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非
而我们,在成长的路途里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经历年月风霜,那些曲折的故事,那些爱或伤害的人,早已消逝于时光无言而又寂寞的深处。这,就是时光所给予我们的劫难。
一点点拾拣起来,冷或温暖,都不再是彼时的天涯。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方城,是因为一个叫子然的陌生女子。
离开方城的第五个年头,我在一个电话的召唤下,终于从繁忙麻木的工作中抽出身来,踏上开往方城的汽车。在远离方城的这五年时光中,我曾付出很大的努力来忘记方城,我试图忘记那些与它有关的故事。我一度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当那个深夜里我接通那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时,才恍然发现,我这些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那些所谓的遗忘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电话里,那个声音极为熟悉,像一场隔世的梦境。她说:“我是方城文联的工作人员,邀请一些从方城走出去的优秀写作者回来方城采风,活动名称就叫做‘回忆之旅’”。她的声音真是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我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决然地认为说话的人就是我所熟识并试图遗忘的某一个人。
我很干脆地回绝她:“方城跟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城市去,所以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想去,正如这么多年以来对它的抵制一样。
对于我而言,方城是一段不敢轻易重复的路途。
我听出了她在那边的迟疑。“这样吧,你不要急着拒绝我,你可以先考虑考虑,我是《方城》的美术编辑,是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真心希望你能回来。”挂电话之前,不忘告诉我她的名字,说叫子然,会联系我的。“子然?”这个名字让我的心里微微触动。子然是我几年前写过的一个短篇的女主人公的名字。
那个夜晚剩下的时间,我变得莫名的清醒,耳畔萦绕着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这些年,我跟方城没有多大的联系,若要说有,那就是跟那本方城的同名杂志《方城》有联系了。我给杂志写字,定期收到样刊和稿费,关系就这么简单。
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种莫名的力量催使着我。床头的小书柜就有上周收到的最新一期的《方城》,我哗啦啦地翻开,在目录页找到那个叫“子然”的名字,挨页寻找与她有关的画作,那些色彩、线条、着色力度,都是熟悉的。突然之间,我内心汹涌澎湃,这一切,太让人心动。子然,这个在深夜突然撞进我梦境的人,从名字到声音再到画风,都是熟悉的,似乎都与我有着极大的关系。
我突然想要回去,看看这个叫着子然的女子。
电话那头她有些惊喜,说:“我坚信你会答应,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给我回复。”是凌晨四点左右,她的声音再一次让我触动,于是很干脆地和她定了回去的时间。末了,她说:“好,我等你!”
我等你。只因为这么一句“我等你”,我在成长的路上就那么轻易地充满曲折。我等你。仅仅因为这一句,整整两天里我都处于兴奋不已的状态。我激动地等待启程,想要去揭开这个谜底。
“我等你。”这是一句多么充满吸引力的话啊!
此时,我正坐在开往方城的客车上。早上七点二十分出发,司机说如果不堵车,将在正午时分抵达方城。汽车在高速路上飞快地行驶着,窗外是不断倒退一闪而过的风景,车内是安静的旅程中的人。他们有的看书有的发呆有的假寐,除了两三位乘客悄声谈话外,鲜有人声。
把目光交给窗外的风景,在山与水的错离中,一瞬间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坠落时光隧道,正向一场不敢回眸的旧事赶去。只是我不知道,我这一回去,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那座小小的城池,去面对意料之中的物是人非。
手机提示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子然在短信里跟我说:到了给我电话,我等你。我轻轻笑出声来,却不知道自己的笑是出于安慰还是讽刺。
我等你,这三个字说来容易。
这样漫长的等待,已经离自己够久远了。
十七岁那年的初秋有过一次,是在从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赶往方城的路上,那时候在停滞不前的中巴上,心里反复念叨的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小优。那一程,远离小镇两个小时,赶往方城,和小优相见并开始梦寐以求的高中生活。在踏上从小镇开往方城的中巴之前,我和小优已经通了两年的书信,却从未见面。
十七岁之前太过于年少,匆忙的生活也不允许我们跑去找寻彼此,所以等到十七岁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我们见面的事情终于提上日程。通过公共电话长久的讨论后,我决定去往方城上高中,这样也就达到了和小优见面的目的。
我们是通过书信认识的。缘由是我在一家儿童读物上发表诗歌,她看到后给我写信,从此认识。两年里,我们通了数十次信,彼此早已了解得透彻无比,所以提及见面时彼此都非常欣喜。
中巴出发前几分钟给小优打电话,告知她我即将启程的消息。她在那边展示出她的小欣喜,开心地说,好啊好啊,我等你,潇。
是的,潇,是我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在我离开方城的那年就不复存在。
我等你。这三个字不知何时抵达我的电话。当客车终于在长久的停滞后抖动它的身躯时,我发现了子然的短信:到哪了?我等你。子然。
我心怀歉意地给她回信:抱歉,路上堵车,我到了会和你联系的。
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剩下的旅程似乎快了许多,对于一路上的那些风景,感觉是熟悉又陌生的。方城在视野里隐隐约约出现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有点后悔这一趟旅程,因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程的奔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方城是有很大的变化,却还是可以辨认出几年前它的模样。这些依稀可辨的,和十七岁那年初相遇的方城一样,也许永远也无可改变了。
它,只属于我自己。
越是接近这座城池,我越有种沧桑的感觉。想我远离它那么多年,辛苦地想要将之遗忘,终于还是回来了。我像十七岁那年的自己一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随汽车抵达这座城池。
我来不及去顾及午后两点时分闷热的天气及彼时忐忑的心情,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比如去车站外揭开子然的面纱。我以为,此时她就在站外的某个地方等我,然后像十七岁那年的小优一样开心地说,潇,我一直在等你。那样的话我将像当年向小优道歉一样对她说,对不起,原谅我,让你久等了。
