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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月亮男孩

文/潘云贵

那个像月亮一样的男孩,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

1.

我在辛迪街道遇见过月亮般孤独的男孩。

辛迪街道是我一次夜里回家时偶然发现的,它像一位神秘的法国贵妇人。入口的牌子上写着“辛迪”这两个法文,连中文都没标注,好洋气。而我在青港对于这样的街道见怪不怪了,谁让青港在历史上曾是这些外国佬的租界呢。

街道两旁栽满鸢尾和郁金香,在幽静的夜里,香味很浓,像一双隐形的手牵着人的鼻子往前走,很梦幻的感觉。每次我从这里走回家,都会带着满心的勇气和对前世溯源的偏执,一意孤行。

我相信前世自己是一株在暗夜生长的植物,风中倾尽一生,要去解一个男人的谜,却从他的腕下错过好几次轮回。

这是我第15次走到辛迪街道的拐角。

圆月分外明亮。风吹过,留下一路湿漉漉的水汽。我向四周看去,确定无人,便想跳舞,旋转中裙裾飘扬,像绽放的白花。顷刻间痴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落寞太久了,此刻我要在暗夜里做只小妖,等待英俊的魔法师前来降服。

转身时,撞到一个男孩,他肩膀微薄、略显冰冷。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全身缩回来,感觉胸口跑过一群慌乱的鹿群。

我清楚记得,从辛迪街道穿过的14次里,并没有人从这里经过。幽深的辛迪街道像一个只对我开放的盒子。鸢尾、郁金香、复古路灯、精致而老旧的欧式建筑,整个街道简直像一条匍匐在梦中的花蛇。

可是,就在今天,我竟然撞到一个人。突然间,我对自己的放纵感到羞愧。陌生的男孩倒没理睬我,只是冷漠地向我的另一端走去,似乎无视我的存在。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向黑夜走去。

他身上发出银光,似乎是月亮的色彩。但我想,这或许只是幻觉。

辛迪街道的存在似乎也是一种幻觉。不知道为什么白天这条街道的路口总是被一些大型卡车、货摊和商店的大箱子堵塞,人无法进入。它只在夜里开放,我一直把它当成自己的专属通道,所以对现在从这里经过的人自然感到诧异。

2.

再遇到他,是从辛迪街道穿过的第30次。

上次以后,我不敢再跳舞,生怕再撞到别人。我只是安静走着,手拿一本关于法国文学研究的书籍。书里面有萨特和波伏娃,《恶心》和《第二性》,很纠葛的文字。我停下来,正想把书放到挎包里,突然感觉背后有风吹来。

转过身,我看见了他,一瞬间脑海空白。

他和上次装束一样,旁若无人经过我。我看到他的正脸,小卷发,脸颊白皙,轮廓分明,眼睛深蓝。白色衬衫,蓝色夹克,在月光下闪着。但他脸上毫无表情。

难道看不见我吗,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经意间,未放进包里的书从手心滑落,萨特和波伏娃的爱情摔到了地上。

他忽然回头,走过来捡起书,拍了拍,递给我,脸上依旧冷漠。这完全出乎意料,我尴尬站着,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人遇到我此刻正在遇到的事情,在一个如此的寂静的夜晚,一个让人心动的陌生男孩就站在自己面前。

“是《法国现代文学史》吧。”

我羞涩地接过书,半响后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在和我说话。

“嗯,是《法国现代文学史》。”我重复了书名。

“我记得那封面,以前在法语学校上课的时候就枕着它睡觉。书皮都快被我磨掉一层色了。”他语气平淡,即便讲到笑点时也没笑。

“你毕业了吗?”我问。

“还没。在中国的法语学校上到一半就被家里遣送到这。”

“遣送到这里?怎么可能,这不也是中……”

没等我问完,他就不言一声走了。我眼前突然掠过一丝疑惑,心中飞出受惊鸟群,在月光下扑哧扑哧飞逝。

白天,我基本不从辛迪街道走,原因简单。一,我爱睡懒觉,常常快上课时才醒来,需要找离学校最近的路线,而从辛迪街道走得绕一大弯子才到学校。二,辛迪街道白天总被车流货物封得死死的,基本过不去,只有夜晚才敞开。

我喜欢辛迪街道的安静和神秘的气息。特别是在遇见他之后,莫名希望夜色能一直浸染着辛迪街道,这样我便能在长久等待后再看到他。这种迫切的想法日渐强烈。

3.

