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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学

【原典】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 ,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 ,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 ,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 ,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飡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问惜者勿告也,告惜者勿问也,说惜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注释】

①(róu):通“煣”,用火烤使木条弯曲(一种手工艺)。

②假:凭借,利用。

③绝:横渡。

④滫(xiǔ):泔水,已酸臭的淘米水。

⑤六:疑当作“八”。螯:螃蟹的大钳子。

【译文】

君子说:学习是不可以故步自封的。靛青,是从蓼蓝中提取出来的,但比蓼蓝更青;冰,是由水凝固而成的,但比水更寒冷。木材挺直得仿佛木工的墨线,但熏烤的工艺使其弯曲而做成车轮,它的曲度就像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即使再经过烈火的烘烤,太阳的暴晒,也不能恢复原样了,这是因为经过了加工,使它成为这样的。所以木材用墨线量过,再经辅具加工就能取直,金属刀剑在磨刀石上磨过才能锋利,君子学习广泛,而又能每天检查反省自己,就会见识高明而行为不会有过失了。

因此,不登上高山,就不知道天是多么高远;不亲临深溪,就不知道地是多么深厚;没有听到过前代圣王的遗言,就不知道学问是多么的渊博。吴国、越国、夷族和貊族的孩子,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的啼哭声是一样的,但长大后彼此的习性却大不相同,这是因为后天的教化使他们这样的啊。《诗经》上说:“你们这些君子啊,不要总是贪图安逸,要安心供奉你的职位,爱好正直的德行。神明听到这一切,就会赐给你洪福祥瑞。”精神修养没有比受道德熏陶感染更大的了,福分没有比无灾无祸更长远的了。

我曾经整天思索,但不如学习片刻获得的教益多;我曾经踮起脚远望,但不如登到高处看得广阔。登上高处招手,手臂并没有加长,可是别人在远处也能看见;顺着风呼叫,声音没有更加洪亮,可是听的人(在远处也能)听得很清楚。利用车马远行的人,并非善于走路,但能够到达千里之外;借助船桨渡河的人,并非善于游泳,却能够横渡江河。君子的生性并非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善于借助外物罢了。

南方有一种叫“蒙鸠”的鸟,它用羽毛做窝,再用毛发编织起来,系结在芦苇穗子上,大风吹来,苇穗就会折断,窝里的鸟蛋跌落,幼鸟就会被摔死。这并不是窝做得不好,而是窝所系的地方使它这样的。西方有种叫“射干”的草,茎长四寸,生长在高山上,因而能俯临七百多尺的深渊。这并不是由于它的茎能长这么高,而是它生长的位置使它这样的。蓬草生在丛麻当中,不需要扶持它也能长得挺直;白沙混入黑土中,就会变得跟黑土一样黑。兰槐的根就是芷,如果将其浸入到尿中,君子就不再接近它,普通百姓也不再佩戴它。这并不是它的本质不美,是因为浸泡的尿液使它这样的。所以君子居住要选择好的地方,交游要接近贤士,这是防止自己误入邪途而接近正道的方法。

各种事物的发生,一定有它的原因;荣辱的到来,必定和他德行相适应。肉腐烂了,就会生蛆;鱼枯死了,就会生虫。懈怠疏忽忘记了做人准则就会招致灾祸。物体太过坚硬就容易断裂,太柔弱又容易受到束缚。邪恶污秽的东西存在于自身,就会为人憎恶。铺开的柴好像都一样,但火总是向干燥的一方烧去;土地好像一样平整,但水总是向低湿的地方流去。草木总是丛聚生长,禽兽总是成群居住,万物都各自依附它们的同类。所以靶子设置好了,弓箭就向这里射来;森林的树木生长茂盛了,伐木者就拿着斧头来砍伐;树林繁茂荫凉,群鸟就会来这里栖息;醋发酸了,蚊子就飞来聚集。因此,说话有时会招致灾祸,做事有时会招致耻辱,君子为人处世不能不保持谨慎啊!

