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雪丁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在爷爷去世后的十年里,奶奶常常跟我讲起她和爷爷的故事。虽然奶奶说的都是相同的内容,我也一样听得全神贯注,总觉得有年代感的爱情会像传说一般神采奕奕。可每每讲完故事的开头,奶奶就会稀里糊涂地跳到其他话题上。
今年寒假,我向奶奶学习织围巾,由于自己的笨拙和粗心,把围巾织得肥瘦不均,还总是缺针少线,气得奶奶一面嗔怪着我动手能力差,一面抱起我的破烂儿修修补补。亏得奶奶妙手回春,围巾卖相还真不赖。
那天晚饭后,奶奶倚在床头,娴熟地带动着棒针在线绳之间灵活地穿插,我坐在一旁认真地取经,突然好奇起来。
“奶奶,你给爷爷织过围巾吗?”
“哪只是围巾,我们那个年代穷,也买不到啥,你爷爷的毛衣都是我亲手织的,当然还有你爸爸和姑姑的。”
“老太太你真是我的女神,那我爷爷是不是特别喜欢你织的毛衣。”我眉飞色舞地问着。
“你爷爷从来不知道夸人呢。官职也没我高,相貌又不好看,怪你奶奶年纪轻,就看上你爷爷篮球打得好。”
她说着这话时,笑容将眼角和额间的皱纹堆挤得更加紧密,手里的棒针游走得动感十足,仿佛此时,爷爷正在一旁悠哉又懒散地喝着茶水,眯着眼,不动声色地听着老伴儿的唠叨……
2005年元旦,爷爷病故于突发性脑溢血。那年,他和奶奶相遇40年,结婚37年,过了玉婚,感情却未来得及淬炼成金,人生就已经先行落幕。
故事要追溯到1966年,那时,爷爷奶奶都还是20岁。
20岁,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它听起来充满活力,每一个音节都散发着青春的张扬和生命的奔放。可50年前的20岁,代表着承担,它看起来安分守己,每一个笔画都肩负着时代的需求和生活的索要。
他们随父母迁往此地,在电瓷厂上班。
起初,爷爷是包装工人,奶奶是广播员。
那时候的广播内容,要先朗读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公布一些工作班组的好人好事,再宣读新一天的工作计划和奋斗目标。
奶奶说,她坐在广播室,每每读完毛主席语录,就会看见爷爷嘴里匆忙地嚼着大饼,一路带着球跑到篮球场,三步两步就是一个精准的上篮。
“别人都老老实实地听广播做笔记,他可倒好,玩心太重。”
而奶奶又何尝不是一个贪玩的人?
下班后,她也会拿了活动室里的篮球,叫上姐妹跑去球场肆意地流一场大汗。
工厂里的篮球场只有一个,而爷爷奶奶就这样在奔跑和碰撞之中,擦出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火花。
那天打完球,爷爷搓着手走到奶奶身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要不,来我家坐坐?”
这样平平淡淡又没有过多感情色彩的话,充其量算作积极主动,可却让奶奶成了爷爷的女朋友。
那个年代还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谈恋爱这种事情是由组织监管的。
奶奶告诉我,爷爷带她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下班后沿着长长的铁轨散步回家,铁轨两侧是整齐的玉米地,盛夏时节,一片翠绿,看的人心旷神怡。
“我俩肩并着肩,看到对面有电瓷厂的老同志,你爷爷赶紧大步往前走,我慢悠悠地在后面拖着,好和他拉开些距离,等老同志走了,他再跑到我身边。”
奶奶傻笑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着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样质朴青涩的靠近,那种有惊无险的笑容,心里一阵暖意。
1967年,文革风暴席卷全国。
那年冬天,奶奶的父亲被举报,以特务之子虚乌有的罪名,被关在工厂的小黑屋里,不允许回家。
奶奶说,这叫专政。
同一天,组织将奶奶从机关团总支调配到生产一线。
午饭期间,爷爷给奶奶打来了两个大饼,还有一盒水煮白菜。
他们爬上工厂后面的半山坡,奶奶呆呆地坐在大石头上,一言不发。
爷爷搓了搓手,把大饼交到奶奶手上。
“我们结婚吧。”
奶奶抬起头,神色惊讶地盯着爷爷,爷爷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把饭盒往奶奶的手边推了推。
“不管谁怎么想,我们都会结婚的。”
那可是政治身份最为敏感的时期,娶一个父亲被专政的老婆是一定会因此受到消极影响的。很多人劝爷爷不要冲到风口浪尖上,可他不辩白,不解释,不参与这些带着不公正批判色彩的话题,他只想着,我得娶眼前的姑娘。
这件事情,动摇不得。
我以为奶奶会激动地给爷爷一个拥抱,可是我却看见奶奶眼圈泛红,接着缓缓地说道:
“我那时候就想,我这辈子一定要对你爷爷好。”
1968年10月2日,爷爷奶奶结婚了。
没有繁杂的酒席,没有往来的宾客,没有浮云般的祝福,也没有锣鼓喧天的迎娶。
奶奶穿上了一身新装,天蓝色的上衣,鹅黄色的裤子,由弟弟妹妹陪同,坐着绿皮小火车来到了爷爷家。他们只在自己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桌边围坐的都是双方的亲戚。奶奶的父亲还在专政中,那些表面上客气的朋友,此刻都忙于避嫌,自然也疏忽了情义。
爷爷却自始至终都坐在奶奶身边,肩背笔挺,工作服熨得板板正正,多了几分英俊。
“连闹洞房的人都没有,人们来不及躲得远远的。”说着奶奶放下手中的毛线,拿出手绢擦了擦脸。
春节过后,奶奶被选为可以再教育好的子女,进入学习班,吃住都在工厂里,白天上工,晚上学习毛主席语录。
那时奶奶已经怀上父亲,可依旧不能回家。
孕育生命的过程有多艰辛,要等到真正做母亲的那一刻才能明白,旁人听了再多,也未必体会其中毫厘。
奶奶说,肚子里带着父亲,虽然吃了东西会吐,可还是强挺着多吃一点,不吃他怎么长大呢?
