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雨荷路,招远底层人士的聚居地。巷子北口,有一家理发店,叫天地理发店。谢怀义推开门,一个伙计迎了上来:“先生,理发?”
谢怀义点头道:“嗯,找你们的头牌师傅。”
伙计道:“先生,头牌师傅一块大洋。”
谢怀义说:“不是一块五吗?降价了?”
伙计恍然大悟:“是一块五,我记错了,您里面请。”
谢怀义进入内室,一个中年人接待了他:“先生,您是?”
谢怀义说:“我找你们的头牌理发师。”
“找王峰?”
“我找卢峰。”
“我就是,您是?”
“我从重庆来。”
中年人眼睛一亮:“您是谢怀义同志吧?”
谢怀义彻底放心了,向他伸出了手:“卢主任,总算找到你了。”
卢峰亲切地伸手与他相握:“黄主任前几天就来信说你要来招远筹办地下金库,我们一直盼着呢。”
“我也迫切想与您见面,但是家中有事耽搁了两天。”谢怀义很沮丧,“卢主任,我现在需要您的帮助。”
“你说的帮助是指你哥失踪的事情吧?”
谢怀义很意外:“卢主任,你怎么知道?”
“你来得太是时候了!”卢峰爽朗地笑,冲外面摆手,“薛娜,进来吧,怀义同志来了。”
门帘一动,一个清秀的女子走了进来。
薛娜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你跟你哥哥果然长得一模一样!”
谢怀义疑惑:“你认识我哥?”
薛娜笑了笑说:“你不用找了,我知道他在哪里。”
谢怀义震惊:“真的?”
薛娜说:“你哥哥不是失踪,而是遭到了追杀,跟他一起被追杀的,还有一个叫瑞仙的姑娘。我跟几个游击队的同志那天刚好在那里巡山,救下了你哥哥。目前把他安排在我们玲珑山一个秘密据点,你放心,安全没问题。”
谢怀义长出一口气,同时又疑惑道:“我哥被人追杀?什么人干的?”
卢峰道:“不知道,我们的情报人员还在调查。”
谢怀义感激地说:“卢主任,太感谢您了。”
“都是自己同志,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哥被追杀的事很蹊跷,跟他一起被追杀的瑞仙,是德国传教士汉斯的义女。汉斯不久前曾被日本特务绑架,随后就离奇死亡。紧跟着她和你哥就遭到了追杀。这些事整体联系起来,疑点很多。”
谢怀义问:“瑞仙还活着吗?”
卢峰摇摇头:“那天薛娜救了你哥,瑞仙却被鬼道山的土匪劫去了。据我们调查她还活着。”
“得把她救出来。”
卢峰道:“鬼道山的势力很大,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还不能与他们正面对抗。鬼道山的首领吴达是个亡命徒,很难对付。瑞仙落在他们手里,不能强攻。”
“我哥的伤怎么样了?”
“过几天基本就能痊愈回家了。但是你在你哥面前最好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到目前为止,你哥的政治方向并不明显,还是要保护组织。”
谢怀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烦请转告我哥,回家的时候,以我的身份进门。前段时间我哥失踪,迫不得已我冒充他的身份迎娶了嫂子。这事在谢府也只有少数人知道。”
卢峰点头说道:“好的。”
谢怀义说:“我想去趟鬼道山。”
卢峰摇摇头:“怀义,你的任务是组建金库,还是不要分心,那样得不偿失。”
谢怀义说:“上海地下金库组建完成后,黄金的运送需要人选。如果能把鬼道山争取过来,作用很大。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去趟鬼道山。”
卢峰很犹豫:“你想要招安吴达?可是这太危险了。鬼道山刚刚栽赃你哥杀人,对你自然也不会客气。”
谢怀义说:“卢主任,任何事都有风险,既然鬼道山对我们如此重要,我愿意冒险。”
卢峰很赞赏,他拍拍谢怀义的肩膀,说道:“怀义,我十分钦佩你的冷静与胆气,既然你决定了,我全力支持。鬼道山也有我们的内线,我会让他配合你的行动。希望你能够成功拿下鬼道山!”
范玉虎回到家,把老爹范仲良拉到一边,低声说:“爹,刚才在朱二伯家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东西。朱骏怡可能要做一件大事。”
范仲良看着儿子的表情,起身走进内宅:“走,屋里说。”
两个人进书房,范玉虎扶着父亲坐在正位,自己垂首站立在他面前,低声说:“爹,我上午在朱二伯的府上帮着照料丧事,看到招远田中商社的田中次郎来吊丧,还与朱骏怡在二伯的书房里秘议了很久。我觉得奇怪,就在书房外偷听了谈话。”
“嗯?田中次郎?”范仲良兴趣大起,“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范玉虎凑在父亲耳边:“田中次郎说他想入股玲珑金矿。”
范仲良松了一口气:“这不奇怪,你二伯在的时候,田中次郎就想入股玲珑金矿。你二伯跟我说过这事,他不想做汉奸,一口回绝了。”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二伯不在了。”
“什么?朱骏怡答应了?”
“对,朱骏怡认为是谢怀仁杀了二伯,一门心思要打垮平度金矿,为父亲报仇。田中次郎说可以为玲珑金矿注入大笔资金,还会奉献出日本皇室的炼金秘方,帮助玲珑金矿提炼出世界上纯度最高的黄金,迅速占领玲珑山的黄金市场,打垮平度金矿。朱骏怡听得两眼冒光,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范仲良眼皮一跳,放在桌子上的手有些颤抖:“这个朱骏怡,太年轻冲动了。他为父报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怎么能做汉奸跟日本人合作。日本人侵占了东三省,现在还屯兵北平,要与中国发生大规模战争。朱骏怡为家仇放弃国恨,就是杀了谢怀仁,也会在招远留下骂名。”
“爹,你还有心思担心他的名声?”范玉虎目光闪烁,“田中次郎的资金和秘方一旦入注玲珑金矿,在打垮平度金矿的同时,也会打压其他金矿,包括我们范家金矿。我们是不是也该提前准备?”
