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沙柳
我和弟弟都有远方,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是想对得起拥有过的希望和还未消逝的青春。
16岁以前,我一直希望弟弟有一天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再被比较,不用再替他挨骂,也不用被他指着鼻子骂没用的软蛋。
而事实是,我很爱他。
弟弟小学毕业后去舞蹈艺术学校读书的时候需要住校,他以前从未住过校,一直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我很不习惯没有他的空荡荡的房间,难受得整晚都睡不着,看到衣柜边有一双他的拖鞋,拿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亲了一口心里才好受些。
有一次我们因为做饭的事情打了起来,弟弟在我脸上用指甲挖了一条很长的伤痕,我怕他被爸爸打,谎称说是因为不小心踩到水滑倒了,脸碰到了墙上的钉子,划的。我爸爸居然相信了,足足笑了我半年。
这些事情弟弟其实都知道,但他却对我发出不屑的轻笑声,让我瞬间有冲上去再和他打一架的冲动。
16岁的时候,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我食不果腹,每天只能吃三个馒头,还是五毛钱一个,一捏就缩成一小团的那种。
每天晚上,我都会走出低矮的出租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逛逛。我不是看夜景,虽然报纸上说重庆的夜景能和香港媲美。我只是想在黑暗里隐藏我浑身散发出的堕落和狼狈气息,那样即使再孤单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清我的样子。
很久没有反应的手机居然响了起来,我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千年的山顶洞人一样颤抖地拿起了电话。是弟弟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也没有书读了,我被赶出来了,我在一家馆子找到了一份在厨房打杂的工作。”
第一个跃入我脑海的问题是:“天啊,你才14岁啊!”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回锅肉盖饭,这简直太美味了,好像我一千年也没有见过肉一样。
弟弟不像我当初离开家一样,只带了三十块钱,他偷了一千块钱出来。因此,他现在是个有钱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手上现在的钱能抵得过所有暧昧的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希望和青春。
我吃完后,有钱人开始说话了:“你这半年咋过的?”
我不想说我的遭遇,怕他又骂我是软蛋。
有钱人:“说说吧。”
我顿了顿:“之前找了份在工厂的工作,但干了三个月就被开了,他们嫌我戴眼镜,干活慢,然后现在一直没找到新工作。”
有钱人哼了哼鼻子:“是你不愿意干而已,要是用心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我觉得他说话不怕闪着腰,想发火。只见他掏出一沓红票子,自己拿出两张,把剩下的递向我:“拿着吧,改善一下生活,买点新衣服,然后找个活儿干吧。”
这下我要变成有钱人了。
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感觉有东西从眼睛里往外涌:“那你怎么办?”
弟弟继续保持着拿钱的姿势:“我在饭馆里面打工,包吃包住,根本用不着钱,你拿着吧。”
我接过钱,一直在跃跃欲试的东西终于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四年之后,我和弟弟在重庆小龙坎的一家串串店吃饭,他问我:“你的三个梦想完成几个了?”
我说:“前两个都完成了,第三个好像你做到了,但你貌似没有过这样的梦想。”
弟弟喝了一口山城啤酒:“我确实会做不少菜,但貌似没有一百道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做的菜肯定比你多。”
我哈哈大笑:“那大厨师,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四年前我也问过,那天吃完回锅肉盖饭,揣着似黄金的八百块钱陪他去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我说:“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有三个梦想,第一个是出一本书,第二个是做一份和文字相关的工作,第三个是学会做一百道菜。”
我以为弟弟又会不屑地把我浑身从上到下看一眼,然后轻蔑地“切”一声,结果他说的是:“真好,你有梦想。我没有梦想,我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多挣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哦,我想快点长大,长到18岁我就成年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去其他地方上班了,现在的老板说我没有身份证,不敢用我,我缠了好一阵,他才答应让我在厨房打杂,但一个月只给我六百块钱的工资。”
弟弟终于成年了,他说:“我终于成年了,但我不想在这家馆子干了,虽然我是厨师长,工资也比当年翻了十倍,可我觉得没有意思,我想像你一样去很多不同的地方看看。”
我心里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喝了一大口啤酒后我问他:“程红呢?”
