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事故，一段故事

文/夜瞳

1.

小欢是我的大学同学，身材娇小，容貌可人，声音清亮。高考时，我马失前蹄发挥失常，落寞地进了一个三本学校。我当时的分数离二本只有一步之遥，原本以为，我的分数绝对是称王称霸级别的，只是竟然发现，还有个人跟我分数差不多，那个人就是小欢。

当时浙江省有2+2考试，就是在大二结束的时候，有机会脱离三本，进入一本的一个考试。我大一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

因为这个考试，我跟小欢常在一起交流讨论，因此认识了她的男朋友。从第一眼开始，我就不喜欢这个男人。以我浅薄的阅历来看，这个家伙眉宇间透露出强烈的戾气和煞气。每当看到这个男人，我总会想起长在阴暗角落的青苔，潮湿阴郁，让人心生烦闷。我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个男人也不喜欢我，每当我和小欢相谈甚欢时，他总会在旁边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我，看得我脊背生凉。小欢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反，她不像一般的南方姑娘，虽然身材娇小，但性格坚韧泼辣，说话语速极快，言辞犀利，偶尔还爆几句粗口，但却不会让人生厌。她就像是冬日里的太阳，温暖却并不灼人。我有时会在想，这样性格迥异，甚至截然相反的人，是怎么在一起的？我猜，或许正是因为性格互补吧。她是他阴暗角落能够看得到的太阳，可阳光并不单单照耀这一片角落。于是，他便不安，于是，形影相随。这是个占有欲控制欲嫉妒心都极为强烈的男人。

大二上半年，班里要组织一次活动，需要女生跳《nobody》，小欢被班干部邀请后欣然答应。但是她男朋友知道后，勃然大怒。因为这个舞蹈是要穿短裙的，他见不得小欢穿成那样。在一个晚自修，他冲到我们班级，对那些班干部破口大骂。我们目瞪口呆地坐在下面，感慨泼妇骂街也不过如此。最后的结果如他所愿，节目改成了班级大合唱。在那之前，我们班级聚餐，小欢都会带上他，我们基本上和他们两人还是有说有笑的。在那之后，他们依旧联袂出席，只是我们再也不会主动和他们搭话。

在参加2+2考试的前一个晚上，我接到小欢的电话。

“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喝酒。”她的声音有些低沉。那时我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初识时的欢快。

“额，还是不要了吧。”我挠了挠头。

“他回家了。有些事我不知道跟谁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你。我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摊等你。”

2.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晚上。虽然过了惊蛰，但是冬天的寒气还没完全过去。

我赶到烧烤摊时，看到她独自一人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棚外。她穿着朴素，只是牛仔裤加淡粉色的薄外套，没有扎马尾。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比起平时的她，平添了几分女人味，颇有点风情万种。

我收了雨伞，坐在她面前。她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脸上有一种平静的苍白。我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便笑着说：“我可是冒着被你男朋友剁了喂狗的风险来见你的，是不是很感动？”

“听说你当初是为了女朋友，才到这所学校的？”她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我坐了下来，让服务员来了六瓶百威。

我开了两瓶，拿来两个一次性杯子，分别给我和她倒上。

“你会喝酒吗？以前从没见你喝过。”我笑着问。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看来你男人管得确实严。”我带着些嘲弄的语气。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所学校？”她也笑着问我，只是笑得很勉强。

“愿闻其详。”

