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出生不久,日本宣布投降,南京解放,整座城市,顿时变成一片乐土。三毛和家人,迁居到此处,寻找适宜生活的新家园。
战火停息,世间恢复了宁静,在凄凉中饱受蹂躏的众生,开始寻觅新的出路。为了生计,陈家搬迁到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宅中,作别旧时光的韶华,开启了新生涯的纪录。
一如空中的飞沙,虽高旋于天际,俯视苍生,然而几经流转,终要落地寻根。三毛这粒沙亦是如此,它曾经带着冥顽不灵的桀骜,也有着愤世嫉俗的刚愎,不过顺着时间轴的延伸,她开始与其终生排斥的凡尘连成一体。
新家让三毛眼前一亮:走廊安静,门楼雅致,造型古朴,楼梯错绕。这些为沙土而装扮的构架,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欣赏兴味。与黄角桠相比,南京是崭新的乐土,这里有能让她漫步缓歌的优雅,有能让她醉迷乱心的慵懒,只是当她将目光移出窗外时,心脏不觉再度抽紧。
南京如同枯萎的花葬墓碑,带着泪痕和哭泣的残余之声,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劫难,几十万苍生涂炭,在奄奄一息中艰难地喘息,仿佛蜷缩在墙角的小兽,毫无抵抗之力,唯有对生的渴望依然强烈。
尽管遍布沧桑,但这恰是三毛所钟爱的,斑驳的古老城墙,带给她无尽的思索和向往,孤单的秦淮河,更是让她如痴如醉。由此,三毛恋上此地,无论多少时日消散,她都铭记终生,心中最爱读物,便是描摹金陵的《红楼梦》,每逢读到动情之处,难免忆及南京,顿时心绪起伏,难以自持。
幼年的三毛,常在宽大的窗户前,独自凝望屋外景象,脑中却有怪事浮现而出。她会告诉缪进兰,自己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身为新娘的她,被新郎无尽爱慕,幸福唾手而得。
对缪进兰而言,她难以理解女儿的天马行空,女儿那奇妙的空灵心思,总是让她难以捉摸。为避免三毛陷入奇思怪想之中,她唤来大女儿陈田心陪伴三毛,可惜三毛太难伺候,行为怪得不近人情,最后姐姐一气之下,甩给她几本小人书,算作找了替身。
或许对其他孩童来说,几本小书代表着冷漠,然而在三毛看来,这些书开启了她全新的生活。她孤独的天性,终于找到了最忠诚的伴侣,她高傲的灵魂,也有了落脚之处。读书,便如照镜,欣赏虚幻的自己,幻想未来的美梦。
沉甸甸的书籍,让三毛拨开了人生的迷雾,重新看清自己,也重新参悟了禅意。生命的意义究竟如何,这成了三毛追索人生的课题,在旁人看来的简单,却令她如痴如醉地沉湎进去,再难抽离而出。
幸而,陈嗣庆和缪进兰鼓励子女读书,他们还给孩子开辟了二楼的书房。整橱柜的书籍,既藏着知识,又带着父母的爱心,给三毛开辟了崭新的世界。
读书之余,三毛常将目光投向楼外,欣赏那缥缈又现实的人间画布。五六月间,正是艳阳高照的时节,梧桐树花开,飞鸟振翅回,万千颜色,百种生命,总让三毛难以自持。
三毛始终孤独,旁人眼中,她行为古怪,性格孤僻,她所钟爱的灵异之物,恰是多数人忌惮的,故而常常遭到排斥。
那时,南京孩童,喜欢玩树枝和竹管做成的枪支,由此互相厮杀,其中必定有人扮演日本兵,且是必输无疑。
显然,这孩童游戏是南京市民,为了宣泄心中仇恨而做。于情于理,可被理解,毕竟国耻家仇,人人背负,心中伤痛,自是永世难消。然而在三毛看来,这些游戏虚伪至极,除了宣泄,还是宣泄,且暴露了内心深处的胆怯与懦弱,何必为之?