范仲良赞赏地看着儿子说:“玉虎,你能这么想,爹很欣慰。朱骏怡现在的做法,简直是引火烧身,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爹,您有什么办法?”
“我们不能看着朱骏怡走上歧途,也不能让范家金矿的利益受损。”范仲良拿起烟锅点烟,喷了口浓烟,说道:“无论从与你二伯的两代交情,还是我们的私人利益,都要设法阻止田中次郎入股玲珑金矿,不能让骏怡和田中次郎走在一起。”
范玉虎觉得很为难:“可是朱骏怡已经答应了田中次郎,他现在对谢怀仁充满了仇恨,想让他打消念头,十分困难。”
范仲良“啪”地将烟锅放在桌上:“那就从你二伯被害的事上做起。我根本就不相信是谢怀仁杀了你二伯,他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也没道理做这种蠢事。这是栽赃陷害,朱骏怡和玲珑山的人都被骗了。”
范玉虎额头腾地冒出冷汗:“可谢怀仁买通土匪杀朱二伯,是朱骏怡亲耳听到的啊。”
“亲耳听到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这事太蹊跷,说不定就是日本人贼喊捉贼,故意布下的陷阱。”
范玉虎本就心虚,赶紧转移话题说:“爹,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去给谢府的管家戴泽打个电话,就说我明天去看他。”范仲良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查清朱文鸣被害的真相,还是应该从谢怀仁身上查起。”
夜晚,山风凄冷,树影凌乱,玲珑山深处的茅庐内,烛光摇曳,气氛肃静。
谢怀仁已用过晚饭,薛娜整理好餐具,端着走出去。谢怀仁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升起一阵暖意。自父亲去世到现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为了发展祖业,照顾母亲和弟弟,每日殚精竭虑,将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家族和金矿上,自己的个人情感几乎处于完全空白的状态,即使与朱凤英完婚,也完全是谋划黄金事业的策略。他曾经坚定地以为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事业支撑,感情的虚无无足轻重。可是遇到薛娜之后,谢怀仁的想法发生了变化。薛娜的温柔细心和庄重美丽,都令他怦然心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跟一个女人白头偕老的念头。
少顷,薛娜洗完碗回来了,她擦了擦手,坐在谢怀仁面前。薛娜感觉到了谢怀仁炽热的目光,她假装不在意,轻声问道:“谢老板,您感觉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谢怀仁用力抬腿,笑道:“基本痊愈了,多亏了薛姑娘的照顾,谢某非常感谢。”
“谢就不用了,咱们能相遇也是缘分。”薛娜一笑,“前段时间不让您回家,是因为伤没好。现在你的腿已经康复,该回家去了。”
“是啊,该回家了。”谢怀仁叹了口气,忽然十分留恋,“薛姑娘,十分感激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这里应该不是你的家吧?能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吗?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敢说报答,但非常希望咱们今后能经常见面,像家人一样相处。”
薛娜摇头,她听出了谢怀仁话中的含义,微微一笑道:“谢老板,您不用这么客气,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我们自然会见面。”
“薛姑娘,你这话就错了。”谢怀仁听她要与自己撇清关系,着急地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怀仁不是忘恩的人。你要是不告诉我真实的住址,我就不走了。”
薛娜啼笑皆非:“你可真不讲理,哪有人家救了你,反倒威胁人家的。你家里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正等着你回去圆场呢。”她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告诉你,玲珑山凤凰岭薛家村,你要想找我,可以去那里。”
谢怀仁大喜道:“好!我谢怀仁是有情有义的汉子,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日定当去薛家村报答。”
薛娜知道时机已到,按着卢峰的交代,提醒他道:“追杀的人可能还躲在暗处,你这次回去一定要万分小心。而且,很多人都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迎娶了新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怀仁说:“其实我有一个同胞兄弟在重庆读书,我猜测,是我弟弟扮作我完成了亲事。”
“那你现在想好怎么办了吗?”
“什么怎么办?”谢怀仁不解。
薛娜扑哧一笑:“你就这么回去?我的谢老板,如果真是你的同胞兄弟替你迎娶了新娘,现在他在家就是你的身份,你这么直头直脑地突然出现,岂不是把所有的秘密都拆穿了?”
谢怀仁一拍脑袋说道:“若不是薛姑娘提醒,就大事不妙了。这事好办,只要我以我二弟的名义回家,到时候调换身份就行了。”
薛娜见谢怀仁一点即透,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谢怀仁抱拳道:“薛姑娘,那我明天就走了,改天一定到贵府重谢。还有一件事,当天我被人追杀时,还有一个姑娘,不知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谢怀仁叹了口气,说道:“希望她吉人天相吧。”
瑞仙的命还算不错。非但没有吃苦,而且在玲珑山的生活简直可以用“优越”两个字来形容。这个超群脱俗、气质婉约的女孩,一上鬼道山,就让鬼道山寨主吴达神魂颠倒。吴达今年三十七,纵横草莽二十年,阅女无数,可从来没见过瑞仙这样的女孩。吴达这次下定了决心,不搞霸王硬上弓那一套,他要用自己的真心和强大的魅力,让这个女孩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他不惜放下身段,每日到瑞仙的房间劝她吃饭,陪她聊天。无奈任凭吴达千般献媚百般讨好,瑞仙就是咬定了不嫁。她不仅绝食,还拿头撞墙,搞得吴达手足无措,又庆幸自己找到了世间难有的贞节烈女。
吴达对瑞仙的用心,在鬼道山却引起了非议。吴达自从迷上了瑞仙后,对山寨的大小事务都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严重影响了山寨兄弟们的生计问题。周云海看在眼中,急在心里,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读书不多,但小时候喜欢听说书,知道女人误国,商朝的纣王,唐朝的唐明皇,都因为女人一败涂地。如果放任大哥再这么继续下去,鬼道山几百名兄弟的前途说不定都要受到影响。周云海这天实在忍不下去了,召集了山寨的三首领赵老三和四首领黄霸天在聚义厅商议。他忧虑地说:“两位兄弟,咱们都不是外人,这鬼道山是我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大哥现在这种状况,你们看该怎么办?”
