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欢乐无处不在,然而在丑陋的现实中却又似乎无处找寻。一颗稚嫩的心还未成熟,就已在黑暗之中冰封,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之中,找寻不到一丝光线,那么活着,究竟是对还是错?
如果生活的方式可以自行选择,也许糊涂地活着,反而更容易收获快乐。当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容若第一次感觉到清醒之痛。聪明人也许会选择半梦半醒,容若偏偏要在清醒中执着。
遍地混浊,唯我一人洁净,如此才能换来内心的坦然。与父亲之间第一次的强烈碰撞,就在父亲的柔情之下无声退却。一场宿醉之后,容若选择了隐忍。他无法割断十几年的骨肉亲情,也无法逃离那个由父亲一手为他创造出的世界。
然而,含蓄地忍耐,无法换来内心的洁净。容若一连在孝道与礼法之间挣扎了许久,脆弱的心力,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父亲对容若的斥责没有任何反应,容若也如往常一样出门念书。只是,每次回家之后,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坦然,只将自己紧锁在房门之中,独自一人,试图用心痛,化解与父亲之间的矛盾。
在容若看来,这也是一种孝道,对自己内心的折磨,似乎也能偿还一些父亲犯下的罪孽。不久之后,父亲的一场大病,终于让容若心中的愤怒土崩瓦解。
正值朝廷与三藩决战的关键时期,操劳过度的明珠不堪重负,加上偶感风寒,终于病倒。听说父亲生病的消息,正在学堂念书的容若毫不犹豫地奔回家中。他发现,自己对父亲的关怀远大于气愤,当看到父亲疲惫而虚弱的眼神时,容若的心被深深刺痛。
疾病是生命最强大的敌人,当多年以后,在外漂泊的容若身患疾病,想起父亲当年病中的神态,越发感同身受,只是,永远无法回到当日,更无法重回父亲的怀抱,只能身在异乡,感受身为旅人的漂泊。病中的容若,将无奈倾注于辞章。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容若的心迹,在字里行间一览无余。回首往事,让他在无可奈何的自怜自叹中深深陷落。灵魂在挣扎中无处安放,恰如当年发现父亲受贿时的那种矛盾心态。此时,身体似乎成为了束缚灵魂的枷锁,如果可以,他甘愿舍弃肉身,让灵魂自由徜徉。
也许,愁苦才是疾病的根源,“心情恶”,却无药可医。经历几番挣扎也无法逃脱,因为始终对亲情无法割舍。因此,容若的心头,对父亲萌生了原谅之情,他的眼中流下心疼的泪水,一连几日,他都亲自侍奉在父亲的病榻之前。
容若亲手为父亲煎药,再亲自喂父亲喝下。他衣不解带陪伴在旁,看着父亲在虚弱中睡去,他却不敢回到房中睡觉,困了,就趴在父亲的床边假寐片刻,直到看见父亲的身体日渐康复,他才终于安心。几天下来,容若憔悴了不少,与父亲相比,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病人。
虽然亲情与孝道让愤怒化解,然而容若依然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好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虽近在咫尺,却无法像从前一样心贴心地交流。生活在父亲创造的光环之下,容若用沉默的方式维系着一家人的平和,这份无奈的隐忍,如同一颗不定时的炸弹,终有一天,会将容若的精神世界炸得支离破碎。
多愁善感的灵魂,都曾渴望洞察人生,当发现人生充满了虚无与黑暗,于是在喧嚣中蓦然转身。有人独守孤寂,孑然一身;有人再无牵挂,从此摆脱肉身。
飞逝的岁月带着容若渐渐成长,青春时期的容若,越发难以体会父子之间的温情。父亲越来越忙,容若的课业也越来越多。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位列人臣,因此,他必须要在汉人的文墨和满人的武艺之中,接受更好的训练。
身为满人,容若却对汉人的文学有着绝对的偏爱。汉人毛笔下的一撇一捺,似乎都蕴含着艺术与浪漫的气息。因此,容若最爱学习书法,每天都要按照书法大家的作品,临摹上百字。
有人偏爱王羲之的入木三分,有人偏爱张旭的狂放不羁,而容若则偏爱褚遂良的华美大气。字中也饱含人性,容若不仅爱褚遂良少年飞扬的潇洒,更欣赏他与自己一样,同出富贵之门,却坚守着耿直的品行。
身为唐代顾命大臣的褚遂良,曾以死谏阻拦李治立武媚娘为后,然而却惨遭贬谪流放,在凄凉中惨死。他的一生,成了对“富贵如烟”最好的诠释,他的气节,穿越几百年,被大清朝的容若深深钦佩。耿直的气节倾注于笔端,通过他留下的书法,容若仿佛能够与他进行心灵的沟通。
这是容若对艺术独有的领悟,书画相通,因此,在为《岳阳楼图》题词时,艺术与气节,被他融入一阕诗词,彰显着容若独一无二的文学造诣。
落日与湖水,终古岳阳城。
登临半是迁客,历历数题名。
欲问踪迹何处,但见微波木叶,几簇打鱼罾。
多少别离恨,哀雁下前汀。
忽宜雨,旋宜月,更宜晴。
人间无数金碧,未许著空明。
淡墨生绡谱就,待俏横拖一笔,带出九疑青。
仿佛潇湘夜,鼓瑟旧精灵。
词中融入了他对《岳阳楼图》无限的赞赏,更为与岳阳楼有关的人与事而感叹,心中的情结与画中的场景融会贯通,浑然天成。别人眼中的色彩与线条,在容若的眼中,却可以透过容貌直击到灵魂。
八百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的岳阳楼,似乎收获了古代文人的太多青睐,总有一些华丽的辞藻寄托在岳阳楼上,也总有人不远万里登临岳阳楼,只为激发那些尚未鲜活的灵感。
容若并未真正登临岳阳楼,他看到的不过是一幅图画,然而仅仅从图画当中,他却可以触碰到岳阳楼千百年来饱受众人仰望,却依然孤寂的灵魂。
他眼中所见的微波木叶,那些永恒不变的打鱼人,让他想要寻访登临岳阳楼的历代文人墨客,却不知从何处找寻。也许容若是个悲观主义者,否则,在他的词中,不会蕴含着如此之多的离愁别恨。
古代的文人墨客,都曾触景生情,用诗词讲述人间的悲欢离合。容若的一阕《水调歌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代大文豪苏轼的《水调歌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借圆月生情,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是对人间自古难以圆满的人生无奈地妥协,可容若偏偏执着地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如果不是因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也许他的人生也可以做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汉人书画中精致的笔法,每一次欣赏,都能让容若觉得眼前一亮。他刻苦地临摹于那些或纤瘦、或饱满的笔画,汲取着来自几百年前的精华,也欣赏着古人留下的那些璀璨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