第45次从辛迪街道穿行而过时,月亮同第30次时一样明亮。

记得清晨出门时,电视上预报晚间会下雨。而这雨似乎失约了。我晃荡着手中的折叠伞,左甩一下,右摆一下,只见月明星稀,不曾滴下谁的销魂泪。

不过世事难料,科学预测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因为这雨说下就下了。

路面上飞扬着水汽,花瓣在雨中显然失去盛开的欲望。鞋子踩在地砖上发出粘人的摩擦声。这时他出现在雨中,迎面向我走来,没打伞,全身湿透,像一株月桂,坚毅俊秀的脸庞依旧如昨。我看得心生爱怜,顾不得女生的优雅,急忙奔上去。

我将小伞倾到他那边。他感觉到了,身体有短暂的僵直,片刻后又从伞中走出。

“喂,你停下。”我喊他,又迎着他跑上去。他这下没躲开。

这时我注意到右侧有一家电影院。淡红色的灯光从里面渗出,投射到大雨中。

“先去避雨吧。”我硬拉着他跑到影院门口。他倒没回闪,也顺着我的意思来到屋檐下。

磅礴的雨声中,我不时就偷看他几眼。像油画一样耐看的陌生男孩,安静地站着,瘦削如蝉翼,发出透明的光。他依旧没看我,像之前一样冰冷。

身后有扇门突然被推开,走来一个人。我好奇地转头往后面看去。那人金发碧眼,瘦削的面颊有时光留下的皱褶,鼻梁高挺,是个颇有风度的外国中年男人。

“雨是什么时候下的?”他用法语问道。

我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冒出零零碎碎的词汇,很蹩脚地回答,“大约是半个小时前。”

男人笑了笑,又说道,“现在影院正在放夜间专场,你们俩可以进去看看。”

“呃?”我一下子哑巴了,虽然我读的外国语种是法语,但此刻却根本不知道这个外国男人在说什么。时间在雨水里尴尬泡着,我的脸红了。

他此时转过身来,轻讽地看了我一眼,对外国男人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那我们就进去看看。谢谢您。”

我诧异地看着他。

“法语初级都没过吧。”他嘴角飞出嘲讽的一句,但也没看我,直接朝影院走去。

我没回答,羞愧地低下头,想把自己埋在雨水里。

这家电影院像这场大雨一样突如其来,让人惊奇。迷你剧场坐着三三两两的人,都是金发碧眼、身型高挑的外国情侣,屏幕上放映着一部年代久远的法语片。我感觉自己走到了其他国家。

青港虽然是人类宜居的国际型都市,但现在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外国人吧。我疑惑地看向四处,那些坐在座位上抵额相觑的恋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

“坐前面一点吧,我近视。”我羞羞地扯了一下他衣角。

他看着我,很冷地说,“谁让你不戴眼镜?”

“呃?”我回答,“压抑的东西,我不喜欢。”

我们在前面找了位置匆匆坐下。

影院里放的是八十年代法国爱情电影《初吻》。苏菲玛索的荧幕处女作。那时初出茅庐的苏菲玛索是一朵十七岁的法国玫瑰,有着所有女生都钦羡的漂亮,精致的面庞,流萤般的瞳孔,少女时代的清纯与可爱,丝毫毕现。

影片里,苏菲的男友将耳机带在她头上,音乐响起,是Richard Sanderson的《Reality》。玫瑰色的音乐跟随电影结尾,牵出藏匿于我们内心最初的秘密,仿佛青春时那场永不褪色的梦。

电影结束后,我默默坐在座位上,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而他脸上依旧保持初见时的那种冰冷。

“你好像无动于衷,这电影不感人吗?”

“类似的影片看多了,一种事物经历久了,就没感觉了,如同爱情。”

“你谈过恋爱?”