赵老三是掠瑞仙上山的人,原本抱着请功的心态,现在也觉得事情不对。听完周云海的话,他挠挠头说道:“大哥现在是鬼迷心窍,完全被这个女人迷住了。让他睡这个娘们,或者放了她都不可能。依我看,既然这两条路都走不通,不如找机会除掉这个女人。”
“不行,绝对不能硬来。”四寨主黄霸天面相虽然粗鲁,心思却十分缜密,“老三,你不要犯浑。杀这个女人容易,但后面怎么办?大哥的脾气我们都清楚,他如此看重这个女人,我们一刀给杀了,大哥一定会追究。到时候整个山寨都会震动,这个责任你负得起?”
“那你说怎么办?”赵老三反问道,“大哥是很看重这女人,但他更重情义,我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女人跟兄弟们闹翻。”
“老三这办法不行。”周云海也觉得不妥,“我们不能激怒大哥,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赵老三有些不服,嘀咕道:“问题是没有别的办法啊。”
“还是应该在瑞仙身上下手。”黄霸天沉吟道,“老三杀掉瑞仙的办法虽然不行,但出发点是对的。我们得设法让这个女人离开鬼道山。”
赵老三偏头道:“现在大哥整天守着瑞仙,让她离开,谈何容易。”
黄霸天咯咯一笑说:“老三,说你傻,你还真是傻。瑞仙如果同意跟大哥,让她离开当然不容易。问题是人家不愿意跟大哥嘛。这就有机会。大哥不可能一天到晚守着她,到时候我们随便做个手脚让瑞仙跑了还不容易?看管瑞仙的是你的人吧?”
周云海眼睛一亮,说道:“老四,这主意行。三弟,就这么办吧。”
正说着,吴达拎着酒壶走了进来:“几位兄弟,聊啥呢,这么热闹。”
周云海龇着牙坏笑:“聊大哥呢,我们在猜测您是否把那娘们儿给办了。”
吴达满脸无奈,苦笑道:“差得远呢!人家不理我,被赶回来了。”
三个人听到这话,反倒一阵放松。赵老三道:“大哥,不急,这事得慢慢来。小丫头就是闹点脾气,迟早会被你拿下。”
吴达受到鼓舞,挺高兴:“我也是这么想的。”
玲珑金矿,朱骏怡站在厂房前,西装革履,神采飞扬。厂房四周,工人们来往穿梭,机器声轰隆不断,一批批材料从周围的山洞内取出,随着工人的推车进入炼金区。另一端,出产黄金的库区洞门大开,被工人提炼出的黄金整齐地码放着。朱骏怡看着金矿良好有序的运营,脸上露出了笑容,本就洁白的面颊上透着一种兴奋的红晕。
管家老黄走了过来:“少东家,这几天我们的产量足足提高了一倍。这有钱就是好办事,田先生的资金和设备投入后,咱们金矿算是换了天地,尤其是他的设备,跟咱们以前的机器相比,简直天差地远,太先进了。照这么下去,玲珑金矿用不了几年,就是玲珑山最大的金矿。”
“那是,”朱骏怡很得意,“我在日本就是学采金的,掌握世界上最先进的采金技术。咱们以前太落后了,无论技术还是设备,都跟世界不接轨。这次投资我们金矿的田先生来自上海,一早就在欧洲留学,掌握着欧洲的一流技术。有他的参股,我们的金矿肯定会一日千里,飞速发展。”
“是,是。”老黄连连附和,随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少东家,田先生在上海既然有那么大的买卖,为什么跑到招远来?投了咱们的金矿,又不插手管理,连个账房也不派,他就不怕咱拐了他的钱?”
“这你就不懂了。田先生来招远,看上的是玲珑山的黄金。别看招远一般,可是玲珑山的黄金却是国内闻名。他入股玲珑金矿,冲的是我同学的面子,田先生的弟弟跟我在东京是大学同学,否则人家早投别的金矿了。不派账房也是种信任,他知道我的为人,不会在钱上耍他的。”
朱骏怡侃侃而谈,故意在老黄面前炫耀自己的实力。即使面对忠心耿耿的黄管家,他也不肯泄露田中次郎的身份。其实隐约里,朱骏怡也觉得与田中次郎的合作有些不妥当。父亲是饱经世事,几十年里见惯大风浪的人,他一口回绝这次合作,必然有其坚持的道理。朱骏怡并不认为与日本人合作就是做汉奸,他起初也认为父亲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拒绝田中次郎,但当朱骏怡真的与田中次郎合作后,才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田中次郎前期答应的投入,倒是不打折扣地完全实现,可是在利益分配上,田中次郎却表现出了让朱骏怡吃惊的贪婪。他不仅要拿玲珑金矿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还要求玲珑金矿采用新技术生产后的前三批优质黄金全交由田中商社来处理,出厂价格是目前市场价的一半。虽然采用新设备之后,按照这个价格玲珑金矿仍不亏本,朱骏怡却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牵制。唯一让朱骏怡觉得安慰的,是田中次郎答应玲珑金矿剩余的黄金,按照极低的价格出售,以打击玲珑山的其他金矿,尤其是谢怀仁的平度金矿,帮助父亲报仇。在目前的状况下,与田中次郎合作,是唯一能快速替父亲报仇的方法。他一边监督金矿生产,一边确定了对付田中次郎的策略。只要田中次郎帮助自己打败了谢怀仁,使玲珑金矿在玲珑山一家独大之时,他就当众揭开他日本人的身份,利用国人对日本的民族仇恨,将田中次郎赶出招远。到时候田中次郎投入到玲珑金矿的资金和技术,自然全数属于自己。朱骏怡暗自冷笑,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利用隐忍取得田中次郎的信任。
老黄作为朱家多年的管家,老东家去世后,他一直担心少东家守不住家业。现在见朱骏怡又拉合作伙伴,又引进新技术新设备,虽然势头不错,却总觉得不是那么牢稳。听完朱骏怡的话,他稍许放心,但仍然有点忧虑:“少东家,做生意不讲人情,田先生人是不错,我们还是应该公事公办,让他派个账房过来,别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这个人咱们也得加着小心,毕竟他现在也是股东,随便使点什么坏,我们都吃亏不起。”
“这个我知道。”朱骏怡当然不能告诉老黄田中次郎不派人过来,是因为日本人的身份。他想了想,故意岔开话题,“跟田先生合作的事,我也有过顾虑,但形势所迫,只能先答应下来。我下午去趟三叔家,跟他商量商量这事。三叔与爹交情莫逆,见识也广,应该能给我指点指点。”
老黄同意,接连点头说:“对,少东家这么想就对了。是应该找范三爷问问。我这就派人去请三爷过来。”
“不用了,我亲自过去。”朱骏怡心烦,心不在焉地说着,转身走了。
田中商社的樱花开了,虽然只有几株,却引起了田中次郎的思乡情结。他站在绚烂的樱花前,想起远在大阪的太太和女儿。正伤感,伊藤走了进来。
伊藤顺着田中的目光看到樱花,轻声说:“这樱花开得真好,能够在这里看到家乡的旧物,真让人百感交集。”
“是啊!”田中次郎感慨,“我离开东京五年了,每年到樱花盛开的季节,都特别想念身在大阪的妻子和女儿。我女儿今年七岁了,我走的时候她才刚会跑,现在都读书两年了,看照片几乎要认不出来,一别几年,真想回去看看她们啊!”