土堆积起来就成了山,风雨就会在这里兴起;积蓄水成为深潭,蛟龙就会在这里生长;积累善行养成高尚的品德,自会心智澄明,这样,圣人的思想境界也就具备了。因此没有一步一步的积累,就无法达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没有众多小溪流的汇集,也就无法形成江海。骏马一跨越,也不足十步远;劣马跑十天,也可以达到千里之外。所以,成功就在于不停地前行。用刀子刻东西,如果半途放弃,即使是腐烂的木头也不能刻断;如果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就连金属和石头都能雕空。蚯蚓没有锐利的爪牙,也没有强壮的筋骨,却能向上可以吃到泥土,向下可以喝到泉水,这是因为它用心专一的缘故啊;螃蟹有八只脚两只螯,但如果没有蛇或鳝所居住的洞穴就无处安身,这是因为它用心浮躁的缘故啊。因此,一个人倘若没有刻苦钻研的精神,就不能明辨事理;不专心致志地工作,就不可能有显赫的成绩。在歧路上行走是无法到达目的地的,同时事奉两个君主的人,两方都不会接受他的。这就如同眼睛无法同时看清楚两件东西、耳朵无法同时将两种声音全都听明白的道理一样。螣蛇没有脚却可以飞行,鼫鼠虽有五种技能却不能免于陷入困境。《诗经》说:“布谷鸟居住在桑树上,悉心喂养着七只幼鸟;那些善人君子啊,始终坚持道义;坚持道义非常的专一,专一得就像思想打了结。”所以君子的意志坚定专一。

从前,瓠巴在弹瑟的时候,就连水底深处的鱼儿都浮出水面来听;伯牙弹琴的时候,就连拉车的马儿也被琴声所吸引,仰着头咧着嘴倾听。因此声音不会因为微弱而不被听见,行为不会因为隐秘而不被发现。山中藏有宝玉,山上的草木都会滋润;深潭里生有珍珠,潭岸上就不显得干枯。是因为无法坚持做好事而善行未能积累起来吧,否则,哪会有不为人所知的呢?

学习究竟应该从何入手而又从何结束呢?回答是:如果从学习的科目顺序来说,从诵读《诗经》《尚书》开始,到读《礼经》结束;从学习的意义来说,是从做一个有知识的人开始,到成为圣人为止。真诚力行,长期积累,不断深入,学到老死后才停止。因此,从学习的科目来说是有终结的,但若从学习的意义上说,是不可以有片刻懈怠的。致力于学习,就成为人;反之,与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尚书》记载的是古代的政事;《诗经》收集了的是有和谐乐律的诗歌;《礼经》是规范的要领、具体准则的总纲。所以学习到《礼经》就算到达了尽头了。这可以认为是到达了道德的顶点。《礼经》的恭敬节文,《乐经》的中正和谐,《诗经》《尚书》的内容渊博,《春秋》的微言大义,这些典籍几乎囊括了天地间的一切道理。

君子学习知识,要把所学听入耳中,牢记在心,融会贯通到整个身心,并表现在一举一动上;哪怕是极细微的言行,都可以成为别人效法的榜样。小人学习,只不过是从耳中听进去,从口中说出来。口、耳之间不过四寸罢了,这样怎么能完善自己的七尺之躯呢?古代的学者,学习是为了完善自我;而现在的学者,学习是为了炫耀于人。君子的学习,是用它来修正自己的身心;小人的学习是为了向人卖弄、讨人欢心。所以别人不问,自己却去告诉他,这叫作急躁;别人问一件事,却告诉他两件事,这叫作唠叨。浮躁唠叨都是不对的,君子回答别人,问一答一,就如同回声回应本声一样。

学习的途径没有比接近良师更便捷的了。《礼经》《乐经》规定了法度典章、规章,但并未加详细解说,《诗经》《尚书》记载了古时的事情却不切近现实,《春秋》文辞简约而不易理解,仿效良师学习君子的学说,就能养成崇高的品德并获得广博的知识,也就能够通晓世事了。因此说学习没有比接近良师更便捷的途径了。

