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德发日先生俯视着那埋头做鞋的白发老人的头说。
那头抬了抬,仿佛从远处传来的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做了回答:
“日安!”
“哦,你还在一个劲儿地干活?”
沉默了许久,那头又抬了抬,那微弱的声音又答道:“是的——我在干活。”他那一对干瘪凹陷的眼睛朝问话人看了看,然后又低下头去。
洛瑞先生悄悄走上前来,把姑娘留在了门边。他在德发日身旁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抬头看了看,他发现多了一个人,但并没有表示惊讶,可是在他看着这个新出现的人时,却不由自主地举起一只手,那哆嗦的手指伸到唇边(他的嘴唇和指甲全都是铅灰色的),随后那只手又落回到活计上,重新埋头做起鞋来。那表情和动作,都只是刹那间的事。
“瞧,有人看你来了。”德发日先生说。
“你说什么?”
“来客人了。”
鞋匠像先前那样仰头看了看,但是手没有离开活计。
“我说,你能不能说说这是什么鞋,好让这位先生知道。”
“这是只女鞋,是年轻小姐走路穿的鞋。这是时新的式样。我以前没见过这种式样。我手头有个鞋样。”他朝那只鞋看了一眼,露出了一点倏忽即逝的得意神色。
“那么做鞋人的名字呢?”德发日问。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我问你的名字。”
“北楼一百零五号。”
“就这个吗?”
“北楼一百零五号。”
他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既非叹息,也非呻吟,然后重又埋下头去干活,直到沉默被再次打破。
“你的职业不是鞋匠吧?”洛瑞先生目不转睛盯着他问。
“我的职业不是鞋匠?是的,我的职业不是鞋匠。我——我是在这儿学的。我自己学的。我请求准许我——”
他又出神,竟达数分钟之久。
“我请求准许我自学做鞋,费了很长时间,经过许多周折,才得到准许,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做鞋。”
“马奈特先生,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洛瑞先生问道。
鞋掉落在地上,他坐在那儿定睛注视着问话人。
“你认出他来了吗,先生?”德发日悄声问道。
“是的,不过只有一刹那。开始,我以为一点没有希望,可是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看见了我过去十分熟悉的那张脸。嘘!让我们再往后退退。别说话!”
姑娘已从阁楼的墙边走过来,走到他坐的凳子跟前。
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出一点声音,她像个精灵,站在他的身旁;而他,则只顾埋头干活。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需要把手里的工具换成鞋匠刀了。刀就在他身边,但不是她站着的这边。他拿起刀,正要重新埋头干活,突然看见了她裙子的下摆。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脸。两位站在一旁看着的人,急忙走上前去,可是她用手势止住了他们。她一点也不怕他用刀子伤害她,不过他们两人实在有些担心。
他用吓人的眼神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嗫嚅着像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呼吸急促艰难,过了半晌,才听见他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滚滚热泪流下了她的脸颊,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唇上亲了亲,向他送去一个飞吻,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他那受尽磨难的头。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她叹息着说了声“不是”。
“你是谁?”
她生怕自己一时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没有作答,而是傍着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往一旁退避,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这一来,他突然异常激动地一惊,一阵震颤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放下刀子,坐在那儿凝视着她。
她把那长长的金色鬈发匆匆撩到旁边,让它顺着脖子披垂下来。他一点一点地伸过手去,托起她的头发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又走了神,接着便深深叹了口气,重又埋头干起活来。
没过多久,姑娘放开了他的胳臂,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疑疑惑惑地朝那手看了两三次,似乎想要确定一下它是否真的在那儿,然后放下活计,伸手从胸前摸出一个用发黑的线拴着的小破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在膝头打开小包,里面包着一两根长长的金色头发,那是他多年前在手指上绕好理顺了的。
他又把她的头发拿在手中,仔细察看。“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时候!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种专心致志的生动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眉宇间,他似乎渐渐意识到她也长着这种头发了。他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亮光,仔细地朝她察看着。
“那天晚上,我被人叫出去时,她曾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生怕我走,可我毫不在乎——当他们把我关进北楼时,我在袖子上发现了这几根头发。‘把这几根头发留给我吧!它们也许能使我的灵魂飞出,但绝不可能帮助我的肉体脱逃。’这就是当时我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反复动了许多遍,才把这番话说了出来。不过他一旦找到了要说的话,那话也就连贯而来,虽然说得很慢。
“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你吗?”