伊藤感同身受:“我也很想念东京的家人,每到晚上,甚至要枕着他们的照片睡觉。可是没办法啊,我们是帝国的军人,生来就是要为大和民族效力的。”
田中次郎的思绪从大阪拉回到现实,“大和民族是崇拜强者的民族,只有国家强大,老百姓才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我们今天远离故土,为的是让更多家乡的人生活富足。为了这个,我们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说正事吧,朱骏怡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伊藤躬腰汇报:“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朱骏怡已经接收了商社的资金和设备,正开足马力生产。他干劲很大,这两天一直都在矿上监督生产。看样子对我们的设备十分满意。这人在东京留过学,对帝国印象不错,现在又急着替父亲报仇,应该能够成为我们一个不错的傀儡。”
“很好。”田中次郎悠闲地抽烟,“派人盯着朱骏怡,看看他在生产之外都做些什么。朱骏怡城府不深,但鬼把戏不少,他可能想先利用我们的资金和设备替父亲报仇,然后再一脚把我们踢掉。这点不能不防,还是要加强对他的控制,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一点教训。”
伊藤很不屑:“只要咱们的设备进入玲珑金矿,朱骏怡就会越陷越深,别想摆脱我们。我已经派人混作矿工打入了玲珑金矿,只要朱骏怡稍有风吹草动,立刻能让所有设备停止运转,到时候朱骏怡会哭着喊着求我们。”
田中次郎很满意,不过仍然提醒道:“还是要多加防范。要随时监视朱骏怡的行踪,避免他与其他人紧密接触。”
“是。”伊藤恭敬地说,“我会注意这点的。昨天我们的探子说,朱骏怡曾经找过范仲良,商谈的什么内容不知道,估计与我们的合作有关。他大概担心范仲良怀疑,去向他的三叔解释了。”
“要弄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田中次郎谨慎地说,“伊藤,中日战争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前方军队急切需要战备物资。我们这边的工作不能有任何失误,否则就愧对家乡父老的期望,更对不起帝国的崛起大业,所以要万分小心,你明白吗?”他表情沉重,转身向屋内走去。
春天午后的日头开始毒辣,谢府内的人都在房间午休。二道院戴泽的住所,范仲良和戴泽已谈了段时间,眼见钟表的时针指向一点,戴泽站了起来,在门口喊人:“路子,去看看老爷醒了没。要是老爷起床了,就说范三爷来了,想见见他。”
外面的小路子答应着,飞快走了。
范仲良笑笑:“你还真能演戏,什么老爷,明明是二爷嘛。”
戴泽也笑了:“没办法,在其位谋其政。”
范仲良问道,“戴管家,说老实话,你真不知道谢怀仁去了哪里?”
戴泽摇头:“真不知道。按说我这管家,府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应该知晓。可是这次老爷失踪,真的没有任何征兆。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瑞仙。”
“这个瑞仙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是德国传教士汉斯的义女,以前跟老爷从没来往,不知道为什么汉斯死后来到了谢府,而且跟老爷关系甚密。”
范仲良神秘兮兮地问:“谢怀仁不会看上了瑞仙,两个人为了逃婚私奔了吧!”
戴泽失笑:“三爷,我们老爷是什么人?那是在商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奇才,岂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万贯家私?再说与朱凤英的婚事是他亲口应承的,如果不同意,完全可以拒绝,朱二爷即使生气,也挑不出大理。”
范仲良瞪眼:“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也是,谢怀仁刚刚发现了他父亲的秘方,正是雄心万丈的时候,的确不大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戴管家,谢怀仁献出的秘方是不是真的?”
戴泽道:“老爷在平度金矿做过试验,用秘方提炼的黄金确实很好。他把秘方向所有金矿都公开了啊,你们没有试验?”
范仲良道:“试验是试验了,效果也的确好。可是我总觉得这事蹊跷,谢怀仁会那么好心,将祖传的秘方无偿供大家使用?我看其他金矿也很小心,虽然拿到了秘方,却没有人大批量生产。就连朱骏怡也宁肯跟日本人合作,而不用谢怀仁的秘方。”
戴泽有些担心:“三爷,您说朱骏怡跟日本人合作,能不能成功?现在日本人在北平大兵压境,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跟咱们干一场。这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我看咱政府咋呼得挺厉害,心里也是发虚。真打下来,赢了还好说,要是万一输了,日本人还不在中国长驱直入?招远本来就跟青岛相近,那里以前就有日本驻军,北平再失守,日本人敢直接打进招远。到时候朱骏怡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没准就能控制玲珑山。那样的话,咱们就惨了。”
“是啊!”范仲良感慨,“国家太弱,别说老百姓生活困难,就是商人也处处受制。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离间朱骏怡和日本人的关系,不让他们走在一起,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戴泽长叹:“谈何容易!朱骏怡在东京读过书,本就对日本人有好感,现在他好不容易攀上了日本人,又报仇心切,不太好办啊。如果老爷在,说不定还能想到办法,现在他失踪了,玲珑山的其他矿主即使知道了,估计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没别的主意。”
“我们能不能把朱骏怡与日本人合作的事散布出去?”范仲良说,“现在老百姓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如果知道了这事,朱骏怡就是汉奸,光是舆论的压力,就能让玲珑金矿停工。”
戴泽摆手道:“效果不大,你也说过,朱骏怡不是直接跟田中次郎合作,而是通过一个来自上海的中国人转手,等于漂白了身份。要让老百姓相信朱骏怡是汉奸,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范仲良有些泄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家二爷怎么样?朱骏怡十分忌惮他,把谢怀义说得非常厉害,他会不会有什么良策?”