这是三毛的另类之处,她过于早熟,她喜欢批判,她用犀利的目光审视成人的世界,注视越久,就越不喜欢。只是,三毛并不排斥杀戮,甚至对杀戮还存有一丝向往。
三毛有个“血腥”的爱好——看杀羊。
羊被绑着,生命遭受束缚,被屠夫一层一层地剥去皮毛……这鲜血四溢、残忍恐怖的画面,却常能让三毛兴奋难当。然而,这并非预示着三毛的无情,相反,却是她在欣赏另一个接受献祭的自我。
三毛对死亡的理解,与常人不同,她并不认为死亡是快乐的中介,而是快感存在的依托,因此她在看宰羊时,眼里挂着泪花,心中却在为自己祷告。她或许在想,那只被宰杀的羊,将是某一刻对自己生命的末日宣判。
三毛的孤独像一粒脱离黄土的沙,自动飘飞,自动寻找落点,纵然无依无靠,也已习惯独自上路的轻捷快意。这孤独早已超越了成人的理解——是早熟还是自闭,实难定夺。
孤独之旅尚未开启,美丽的金陵便再遭炭火蹂躏。
内战打响,为躲避烽火的烧灼,陈嗣庆和缪进兰收拾了细软,带着子女去了台湾。
就是在那时,三毛记住了那个名叫金圆券的东西,虽然那是用父母的血汗钱换来的,却飞快地贬值,致使陈家的生活从富足瞬间变成捉襟见肘。
这次举家的长途迁移,让三毛感慨颇深。船上的颠簸而行,让他们一家饱受摧残,被大海摇来晃去,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满是眩晕,满是失落。
抵达台湾以后,三毛的新家,安置在一幢日式房子里,比南京的居所小很多,且和大伯共同生活。
这段经历是三毛不愿回忆的,她对这个寂寞的孤岛充满陌生和抗拒,她不像幼时那样热衷奔跑,而是常坐在屋檐下,静静地听雨声。周身被潮湿的空气包裹,雨点落地,她的心像被戳痛一次,心情跌于谷底。石阶上的青苔,亦是如此难以接近,让三毛怀念在坟场嬉闹的日子,那有鬼魂陪伴,总不至于寂寞。如今,一切都空了。
三毛的忧伤,从可惧的早熟就能体现而来。她与神秘之物沟通,与灵异之事对望,求的不是标榜自我,而是放逐内心的不安与不适。她像个年轻的女巫,热衷占卜、求神,曾经组织过数不尽的阴间活动。她不是在嘲弄世人,而是在为迷茫的自己寻找归去之路。
或许,三毛有着不彻底的轮回,前生的过往,总在纠缠她的今世,让她难以融入当下。日子久了,这种被隔绝的孤立,也让三毛感觉到了痛楚,她开始接近人群,她渴望被人赞美,为此,她不断建立着自信,让世俗的光芒重新闪耀在她的生命里。
姐姐的品学兼优,让三毛意识到,孤独终究不是出路,被人接纳更是幸福。于是,她变得主动起来,她开始迷恋上学的日子,每天早早起床,为的就是尽快坐在书桌前,聆听老师的教导,解开封闭自我的锁头。
三毛在学校中的闪光点,便是她优美的文章。尽管不到10岁,却常有作文被当成范文朗读,挥笔洋洋洒洒,衔字契合心意,她的自信像绽放的牵牛花,爬满了枝头,也绽出了饱满的身躯。
三毛实是聪慧女孩,只是不愿展现自我。
一日,家人在屋中饮茶,忽听外面响起哗啦哗啦之声。跑出一看,却见三毛头朝下栽进了院子里的水缸里,一双小腿来回蹬着,一条大鱼落在外面。家人不知她是如何掉进水缸的,然而年幼的三毛,却知拼命闹出动静来吸引注意,她憋着气,用力撑起身体,让一对脚刚好露出水面,这才得救。
三毛不仅懂得自救,亦有通灵的本事。
一次,陈嗣庆从机场接回一位日本朋友,三毛只瞥了他一眼,便说他家里刚死了人。陈嗣庆勃然大怒,立即叫三毛闭嘴,少顷,日本朋友登然啼泣,说爱子夭折不久,陈嗣庆顿时惊愕异常。
三毛13岁时,曾说自己将来会嫁与一位西班牙丈夫,此言自然不假,然而当时,陈家人对此深觉惊悚和恐惧。虽然此类灵异事件难以考察,却也折射出三毛细腻的感知,她天生敏感又神秘莫测,让人难以捉摸。
三毛的古灵精怪,让人不觉认为,她是异世的使者,此番坠入凡间,只为宣告另类西土的佛旨,不可捉摸,不晓其心。她用明媚的双眸,注视着凡尘种种过往因果,而她,只在花丛中窃笑,只在月影中呓语。如一粒沙,藏于泥垢,却静卧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