他突然令人吃惊地抱住了她,两位站在旁边看着的人又吓了一跳。可是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让他抱着,只是悄声说道:“我求你们了,两位好先生,请你们别过来,别说话,别动!”
“听!”他大叫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他这样叫喊时,双手放开了她,举向自己的苍苍白发,发疯似的揪扯着。待这阵发作停息,除了做鞋外,一切都又在他心中逝去了。他收拾起小布包,尽量在胸前拴得更牢;但他还在打量她,凄然地摇着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太漂亮了。不可能。看看我这个囚犯,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这双手已不是她当年熟悉的那双了,这张脸也不是她当年熟悉的那张了,这声音也不是她当年听熟的了。不,不。她——还有他——是在北楼的漫长岁月以前——那是多年以前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温柔的天使?”
看见他的语气和态度温和起来,女儿高兴得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祈求似的放在他的胸前。
“啊,先生,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我的名字,会知道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父亲,以及为什么我对他们那悲惨凄苦的命运竟会一无所知。可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此时此地,我能对你说的只有:求你抚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呀!哦!亲爱的,亲爱的!”
他那头冰凉阴冷的白发和她的光辉灿烂的金发混在一起了,金发温暖,照亮了他的白头,仿佛是自由之光照遍了他的全身。
他倒在她怀里,脸埋在她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他曾经经受的奇冤大难,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使得那两位在旁看着的人不由得掩住了脸。
好大一阵子,阁楼里寂静无声,他那急剧起伏的胸膛和不断颤抖的躯体已经归于平静,这是暴风雨后必然到来的平静——这是人性的标记,那叫作“生命”的暴风雨,最后必将归于宁静和沉默——那两人走上前来,把父女俩从地上扶起。原来,那位父亲已经渐渐滑到地上,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那位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好让父亲的头枕在她的胳臂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亮光。
“要是不去惊动他,”当洛瑞先生连连擤了几次鼻涕,俯下身来看他们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招呼他,“能立刻办好离开巴黎的手续,那样,就可以直接从这儿把他接走——”
“说得对,”德发日说道,他正跪着一面察看,一面倾听,“总比留在这儿好。不管怎么说,马奈特先生都是及早离开法国为好。要不要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驿马来?”
“这是业务,”洛瑞先生说,他又恢复了他那有条不紊的态度,“要是有业务上的事要办,还是我去办为好。”
“那你们就去吧,让我们留在这儿。”马奈特小姐催促说。
洛瑞先生和德发日都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主张他们两人中留下一个。可是天快黑了,时间紧迫,不但要去找好马车,还得办妥旅行证件。最后,他俩只好匆匆忙忙分了分工,赶紧分头去办各项事情了。
随后,夜幕渐渐降临,女儿把头枕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紧靠在父亲身旁,守护着他。夜色愈来愈浓,他们俩都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一线灯光从墙缝中透了进来。
洛瑞先生和德发日先生已经做好旅行的一切准备,不仅带来了旅行斗篷和别的衣着,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发日先生把这些吃的东西和拿着的灯放到鞋匠的板凳上(阁楼里除了仅有一张草垫铺的小床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然后和洛瑞先生一起把囚徒唤醒,扶他站了起来。
门口没有人群聚集,就连那么多窗户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街上冷冷清清,异常寂静,没一个偶尔过往的行人。只能见到一个人,那是德发日太太——她靠在门柱上顾自编织着,什么也没有看。
囚犯已经坐进马车,她的女儿也跟着进去了,可是洛瑞先生的脚刚踏上马车踏板,就停了下来,鞋匠凄凄切切地要起他的制鞋工具和没做完的鞋来了。德发日太太马上朝她丈夫高喊,她去取来,说着边编织边穿过院子走进暗处。她很快就拿来了这些东西,递进车里——然后又立刻靠在门柱上编织,什么也没有看。
德发日先生爬到车夫的座位旁,说了句“去关卡”。车夫响亮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就在暗淡摇曳的车灯灯光照耀下,辚辚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