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最美的时节,便是那山城早春,雾色氤氲,仙气缭绕,山水尽在回眸间,如同初嫁的新娘,盖头之下,是一张清纯的容颜和追求幸福的心。只是岁月无情,不待新娘静待床帏,便有了风雨飘摇之灾祸。
1943年的重庆,血色涤荡着山城,昔日的旖旎春色,此刻化成一汪红艳的烈火,把酒言欢,醉梦沉湎,有种大势将去的征兆。异乡客,商贾,寻常百姓,尽皆在这时日里避难于此,在煎熬中等待,在等待中颓败,战火如骄阳,炙烤着众人的心。
在这山城中,一户陈姓人家隐没在人群中,如同万颗星宿中的点点痕迹。男主人名叫陈嗣庆,女主人名叫缪进兰。缪进兰身体笨重,行动不便,产期降至,却落得个动荡的年月:官兵无礼,恶霸当道。
缪进兰腹中的胎儿,似乎听到了母体之外的喧杂和厮杀,或许她不愿由此降生,便在子宫内有了过激的反应。缪进兰隐隐意识到,小生命即将出生了。
如血的硝烟弥漫,卷走了人们对生活的期盼,蒙尘之心,再难得以复还。血染的江山,让朝霞失色,让彩云隐褪,在疼痛的喘息中,一个个幼小的生命,像一大片沙尘,从未知的始发地,飘落到各自的宿命之所。三毛,就是其中一个。
经历了阵痛和折磨,一团粉红色的花朵,于母体中分娩而出。陈嗣庆小心呵护,如同照顾百花园中破土而出的第一棵草,惹人怜爱,又催人生悯:乱世之下,何有安身立命之所?
陈嗣庆和缪进兰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无奈于半是阴霾半是沉沦的时局,对未来充满迷茫,更为那小生命祈福。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女儿,亦是最不愿出生的一个。她像从遥远戈壁飘来的一粒沙,卷带着异乡的神秘与困惑,挟持着另世的愁苦与彷徨,在这布满晦涩轮廓的土地上,疑惧再疑惧,敬畏再敬畏,然而终难抗拒父母之命,与这纷繁错乱的世道展开了一段传奇之旅。
重庆的黄角桠,是一处弥漫着乡土味道的小城,古朴,质真,期间埋藏了无数故事,也携带着悠久流传的传说。它像是一颗多毛的荔枝,滚落在四川盆地中,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幽异之美。
那时节,雾气弥漫,烟尘氤氲,被战火隐没的乡愁,诀别了昔日的美丽,剩下的便是长情的陪伴。黄角桠,流传一段沉淀已久的童谣:“黄角桠,黄角桠,黄角桠下有个家。生个儿子会打仗,生个女儿写文章。”
此首童谣深入人心,只因它道出了无数父母的期盼,被缪进兰无数次唱起,字字句句中,藏不住对初生女儿的骄傲和期待,因此,三毛对重庆始终心怀温暖。尽管身处战乱的漩涡,她的生活却相对无忧,温饱得以满足,且有家人陪侍左右。
幼年的三毛,最爱的事,是独坐在小床上,看着缪进兰指挥女佣做家务。每每此刻,小床上都是一片和煦的光影。云层饱满,柔情地洒在院子里,那分惬意,那分慵懒,让三毛侧耳细听裙摆的窸窣声,感受着家庭的温暖。
陈嗣庆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法律系,当过教员和律师,懂得教导子女,继承了江南水乡才子的风情和雅致,言谈举止中,常透出一股儒雅之气,对中国古典文化甚是喜爱。而且,他待人宽厚,声音柔和,从未对子女发过脾气,更通晓因材施教之道,无论新旧思想,都能在他身上和谐交融。
