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无岁月可回头

文/代琮

1.

大概真的有命中注定吧。

这是苏冉再次见到陈昭的时候，脑子里蹦出的唯一念头。

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背光的位置，脸被逆光蒙上一层灰色。婚礼厅堂熙攘吵闹，陈昭将身子探过去，离她更近些：“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吧？”

“五年了。”

“哦对，你记性还蛮好的。结婚了吗？”

“连男朋友都没有呢。”

“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啊？”陈昭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苏冉喝了一口红酒：“你呢？你结婚了？”

陈昭神色坦然，眉目中还夹杂着一丝遗憾：“眼下事业才刚刚起步，结婚这事儿，还没来得及考虑呢。”

苏冉的目光落在陈昭的无名指上。上面有一圈指环的印记。她笑笑，顺着他的话：“咱们班的光棍可不多了啊，快抓紧吧。”

漫长的婚礼仪式早就过去。这一桌大学同学拉着新郎灌酒。苏冉有些招架不住，寻了个理由想要逃离这里。

春雨来的突然，天阴沉着，雨下得不大，却很密集。苏冉皱着眉头，前一只脚才踩进雨里，冰凉的积水打湿了裸露的小腿，就被一个温柔的力道拉了回来。

是陈昭。

“我有车，送你？”

苏冉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2.

车里放着一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配合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温柔的女声唱得更加缠绵：“我就相信你还爱我吧，那些回忆你无法忘怀吧。”

酒劲上来，苏冉的头昏昏沉沉的，听见陈昭问道：“时间还早，我们找一家咖啡厅喝点东西？毕竟许久不见了，也叙叙旧。”

苏冉点头，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问：“你和周佳佳，还有联系吗？”

“毕业以后就删除所有联系方式了，”陈昭嘴角上扬，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个女人啊，听说找了个富商，才毕业就结婚了，现在应该在国外吧？”

苏冉“嗯”了一声，“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追了她好久才追到手呢，我以为你们能走到最后的。”

“那时候懂什么。”陈昭哈哈一摆手。苏冉没再搭话。车子里陷入到沉默之中。

苏冉换了一个姿势，整个人窝在车座里。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当年陈昭追周佳佳非常轰动，几乎人尽皆知。他为了这个建筑系的系花，送玫瑰，弹吉他，挨过骂，也被泼过冷水。甚至不知道买通了哪里的关系，竟然在校庆的LED屏幕上播放百人祝福视频，结尾处，他捧着一束满天星，当着全校师生，在屏幕里面告白。

“周佳佳，我爱你。”

直到过了许多年，这个情节还被后来的人津津乐道。

而这一切在现在的陈昭眼里，都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句：“不懂事。”苏冉突然很想问问那时候的陈昭，若是早就有这样的觉悟，还会不会去轰轰烈烈地追求她？

“那时候太年轻，都是荷尔蒙作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就是再难燃起来的干柴，碰到烈火，都要把持不住地烧起来，更何况……我那时候还是挺帅的。”

苏冉的心思被陈昭轻松的打趣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看着陈昭。他已经三十岁了，面部线条硬朗，已然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浓眉大眼，周身散发的气质也绝对符合“儒雅”这个字。可是在他英俊的眉眼之中，苏冉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油腻。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苏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昭爽朗一笑，将车子稳稳地停在车位，绅士地为苏冉拉开车门，并将自己的西服脱下来，为她挡雨。

苏冉抬起头，张扬的红色灯牌在这阴雨天气显得是这般显眼，店名是一串英文—— attached。

3.

两个人坐在角落，这个位置有一扇复古的屏风将他们围起来。透过缝隙，能看到一对对情侣头贴着头，窃窃私语。苏冉看得出了神，直到陈昭的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她才反应过来。

居然分心，真是太没礼貌了。苏冉心想。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啊！”的一小声惊呼，她捂住了嘴巴。

“烫到了？”陈昭没忍住笑了，用纸巾轻轻擦去咖啡渍。

苏冉愣在原地，有些缓不过来神。毕竟两个人能坐在一起稀疏平常地喝杯咖啡，对于苏冉来说，一度是个梦想。

但对于陈昭来说，她不过是非常普通的大学同学。那四年中，他甚至没正眼瞧过她。

说的也是，那时候的苏冉皮肤黝黑，相貌也不出众，整日都是一个人穿梭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要不是周佳佳跟她在一个寝室，想必直到结业了，陈昭都不会注意到自己吧。