戴泽说道:“二爷是个很细心严谨的人,在气势上跟老爷差别很大,人还是很聪明的。不过他一直在重庆读书,虽然熟悉金矿的技术,说到底是个书生,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对付朱骏怡这种大事,估计一时也很难指望上。”
范仲良苦笑,心中十分失望,正要说话,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小路子气喘吁吁地说:“戴管家,快出来,咱家今天可遇到喜事了!”
戴泽不知何故,腾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问:“怎么了,出啥事了?”
小路子满脸惊喜说道:“戴管家,快去外面看看,二爷回来了!”
戴泽不解,看着小路子道:“什么意思,哪个二爷?”
“就是在重庆读书的二爷啊。”小路子挤挤眼睛说,“刚守门的跟我说二爷回来了,老爷在午休,我怕耽误事,先来通知您,戴爷你去迎接下吧。”
戴泽和范仲良对望一眼,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两人起身赶往前院。刚出月亮门,就见一身黑色西装打扮的谢怀仁迎面走来。戴泽迟疑了下,问道:“您是二爷?”
谢怀仁站住,感觉恍如隔世,半天,才想到应该演戏,拘谨地笑了:“怎么?戴管家,我离家三年你都不认识我了?”说着向范仲良施礼:“三叔也在啊,侄儿给您行礼了。”
几个人正相互寒暄,后面一阵脚步声,谢怀义在小路子的跟随下赶了过来。看见谢怀仁,他的眼中满是惊喜,急奔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倏地停住了脚步,看着谢怀仁道:“怀义,你回来了?”
谢怀仁长吁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我回来了!”
小路子在旁凑趣:“老爷,二爷离开家三年,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庆贺庆贺,让厨房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席?”
戴泽连忙附和:“应该的应该的。老爷,我去吩咐厨房准备酒菜,今天是要好好贺贺。”
“不用了。”谢怀义满腹心思,哪有心情庆贺,很淡然地说,“怀义不是外人,不用搞那些虚头。戴管家,让厨房准备几个小菜,我和怀义在客厅随便吃点就行。不用人伺候,我们兄弟俩好好叙叙。”
谢府客厅,一壶茅台,四样小菜。
谢家兄弟相对而坐。为了假扮谢怀义,谢怀仁也刮掉了胡子,现在两个人实在太像,即使十分相熟的人,也很难分辨出彼此。
屋内很静,客厅的门关着,窗户也关着。院子里,只有小路子站在门外,既负责守门,也随时准备伺候两位老爷。包括戴泽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挡在了前院。
客厅内,谢怀义已陈述完这段时间的家事。谢怀仁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重,既震惊又后怕:“怀义,幸亏你及时回来,要不然咱们家能不能迈过这条坎儿,还真不好说。”
“哥,你怎么会遭人追杀?”谢怀义问,“我听说你当时和一个叫瑞仙的女孩在一起,深更半夜的,你们进玲珑山干什么?”
“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谢怀仁靠近谢怀义,压低声音说,“怀义,我很可能找到了咱爹炼金秘方的线索。”
谢怀义猛地坐直身子说:“咱爹的炼金秘方,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我听戴管家说,你前段时间已经把秘方向所有矿主公开了啊!”
谢怀仁冷笑,很得意连谢怀义也没看出自己计划的破绽:“那是假的。矿主们拿到的方子,掺杂了一种很像黄金的物质,这种物质色泽和质地都跟上品黄金毫无差别,但却是黄金的天敌,提炼初期根本看不出来。一个月后,这种物质会吞噬黄金,将金块变成毫无价值的废物。这是我从咱爹遗留的日记中发现的,几次试验成功后送给了其他矿主。别说他们信以为真,就是我也难辨真假。”
谢怀义倒吸口冷气说:“哥,这方子很毒,其他矿主如果大幅生产,是要亏个底朝天,甚至破产的,你想干什么?”
谢怀仁咬牙,目光凶狠地说:“干什么?替咱爹报仇!你忘了吗?咱爹当年死得有多惨。现在玲珑山所有的金矿,侵占的都是我们家的祖业。还有朱文鸣和范仲良,我查过了,当年杀死咱爹的虽然是德国人,但向德国人告密的就是他们两个,目的也是占有谢家金矿。不出这口恶气,不仅爹的在天之灵难以安息,就是我们也枉为谢家子孙。”
谢怀义惊讶地瞪大了眼:“朱二叔和范三叔向德国人告密害死爹?!哥,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而且证据确凿!”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朱凤英?”