可是,我没有看到子然。在出站口拥挤的人群中,我的直觉告诉我子然不在。
我说我到了。她在电话那头说:“抱歉,因为临时有事,先走了,换了一个人接你的站。”我在火辣的阳光下眯起眼睛,果然在众多接站的人里发现一块写着我名字的牌子。我说:“你放心,我找到了。”子然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酒店,晚上可以的话见个面,明天正式开始活动,先忙了。”
那个替子然接站的矮个子男人对我对子然的过分关心有些好奇,因为在去酒店的路上我总是在问关于子然的问题。他问我:“你和子然是旧识?”我说:“不是。”他嘿嘿笑:“像子然这样的才女美女,自然是有很多人喜欢的。”我突然感觉到无地自容,男人的话说得好像我是喜欢子然才来的方城。
下午是在酒店的客房度过的。活动日程单显示活动在第二天正式开始,共两天时间,这就意味着这个下午我有足够的时间拿来睡觉,休养生息。
睡了一觉,醒来,又睡去……
和小优相见,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现在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像熟识已久的老友,轻声寒暄,轻车熟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急切地和我拥抱,在我耳边说:“潇,你让我担心死了!”
是的,从第一次见面,我们之间就是以恋人身份存在的。无可置否,小优是那种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女孩子,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的追随者。老桥就曾说我和小优没有结果。老桥是小优众多的追随者之一,莫名其妙地和我成为朋友。
和小优的故事基本上复制了一切经典爱情故事的桥段。我陪她外出写生,每天下课后去画室找她,送她回家,看她画下我们一路经过的美景,替她背画板拿画具,并且自得其乐。而她则有空就陪我上自习,给我带吃的,和我一起在方城图书馆看书,帮我誊写稿子,甚至邮寄作品。
我们在不同的高中上学,所幸离得不算远。每天相见似乎是累了点,但彼此开心快乐。因为相互喜欢,所以幸福。
老桥从不掩饰他对小优的喜欢,甚至当着我的面向小优表白献殷勤。而小优则在我面前直接打击他,但他却毫不松手,送礼物,发短信打电话,可谓费尽心思。
整整两年,从高一到高二,我和小优都处于热恋中。不过我的成绩竟然好得过分,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小优因为把太多时间花在美术上,成绩一般;老桥的成绩从来没好过,认识他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成绩不好不说,还是个小痞子,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成为朋友。
高二下学期,老桥顺利地从学生转型为街头混混,跟着一个混了很久的人帮歌舞厅看场子。小优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画室,愈发表现出她对高考的抵制来。跟我说:“潇,我的梦想不是大学,而是背起画板走我想走的风景。”我劝不了她,在梦想面前,她其实是个倔强的人。但是,我们的意见再大分歧,也无法阻止我们深深相爱以及包容。如果可以,这段感情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可是,这是如果……
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子然打的。我抓起电话,有些激动。“在哪儿见面?”我问她。“抱歉,今天忙了一天,太累,就不找你了,特给你打个电话,怕你只顾着等我。”她语气平淡地说。
我有些失落地挂了电话。
夜幕已经降临,视野里是陆续亮起的灯火,仿佛离我很远,很远……
一切的变化发生在兵荒马乱的高三。
在紧张的备考中,我和小优的见面越来越少。去找她的时候,她也经常拒绝见面,说高三了,怕影响我。这个理由让我开心了很久,认为她真的是为我好。
可是,那年寒冬当我穿过狭窄的巷道站在她所在的画室窗外时,画室内的景象让我瞬间觉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傻子:画室里,小优和一个男人紧紧挨在一起,男人的手环在小优的肩上,他们低声地对着一幅画作说着什么。
我认出来,男人就是小优的美术老师,他们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般配和甜蜜。
那天的方城突然有冻雨,飘落在身上,冰凉凉地渗入心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一路上眼帘尽是小优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幻影。回到小小的出租屋,发上结了浅浅的一层冰。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那年的寒冬从画室回去的那段路,我的背影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忧伤。
之后彼此之间就只剩下无止境的争吵和冷战,她坚决地否认我所看到的一切,而我则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是倔强清高的人,明知这样会越伤越深,却都学不来妥协。
冷战到最严重的时候,她终于放弃和我的对决,再不相见。
无意间再见的时候,是在夜晚灯红酒绿的街头,她偎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缓缓地向我走来。目光相撞的时候,彼此都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匆匆擦身而过,吝啬到哪怕半句冰冷的话都不给。她身边的男人跟我说话,眉目间尽是得意,像一头战胜的野牛。
那个男人,是我的朋友老桥。
学习。把自己交给繁重的作业,用百分之一百二的努力。因为知道一段情感已经没有走下去的路,能做的,只剩下努力学习,给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最强硬的回敬。
次年的春天,小优走了,背着画具选择远离。在那家小小的茶店里,我有过强烈的冲动,只要她主动开口说抱歉,我就挽留,重新开始。然而,她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吐出一句话:“潇,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差点哭出声来,强制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沉默不语。“小优,为什么我们都学不来认输和妥协?”然而,这样的心声,只有自我听到和懂得。
按照日程安排,我在次日准时到达会场,参加一个以发展方城文化事业为主题的会,枯燥的会议休息时间,麻木地和身边的人打招呼聊天。
一早上的会,昏昏欲睡。会上说话人的声音渐渐隐淡下去,借着这样无聊的时光,我在努力饮下一大口水后,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整理过往的记忆……
高考之后,我离开方城,到现在所蜗居的城市上大学。高考后的那个暑假,老桥因为和人群殴,重伤了人,被判了四年。我去看过老桥一次,隔着厚厚的玻璃,老桥冲动地告诉我:“潇,小优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否则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就是真相,很残酷但真实的真相。
小优和老桥的爱情,只是假象。
只是,这样的真相,我知道得太晚。
而小优去了哪里呢?