学习的途径,没有比向良师请教更有效更迅速的了,其次是尊崇礼法。如果既不请教良师,又不尊崇礼法,仅仅读一些杂家的书,读诵《诗经》《尚书》,那么尽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介浅陋的书生罢了。要追溯先王的道德,寻找仁义的根本,从礼法入手才是能够融会贯通的捷径。这就好比是提起皮衣的领子,用弯曲的五个手指去抖动它一样,那些数不清的绒毛很容易就被理顺了。不遵循礼法,而仅仅学习《诗经》《尚书》,这就如同用手指去测量河的深浅,用长矛之类的兵器去舂捣黍子,用锥子代替筷子吃饭一样,是无法达到目的的。因此,尊崇礼法,即使对其精义领会得还不够透彻,也不失为有道德有修养之士;不遵祟礼法,即使明察善辩,也不过是身心散漫无真实修养的浅陋儒生而已。

问的事不合礼法,不要告诉他;告诉你的事不合礼法,不要去追问他;谈论的事不合礼法,不要去听他;那些态度蛮横的人,不要和他争辩。因此,必须遵循礼义之道来请教,然后才可以接待他;否则,就回避他。因此前来请教的人恭敬有礼,然后才可以同他谈论道义的学习方法;言辞和顺,然后才可以和他谈论有关道的具体内容;态度诚恳,然后才可以与其谈论道的精深意蕴。因此,和那些不可以与之交谈的人交谈了,叫作浮躁;不和那些可以与之交谈的人交谈,叫作隐瞒;不观察对方的表情而随意交谈,叫作盲目。因此君子不可急躁、不可隐瞒,更不可盲目,要谨慎地对待前来请教的人。《诗经》说:“对人不过于急躁,也不有意怠慢,这是天子所赞许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射一百支箭,只要有一支没有射中,就不能称之为善于射箭;驾驭车马行千里的路程,即使只差半步还未走完,就不能称之为善于驾车;对事理不能融会贯通,对仁义之道不能专一奉行,就不能称之为善于学习。学习本是件很需要专心至致的事情,一会儿学,一会儿不学,那是市井中的普通人的行为。好的行为少而坏的行为多,夏桀、商纣、盗跖就是这样的人;能够劝勉理解规范和仁义道德,尽心尽力地学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学者。

君子知道,做学问不全面、不纯正是不足以称之为完美的,因此要反复诵读群书以求融会贯通,用心思索以求领会通晓,效仿良师益友来加以实践,摒除自身不良的作风来保养它。

使眼睛不是正确的就不想看,耳朵不是正确的就不想听,嘴巴不是正确的就不想说,心不是正确的就不去思虑。等达到完全醉心于学习的理想境地,就像眼睛喜爱看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耳朵喜爱听宫、商、角、徵、羽五种音调,嘴巴喜爱吃酸、甜、苦、辣、咸五种味道,心里追求拥有天下一样。因此权势再大也无法压倒他,人多势众也不能改变他,天下任何事情都无法使他动摇。活着是这样,死了也是这样,这叫作道德操守。只有具备了这样的道德操守,意志才能够坚定不移,意志坚定不移,就能够应付自如。能坚定操守,又能够正确对待事物,就称得上是成熟完美的人了。天显现出它的光明,地显现出它的广阔,君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重视品德、操守的完美无缺。 t+uMr5yYswgZNXq2NMqrc8ONzTwus/dY0n8uLZaIokuOgaKyvMw4RQ1t7sO8lACq



修身

【原典】

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 ;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恶也 。故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欲无进,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乱而恶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兽而又恶人之贼己也。谄谀者亲,谏争者疏,修正为笑,至忠为贼,虽欲无灭亡,得乎哉?《诗》曰:“嗡嗡呰呰,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此之谓也。

扁善之度 ,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 ;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之谓也。以善先人者谓之教,以善和人者谓之顺;以不善先人者谓之谄,以不善和人者谓之谀。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伤良曰谗,害良曰贼。是谓是,非谓非曰直。窃货曰盗,匿行曰诈,易言曰诞。趣舍无定谓之无常 。保利弃义谓之至贼。多闻曰博,少闻曰浅。多见曰闲,少见曰陋。难进曰偍,易忘曰漏。少而理曰治,多而乱曰秏。

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刦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炤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事乱君而通,不如事穷君而顺焉。故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