谢怀仁冷笑道:“那是朱文鸣自作聪明。他们想侵占我们家金矿的野心一直不死。我为了替咱爹报仇,故意散布发现了父亲炼金秘方的消息。朱文鸣和范仲良想得到秘方,又没有办法,就想将朱凤英嫁给我窃取秘方。我也就将计就计,不仅给了他秘方,还向玲珑金矿派去了几个得力的技工,确保可以整垮玲珑金矿,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为咱爹报仇,先从朱文鸣开始。”
谢怀义沉默了,哥哥的话,将他带入到了一个震惊的世界。谢怀义实在难以将朱文鸣和范仲良两位叔父与杀父仇人联系起来。但同时,他又一阵欣慰,庆幸朱凤英嫁给哥哥,不是因为变心,而是迫不得已。对,她一定是被逼的,朱凤英一向温柔乖巧,对父亲言听计从,如果朱文鸣为了得到炼金秘方紧紧相逼,朱凤英很可能被动接受,成为谢怀仁和朱文鸣博弈的棋子。他想到朱凤英在这件事情中的孤立无助,甚至有点怪罪哥哥,喃喃地说:“可是凤英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的。”谢怀仁没有察觉到兄弟的微妙心情,吁了口气道,“我就是出不了这口气,想起朱文鸣的禽兽行为就内心发恨,恨不得用尽手段报复他。但话说回来,凤英跟这件事无关,又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对她下毒手,我还真于心不忍。好在朱文鸣已经死了,她也被带回了朱府,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也没有圆房,这桩亲事就算了吧。”
“没那么简单吧?你已经与凤英拜过堂了,即使是我替代的,但全招远城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了你,这时候说亲事不算了,以后凤英还怎么嫁人?”
谢怀仁叹息:“我也没有想到朱文鸣突然死了。现在是朱家要悔婚,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要说之前,我就是娶了凤英也没什么,但是现在不同了。”谢怀仁想到薛娜,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因为我已经有了想要娶的女人。”
谢怀义有些惊讶地问:“是谁啊?”
谢怀仁有些不好意思:“算了,先说正事。怀义,现在的玲珑山黄金界,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我们想替父亲报仇,恢复谢家祖业,可是其他人也想吞噬我们家的黄金,将平度金矿彻底兼并。我们心软,别人却不会收手,到时候等待我们的将是万劫不复,所以必须强硬到底。即使做好人,也要在我们胜利以后。因为我输不起,平度金矿和谢家更输不起。现在我进行的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基本可以替咱爹报仇,也可以恢复谢家祖业。”
谢怀义没说话。
谢怀仁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兄弟的平静:“怀义,咱爹娘死得早,谢家就我们兄弟两个,虽说我是你哥,但咱们年龄几乎没有差别,谢家的基业不管怎么发展,一半是我的,一半也是你的,对于家族的未来,不仅要听我的,也要看你的主意。这两年你在重庆读书,见解比我高,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同时也想问问你这次回来有什么计划。谢家的事,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兄弟。”
“哥,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谢怀义沉默了许久,抬起头说道,“你的复仇计划我并不反对,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玲珑山除了朱文鸣等矿主,还有其他势力?”
“什么?”
“比如谁在追杀你?”
谢怀仁哑住,一时没回答。
谢怀义继续说:“再比如,又是谁杀死了朱文鸣?”
“杀死朱文鸣的不是鬼道山土匪吗?”
“是,”谢怀义道,“但鬼道山的土匪没有利益不会杀人,他们说是受你指示。这是明显的栽赃,其中肯定有阴谋。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在中间使绊,他又为了什么?你把朱文鸣当成恢复家业的最大对手,但他不会自己杀自己,那是谁在操纵这件事?他又有什么目的?”
谢怀仁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周围笼罩了一个细密的大网。
谢怀义继续发问:“还有瑞仙,你说她可能知道咱爹炼金秘方的线索,但她到底什么目的?瑞仙的义父刚死,她就迫不及待来到谢府,并且告诉你炼金秘方的线索。她跟你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告诉你这些?那天晚上你们遭遇追杀,瑞仙被鬼道山的土匪劫走,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安排?哥,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
“怀义,你真的成熟了。”听着弟弟一连串的发问,谢怀仁拍拍弟弟的肩,胸中涌起一阵欣慰,“看来大城市的确锻炼人,你在重庆这两年,见识宽多了。依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怀义看着哥哥赞赏的样子,憨厚地笑了:“哥,你的整体计划非常缜密,只是没想到现在的招远,会有其他势力介入玲珑山。”
“是啊,要搞清楚这股势力的来历。”
“鬼道山是个突破口。”
谢怀仁点头:“这点不错。朱文鸣是鬼道山杀的,他们肯定知道谁是幕后主使。鬼道山虽然杀人如麻,却很守道上规矩,想从他们那里打探雇主的信息,非常困难。”
谢怀义一笑,拿起酒壶给哥哥倒酒:“哥,事在人为,只要想办法,没有办不到的事。既然鬼道山对我们的整体计划这么重要,我想到鬼道山走一趟,会会他们的首领吴达。”
谢怀仁一听大惊,坚决反对:“这不行。怀义,你不要书生意气。鬼道山是什么地方?是龙潭虎穴,一句话不合就要杀人!你跟他们讲道理,不仅是对牛弹琴,一不小心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咱爹娘不在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哪有那么吓人。”谢怀义淡定地说,“他们也是人,只要抓住他们的弱点,也不是油盐不进。哥,你放心,我就是过去探探口风,能打听到些什么更好,实在不行就放弃,不会有事的。”他夹了口菜,沉吟道:“哥,其实你要兼并玲珑山其他金矿,不用这么费劲的,只要把咱爹遗留的金矿开发出来……”
谢怀仁急切摆手:“怀义,不要再说了。这事太大,现在局势不明,咱爹遗留的金矿不宜公开,更不能开发。”
谢怀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两个人一时无语,低下头吃菜。他们的父亲,一代采金奇人谢长平留下的宝贵财富,除了当年称霸玲珑山的炼金秘方,还有一个大秘密,就是玲珑山中一个未被开发的巨大金矿。可以想象,这件事如果公开,将在中国黄金界引发什么样的震荡。
戴泽房间内,范仲良背着手走来走去。
“老戴,我断定这次回来的是谢怀仁。”
戴泽笑笑:“范三爷,这是明摆的事,不用猜就知道。”
范仲良神色忧虑地说:“谢怀仁这段时间去哪了?他和瑞仙一起出去的,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还以谢怀义的名义回来,摆明是知道谢怀义冒名顶替自己的事。这兄弟俩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戴泽默默地喝了口茶,慢吞吞地说:“他去了哪里,我是府上管家,又知道二爷替了他的身份,谢怀仁或真或假会给我一个说法,我们顺着他的话再分析不迟。目前这个对我们并不重要。”
范仲良诧异:“什么意思?”
