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我领上楼去时,她叮嘱我遮住烛光,也不要发出声响,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的那间卧房有着一种古怪的念头,而且从来都不乐意让任何人进去住宿。
我问这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不知道。因为她在这儿才待了一两年,而这户人家的古怪事又多,她也就没能一一都打听了。
我昏昏沉沉的,也顾不上多问了。我插上门闩,往四下里打量,看看床在哪儿。房间里的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很大的橡木柜子。在靠近柜子顶部的地方,开有几个方洞,就像是公共马车的窗子。
我走近这东西,往窗子里一看,发现原来这是一张式样独特的老式卧榻。它设计得非常方便实用,这样,一家人就没有必要人人都需占用一个房间了。实际上,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还有窗台,正好用来当桌子。
我把围板往两边推开,拿着蜡烛跨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我觉得现在已经安全,不用再提防着希思克利夫那班人了。
我把蜡烛放到窗台上,看到窗台的一角堆着几本发了霉的书,油漆过的台面上画满了字迹,而这些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写的字,翻来覆去的无非是一个名字而已——凯瑟琳·恩肖,有些地方变成了凯瑟琳·希思克利夫,有的地方又变成了凯瑟琳·林敦。
我合上这本书,拿起另一本,又另拿一本,直到把全部书都翻检了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显然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从磨损的情况看,说明是经常在看的,尽管方法未必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能躲过钢笔写的批注——至少像是批注——书页上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都给涂满了。有些是孤立的句子,还有一些看样子像篇正式的日记——字迹潦草,字体也未定型,显然是出于小孩之手。
在一张剩余的空页上端(当初发现这一空页时,我是如获至宝),有一幅绝妙的漫画肖像,画的就是我们的朋友约瑟夫,一看就把我给逗乐了——虽说画得粗略,可是线条粗犷有力。
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立刻使我发生了兴趣,于是,我便开始辨认起她那已经褪色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来。
画的下方有这样一段文字:
真是个倒霉的礼拜天!
我真盼望我爸还能回来。亨德利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态度凶极了。希和我要起来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走出开头的一步。
整天都下着大雨,我们没法去教堂了,因此约瑟夫定要在阁楼上做礼拜。亨德利和他妻子都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我敢说,他们绝不会去读《圣经》——而希思克利夫,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农工,不得不听从吩咐,拿着祈祷书上阁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浑身哆嗦。真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起来,那样,他为了自己,也会少给我们讲点道了。不过这全是痴心妄想!礼拜足足做了三个小时。可是我的哥哥看到我们从楼上下来时,居然还有脸嚷道:
“什么,这么快就完啦?”
以前,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准许我们玩玩的,只要不大吵大闹;现在,只要笑一下,就要罚我们站壁角!
我们只好躲进备餐台的圆拱里面,自己想办法尽量弄得舒服点。我刚把我们的围涎连接在一起,挂起来当作帷幕,谁知约瑟夫正好有事从马房进来。他一把扯下我的手工活,扇了我一记耳光,扯开他的破嗓子哇哇嚷道:
“主人才落葬,安息日还没有过完呢,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着,你们竟敢玩起来了!你们真不知害臊!给我坐下,坏孩子!只要你们肯读,好书有的是。都给我坐下,好好想想你们自个儿的灵魂吧!”
亨德利急忙从他的炉边天堂赶了过来,抓住了我们俩,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臂,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约瑟夫口口声声说,“老魔王”准会在那儿把我们活活捉走的。我们受到这样的安慰之后,便各自找了个角落,静候“老魔王”的到来。
我从书架上伸手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又把通正屋的门推开一点,让它漏进几丝亮光,然后写了二十来分钟的字。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出主意说,我们可以拿上挤奶女工的那件外套,披在头上,到荒原上去奔跑一通。真是个有趣的好主意!要是那个可恶的老头进来,他还以为他的预言应验了哩。哪怕在雨里淋着,我们也不会比待在这儿更湿更冷的。
我猜想凯瑟琳一定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接下去写的是另一回事。她变得爱哭了。她写道:
我做梦也万万没有想到,亨德利竟能让我哭成这般模样!我的头痛极了,痛得我没法睡到枕头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止不住要哭。可怜的希思克利夫啊!亨德利骂他是个小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饭了。而且他说,再也不许他跟我一起玩。还威胁说,我们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他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他还一直怪爸爸(他竟敢怪起爸爸来!)待希太宽容了,发誓要让他降到他只能有的地位上去……对着这些模糊不清的文字,我开始打起盹儿来了。
我开始做起梦来——几乎在我还能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地时就做开了。这到底是什么声响?原来,只是暴风雪呼啸而过时,窗前一棵枞树的枝杈碰到了我面前的窗格,它那干枯的球果打在窗玻璃上咯咯作响而已!
“不管怎样,我非制止住它不可!”我咕哝着,用拳头打穿了窗玻璃,伸出一只胳臂去抓那捣乱的树枝。谁知我的手抓住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梦魇的强烈恐惧压倒了我,我想抽回手臂,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我不放,一个极其凄惨的声音呜咽着说: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吧!”