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劳苦之事则争先,饶乐之事则能让,端悫诚信,拘守而详,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任。体倨固而心执诈,术顺墨而精杂污,横行天下,虽达四方,人莫不贱。劳苦之事则偷儒转脱,饶乐之事则佞兑而不曲,辟违而不悫,程役而不录,横行天下,虽达四方,人莫不弃。

行而供冀,非渍淖也;行而俯项,非击戾也;偶视而先俯,非恐惧也。然夫士欲独修其身,不以得罪于比俗之人也。

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将以穷无穷,逐无极与?其折骨绝筋,终身不可以相及也。将有所止之,则千里虽远,亦或迟或速、或先或后,胡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不识步道者,将以穷无穷、逐无极与?意亦有所止之与?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倚魁之行 ,非不难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故学曰:“迟,彼止而待我,我行而就之,则亦或迟或速、或先或后,胡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故跬步而不休,跛鳖千里;累土而不辍,丘山崇成。厌其源,开其渎,江河可竭;一进一退,一左一右,六骥不致。彼人之才性之相县也,岂若跛鳖之与六骥足哉?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它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其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远矣。

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人无法,则伥伥然 ;有法而无志其义,则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类,然后温温然

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知若师也。情安礼,知若师,则是圣人也。故非礼,是无法也;非师,是无师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故学也者,礼法也。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

端悫顺弟,则可谓善少者矣;加好学逊敏焉,则有钧无上,可以为君子者矣。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乎饮食,则可谓恶少者矣;加惕悍而不顺,险贼而不弟焉,则可谓不详少者矣,虽陷刑戮可也。老老而壮者归焉,不穷穷而通者积焉,行乎冥冥而施乎无报,而贤不肖一焉。人有此三行,虽有大过,天其不遂乎

君子之求利也略,其远害也早,其避辱也惧,其行道理也勇。君子贫穷而志广,富贵而体恭,安燕而血气不惰,劳勌而容貌不枯,怒不过夺,喜不过予。君子贫穷而志广,隆仁也;富贵而体恭,杀势也;安燕而血气不惰,柬理也;劳勌而容貌不枯,好交也;怒不过夺,喜不过予,是法胜私也。《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此言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也。

【注释】

①修然:整饬的样子。

②菑:通“灾”,害。菑然:灾害在身的样子。

③扁:通“遍”。

④勃:通“悖”。提僈:松弛怠慢。

⑤趣:通“取”。

⑥倚魁:奇怪,怪异。

⑦伥伥然:迷茫的样子。

⑧温温然:平和的样子。

⑨遂:通“坠”,毁灭。

【译文】

见到善良的行为,一定要一丝不苟地拿它来对照自己;见到不善的行为,一定会心怀忧惧地自我反省;自己身上拥有良好的品行,就会因此而坚定不移地珍视自己;自己身上存在不良的品行,就如会因此而被伤害似的痛恨自己。因此,指出我的缺点而批评又中肯的人,就是我的老师;肯定我,而赞赏又恰当的人,就是我的朋友;阿谀奉承我的人,就是害我的寇贼。所以君子要尊重老师、亲近朋友,而极其憎恨那些对自己阿谀奉承的贼人。追求良好的品行而永远不知满足,受到劝告能够警惕,这样即使不想进步,可能吗?小人则与此相反,自己胡作非为,却痛恨别人对自己的责备;自己极其无能,却期望别人说自己贤能;自己心肠狠毒,行为如同禽兽,却又痛恨别人指出其罪恶。他们亲近阿谀奉承自己的人,疏远直言规劝自己改正错误的人,把善良正直的话当作对自己的嘲笑,把极端忠诚的行为当作对自己的戕害,这样的人即使不想灭亡,可能吗?《诗经》说:“胡乱吸取,乱加诋毁,实在是可悲啊。计划本来很完善,却偏偏将其违背;本来计划并不怎么样,反而一一依从。”说的就是这样的小人。