戴泽说:“我们刚才还在为朱骏怡与日本人合作发愁,现在谢怀仁回来了,不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范仲良恍然大悟:“对对。”
“就目前的局势,朱骏怡攀上了日本人,风头正盛,又一门心思要替父亲报仇。谢怀仁则深藏不露,暗中下一盘很大的棋。两个人都卯足了劲,没有和解的可能。这时候我们如果再加把火,让他们两败俱伤,趁势出击,就可变被动为主动。”
范仲良大为佩服:“老戴,真有你的!你说,我们怎么办?”
戴泽颇为得意地说:“谢怀仁对入侵中国的外国人有天然敌意,若他知道朱骏怡勾结日本人,岂会袖手旁观?”
“三叔,这事真是耻辱,玲珑山黄金界的耻辱!”傍晚,谢府的客厅里传来谢怀仁的咆哮,谢怀仁面色凝重,背着手走来走去,“朱骏怡留洋日本,没带回先进技术,倒把自己当成了日本人了,不知道二叔的在天之灵做何感想!”
范仲良苦笑:“谢贤侄,不要说了。骏怡做出这样的事,我也很意外。怀仁,咱们三家是世交,我已经老了,这件事该怎么办,还要你来拿主意。”
谢怀仁火气很大:“三叔,没什么说的。这是国恨,容不得私情。骏怡如果幡然悔悟,我们依然是好兄弟。假若他一条道跑到黑,就是全体中国人的敌人,我断然容不得他!”
戴泽假意规劝:“老爷,您要慎重。玲珑金矿本来就是招远的大金矿,朱骏怡现在又跟日本人合作,实力不容小觑。我们贸然行事,风险很大。”
范仲良附和道:“戴管家说得对。怀仁,玲珑金矿底子不薄,骏怡又留过学,专业知识和见识都不差,再加上日本人支持,的确不好惹。这事急躁不得,你可不能意气用事。”
谢怀仁冷笑:“三叔,玲珑金矿是很大,可平度金矿也不是吃素的。朱骏怡在日本学到什么咱不知道,但这里是中国,日本人的兵还没打进招远,我就不相信咱们这帮人还搞不定几个日本商人。”
谢怀义终于说话了:“哥,还是要慎重。我们不是怕朱骏怡和日本人,而是要查清楚他们进行着怎样的合作,才能想办法粉碎他们的阴谋。我不相信日本人会真心支持朱骏怡。”
这话极其精辟,谢怀仁正要说话,小路子慌张地跑了过来:“老爷,73军的黄营长来了,点名要见您。”
几个人一愣,73军是招远附近的唯一军队,驻扎在南郊,平日经常以各种名目到城里找商家盘剥敲诈,说是保护百姓平安,其实是一群披着官衣的流氓。谢怀仁心绪不佳,黑着脸说:“他无非想敲诈点油水!告诉他,我不在家!”
谢怀义连忙阻止:“哥,咱们是正经商人,犯不上得罪官家。我去应付他吧。”
谢怀仁怒气未消:“你去看看也行。记住,这种人蹬鼻子上脸,不能过分软弱。”
谢怀义刚要走,守门的人来到门口说:“老爷,朱骏怡带着一帮人来了,说要找您算账。”
几个人都意外,谢怀仁问:“什么情况?朱骏怡都带了谁过来?”
门人挺慌张:“都是玲珑山金矿的人,朱骏怡气焰嚣张,要质问老爷为什么杀他父亲。”
范仲良已猜到朱骏怡的来意。他不愿与朱骏怡冲突,说道:“怀仁,朱骏怡来者不善,又占着理字,你要小心。”
谢怀仁不在乎:“来者不善不假,哪来的理字?他占得什么理儿?”
“鬼道山的土匪说,是你买通他们杀害了朱大哥。”
谢怀仁冷笑道:“土匪的话也能当真?我这就出去,问朱骏怡个哑口无言。”
范仲良见状就坡下驴,说:“对对对,事情来了,躲也不行。怀仁这想法是大丈夫气概。你去见朱骏怡,三叔等你的好消息。”
谢怀义看出范仲良想躲,开口道:“大哥,朱骏怡你一定要见,但三叔要跟你一起出去。”他看向范仲良,“三叔,我爹和二叔都不在了,您就是三家的主心骨,遇事要拿出长辈的权威调解。朱骏怡要为难我哥,您得出面,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反目成仇,是不是?”
范仲良一阵尴尬,说:“是,怀义说得对。既然如此,怀仁,咱们两个一起去见朱骏怡。”
朱骏怡带着玲珑山黄金界的头面人物,气势汹汹地堵在谢府大院门口,相比于他们的人多势众,谢怀仁这边只有范仲良一人陪同,双方的势力对比有点悬殊。
谢怀仁不冷不热地问:“骏怡,你带着这么多人到我府上,想干什么?”
朱骏怡指着谢怀仁大骂:“谢怀仁,你还有脸问?你勾结鬼道山的土匪谋害我父亲,就想这么过去?”
谢怀仁不露声色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勾结土匪杀害朱二叔,你有证据吗?”
“鬼道山的土匪都说是你买通他们的,还能有假?”
“土匪的话你也信?他们如果说是你干的,我们就要相信你谋杀父亲?”
“一派胡言,你狡辩!”
“我狡辩?”谢怀仁看向众人说道,“诸位,今天来的都是玲珑山黄金界的知名人物,相信大家对我与二叔的关系十分了解。当年我父亲被德国人杀害,是二叔感念兄弟之情,将我和怀义养大,这份恩情感天动地,我谢怀仁怎能忘怀?不久前,朱二叔和范三叔记挂兄弟之情,还将凤英许配给我。谢、朱、范三家,是真正的义气之交。我作为晚辈,只有感激的份儿,为什么要对二叔下毒手?谢某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么多年咱们朝夕相处,大伙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找到父亲的秘方,尚能公布于众,又怎么会杀害朱二叔?这事于理不通,还请诸位三思,不要被奸人蒙蔽。”
下面一阵骚动,谢怀仁的话合情合理,跟随朱骏怡来的人议论纷纷,原本坚定支持他的人也开始动摇。朱骏怡有些着急,涨红脸吼道:“真是奸人善辩!谢怀仁,你说我父亲不是你杀的,那是谁干的?”