“你是谁?”我问道,一边竭力想把手挣脱。
“凯瑟琳·林敦,”那声音战抖着回答(我怎么会想到林敦?我总有二十遍把林敦念成恩肖了),“我回家来了,我在荒原上走迷路啦!”
就在那声音这么诉说着时,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张孩子的脸在向窗子里张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要想甩掉这东西已不可能,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玻璃处,来回擦着,直到淌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可那声音依然哀求着:“放我进去吧!”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吓疯了。
“这怎么成呀?”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得先放开我!”
那小手果然松开了,我赶紧趁机把手从破洞里抽回来,急忙堆起一大摞书,抵住窗子,还用两手捂住耳朵,为了不再听到那苦苦的哀求。
我似乎把耳朵捂了约莫一刻钟,可是放开再一听,那凄惨的声音仍在哀叫!
“走开!”我大声喝道,“哪怕你求上二十年,我也绝不会放你进来!”
“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抽泣着说,“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
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刮擦声,那摞书也动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使劲儿把它推开。
我想要跳起来,可是四肢一点儿也动弹不了。于是,在极度的恐怖中,我放声大叫了起来。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大声叫喊并不是不真实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我的房门口,有人使劲儿推开了房门,一缕灯光从床顶的方洞中透了进来。我依然坐着,浑身发抖,抹着额上的冷汗。闯进房来的人好像有点儿犹豫不决,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最后,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这儿有人吗?”
显然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想我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这是希思克利夫的声音。如果我不作声,我怕他会进一步搜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翻身推开了围板。这一举动所造成的后果,我将久久不能忘怀。
希思克利夫只穿着衬衣衬裤立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他身后的墙壁。推开橡木围板的第一下嘎吱声,吓得他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手中的蜡烛跌出去有几英尺远。他战抖得这般厉害,几乎连蜡烛也拾不起来了。
“只不过是您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我叫了起来,免得他再露出胆怯的模样而有失面子,“我做了个可怕的梦,不幸在睡梦中叫了起来,很对不起,我打扰您了。”
“啊,上帝会惩罚你的,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口说道,把蜡烛放到一把椅子上,因为他发觉自己已无法把这支蜡烛拿稳。
“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还磨着牙齿,为了制止住颚骨的抖动,“是哪一个?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他赶出大门去!”
“是你家的女仆齐拉,”我回答说,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你要这么做,我可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这是活该。我看她这是拿我做牺牲,为了再次证明这地方闹鬼罢了。真的是闹鬼——满屋子全是鬼怪!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你把这儿关闭起来是有理由的。没有一个人会因在这么个洞穴里待上一会儿而感谢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问道,“你在干什么?你既然已经在这儿了,那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发出怪叫了!这没法让人原谅,除非有人正在割断你的喉管!”
“要是那小妖精从窗子里进来了,她也许会把我给掐死哩!”我回答说,“我可不打算再受你那班好客的祖先折磨了。那个小妖精凯瑟琳·林敦,或者是凯瑟琳·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一个坏透的小东西!她告诉我说,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荒原上流浪——毫无疑问,这正是她罪孽深重的报应啊!”
这几句话刚说出口,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书上写的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关系,我把这完全给忘了,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我为自己的鲁莽红起了脸。
“你走吧!”希思克利夫咕哝说,“把蜡烛拿去,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不过,别去院子,那几只狗全没拴住,正屋里也有朱诺在守着,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走走。不过,你走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了他的话,离开了这间卧室。可是,一走出卧室,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就又站住了。不想在无意之中我看到我的房东做出一件迷信的事来,这很奇怪,他原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是个有见识的人。
他爬到床上,拧开窗子,一面拉开窗,一面迸出抑制不住的热泪。
“进来吧!进来吧!”他呜咽着说,“凯瑟琳,来呀!啊,来呀——再来一回吧!啊,我的心肝宝贝!这回听我的话,凯瑟琳,最后听我一次吧!”
幽灵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忽不定、变化无常,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立的地方,吹灭了我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 迸涌出的悲哀中,竟然有着如此的痛苦,这使我深深感到同情,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可笑。于是我走开了,既为偷听了他这番话而对自己生气,也为告诉他我那荒唐的噩梦而深感不安,因为正是那梦引起了他的痛苦和辛酸——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谢绝了跟他们共进早餐。黎明的曙光初露,我就借机逃到屋外,外面的空气清新、宁静,也寒冷得像无形的冰块。
我还没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把我叫住了,他提出要陪我穿过荒原。
一路上,我们两人很少交谈。到达画眉田庄林苑的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说到了这儿我就不会再迷路了。我们的告别仅限于匆匆的一鞠躬,接着,我便只好凭着自己的能耐,继续朝前赶路了,因为那看门人的小屋还没住上人。
我那位随田庄一起留用的女管家和她的手下们,蜂拥出来迎接我。他们七嘴八舌地嚷着说,他们对我已经完全不存希望,人人都猜想昨天晚上我一定倒毙在风雪中了,他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