使人无往而不善的法则是:用调理血气来保养身体,那么自己的寿命会仅次于彭祖;用善行来洁身自好,那么就能使自己的名声和尧、禹相媲美。既适宜于显达时立身处世,也有利于窘困时立身处世,这全在于礼法义。凡是使用血气、意志、智慧和思虑的时候,遵循礼法就会通达顺利,不遵循礼义就会颠倒错乱、懈怠散漫;在吃饭、穿衣、居处及活动的时候,遵循礼义的行为就会和谐适当,不遵循礼义就会触犯禁忌而生病;人的容貌、态度、进退、行走,遵循礼义就会温雅可亲,不遵循礼义就显得鄙陋邪僻、庸俗粗野。因此,人没有礼义就不能生存,做事不讲礼义就无法办成,国家没有礼义就不能安宁。《诗经》说:“礼仪完全符合法度,一言一笑完全得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用善行来引导他人叫做教导,用善行来附和他人叫做顺应,用不良的言行引导别人叫做谄媚,用不良的言行去附和别人叫做阿谀。对的就赞成、错的就反对叫做明智,反对正确的、赞成错误的叫做愚蠢。用言论中伤贤良叫做谗毁,用言论陷害良士叫做虐害。对的就说对、错的就说错是正直。窃取财物叫做偷窃,隐瞒自己的行为叫做欺骗,信口开河叫做虚妄,取舍不定叫做反复无常。为了保住利益而背信弃义叫做大贼。多听闻叫做广博,少听闻叫做浅薄,多听者则娴雅,少听则孤陋。难于进取叫做废弛,学过的经常遗忘叫做遗漏。遇事能举其要而有条理叫做治理,事多但繁多而杂乱无章叫做昏乱。

调理血气,修养思想的方法是:对于血气刚强的人,就用心平气和来调和他;对于思想深沉而不明朗的人,就用坦率善良来同化他;对于勇猛乖张的人,就用疏导的方式辅助他;对于性急嘴快的人,就用动静相辅相成的方式来节制他;对于心胸狭窄的人,就用宽宏大量来开导他;对于卑下迟钝、贪图小利的人,就用高尚的志向来提点他;对于庸俗散漫的人,就用良师益友来管教他;对于怠慢轻薄、自暴自弃的人,就用将会招致灾祸来警醒他;对于愚钝朴实、端庄拘谨的人,就用礼仪音乐来协调他,用深思熟虑来开导他。凡是调理血气、修养思想的方法,没有比遵循礼义更直接的了,没有比得到好的老师的指导更重要的了,没有什么比专心一致更神妙的了。这就是所说的调理血气、修养思想的方法。

志向美好就能傲视富贵,看重道义就能鄙薄王公贵族,内心省察自己就不会为外物所动。古书上说:“君子支配外物,小人为外物所支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身体虽然辛苦但心安理得的事,就去做它;利益少但合乎道义的事,就去做它;侍奉暴君违背礼仪而显达,不如侍奉穷困的君主而按照礼仪治理国家。因此,好的农夫不会因为遭到洪水或干旱的灾祸就不再耕种,好的商人不会因为亏本就不再做生意,有志向和学问的人也不会因为贫穷而怠慢道义。

外貌恭敬而内心忠诚,遵循礼义并且性情仁爱,这样的人走遍天下,即使困厄在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也没有人不敬重他的;劳累辛苦的事抢先去做,有利可图、享乐的事却能让给别人,诚实守信、谨守法度而又明察事理,这样的人走遍天下,即使困厄在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也没有人不信任他的。外表傲慢固执,内心阴险狡诈,遵循慎到、墨翟的学说而内心杂乱污浊,这样的人走遍天下,即使显贵四方也没有人不轻视他的;遇到劳累辛苦的事就逃避,遇到有利可图、得以享乐的事就花言巧语地谄媚,毫不谦让地迅速抢夺,邪僻恶劣又不忠厚,轻贱而不善良,这样的人走遍天下,即使显贵四方也没有人不摒弃他的。

行走时恭敬小心,不是因为怕陷于泥沼;走路时低头俯视,不是因为怕碰撞到什么;与别人对视而先低下头,不是因为惧怕对方。读书人这样做,只是想独自修养自己的身心,而不愿去得罪世俗之人。