谢怀仁道:“这事当然要查!二叔无辜被害,别说你,我也不会放过凶手。但在没查明真相之前,你将这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太过造次,我也坚决不认。”
“那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报官!这事人命关天,稽查凶手之事,必须由官家说了算。”
“你少绕我!我爹是土匪杀的,鬼道山在招远十几年,官家历来无可奈何。”
招远政府军剿匪无能,人尽皆知。谢怀仁蹙着眉,正想接朱骏怡的话,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谁说政府军对鬼道山土匪无可奈何?”
众人转眼,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名警卫。大伙看着来人,有些发懵。小路子走出人群,指着来人,对众人道:“诸位,这位是73军的黄营长。”
人群骤然平静,尽管对军队恨之入骨,但身为普通百姓,没谁愿意招惹他们。黄营长十分自得,他打量着朱骏怡,轻蔑地问:“刚才是你说政府军不敢剿匪的?”
朱骏怡心虚:“没,我的意思是政府要查明我父亲被害的真相,恐怕要花点时间。”
黄营长暴怒:“你污蔑军队!老子为保护百姓出生入死,你小子竟敢背后骂我们。就凭这点,老子就能崩了你!”
朱骏怡脸色刷白,谢怀仁连忙打圆场:“黄营长息怒。这位兄弟的父亲刚被土匪杀害,情急之下说话不知轻重,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黄营长骂:“死了爹就能辱骂军队?不是东西!”
朱骏怡手足无措,满院子人也呆住了。黄营长见火候差不多了,也放缓了语气说:“朱老板,凡事讲究个分寸,你父亲被土匪杀害了,该报官,需要军队出力的,我们决不含糊。可是像现在这样当面一套背后骂娘的,实在寒了老子的心。这事我既然碰上了,一定追查到底。大家不要胡乱猜疑,给谢老板这样的好人栽赃。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也不要找谢老板的麻烦,日后官家一定会查明真相,都散了吧!”
众人的心骤然松弛,黄营长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就蜂拥而出,连范仲良也跟了出去。谢怀仁看着黄营长,刚想说感激的话,黄营长却一摆手:“谢老板,麻烦已除,黄某也完成了任务,告辞了。”说完带着警卫呼啸而去。
谢怀仁正在发呆,谢怀义走了过来。谢怀仁诧异地问:“怀义,这是怎么回事?”
谢怀义笑笑:“哥,很简单,刚才黄营长来敲诈我们家,想用两百套军装换黄金,我见你在前面有麻烦,就借力打力,加了根金条,让他帮我们赶走朱骏怡。”
谢怀仁恍然大悟:“噢!还是你聪明,这事干得漂亮!”
谢怀义却没笑:“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黄营长不会替我们摆平鬼道山,查明二叔被害的真相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朱凤英走出院门,打发走了跟随的丫鬟,独自穿过几条小巷,向玲珑山而去。朱凤英的目的地,是玲珑山半山腰的玉佛寺。被哥哥带回家后,除了最初为父亲守灵的日子,朱凤英每天都要到玉佛寺烧香。父亲遇害,她跟谢怀仁的婚事不了了之,母亲和哥哥没少替她烦恼,整天痛骂谢怀仁。不过婚事黄了,她自己反而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的就是当日怀义质问自己的情景。
山路很陡,朱凤英爬到山腰,脸上已渗出汗水。她望着玉佛寺影影绰绰的建筑,咬了咬牙,继续向上走。朱凤英自父亲去世后,变得沉默了很多。朱府中人都沉浸在对谢怀仁的巨大仇恨中,唯有朱凤英保持着一份清醒。她从小跟谢家兄弟一起长大,坚信杀害父亲的绝对不是谢怀仁。只是朱凤英无力扭转局面。作为一个女人,她能做的只有在玉佛寺烧香,祈求家人平安,也让内心恢复平静。
天将正午,前往玉佛寺的路上,行人渐渐熙攘。在朱凤英身后,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缓慢行走着。他们的装束很普通,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彪悍,一边走还一边交头接耳。这些人正是化装成老百姓的鬼道山土匪。几个人中,有一个认出了朱凤英。他有些兴奋,低声说:“兄弟们,前面走的是朱府的小姐,这是个有钱的主儿,我们要不要下手?”
一个土匪说:“又是朱家的?咱们刚杀了她老子,再绑人家闺女,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
另一个土匪说:“只要能捞钱,管他什么缺德不缺德的?这妞看长相还不错,依我看掳了她上山献给大哥,咱兄弟没准还能得到重赏。”
几个土匪迅速达成共识,起初说话的人说道:“这会儿人多,咱们先不张扬。老八,你跟着这娘们上山,老六就在这里等着。其他的人守在山腰的树林里,等这娘们儿下山了,老七给我们报信,趁着没人就下手。”
土匪们略一点头,分开各自行动。
朱凤英做完祷告,沿小路下山。她的身后,一个土匪远远跟随,看到她接近树林,脸上露出了笑容。眼见朱凤英逐渐靠近土匪的埋伏圈,尾随的土匪打一声呼哨,其他土匪蹿了出来,没等朱凤英反应,便将她掠入树林中。朱凤英刚要叫,土匪一挥拳,将她打晕。
一个土匪说:“七哥,这娘们儿在玲珑山也算有身份的人,拉回鬼道山?”
被唤作七哥的人说:“现在还不行,天太早,说不定会被发现。”
另一土匪说:“怕个鸟!发现又怎的?凭咱哥几个的身手,谁也挡不住。”
七哥摇头:“还是要小心。朱家在招远势力不小,咱们不要给大哥添乱。”
一个土匪看了看朱凤英,贼笑了一下说:“哥几个,你还别说,这妞长得是挺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