他沉默良久,当我以为他不再回答时,他嘴角漏出一句,“都过去了。”

我笑着,但很快就不笑了,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有半个钟头,影院里人都走光了,之前和我们说话的外国男人在清理着情侣们留下来的爆米花碎屑。窗户上依稀还有雨点落下,但显然比先前小了很多。

他起身往门外走去,我跟在他后面。夜深了,得回寓所了。我心想。

在影院门口踌躇一会儿,雨还在下。我对他说,“我就住在街道出口不远的地方,这雨恐怕停不了,伞你拿去吧,别再淋湿自己。”这样的话竟然会是一个女生对一个男生说。他显然被我的话吓到了,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我,目光柔软得像月光。

我没顾及他的反应,扔下伞径直跑了。心想他肯定会追上来,喊住我,然后把伞还给我,末了说不定还会拥抱一下我。在雨中,我期待男孩的拥抱,但直到跑出辛迪街道他也没追来。

回到住处时全身湿透了,水滴从额头滑落。我走进浴室,拿起吹风机,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好傻。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吹风机继续剧烈地蜂鸣,自己傻傻笑了起来。

4.

接下来我照样每天晚上从辛迪街道经过,但好些天也没见到他。内心失落,像掉入夜色里看不见光的鹿。

但就在第60次途经这里时,我又遇到了他。

他向我走来,表情落寞如霜。我刚要开口,他便邀我坐下。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路灯的光线打在身上,色彩柔和。饱满的月光下花香混着风,这种氛围浪漫得让人好想谈恋爱。

“怎么今天才出现?”他问。

“啊?”我愣住,明明是自己先想问他的,“这些天你也在这里等我?”

“对不起,伞今天没带来。”他语气低沉地说。

“没事。”我笑笑,又轻轻问,“你今天好像不高兴。”

其实,自从遇见他之后,我就想问他为什么俊秀的脸上一直不快乐,为什么要让自己冷漠得像块月光中的石头?

“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我问。

他发出很虚弱的吸气声,“我们彻底分手了。”

“你们?”我看着他,“是上次你说的已经过去的那个人吗?”

他默然点头,然后平静地对我说。

“我们是在中学时认识的。她那时经常去图书馆,我没事也坐在里面玩手机或者看闲书。我们常碰面,渐渐熟识起来。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文静,似乎有和我身上同样的气味。可自从不在一个地方后,我们之间就越来越遥远了。”

“是她提的分手?”

“不,是我。我不想天天在电话一头听她说距离带给她多大的煎熬,我不想双方这么累。分手的话,彼此就都能得到解脱了。”

突然间我感觉胸口有细微的痛感,一个自己中意的男孩在说着令他伤心的情事,而我只在一旁充当听众的角色。

“你身上的气味,是像月光那样吧。”我说。

他怔了一下,眼睛里发出光来,聚拢到一起向我投来。

“嗯。你怎么知道?”他很少这样向我微笑。

或许也只有被月光圈养的孩子,才能理解这种气味。

六岁时,他的父母各自为了事业而分居。父亲去了法国,他和母亲留在国内。远隔天涯海角,东经118°到东经2°,近6个小时的时差渐渐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自小孤独,感受不到父母完整的爱,度过了一段有缺角的时光。而成人间的河流终究会在情感、文化、经济的岔路口决绝地分道扬镳。断裂的疼痛让无辜的孩子独自来承受,提前成长。

十岁那年,父母离婚了。他整整八个月没有说话。看着母亲同其他男人暧昧往来,想着父亲在金钱堆里乐此不疲地喘息,他感觉自己成了孤岛,在汪洋中漂浮,居无定所。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当初生活的地方,去遥远的他乡。因为他是掌控在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是不会有表情和自由的,它和月光质地一样。

“我真的很想摆脱,可是……”他停了停,不再往下说。

“我懂你的忧伤。”我看着他。

“你懂?”他笑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在黑夜里生长的植物,携带世界给予我们的伤,内心孤寂。我知道你的孤独从哪里来。”

