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车终于在午前平安抵达多佛,皇家乔治旅馆的茶房头儿照例走上前来,打开车门。他做得毕恭毕敬,因为在这样的隆冬季节,坐邮车从伦敦来这儿,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应该向敢于冒险的旅客道贺致敬。
这时候,只有一位敢于冒险的旅客留下来接受道贺致敬了。
那天上午,餐室里除了这位身穿棕色衣服的绅士外,没有别的人。
洛瑞先生端坐在那儿,他其实是睡着了,早餐送到时才把他惊醒。他一面往桌边挪一挪椅子,一面对茶房说:
“请你们给一位年轻小姐准备一个房间,她今天随时会来。她要是打听贾维斯·洛瑞先生,或者只是打听一位台尔森银行来的先生,请你就通知我。”
“是,先生。是伦敦的台尔森银行吗,先生?”
“是的。”
这一天,有时候天气晴朗得可以看见法国海岸,可是到了下午,又变得雾气重重,洛瑞先生的头脑似乎也变得昏昏然了。天黑以后,他坐在餐室的壁炉前,像早上等早餐那样,等待着送晚餐来。他神志昏昏地忙着在那火红的煤块中挖呀,挖呀,挖个不停。
洛瑞先生闲坐了好半天,就在他像个气色很好的老先生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倒出最后一杯酒时,狭窄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车轮声,接着便辘辘地响进了旅馆的院子。
他放下这杯还没沾唇的酒,说:“是小姐来了。”
顷刻间,茶房进来报告,伦敦来的马奈特小姐到了,很想见台尔森银行来的先生。
“这么快?”
马奈特小姐已在路上吃过点心,现在什么也不想吃。要是先生乐意而且方便的话,她很想马上就见台尔森银行来的先生。
台尔森银行来的这位先生二话没说,硬着头皮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理了理双鬓上那古怪小巧的亚麻色假发,跟着茶房走进了马奈特小姐的房间。
“先生,昨天我收到台尔森银行的一封信,告诉我一些消息——是有关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的一点财产的事,我从没见过他——他去世已经很久了——提出说我有必要去一趟巴黎,找银行的一位先生接洽,他是专为这件事去巴黎的。”
“就是我。”
“我也是这样想的,先生。”
“我很荣幸,”洛瑞先生说,“能够接受这一重托。我将更加乐意地完成这一重托。”
“我十分感激,先生,衷心感激。银行方面告诉我说,这位先生会对我解释这件事的详细情况,而且说我一定要在思想上做好准备,因为情况是非常出人意料的。我现在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当然,我也急于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洛瑞先生说,“是的,我……”
他沉默了一会,又理了理耳朵边卷曲的亚麻色假发,接着说道:
“马奈特小姐,我是一个生意人,我要完成的是一桩生意上的任务。如蒙许可,小姐,我将给你讲一讲我们一位客户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有意搞错了她所重复的这个字眼,匆匆回答说:“是的,客户,在银行业务上,我们把和我们有来往的人通称为客户。他是一位法国绅士,一位从事科学的绅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 一位医生。”
“是博韦 人吧?”
“呃,是的,是博韦人。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是博韦人。也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在巴黎很有名。我有幸在那儿认识了他。我们的关系纯属生意上的往来,不过关系很密切。当时我在我们的法国分行,我在那儿已经——哦!工作二十年了。”
“当时——我是不是可以问一问,那是什么时候,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国太太——我是他的财产受托管理人之一。他的财产事务,像许多别的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一样,完全交托给台尔森银行经办。同样,我现在是,或者说我一直是我们许多客户这样或那样的受托人。总之,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架机器。让我们言归正传……”
“先生,我想起来,”年轻小姐那独特的皱起的前额,一直非常急切地对着他,“我父亲去世后仅两年,我母亲也去世了,我成了一个孤儿,是你把我带到英国来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你。”
洛瑞先生握住那信赖地朝他伸过来的略显羞怯的小手,郑重地把他举到自己唇边,然后又把这位年轻小姐径直领回她的座位。
“我刚才说的,这都是你那令人惋惜的父亲的故事。下面要说的就不一样了。假如你父亲死的时候并没有真死——别害怕,你怎么吓了一大跳?”