我大一的时候,得到一些关于小优的消息,是小优的某位邻居告诉我的。她说:“那年小优很倔强地选择离开,许是受了很大的伤。”我问:“她的那位美术老师呢?”“哦,那个啊,是小优的一个远房亲戚,算她长辈。”
我沉默的时候,说话的人并不知道我内心的震惊和悲伤,继续说着小优的事情。
她先是去了南京,在那里帮一些杂志和出版社画画,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她父母说她在那边有过一段感情,但只持续了三个月。之后她只身去往西藏,从此再无确切的音讯。
“再无音讯?”
“也算不上没有消息,但是都是不确定的。她在西藏结了婚,和一个藏族男子,已经有了孩子,这是一个说法。但我更愿相信第二种说法。”
我问:“第二种说法?”
她说:“据说她启程去西藏,在青海转车的当天晚上,从青海入藏的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所以有人怀疑,小优早已在车祸里丧生。”
然而,小优最后的归宿,没有人给得出确切的令人信服的答案。
后来我就开始抵制方城,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将之抹去,将那些旧日情事通通切除。因为这段路,这段和小优的情感。
我没有想到,多年后,在我快要把这一切遗忘的时候,一个深夜侵入我梦境的电话把我召唤回到这座久违的城池。于是,一切本已远去的岁月重又复活过来。
稀里哗啦的掌声把我从旧日故事里拉回来。会议结束了,眼帘里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尽是陌生的面容。
“子然呢?”我问自己。我突然急切地想要见到这个叫子然的女子。一直不明白,我匆匆的这一程,是因为小优,还是因为这现在还未见面的子然。
是在傍晚会餐的时候,很突兀地和子然相见。方城的天在此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视野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安静似故人。
杯盏往来的席间,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抵触耳膜。“你好,我是子然,久仰了。”
这样的相见是没有必要触目惊心的,刺愣愣地抬眼,眼神温暖的女子立在面前,巧笑嫣然,是陌生的女子。心中恍然有些许莫名的感觉,在那么一瞬间,仿佛这一程才算有了真正的意义。
结果,就在这样突然的席间揭晓。
来不及恍惚,杯子已经移到面前。“很高兴你能来,先敬你!”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的动物,如此风风火火走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样的席间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喝一杯?是的吧,却也分明不是。
汽车远离方城是晚上八点,路畔的灯火在身边飞快地倒退,像那些年逐渐远去的时光,像那些在年月里日渐模糊却又分明清晰存在的故事。
拒绝了子然的盛情挽留,说临时有事不得不离开。像来的时候一样,静静地离开。夜晚的方城,沉静地不谈告别,它似乎还是以前的模样,却也有许多的不同。但是,当方城的灯火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不见的时候,我深深地知道,方城已经不属于我了,那些旧日的情事也早已成为过去。
而我们,在成长的路途里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经历年月风霜,那些曲折的故事,那些爱或伤害的人,早已消逝于时光无言而又寂寞的深处。这,就是时光所给予我们的劫难。
一点点拾拣起来,冷或温暖,都不再是彼时的天涯。
客车停下,深夜熟悉的城市。离方城很远,离我很近。
在空旷的车站,抬头望天,是和方城一样的夜空,我却不再是那年的自己。
面对辽阔天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中人来人往,决定打车回学校的时候,我沉重的内心,突然无比放松,像放下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轻松、自在、愉悦。
而前方,定有温暖的所向。
作者简介:若非,穿青人,作家。居山区小城,喜静与阅读。时静默观世变,时醉话笑苍生。已出版《你是我的未完待续》等书。新浪微博:@若小非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