

外公开始向我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他瘦小结实的身子紧挨着我,话语流畅、有力。

他的绿眼睛神采奕奕,头发显得特别有光泽,嗓门也开始越变越大:

“你是坐汽轮来的,是蒸汽把你送来这里。而我年轻的时候,却得靠卖力气为生,在伏尔加河上拉纤。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拉,光脚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石块扎得生疼生疼!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拉,太阳火辣辣的,烤得脑袋像着了火般地发烫。你得弓着身子走路,甚至听得到骨头发出的吱嘎声。就这样不停地走,汗水不停地往下淌,迷住了眼睛,连路都看不清楚。我的心在流泪,唉!阿廖沙,一肚子的苦水,我却只能认命啊!

“没完没了地往前拉,一不留神就会栽个狗啃泥,那时候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动,心想倒不如死了也就罢了!那样活着和死掉也没什么分别,上帝啊,那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拉过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有上万俄里路了吧!第四年,我终于受到了老板的赏识,当上了工头!”

说着说着,眼前这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渐渐化作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形象,我仿佛看到他独自走在岸边,拖着一条灰色的大驳船,逆流而上。他讲得兴奋的时候,还会跳下床去,演示一下怎样拉纤、怎样排水。他低声唱着一些古老的歌曲,表演完了,又矫健地跳回我的床边。他真是个神奇的人物。他接着给我讲述他的故事,声音更加深沉有力:

“不过呢,阿廖沙,也会有快乐难忘的时候!夏夜里,我们停下来休息,在日古利一带,我们在山脚下燃起篝火,煮上粥,有几个纤夫就开始深情地歌唱,其他人也跟着唱,尽情地放声歌唱。哦,那歌声绝对动听。伏尔加河都似乎一起奔腾咆哮起来,像一匹烈马,扬起前蹄,直冲云霄!”

“那时候,所有的烦恼都随风飘散。几个掌勺的常常唱得忘记了粥的存在,直到粥溢出来浇在火苗上嗤嗤作响。要是那样,这几个家伙的脑门上就少不了会挨几下子了——唱归唱,可不能把正经事儿给误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好几次有人来叫他,但每次我都拉住他,求他不要走。

他嘿嘿一笑,摆摆手不再理会那些人:“让他们等着吧。”

他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走,临走时还亲热地和我告别。我终于了解,外公并不讨厌,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他毒打了我一顿的事儿,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让我无法忘记。外公来看过我之后,其他人便纷纷效仿,所以从早到晚,我的床边总是有坐着来陪我说话、逗我开心的人。

来的最勤的自然是外婆,她还会陪我睡觉。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小茨冈人。

一天傍晚他来看我。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家伙,个子不高,脑袋却特别大,顶着一头乌黑的卷发。那天,他穿得像过节似的——打着金黄色的丝绸领带,穿着宽松的绒布裤子,蹬着双嘎吱嘎吱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眼睛里满是快乐的神采,皓白的牙齿在一撇黑黑的绒毛小胡子的映衬下特别显眼。他穿的衬衫亮亮的,柔和地反射着长明灯的红光。

“你看,”他卷起袖子,露出满是红色伤疤的手臂,“肿得厉害吧?前些天还要厉害呢,现在好多了。当时你外公气疯了,要把你打死,我就用这条胳膊去挡,希望那根树条会被折断。这样,你外公就要去换一根,你妈妈就有机会把你救走了。可是树条早被浸得很软,根本不会断。不过也好,总算你也少挨了几鞭子——你可以数数少挨了几下。我还是有两下子的吧!”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太可怜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说,“你外公一点都不想停手,他不停地抽打你……”

他猛抽了一下鼻子,甩了甩头,又说了几句关于外公的什么话。他那孩子般单纯的样子立刻赢得了我的好感。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他的回答同样朴实而难忘:“我也喜欢你。所以我才会替你挨那几鞭子——就是因为我喜欢你。难道我会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才不呢!”

接着,他朝门口张望了好一阵子,才悄声对我说:

“我教你,下次你再挨打,可千万别抱紧身子。身子要放松,最好是软得像摊烂泥!不要屏气,而是得深呼吸,喊得要最大声。千万要记得!”

“天啊,我还得挨打吗?”

“这还用问?”他语调异常平静,“当然还会挨打!挨打的次数还多着呢!”

“为什么呢?”

“你外公会告诉你为什么的,等着吧!”

他还是不放心,又教了我一招:“如果他直着抽下来,你就躺在那里,不要动。如果他打下来再往回抽,那就是要拉掉你一层皮了,这时候,你一定要顺着他抽的方向扭动身子,明白了吗?这样会好受一点!”

他朝我挤了挤眼睛,说:“对挨打这种事,我知道的可比警察还多。我身上被抽掉的皮估计都够缝一条裤子了!”

我望着他乐呵呵的笑脸,不禁联想起外婆曾给我讲过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的故事。 W2wJKfrUjYWaboA9d/OCSQTrAcNoOYgIO+zGoNPu0NHnf/9tPlU2uIR+ZTYKCJ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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