他屏住呼吸打量我,夜色中露水朝着枝叶的下端滚动。

“是来自距离。你对有距离的事物充满排斥感。父母关系的破裂来自遥远的距离,他们因距离寂寞,生疏,内心磅礴的情感如同巨兽携带他们奔向一座迷茫的森林,各自逃避与隐匿,直至最后形同陌路。这让你恐惧、自闭与忧伤。所以当你和她不在一起时,你们之间也被安插进遥远的距离,想到随着时间的隔离,两个人到最后或许也会彼此分开,你怕了,所以索性提出分手。爱情敌不过距离,这是你被距离驯养出的认知。”

他俯下头,被人望穿一样,身体凝固在雾水里一动不动。

风中,鸢尾和郁金香的味道萦绕在鼻翼前,我感觉自己和他就像纸面里薄薄的人。

我打了声呵欠,他把肩膀伸过来。我靠过去,心里有激动、甜蜜,也有忧伤。他此刻看上去像一个脆弱的孩子,无力反抗这个世界。说真的,我真想抬高脸颊去吻他,那么孤独而让人怜爱的男孩。可身上的矜持却让自己躲开这些想法,又很快让自己从他那撤离出来。

“已经很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我假装从包里掏出手机看时间。

“那我可以送你回家吗?”他问。

“不用,我寓所离这很近。”

“嗯。”他嘴角僵住了一下,继续说,“下次我把伞带来还你。”

“好的。”我喉咙哽咽住了,很快缓过来,和他聊起其他话题,“对了,我有一个堂姐也和你父亲一样在法国。听她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三面环海,气候温和。真让人向往。”

他似乎被什么震慑住了,吃惊地看着我,“可是,这里不就是法……”

我在这时甩了甩手里的手机,打断他的话,“真的很晚了。那,我们下次见吧。”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我礼貌地打了一下再见的手势,转身离开。

直到走出很远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不清楚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心想,下次遇见他的时候再问问。

事后很多个晚上,我从辛迪街道走过,又一直没遇到那个男孩。

5.

一天晚上在寓所上网,堂姐在线发照片过来,问我是否知道她现在在哪?

我看了一下,发现照片上的地点是自己夜里常走的那条街道,便兴奋地对她说,“阿姐你回青港了?”

她发了个疑问的表情过来,“莹,我没回去呀,这里是法国。”

“可是,这条街道我见过。”

“啊?不会吧。”堂姐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在哪见到的?”

“就在寓所附近。”

“莹,你是说它在青港?可这绝对不可能。你再认真看看。”

照片上还是那条充满异国风情的街道,两旁栽满鸢尾和郁金香,长椅边上是复古造型的路灯。很多路人都像迷路的人,静静在沿街的商铺店门前驻足张望。不过这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辛迪街道白天时的样子。

我把照片不断地放大,突然在右边角的位置上看呆了。

他就坐在那张靠近影院的长椅上,孤独得像一匹骆驼,手里拿着我的伞。虽然照片里是白天,但我肯定那就是他。

脑中突然有种声音盘旋而来,所有和他相遇的场景暴雨般倾泻下来:第一次遇见,雨夜的电影院,他聊起父母和恋人,彼此依靠的身影,离开时我对他挥起的手,他俊秀却孤独的脸……

我陷到沉思里傻傻对自己说,这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

堂姐在线抖动了几次窗口。我恍过神来。

她问,“莹,那你知道这条街道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

“那一起把它打出来吧。”

几乎是同一时刻,屏幕上出现一种可怕的默契。

“辛迪。”

“辛迪。”

我静下来,把这一切梳理了一遍,发现自己第一次见到男孩是自己从辛迪街道走过的第15次,第二次见到男孩是从辛迪街道走过的第30次,第三次遇到则是经过辛迪街道的第45次,最后一次见到则是从辛迪街道走过的第60次。每次都是月圆的夜晚遇到他。

这真的让人无法相信。

等到第75次从辛迪街道经过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叫辛迪的街道了。

那个像月亮一样的男孩,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

作者简介:潘云贵,作家、沙发客、业余摄影师。接受与生俱来的孤独,并选择自己的方式与之温柔相处。已出版《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等书。新浪微博:@潘云贵;微信公众号:云鲸歌(ID:pyungui)。 ujS7nsvx3QP1O5z4C5B09gdT6EotjCcJIw1/fw0k5TRCZV/UB28w7A8DEPx04Q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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