程红是我弟弟15岁那年交的女朋友,比他大四岁,是那家馆子的领班。
弟弟眼里突然有了忧虑:“早就跟别人跑了,她说我娶不起她,叫我让她走,她要嫁人了。我不想让她走,都哭了,我跪在地上说,你不要走,再给我几年时间,我就能娶你了。可那时候我才17岁,离到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好几年……所以,她最后还是跟人走了。”
我镜片越来越模糊,我取下眼镜低着头用纸装模作样地擦眼镜。
我心里很难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一个画面。消瘦单薄的弟弟牵着比我还大的一个姑娘的手对我说,那是她女朋友,叫程红。那个叫程红的姑娘满脸大方的笑容,她叫我哥,并给我夹了很多菜,我们吃火锅的时候她一直在往锅里煮菜,弟弟喝醉以后她还把他背回了家。
程红告诉我她会一直照顾我弟弟的,叫我放心地去外面闯荡。
弟弟抹了一把脸:“不说这些烂谷子的事情了,说点其他的吧。”
我问他:“你以后想干嘛?”
他说:“不知道,还没想好。”
我说:“要不你开家餐厅吧?这方面你有经验,还是厨师长,资金方面的话我认识一些朋友,不是问题。”
他说:“没问题,但你得和我一起干,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干,就没意思了。”
我说:“不行,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工作也在北京,暂时还无法离开。”
“那就算了,我继续打工吧。”弟弟的语气很坚定。
我们祈求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其实很多都可有可无,比如上一份工作;但有些祈求即使再坚持,也很难得到,比如不被抛弃。
我16岁被家庭抛弃,弟弟14岁被家庭抛弃。原因很简单,父母离异,他们双方嫌我们是拖油瓶,索性甩掉,让我们自生自灭。
我一直在不停地走,去很远的地方,见不同的世界,希望增加视界的阔度后内心能变得强大,不再在乎是否被抛弃。
弟弟则选择了在一个地方坚守和等待,所以程红才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但他最后和我一样,选择了远行。
他给我打电话,说想离开重庆,去长沙。“我现在很迷茫,可能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的原因,我想去别的城市,我拿着地图随便一指,手指最后落到了长沙的字眼上。我想我得坚信并坚持一些东西,比如希望和青春。虽然你一直告诉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学习,它们是暧昧的不切实际的东西,但有时候就是这些东西在支撑着我们,不是吗?比如你,要是没有希望,要是不想给青春留下一些东西,你会走那么远走那么多地方吗?你有梦想,才会跑那么远。”
我微笑:“你的梦想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我昨晚突然想明白一个事情,关于抛弃和在乎的,我觉得别人在不在乎我,抛没抛弃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在乎自己,没有抛弃自己,我们应该为自己而活,只有自己活得好了,才能做好其他的。任何事都这样。”
想不到弟弟的内心世界会这么深邃,我一度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只是渴望长大到18岁的小少年,唯一想拥有的只是能有一份能任意支配的工作,不会有切实的梦想。我鼓励他好好干下去,不要东想西想,远方很累,外面的世界不好玩,不要像我一样到处奔波,四海为家,那样的感觉很难受。
但事实上我错了,他有远方。
我应该祝福他,每个有远方的人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会过得很好,并活出自己的味道。
我和弟弟都有远方,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是想对得起拥有过的希望和还未消逝的青春。
2014年,大学毕业,谋划了一圈,我打算去重庆创业,做一个教育公司旗下的项目。弟弟那时候拥有了一家餐厅,餐厅名字叫“一百道菜”。
我走进一百道菜的时候在大堂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红。她的笑容还是当年那么大方。
弟弟说:“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的城市和梦想,所以我开餐厅的时候没有通知你,还用了你的梦想之一做名字,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也有了很多朋友,这家餐厅是我和他们一起合伙开的,但我给你留了一些股份,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经营。”
程红走上来给我们倒茶,她满脸温和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背着一个喝醉了的少年在夜色里往家走的姑娘,她步伐坚定,转过头来的时候温馨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她浑身上下都泛着金灿灿的光,好像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永远也褪不掉。
后来的故事就变得很简单了,我成了“一百道菜”的老板之一,我很开心,我三个梦想都达成了,最重要的是,我和我最在乎的弟弟都活出了属于自己的味道。
“你难道真的没有梦想吗?我有三个呢。”
“我有啊,就是想和你一起完成你的梦想,因为你的梦想太多了,我怕你完不成。”
“呵呵,你喝多了,从小你就和我打架,总是欺负我,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可是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还是那么在乎我,我……我……呕……”
我还能回忆起那晚呕吐的味道。
作者简介:程沙柳,讲故事的人,电影发烧友,被网友誉为“树洞小王子”。忠于内心而活,不管世界变得多么糟糕,依旧坚信不忘初心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已出版畅销书《每一个故事的名字都叫晚安》。新浪微博:@程沙柳-Elliot;豆瓣:程沙柳;微信公众号:深夜轻读(shenyeqing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