她确实吓了一大跳,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求你,”洛瑞先生用安慰的口气说,从椅背上抽回左手,放到小姐剧烈颤抖的手指上,“请求你别激动——这只是一桩生意上的事。像我刚才说的——”
她的神态使得他如此不安,他住了口,犹豫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往下说:
“像我刚才说的,假如马奈特先生没有死;假如他是突然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假如他是遭人绑架了;假如别人虽然没法找到他,却不难猜出他落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假如在他本国有个可以行使极大特权的仇人,那种特权,就我当年所知,就连海峡那边最胆大的人,也不敢悄声议论;例如,填上一份空白的密札 ,就可以把任何人无限期地关在监牢里;假如他的妻子乞求国王、王后、宫廷、教会告知一点他的消息,那全是徒劳——那么,你父亲的身世,就跟这位不幸的先生——这位博韦的医生一样了。”
“我求你再多告诉我一些,先生。”
“好的,我这就讲,你受得了吗?”
“我什么都受得了,只要你别像现在这样把我弄得疑惑不定。”
“你说话神态镇静,你——是很镇静的。这就好!”(尽管她的神态显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满意) “假如这位医生的妻子虽说胆识过人,勇气可嘉,但在他的孩子出生前因此事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小孩是个女儿吧,先生?”
“是个女儿。小姐,假如这位可怜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前遭受了极大的折磨,使得她决心不让这可怜的孩子再经受她饱尝过的痛苦,便想方设法要她相信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别,别跪下!老天爷,为什么你要对我下跪?”
“因为你讲了真情。啊,亲爱的好心善良的先生,因为你讲了真情!”
他把她轻轻扶了起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要求,只是静静地坐着,那双一直紧紧抓住他手腕的小手,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颤抖了。这一来,就让贾维斯·洛瑞先生重又定下心来。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拿出勇气来!来办事情!你面前还有许多意义重大的事等着你去办哩。马奈特小姐,你的母亲是这样安排你的前程的。她一直到死——我认为她是因心碎而死的——始终都没有放弃寻找你父亲,却一无所获。她去世时,你才两岁,她盼望你长得健康美丽,生活得快乐幸福,不让你的生活蒙上乌云,不让你担惊受怕,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究竟在狱中耗尽心力,还是仍在那儿挨着漫长的岁月。”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以羡慕爱怜的心情,俯视着小姐那头飘垂的金发。
“要知道,你的父母并没有多少财产,所有一切全都留给你母亲和你了。在金钱或其他财产方面,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不过……”
他感到手腕被抓得更紧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他已经——已经被找到了。他还活着。大大变了样,可能都快不成人样了,尽管我们抱着乐观的希望。人总算还活着。你父亲已经被送到巴黎一个先前的老仆人家里,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去那儿。我呢,去认明他,只要我能做到;你呢,去使他恢复生活、情爱、责任、休息和安乐。”
一阵战栗传遍她的全身,而且从她身上传到了他身上。
洛瑞先生默不作声地抚摸着她的手。“好啦,好啦,好啦!你看,现在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你再走一程海路,一程陆路,你很快就能到达他本人的身边了。”
“只有一件事还得提醒你,”洛瑞先生加重了语气,想要促使她引起注意,“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改用另一个名字,他自己原来的名字,早就被人遗忘或者早就隐瞒下了。最好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论用什么方式,都不要提起这件事,而且无论如何得马上把他转移出法国。这完全是一项秘密服务项目。我所有的证件、账目、备忘录,全都包罗在‘复活’这个词里了;这可以表示任何意思。可是怎么啦?你一点也没留神听!马奈特小姐!”
她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完全失去了知觉。
一个模样粗野的女人,抢在仆役的前面跑进了房间。她当机立断,用她壮实有力的手,当胸一掌,把洛瑞先生推到最近的墙上,从而迅速地解决了他从那可怜的年轻小姐手中脱身的问题。
“嘿,瞧你们这帮人!”这女人冲着仆役们咆哮起来,“还不赶快去拿东西来!站在那儿盯着我干吗?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你们要是还不快去把嗅盐、冷水和醋拿来,我要叫你们好看!快去!”
大家立即分头去拿这些苏醒剂了,她则轻轻地把病人放到一张沙发上,熟练而又温柔地照料着她,管她叫“我的宝贝”、“我的小鸟”,还得意扬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金发理顺,让它散披在肩上。
“喂,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她愤愤地转向洛瑞先生说,“不把她吓死,你就没法和她说清你要说的话了吗?你瞧瞧她,漂亮的小脸煞白,两手冰凉。”
洛瑞先生让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弄得窘迫不堪,只好站得远远地看着,谦卑地勉强表示赞同。那个强健有力的女人有板有眼地用一套套方法,使受她照管的人苏醒了过来,然后哄马奈特小姐把低垂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但愿她就会好起来。”洛瑞先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