与陈嗣庆相比,缪进兰的舒雅聪慧,也时刻影响着三毛的成长。这位来自上海的新时代女性,生性活泼,心地善良,相夫教子,厅堂厨房,都能游刃有余地操持在手中,更与陈嗣庆相依相爱,情谊笃深。
三毛与父亲很像,继承了父亲的才子之气,她亦有种遇事不乱的性格,并有担当的胸襟和胆魄。此外,母亲的优雅和知性,也唯美地填充在她的人格与生命中。
但三毛的名字,却成为父母争执的焦点。
时逢战乱,陈嗣庆琢磨以国事为重,想给女儿取刚硬之名。然而缪进兰却认为,女孩终要以柔情示人,怎能用男子之名立身。争执几回合之后,最终缪进兰顺从夫君,同意了“陈懋平”为三毛之名。
尽管陈嗣庆以“平”字寄予了望女成凤之意,可惜三毛并未领情,她一直随心所欲,一生纵情漂泊流浪,走遍异国他乡,实难与安邦定国有半点联系。恐怕,她不惹这世道生乱,已是幸运了。
有趣之是,陈懋平中的“懋”字,总是难以起笔落字,让三毛甚感心烦,于是写名时刻意将其省略,任凭陈嗣庆如何教诲,三毛都置之不理。如此倔强之性,让缪进兰倍加忧虑:女儿年纪尚小,便如此倔强任性,日后可怎生了得?
不想三毛的“负隅顽抗”,却深得父亲喜爱,他认定三毛性格中,藏有坚忍之血脉,日后终有放射光芒之日,便从了她的心愿,改其名为“陈平”。
因姓名之战而获胜的三毛,心中自有一番成就之感,这成就感并非是为胜利而窃喜,而是因不妥协不退让而换取的自由,让她得意非凡。纵观三毛一生经历,便是狡黠中孕育了坚忍,倔强中藏匿了柔韧。
三毛并非品尝到得意的快慰,只是因为自己的坚持而满足,这种令人费解的孤傲,时而招人记恨,时而招人怜爱。
三毛生来喜欢灵异之物,这让缪进兰深感不安。
那时,三毛家附近有座坟场,她首次路过那里,便全无恐惧之感,反而觉得那是玩耍的天堂、嬉闹的乐园。一天,三毛在某个坟头上玩泥巴,耍到兴浓之处,竟忘却了归家。直到天黑,缪进兰久等女儿不归,最后在坟场中寻到了三毛。缪进兰问女儿,你可知这是何处。三毛淡定地回答:有很多死人在这里。
想来三毛的无惧鬼魂,并非是她内心有多强大,而是在她眼中,鬼魂毕竟已逝,无法再伤及活人,而对活人言,活人才是最险的。
多年以后,三毛独自旅行时,心中依然寂寞无伴。幼年的记忆消散远去,然而对灵异之事的向往之心,始终存在,她所认为的灵魂,是带着体温的生物,能暖身,能热心,能拂去胸中积压的烦恼和愁苦。
所谓孤独,并非是无人能懂的寂寥,而是在独处时亦找不到安慰的痛苦,灵魂无处安放,便是生如将死。纵观三毛一生,她对孤独,对无人陪伴、无人理解的痛苦,一直耿耿于怀,沉浸在字里行间,她渴望极度的自由,渴望那种可选择生或不生的权利。
这一切,并非是她畏惧世界,而是她渴望生活在梦中。梦里没有勾心斗角,只有一片黄灿灿的沙漠,风起,如影随形;风止,随遇而安。只是,在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无力反抗,面对生活的巨大漩涡,除去无奈,只剩飞蛾扑火。
三毛是一粒寂寞的沙,不愿随波逐流,却又难与世隔绝,但她也拥有常人不具的勇气,敢于冲向山谷,也不畏惊涛骇浪。因为生是一粒沙,死亦是一粒沙,带不走她带来的,她愿用特立独行将自己吞没,与沙的世界共存,俯瞰凡间的渺小。
童谣中传吟的预言,虽不是为三毛量体而裁,却在冥冥之中,为她日后的人生轨迹,铺就了一条绿茵茵的往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