他的羞涩着急她看过，他的狼狈尴尬她也都在一旁目睹，甚至那个百人采访都是靠着苏冉东跑西颠才得以完成。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盟友，一个觉得这女生真是好打发，不管自己怎么折腾，回头买一杯奶茶或是请一顿饭，她就心满意足；一个则偷偷怀了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整日帮他追求那个他爱的女生，只为了在他身边。

后来陈昭终于如愿以偿和周佳佳在一起了，虽然这件事让那时候的苏冉一度觉得无法忍受。但这一切若是少了自己的神助攻，怕是也没有那么顺利吧。

“刚敬酒的时候，我真是有点吓到了。”陈昭看着苏冉，眼睛里面有暧昧的东西，让苏冉有些看不懂，“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啊？”

苏冉犹豫了一下，随即开口：“替周佳佳挡酒练的。”

她半仰着头，有着故意的成分，想看看陈昭听到这句话的尴尬神情。可陈昭的脸上却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笑，“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记仇啊？”

这一番话说的苏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语气里的不在乎，将苏冉的思绪一下子拉到大学毕业前的两个月。

4.

临近毕业，大家已经开始吃散伙饭。周佳佳讨厌酒味，撒娇着找到陈昭，让同专业同寝室的苏冉替她挡酒。

“你知道的，佳佳身子弱，被灌了酒会难受好久，你帮我一下嘛，好不好？回头我给你买奶茶？”

彼时的陈昭软磨硬泡地求着苏冉。苏冉心里烦得很，正要拒绝，听到陈昭说：“你要是肯帮我这个忙，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陈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冉，双手合十，做祈求状。苏冉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他。

那天苏冉像是个汉子一样，替周佳佳挡各个男生的酒。自己喝得上吐下泻，不省人事。她本来就对酒精过敏的，还没熬到宴席结束，就被火速送到了医院，胃穿孔，差一点就死了。

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候病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她拨通了陈昭的电话。

“你之前说只要替周佳佳挡酒就答应我一个条件的。”

“哈哈，你还当真啊！”毫不在乎的语气。苏冉的心里咯噔一下。

“说吧，什么事儿求我？”

求？听到这个字眼苏冉皱紧了眉头，握着电话，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喝酒喝的胃穿孔了，现在在医院里，能不能给我买碗粥过来？”

“呃……我没空啊，陪佳佳在灿阳路逛街呢。”

那里距离苏冉所在的医院走路不过五分钟。苏冉在电话的另一头苦涩地笑了笑，眼泪就掉了下来，说：“那好，你忙吧。”不等那边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从此以后，她和陈昭的关系渐渐疏远了。其中也有她故意，但更多的却是，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陈昭自然也不再理她。

再次接到陈昭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苏冉：“能不能借我点钱？佳佳怀孕了，我们……”

话未等说完，苏冉就坚决地说：“不借。”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看在我的份上，你也要顾虑一下佳佳！她可是你的室友！要是不去好一点的医院做手术，可能一下子没了两条生命！”

“我七个室友，难道每一个都要我管？”

“苏冉，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果然长得丑的都恶毒！”

“啪”的一声，那边就挂了电话，留下一片忙音。

苏冉将手机扔在床上。她在陈昭心里的形象，竟然已经是恶人了。

他爱惜周佳佳的命，可当初自己为周佳佳挡酒，她的那一条，也是人命。

5.