“我想你也知道，以我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学校。你的成绩跟我差不多，你为了女朋友，放弃了更好的机会。我佩服你，可我不是你，我做不到。不是说爱得不够深，而是生活除了爱情，总还有其他很多要考虑的。在那时，我的志愿里是没有这所学校的。对于这个决定，我问心无愧。我没有想过要分手，我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文凭，将来能够找到一个好工作。”说道这里，她声音已经有点哽咽，“你说，难道我这样的决定有错吗？难道我就要抱着恋爱大如天的念头，然后欢天喜地地读着学费高得一塌糊涂的三本吗？我不想这么自私……不想这么自私。”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我们坐在烧烤棚的最外面，我别过头，看到路上那些撑着伞一起走的学生情侣，街上霓虹闪烁，雨下得骤然急了起来，溅湿了鞋，也打湿了回忆。我突然想起刚进大学那时，妈妈陪着我去工行交学费，她从破旧的包里拿出那17500元，递到柜台。由于钱太旧，有些发霉，点钞机怎么也过不了。那位年轻的柜员笑着对临柜的同事说，这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五味杂陈，屈辱，不甘，愤怒，无奈。我回头看妈妈，她也是一脸尴尬的笑。她不舍得买腰带，于是用一条别人不要的黑丝袜代替皮带，系在腰上，以免那条对她来说略显宽松的裤子会掉下来。而她的上衣却显得短小了些，于是那条黑丝袜皮带总在不经意间显露人前。当我看到那条黑丝袜皮带时，顿时泪如雨下，在银行大厅里掩面哭泣。

3.

“我不想这么自私。”她说这句话近乎呢喃，被这个雨夜的寒风吹散又聚拢，在我记忆里穿梭回荡。我心烦意乱，一口喝完了半瓶百威，点了根烟。

“然后呢？你为他妥协，最终来到了这里？”

一段冗长的沉默，只听到雨点敲击帐篷的声音。

良久良久，她的声音在雨夜中响起。

“不是这样的。他在志愿最终确定前的一天，瞒着我，擅自改了我的志愿。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可是事已成定局，我已无法改变。”她幽幽地说，声音很轻，带着毫无掩饰的怒气与怨恨。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是我见过最自私的男人。

“我都觉得我不再是我，我没有了自己，我做不了任何决定，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要去的学校，我不能选择穿自己喜欢穿的衣服，我不能跟男孩子一起单独吃饭。我以前够幸福，是因为我够简单够直接。可是现在，我都觉得我只是他的一部分。”说完，她端起瓶子，直接喝了起来。

在她这段话中，“我”字出现了好多次，每次说到这个字，她语气就会加重，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觉得你是他的？”我哂笑，“这个世界没有谁是谁的吧。越长大就越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是个缺了谁都可以继续活的世界。”

在年少懵懂时，我们抱着对爱情的渴望，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直至被烧成灰烬。不断地浴火重生，渐渐明白，曾经以为爱情就是人生唯一支柱的那个自己，也慢慢被烧成了灰烬。在往后的年岁里，我们慢慢明白，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于是不再为失去而心痛。

“就说我吧。我以为我为她舍弃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所以笃定地认为，她也是我的。直到她亲口跟我说，她爱上了别人。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所有的牺牲舍弃，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我吐了个烟圈，嘲弄地说。

“你女朋友？”她瞪大了眼睛。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没有为什么，我对不起你，就是变心了，其他都是借口，如果你想安心一点，那你告诉我，你想要哪一个借口。”

“真是够厉害的女人。”小欢目瞪口呆。

“彼此彼此。”我苦笑。

那个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雨下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面的对话，很多都被淹没在雨声里。我湿了半边身子，可却不想移位置。

快结束的时候，小欢跟我说，她不去参加2+2考试了。

“这次，他并没有做什么手脚。是我自己狠不下心。我们高一就在一起，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哪怕他万般不是，可我是真的爱他的。前些天，他跪在我面前，让我别走，看着他哭着跪在我面前，我知道他也是真的爱我。我终究还是心软了。我放弃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痛哭起来。

“你跟他没有好结果的，我个人认为，放手吧。”我看着她说。

半晌，她问我：“你说，我们两个谁比较幸运？”

我沉默。

在那个雨夜之后，我很久没有再见她。

4.