千里马一天能奔跑千里,劣马跑十天也可以达到。但如果要去走尽没有穷尽的路途、赶那无限的行程,那么即使劣马跑断了骨头,走断了脚筋,一辈子也不能赶上千里马啊!如果有个终点,那么千里的路程虽然很遥远,也不过是快点、慢点,早点、晚点而已,怎么能达不到这个终点呢?不知道走小路的人,是用有限的力量去追逐那无限的目标呢?还是也有个一定的范围和止境呢?对那些“坚白”“同异”“有厚无厚”等命题的考察辨析,不是不明察,然而君子对此并不去辩论,是由于有所节制的缘故啊。那些怪诞骇俗的行为,并不是不难做到,但是君子并不去做,也是由于有所节制的缘故啊。因此学者们说:“当别人停下来等我时,我就努力赶上去,这样或慢或快,或早或晚,怎么不能一同到达目的地呢?”所以只要一步一步地走个不停,那么即使是瘸了腿的甲鱼也能走到千里之外;堆积泥土不中断,土山终究能够堆成;堵塞水源,开通沟渠,那么即使是长江、黄河也会枯竭;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那么即使是六匹千里马拉车也无法抵达目的地。至于人的资质,即使相距悬殊,难道会像瘸了腿的甲鱼和六匹千里马那样悬殊吗?然而瘸了腿的甲鱼能够到达目的地,六匹千里马拉的车却不能到达,这没有其他的缘故啊,只不过是一个去做,一个不去做罢了!路程即使很近,但如果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虽然很小,但不做就不能完成。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是不可能超过别人的。

遵守法度,而且能依其行事的,是学士;意志坚定,并且能够身体力行的,是君子;思虑敏捷而智慧又永不枯竭的,是圣人。人没有礼法,就会迷茫而无所适从;有礼法,却不知它的旨意所在,就会局促不安;遵循礼法而又深明事类,精确把握它的具体规则,然后才可以不慌不忙而泰然自若。

礼法,是借以端正身心的;老师,是借以正确阐明礼法的。没有礼法,用什么来端正人的身心呢?没有老师,我又如何知道礼是这样的呢?礼法怎样规定他就怎样去做,这是性情安于礼法;老师怎么说他就怎么说,这是理智顺从老师。性情安于礼法,理智顺从老师,这就是圣人了。因此,违背了礼法,就是无视法度;违背了老师,就是无视老师。不遵照老师的教导、违背礼法,喜欢刚愎自用,这就好像让盲人去分辨颜色,让聋子去分辨声音,除了胡说妄为是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的。因此,学习就是学礼法,老师就是要身为表率而又贵安心于这样做。《诗经》说:“不知不觉,顺应天帝的法则。”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端正谨慎而顺从兄长,就可以称为好少年了;倘若还好学上进、谦虚敏捷,那就只有和他相等的人而没有能够超过他的人了,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君子了。苟且偷安、懒惰怕事,没有廉耻而又贪图吃喝,就可以称为坏少年了;倘若还奸诈害人、不尊敬兄长,这可以称作凶险的少年了,这样的人即使遭受刑杀也是可以的。

尊敬老人,那么青壮年便会归附;不轻侮处境艰难的人,那么明通事理的人就都汇聚来了;暗中做好事,施惠不图报答,那么无论是贤能的人还是没有贤能的人都会归向你。人有这三种好德行,即使有天大的过失上天也会保佑他的。

君子对利益的追求是淡泊于心的,对于祸害早早远离,对于耻辱警惕而回避,对于道义的奉行则勇往直前。

君子即使身处贫困,志向是远大的;即使身处富贵,体态容貌却非常恭敬;即使生活安逸,但精神并不懈怠懒散;即使劳累疲乏,但容貌依然端庄;愤怒时不过分地惩罚人,高兴时也不过分地奖赏人。君子之所以处于贫困的境地而志向远大,是因为他要尊重仁德;得到富贵但容貌谦恭,是因为他不依势作威;生活安逸但精神并不松懈懒惰,是因为他明通道理;身体劳累但容貌依然端庄,是因为他爱好礼仪、注重礼节;发怒时、高兴时的赏罚不过度,是因为礼法战胜了私情。《尚书》中说:“不要有所偏好,要循古代圣王的正道;不要有所偏恶,遵循古代圣王的正路。”说的就是君子能用公理正义战胜个人的欲望。 t+uMr5yYswgZNXq2NMqrc8ONzTwus/dY0n8uLZaIokuOgaKyvMw4RQ1t7sO8lA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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