但纵然是如此，苏冉也没有恨过这个男人。那次以后，两个人便彻底切断了联系。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

这五年来，苏冉一直没放弃过寻找他的消息。他与往日旧友还有一些联系，苏冉常常约他们聊天。

学生时代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从前她总替陈昭跑腿，那些人与她有些交情，自然欣然赴约。苏冉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陈昭身上去。

他什么时候和周佳佳分了手，在哪家公司任职，甚至不声不响地就结了婚，她都知道。

她从未想过找到他。那时候的自卑像是一张网一般将她牢牢捆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无法喘过气。那个时候两个人决裂之际，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像是一把刀一样，插在她的胸口。尽管后来她努力变美，练就了强大的气场，可那个“丑”字却始终像是苏冉无法过滤掉的病灶。她用自身的血液和温度将它慢慢养大，最后便真的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割舍了。

就算是肿瘤，里面留的也是自己的血。

可是，命运竟然又让他们见面了。两个人竟然出现在同一个婚礼上面，一起喝着咖啡，谈论往事，云淡风轻。

这是苏冉心心念念盼了五年的事情。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突然有些分不清了，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能跟你这样像是好朋友一样说说话，都成了我的梦想呢。”

“我听说你和我的一些朋友关系一直不错，通过他们可以找到我的。”陈昭眼底有些不敢相信的神情，“说的咱们好像天各一方似的。”

“那次……你不是和我绝交了吗？”

听到这里，一直不动声色扮演着成熟男人的陈昭，手轻轻地抖了一下，这个小动作一下子就被苏冉捕捉到。

她知道那次两个人因为没有钱，去了一家不正规的医院，发生了医疗事故，周佳佳被摘除了子宫，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两个人从此分手，没有任何往来。

她更知道，周佳佳最后嫁的，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

周佳佳为人泼辣，人缘不好，陈昭因为周佳佳得罪了不少兄弟。那个时候他们真的借不到钱，能帮他们的，只有苏冉。

若是当初苏冉肯借钱给他们，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更或许，他们已经结婚了吧。

成也苏冉，败也苏冉。那个时候说过死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男人，竟然故意隐瞒掉自己已婚的事实，与她坐在咖啡厅里，演着一出暧昧的情景剧。

命运还真是讽刺。

6.

想到这里，苏冉的嘴角划过一丝讽刺的笑。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陈昭：“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不论是什么？”

“你呀，还这么可爱。”不过几秒的功夫，方才那局促的表情就再也看不见了。陈昭看着她，眼底有着温柔的笑意。那么温暖的笑容和五年前的他一模一样，让苏冉一下子晃了神。

“说吧，什么事儿求我？”

嗯，什么事儿求我。

苏冉从那笑容中回过神来。他的答案，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他故意蜷起的拳头。不管他怎么隐藏，那一圈粉色的戒指痕迹都无法消褪。她不动声色地端起咖啡，想要掩饰自己的兵荒马乱，却被呛住。

“咳咳咳。”苏冉剧烈地咳个不停，眼泪都掉了出来。

待平复以后，她对着陈昭笑了笑，礼貌而疏远：“没什么，送我回家吧。”

7.

雨越下越大，前面雾蒙蒙的一片，竟让苏冉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感觉。

两个人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年少时候犯下的错误早已经被时间磨平了，自己一直抓着不放的，早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还好好活在这世界上，她并没有和周佳佳的孩子换命。但是她们却也都受到了惩罚。

周佳佳再也不会做妈妈了，而苏冉自己，在那次手术以后身体一直很糟糕，时常要靠吃药来维持。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是他却像是忘记了这一切一样。他已经重新出发了，只留下了另外两个当事人，停在原地，同样被愧疚感折磨，无法挣脱。

所以自己到底爱慕这个男人哪里呢？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纠缠不放？甚至在看穿他不过是在与自己暧昧演戏的时候，还能期待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故事呢？

这五年来坚持的感情，被陈昭与若干年前一模一样的回答，彻底否决了。苏冉像是看到了可怜兮兮的自己独自望着医院天花板流泪的场景。那个小女孩一直都存在于自己的记忆当中，只是现在，苏冉才明白，这个深重的感情，这个男人无法承受。他只愿意迎接生命之欢，对于那些苦痛，他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承担。

陈昭已经起身。他绅士地伸出手，似乎等着苏冉将手放上来。

苏冉微微一笑：“其实你已经结婚了吧？虽然戒指被摘下来了，可是那一圈印记，骗不了人的呢。”

苏冉话音才落，陈昭脸上的微笑便瞬间凝住。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一句解释便仓皇而逃。

一切都过去了，曾经累死人的爱，累死人的恨，都过去了。

对于那个已然消失的男人，还有什么过不去。

想到这里，苏冉看着那个忽地变得落魄的背影，突然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