我听得鼻头发酸。
工厂的住宿环境不好,一天的劳动本就让人腰酸背痛,晚上学习那些奶奶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语录,更是添增不适。夜里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
可第二天还是如此。
正月十五,家家户户点着灯笼喜气洋洋,爷爷踩着新鲜的冬雪,疾步往工厂走,怀里稳稳地抱着一盒元宵。
见了奶奶,也没有过多的话问候,只是催促着奶奶吃元宵,又提醒着小心烫嘴,然后搬了小板凳坐在奶奶脚边,把奶奶的腿抱在怀中,仔细地按摩。
分娩前,奶奶的学习终于结束,批斗气息稍减。
回到家后的第三天,父亲呱呱落地。
1972年,我的姑姑出生,是爷爷奶奶的第二个孩子。
他们从婆婆家搬出来,叫了厂子里瓦匠、木匠一席人来帮忙,从山脚下开出一些山石,做房子的地基。
春天里,日头还不算烤人,爷爷和其它工人一同忙碌着,厨房里飘来诱人的香味儿,一闻就知道是馅饼,奶奶的独门手艺。
一个月时间,房子盖好了,爷爷奶奶带着父亲和姑姑住了进来。
没过多久,奶奶被派公出学习一个月,在长春。临走前,父亲和姑姑被送到外婆家照顾。
爷爷叮嘱奶奶记得到了长春要来信。
“你爷爷啊,从来也不会说啥关心人的话,我写信给他,几个礼拜之后,结果他也回了封信给我。”
奶奶没有往下讲信的内容,憋着笑,眨着眼。
“呀呀呀!我爷爷还挺浪漫!都写啥了?”
“不告诉你。”奶奶美滋滋地缠着毛线,不答我的话。
“说嘛,情书吗?开头是不是亲爱的老婆大人?”
奶奶笑出了声,嗔怪我调皮鬼。
“哎呀,你爷爷这辈子也没叫过我‘老婆’,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话。”
“那我爷开头怎么写的?”
奶奶抬起头,神情安详地看向前方,也许她当初念信时的神情也是一样吧。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听见两个字:“玉琴。”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后来父亲和姑姑长大了。
后来有了我。
2005年元旦,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准备饭菜过阳历年,爷爷照旧出去锻炼身体,腰间别着一副乒乓球拍,骑着自行车奔向了老干部活动中心。
他身体一直很好,他一直爱运动,他的乒乓球得过市级比赛的第一名。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爷爷会扑倒在乒乓球案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旁边的服务员说,老爷子嘴里涌着白沫,一直含糊着说要回家。
所有人都以为,爷爷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宝贝孙女。
爷爷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为爷爷做了 一系列检查,最后将爷爷转去观察病房,没有再做治疗。
我赶到时,奶奶正坐在爷爷身边,两只手紧紧地握着爷爷的手,放在脸边,眼睛哭得红肿,却还是一直有泪流出来。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亲将我搂在怀中,示意我小声。
奶奶对我摇着头,眼泪依旧悄无声息地流着,然后她说:“爷爷在睡觉,睡醒了,就起来了。”
当晚我被带去阿姨家休息,醒来才知道,凌晨四点,医生宣布爷爷呼吸脉搏心跳全部停止。
家属节哀。
我回到自己家中,看见哭到昏厥的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
我对她说:“没有爷爷,你还有我,我就是你的老伴儿了。”
奶奶将我揽在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有人都认为,爷爷最疼的人是我,于是我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可是所有人都错了。
久伴才深情,深情才悲痛。悲痛就是心上有一道裂口,有风在汹涌地灌入,往后的日子,都会为此辛苦。
所有人都认为,爷爷最疼的人是我,所以那句回家,一定是为了见我。
可是所有人都错了。
不是我,不会是我,也不应该是我。
有约定才有牵挂,有牵挂才会不舍,有不舍所以放不下,放不下的人是因为约定了一辈子。而此刻,他却要先走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乍然离去,何处话凄凉。
私盼相逢再有时,
尘满面,心犹双。
夜来幽梦忽还乡,
停车处,理红妆。
相顾无言,可堪泪千行。
奈何年年断肠夜,
月明处,孤榻凉。
作者简介:王雪丁,睡前故事作者,90后本科在读,珠宝鉴定师养成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伪文艺青年,表里不一的北方姑娘。喜欢边走边唱,总是有很多梦话要讲。新浪微博:@安知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