我终究是没有考上2+2，以几分之差，我再也不能离开温州，去杭州那所期待的学校。在得知成绩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掀翻了寝室的桌子，喝得酩酊大醉，涕泪横流。

幸亏当时我做了两手准备，回自己学校的本部是没有问题的，终于还是从三本跳到了一本。我们那一届，只有综合排名前四的学生才能回本部，而小欢正好排第五。她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要在三本待上四年。

进了本部之后，我便和她彻底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日子，我和一个大学朋友聊天，无意间说起了小欢，我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今年过年的那一天，小欢向我发新年祝福。我回道：“你也快乐，虽然知道你貌似过得不太好。”

然后，她就打电话过来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清清嗓子，顿了顿，“第一件就是，你打掉了孩子。第二件就是，他差点和你同事打起来。”

事情的脉络在她的娓娓道来中，渐渐清晰起来。

“毕业之后，我进了农信社。坦白说，我能进这个银行，多亏了他叔叔的帮助。我很感谢他，但他总觉得这是我欠他的。工作后，有个男同事一直在追我，他知道了之后很生气，于是到我银行警告我同事，让他离我远点儿。可那个同事对他冷嘲热讽，结果两人就打了起来……我那时是真的没想到他会带刀……”

“我的天啊，原来传言有误，不是差点打起来，而是已经兵戎相见了！”我惊呼，“后来呢？”

“后来，我同事手被划伤了。从那以后，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经常动不动就打我。有一天，他让我陪他出去，我身体不舒服就拒绝了，结果他到了我家，拽着我的头发，硬把我拉到了街上……”

“你家里人知不知道？”我忍不住打断她。

“知道的，只是他们也希望我可以嫁给他，因为他家境比较好。所以大多时候，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他妈妈并不喜欢我。”

“哎。”我忍不住叹气。

“虽然他在我面前是这样，但在他妈妈面前很听话的。所以那段时间，他妈妈安排他去相亲，他都有去。他一面跟我在一起，一面又去相亲，我内心真的不好受。后来的那次事故，我跟他去游乐园玩，结果不小心摔在地上，肚子痛得不行，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孩子流产了，我事先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如果你事先知道自己怀孕了，你会生下这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

“那他怎么说？”

“他一直认为，我是故意不要这个孩子的。”

“在孩子没了的那段时间，我没敢告诉家里人，一直在上班。他那段时间对我挺好的，买很多东西给我吃，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我内心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深知他的本性。结果事实证明就是如此，在我身体好了之后，我们依旧争吵不断。每次拳打脚踢，事后又痛哭流涕地道歉。他是太过敏感易碎的男人，我觉得我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精力和勇气，却依旧没有办法带他走出阴郁的角落。我们基本上为了所有的事争吵，有一次，我只是跟他抱怨说，现在每天坐公交上班好麻烦，他就以为我是在暗示他要买车给我，于是大骂我不懂事。我只是觉得每天坐公交累，想向他倾诉，而他却能听出另外的意思。那时的我，只是需要他关心安慰的话，甚至默默地倾听也好。可到最后，却又变成了争吵。”她静静地说完这段话，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想。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跟他分手了。他扬言说要捅死我。”说到这里，我才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在几年前的雨夜，我最后就劝过她，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早点放手。

结果一语成谶。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言辞。

“我想跟我那个同事在一起。”良久，她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疯了吧？”我惊讶道。

“他知道你和你男朋友的事情吗？包括你堕胎的事？”

“他基本上都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我思忖了一下，跟她说：“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跟一个太了解你过去的人在一起，不见得是件好事。每个人都有几件见不得光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想都觉得肮脏的阴暗面，每个人都有一些注定要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我觉得你目前最好休整一段时间，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有意义的事。你还这么年轻，难道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将来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完全不知道你过去的人，重新开始，哪怕他问起，你也要缄口不言。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应该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我同事不是这种人。”她坚定地说。

我叹了口气，终究知道是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女人。

“我跟他在一起，很放松，很有安全感。这感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我曾经那样毫无指望地爱过一个人，结果身心俱疲遍体鳞伤。我累了……”

5.

我知道她不会再听我的话。她一开始就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她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诉。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有些决定只要说给别人听，不管别人赞同与否，内心都会变得强大而笃定。

哪怕事后撞尽南墙，头破血流。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人不都是这样嘛，有些事，自己不试试是不会甘心的。

我不再劝，不再像当初那个雨夜说的那般劝她放手。

我突然想起，当初她问我，我和她谁比较幸运？

我依旧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