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上天不忍再见三毛郁郁的样子,便赐给她一道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病恹恹的世界。
某日,陈田心的朋友纷至沓来为其庆生。花枝招展的陈田心,被一群爱着她的人包围,像童话中的公主,微微地绽放出了骄傲的笑,游走在哪一处,哪一处便有欢笑和赞美。
然而,三毛却始终蜷缩在角落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
正当三毛琢磨着从这里走开,回到那个只属于自己安静的小窝时,一个男孩子突然给大家画了一幅画。即刻,曾经接触过绘画的三毛也被吸引过去,当她从地上拾起那幅画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张战争油画。画中,骑兵和印第安人激烈地战斗着,大篷车冒着冲天的火光,被射中的战马倒在地上哀号,白人和红人厮杀正酣……
这画,这情景,这凄乱的色彩,让三毛顿时着了迷,唤醒了三毛沉于内心的悲情和弦。她忽然发现,这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切合她空寂的内心,装载了她那缕一直无处安放的灵魂。她觉得这幅画是真实的,活着的,流淌着血液和生机的,恰似她模糊迷离的倒影。
那一刻,三毛与油画一见倾心。那个对外界拒不开放的孤岛,在这一刻打开了那道阴森冰冷的铁闸门,铺开了一条洒满阳光和鲜花的鹅卵石步道。步道上,三毛轻轻扯开了嘴角,迎着从对面吹拂过来的熏风,一阵陶然,一阵苏醒,一阵不离不弃的追寻!
听到三毛要学油画,陈家人自然欣喜若狂,为此,他们物色了一位身份显赫的油画教师——顾祝同将军之子顾福生。
顾福生答应收三毛为徒。不过,这位老师不能亲临陈家授课,而是需三毛自己登门学艺。
刚刚鼓起勇气的三毛有些徘徊不定,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陈家,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保护的世界,不再有父母的疼爱,不再有兄弟姐妹的照顾,只有她自己,荒原中漂泊的旅行者,背着破旧空荡的行囊,脚下一片泥泞之地。于是,她纠结着,犹豫着,斗争着。
终于,三毛克服了心理障碍,怯生生地走到顾家大宅的门口,驻足许久之后才敲响了那厚重的大门。
那扇大门的背后并不是顾家,而是一个能够将三毛从炼狱中挽救出来的新站口。三毛,一个终生劳顿双足的独行者,伴着室外的陌生之风,和着室外的明妙之曲,重新上路。
顾家的院子花香四溢,空气中飘浮着油光闪闪的花粉,如碎掉的玉屑,幽幽地围在了三毛周身。
顾福生是一个让三毛感到温暖的人,一个了解她的人,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的课是那么让人陶醉,仿佛一个高大的天使在遥引着三毛飞向艺术的天堂。
三毛在学习素描时,由于不能熟练地掌握描摹线条的技巧,便羞涩地捏着炭笔,尴尬地望着画纸,似若愁云惨淡的荒院修女。每当此刻,顾福生就温柔地手把手教三毛如何运笔。然而,正是这种关怀备至,让三毛感到沉重,她觉得自己笨拙、迟钝,无法从老师那掌握技巧,更无法回报师德的殷切期待。于是,逃离温暖,回寄自伤,便像突变的潮汐涌上三毛的心头。
那画不成形的作品,成为三毛新生的梦魇,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蠢笨,自责、自怨、自艾,终化成严苛的自惩,以无形之伤和有形之痛席卷她孱弱的内心。她不能想象当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面对一个学艺不精的学生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于是,一种由此衍生的倦怠感缠绕在了三毛的心头,让其久久难以释怀。她不想在顾福生的面前扮演一个无能者或是低能儿,她认定自己无法承担这种伤痛,这种自卑,她情愿用自伤去解脱,去释怀。
有时,温暖之爱对冰冷之心而言,便成了融化对方的绝杀,虽无意,却在无形间造成一种软性惩罚。对三毛来说,顾福生的温柔就是一把火热的剑,本想温暖她,却不知对方是冰雪之身。三毛像一只找到了温暖新巢的小兽,被这过分的温热惊吓了神经,因而想要重新回到过去的洞里,这样才能得到一种安全感,一种在密不透风保护下的病态安全感。
然而,顾福生的耐心终将三毛拉了回来,他用最体贴、最渗入人心的温暖融化盘踞在三毛心头多年的黑色冰角。他像一颗温和柔顺的太阳,在带给三毛光与热的同时又不刺伤她的眼睛。在三毛的耳中,从来不曾听到来自老师的半句斥责和训导,有的永远都是鼓励和安慰,而且是来自于最温暖的声带,让三毛那逃离的欲望渐渐消散。
顾福生经常夸赞三毛对绘画的感觉把握得十分准确,让三毛继续坚持下去并从中找到了她原本的幻想——用绘画来点亮心灯。更难得的是,顾老师在教授三毛绘画之时,发现学生的文笔出类拔萃,有着灵动的文学嗅觉和出色的天赋。因而,他举荐三毛的作品《惑》发表在了 1962 年 12 月《现代文学》上。
那一刻,文学之魅让三毛舒开了心怀,绽放了生机,撇去了烦忧,她的旅程中也由此多了一个目的地,幻化着霞彩,闪耀着晴光,让这终生苦旅的女子眼中多了些明媚。
尽管人生有了航向,但三毛依然在顾家继续学画。因为这里已成为她的精神乐园,而顾福生则成为她最无法割舍的精神支柱。三毛被封锁的内心囚牢缓缓打开,从中释放出了一个曾经封闭自我的囚徒,带着对阳光的崇拜,仰望天空,伸出双手努力抓着那越来越近的光明。三毛的性情,三毛的言辞,都在学画的时光中脱去了那层坚硬带刺的壳,露出的是白嫩无瑕的素心,不曾被灰尘沾染的童真,不曾遭到世俗玷污的花蕾。
那一缕渐渐明朗的曙光,让三毛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三毛的微笑与日俱增,如灿烂的朝阳和浪漫的晚月,虽和其他孩子相比尚存一丝另类,但这笑却如同阴沉许久的天空,在顿开一线间映出了亮晶晶的生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