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杰里,不成!”信差骑在马上,一路唠叨着,“这对你不利,杰里。杰里,你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这对你的行当可不利啊!复活!——他要不是喝醉了,那才怪哩!”
他捎的那个口信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三番五次摘下帽子来直搔头皮。除了顶上一块秃得高低不平外,他的头上长满又硬又黑的头发,向上竖着的参差不齐,向下挂着的几乎垂到又肥又大的鼻子上。
信差加鞭催马往回赶路,要把这口信捎给圣堂栅栏旁台尔森银行门房里的值夜人,再由他传给里面更有权的管事人。
此时,邮车正载着那三个彼此莫测高深的同伴,行进在单调乏味的旅途上。三位旅客睡眼迷蒙,神思恍惚,眼前也出现了种种夜间的幻影。邮车里,浮现出台尔森银行一片繁忙景象。那位在银行工作的旅客——他一只胳膊套在皮圈里,以免在马车颠簸得特别厉害时和旁边的乘客相撞,因而被挤到角落里去了——正半闭着眼在座位上打盹。那些小小的车窗,从车窗照进来昏暗的车灯灯光,还有对座乘客臃肿的身形,全都变成了银行,而且正在做一笔大生意。
可是,虽说他眼前几乎一直浮现出那银行的情景,虽说他始终坐在邮车里(晕晕乎乎,像服了麻醉剂一样),却还有另外一种思绪整夜缠绕着他。他正要前去把一个人从坟墓中挖出来。
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的众多面孔中,到底哪一张是那个被埋的人的真面目,他无法从那些夜间的幻影中认出。不过,他们全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男人的面孔,主要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表情,以及憔悴枯槁的程度。骄傲、轻蔑、反抗、倔犟、驯顺、悲伤,一种表情接着一种表情;还有各种各样下陷的面颊,死灰般的脸色,枯瘦的双手和手指。不过脸庞大体上还是同一个,头发也总是个个都未老先衰地花白了。打着盹的旅客对这个幽灵问了上百次:
“埋了多久了?”
回答总是一样:“快十八年了。”
“你已经完全放弃被人挖出的希望了吗?”
“早就放弃了。”
“你知道要让你复活吗?”
“人家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想你是想活的吧?”
“我说不上。”
“要我带她来见你吗?你愿意见她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多种多样,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有时灰心丧气地回答:“等一等!要是马上见到她,会要了我的命的。”有时又满怀柔情,泪如雨下地说:“带我去见她吧!”有时则瞪着眼,迷惑不解地说:“我不认识她。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在想象中做了这么一番交谈之后,这位旅客又在幻觉中使劲地挖呀,挖呀,挖呀—— 一会儿用一把铁锹,一会儿用一把大钥匙,一会儿用自己的双手——要把这个可怜的人挖出来。终于挖出来了,脸上、头发上都沾着泥土,接着,突然倒地化成尘土。旅客一惊醒来,放下车窗,让现实中的雨和雾打在自己的脸上。
但不久,他又神志恍惚地抛开了身旁的另两个旅客,重又溜进那家银行和那座坟墓了。
疲惫不堪的旅客一觉醒来,只见天已大亮,深夜的憧憧幻影早已不知去向。
他拉下车窗,望着窗外刚刚升起的朝阳。
“十八年!”旅客望着太阳说道,“慈悲的造物主啊!被活埋了整整十八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