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为学童之后,三毛告别了旧日的尽情玩耍。每日清晨,母亲的一声呼唤便让她从昨日的美梦中醒来,她乖巧地洗脸吃饭,换上写有名字的校服,背着书包,拎着便当和水壶走出家门。
行走在台北的街道上,三毛那小小的背影不停地晃动、微颤,宛如一朵轻巧可爱的花瓣顺着风的脚步滑行,好似一个幼小旅行者,懵懂却又执拗地朝着旅程终点奔去。
粉嫩的脸宠,明澈的眼眸,微卷的头发……勾勒出一个花期未至的孩童模样。
对多数孩子而言,上学有苦亦有乐。苦在学习之苦,乐在和同学嬉戏之乐。然而在三毛那异于常人的视角中,学校似乎从未诱惑过她的心,她觉得那个由砖块、板凳、花坛和教学大纲堆砌而成的世界会让自己失去自由,远不及在图书室里安静读书的宁谧和泰然。
拥挤吵闹的教室,严肃刻板的老师,周而复始的考试……校园生活让三毛为之厌弃,因而她热切甚至是病态地盼望自己迅速长大,让生命的花蕾怒放在迎风招展的时节。至此,这种可怕的想法就像一枚被火烧烫的钉子,狠狠地揳入三毛的心里,让其难以承受,甚至产生了“上学 = 死亡”的错觉。疼爱她的母亲自是无奈,面对女儿如此悲观的情绪,除了轻声安慰之外再无他法。
那年某日,学校来了一队生龙活虎的士兵,有点灰头土脸,也有些鲁莽粗野,携着从远方卷带而来的尘土和疲惫,将原本循规蹈矩的校园搅和得热闹起来。早已困顿于枯燥学习生活的三毛,和其他同学一样,被这些意外的“来客”惊动了压抑的童心,很快陶醉在和这些兵哥哥们的交往中,感受着一种别样生活带来的清新。
对于学童来说,这些身材高大、坐立有姿的士兵给他们带来了军旅生涯的简单和欢快,于是便与其超越年龄地融合在一起,一边唱着军歌一边支起大锅做饭,彼此诉说着各自的见闻和小秘密,共享脱离战乱之苦的安静。
一位哑巴炊事员,如一阵春雨洒在了三毛的世界中:沉默的嘴唇,不沉默的善心,幻化出一个孤僻却又热情的灵魂。正是炊事员这异于常人的残缺,激起了三毛心中隐匿的“大爱圣经”,演绎了一段忘年之交的轻声低唱。
清晨,旭日初升时,细碎的阳光温顺地洒落在校园,晴空装点了有些泛白的世界。哑巴士兵会在这时与三毛在操场上会合,一对大手牵着一对小手,演绎着一个个古老的游戏。
除去玩耍嬉戏,三毛还教士兵识字,士兵则助三毛值日。放学时,炊事兵会将三毛亲切地护送出校门并驻足许久,直到那个瘦小的影子隐没在拐角处。后来,哑巴士兵赠给三毛一张用芭蕉叶做成的垫板,让她高兴了许久。
忘年交如一杯醇香美酒,让干渴的人在无限的寂寥中寻到了那期待多时的清凉。三毛便是如此,她厌倦了同龄人的嬉闹喧噪,反而对这沉默无语的士兵产生了异样的亲近之感。也正是因此,她这爱之旅的发端寻到了第一处停靠的驿站,温暖、闲暇、安然。
可惜,此情谊太过短暂而又经不起折磨。时间一久,便有外人质疑哑巴士兵对天真无邪的三毛另有所图。接着,有老师跑到陈家去诉说情况,警告三毛如若不和那人断交将会被记过处分。
无知的世俗,卑微的世俗,让年幼的三毛被迫割舍这段忘年之情。她那颗初经世事、稚嫩美好的心,如何能承受这催人落泪的结局?三毛始终不懂,为何世间的坦诚如此宝贵稀少?
人生于世俗,却又掣肘于世俗。世俗之力,如魔影,如利剑,如狼牙,随时笼罩人性之上,随时能切断人性之根,亦能随时啃噬人间残存的善念和信仰。面对世俗压迫的三毛,最终无力抗争,在父母催逼下,在老师的监管下,终与哑巴士兵拉开了距离,又从熟识变回了陌路。
那日,部队开拔之际,阳光阴恹无力,空气窒息凝重,已受三毛冷落的哑巴士兵,双手微抖,捧着一包牛肉干,走向教室的门口,意欲见那女孩最后一眼。不想门旁倏然冒出了仿佛在等候猎物的老师,蛮横无理地拒绝了这次哀恸的诀别。于是,一颗纯粹的素心,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
那不再闪现的背影,那不再响动的脚步,那永无弥补的失落,那遗留一生的惆怅……虽未映入三毛的眼帘,却铭刻在她的心上,形成细小的伤痕,虽无大碍却终生相伴。对于三毛来说,避而不见并非是伤害哑巴炊事员,而是将所有的遗痛都留给了自己,让她余下的岁月光阴中,时时想起,或纠结,或慨叹。总之,伤属于她,恨属于她。
那是一种纯的枯萎,那是一个世俗的胜利。无论它因何而起,却终归因这世上的偏见与妄想而结束。于是有了离别,而这一别,便是一辈子。这一次爱的探访,让三毛碰破了额角,也湿了眼帘。
清雨落下,浊泪滴碎,托着脸颊凝望窗外的三毛,发呆、失落、悔恨……她终于因这个世界的专制与蛮横,第一次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某样东西。殊不知,在三毛日后的人生中,这被迫的丢弃竟会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