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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11年6月22日

英王乔治五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这天,比利·威廉姆斯在南威尔士的阿伯罗温下了矿井。昨天比利刚满十三岁。

1911年6月22日

英王乔治五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那天,比利・威廉姆斯在南威尔士的阿伯罗温下了矿井。

1911年6月21日是比利的十三岁生日。他是被父亲叫醒的。爸爸的方法很管用,但不温柔。他拍着比利的脸颊,节奏平稳,坚定执着。比利睡得很深,一开始不打算理会,但那拍打无情地持续着。他觉得很生气,但马上意识到必须起了,甚至自己想起床,于是他睁开眼睛,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四点了。”爸爸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靴子当当敲击着木楼梯下了楼。

今天比利要开始他的职业生涯,成为一名学徒矿工,镇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在他这个年龄开始的。他希望他像个矿工,拿定主意不要让自己出丑。大卫・克兰普顿上工的第一天在井下哭鼻子,为此到现在大家还叫他“戴哭宝”,尽管他已经二十五岁,是镇橄榄球队的明星球员。

正值仲夏,明亮的晨光透过小窗口照射进来。比利看了看躺在自己旁边的外祖父。外公的眼睛是睁着的。每次比利起床他都醒着,他说老人没多少觉可睡。

比利下了床,只穿着衬裤。天冷的时候他穿衬衫睡觉,但时下英国正值炎炎夏日,连晚上都很暖和。他从床底拉出那只钵子,把盖子揭开。

他的阴茎大小没什么变化,他称它“小鸡儿”。那东西还像以前一样,只有那么一小截,那么幼稚。他原指望它能在生日前夜开始变大,哪怕它四周的什么地方长出根黑毛毛也好,可他还是失望了。他最好的朋友汤米·格里菲斯跟比利同一天出生,他就不一样:嗓音已经变沙哑了,下嘴唇底下也长出一片黑绒毛,小鸡儿也长得跟大人一样了。这真让人丢脸。

比利一边往钵子里撒尿,一边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那堆矿渣,这座深灰色的矿渣山是煤矿留下的垃圾,大部分是泥岩和砂岩。比利琢磨,上帝创世的第二天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然后上帝说:“地要长青草。”一阵微风将细小的黑色灰渣吹向一排排的房子。

房间里就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这是一间后卧室,狭窄的空间刚够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外公的旧箱子。墙上挂着一块刺绣图样,上面写着:

信主耶稣,你必得救

屋里没有镜子。

房门通向楼梯口,另一扇门通向前卧室,那间卧室只有这一个入口。屋子大一些,能放下两张床。爸妈在里面睡觉,几年前比利的几个姐妹也挤在里面。大姐艾瑟尔已经离开了家,另外三个姐妹都死掉了,一个得了麻疹,一个是百日咳,最后一个死于白喉。他还有过一个哥哥,在外公来这儿以前跟比利睡一张床。他叫韦斯利,是在矿井下面被失控的道车轧死的,就是一种带轮子的运煤桶。

比利穿上衬衫。这件衬衫是他昨天上学穿过的。今天是星期四,他每次都是星期日才换衬衫。不过,他有一条新裤子,这是他的头一条长裤,是用厚厚的防水棉布做的,人们管那种厚斜纹布叫“鼹鼠皮”。这种裤子是进入男人世界的象征,他很自豪地穿上裤子,享受织物带给他的那种沉甸甸的阳刚之感。他戴上厚厚的皮带,穿上皮靴,这些都是从韦斯利那儿继承下来的。穿戴整齐后,比利下了楼。

底层的大部分空间被客厅占据了,不足两平方米,中间是一张桌子,一端有个壁炉,石头地面上铺了自家编织的地毯。爸爸正坐在桌边读一份过期的《每日邮报》,他的鼻子又尖又长,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妈妈在沏茶。她把冒着热气的水壶放下,吻了吻比利的额头,说:“生日过得怎么样,我的小男子汉?”

比利没有回答。这个“小”字很伤人,因为他确实小,而“男子汉”这个词也让人痛苦,因为他还不算是个男人。他走进后面的盥洗间,拿一只铁皮钵子在水桶里舀了点儿水,洗了把脸,然后把水倒进浅浅的石头水槽。盥洗间里架着一只热水锅,下面是火炉,但只在星期六晚上洗澡时才用。

自来水据说马上就通,有的矿工家里已经有了。比利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你只要一拧龙头就能接到一杯清水,再也不用提着桶子去街上的水塔接水了。但室内水管还没有通到威廉姆斯家住的威灵顿街。

比利回到客厅,在桌边坐下。妈妈把一大杯加了奶的热茶放在他面前,里面已经放了糖。她切了两片厚厚的自制面包,又从楼梯下面的餐具室取出一片厚油脂。比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感谢上帝赐予这食物,阿门!”然后他喝了点儿茶,把油脂涂在面包上。

爸爸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越过报纸看着他。“往面包上撒点儿盐,”他说,“在井底下你会出汗。”

比利的父亲是一名矿工代理人,受雇于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这是英国最强大的工人同盟——一有机会他就会这么说。他被人称作“戴同盟”。很多男人都叫“戴”,跟“死” 字同音。在威尔士,人们把“大卫”和“戴维德”简称为戴。比利在学校学到,之所以“大卫”在威尔士十分流行,是因为国家守护神就叫这个名字,就像“帕特里克”之于爱尔兰。区分这些“戴”并非靠他们的姓氏——整个镇子的姓氏不外乎就是琼斯、威廉姆斯、埃文斯和摩根这几个——而是根据他们的绰号。一旦你有了滑稽的诨名,正式的名字就很少有人叫了。比利的本名是威廉·威廉姆斯,于是大家叫他“比利乘二”。女人一般随丈夫的绰号,所以妈妈的称呼就是“戴同盟太太”。

比利吃第二片面包的时候,外公下了楼。虽说天气很暖和,但他还是穿了外衣和背心。他洗了洗手,在比利对面坐下。“别显得那么紧张,”他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下井了。我父亲是被他的父亲背到井下的,那时候他才五岁,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从十月到第二年三月,他就没见过太阳。”

“我没紧张。”比利说。这不是真话,他已经害怕得浑身僵硬了。

不过外公心眼好,没再往下说。比利喜欢外公。妈妈把比利当个小孩子,爸爸又严肃又尖刻,外公却十分宽容,把比利当成大人一样跟他说话。

“你们听听这个。”爸爸说。他从来不买邮报,说那是右翼的破烂抹布,但他有时会把别人看过的报纸带回家,用轻蔑的声音读报,嘲弄统治阶级愚蠢虚伪。

“戴安娜·曼纳斯夫人被人批评在两场不同的舞会上穿了同样的礼服。拉特兰公爵的这位幺女曾在萨沃伊舞会上获得‘最佳女士服装奖’,当时穿的是低肩骨质胸衣和带箍长裙,凭此拿到二百五十金币的奖金。”他放下报纸,说道,“这笔钱至少是你五年的工资,比利。”他继续念道:“但在温特顿勋爵和F.E.史密斯于克拉里奇酒店举办的聚会上,她穿了同一套礼服,这让鉴赏行家面露不悦之色。常言道,好事过了头也就变成坏事了。”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妈妈,你最好把那条裙子换掉。”他说,“你不想让鉴赏行家面露不悦吧。”

妈妈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她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肘部打了补丁,腋下有一片污渍。“我要是有二百五十金币,看上去绝对不会比‘大粪夫人’戴安娜逊色。”她不无挖苦地说。

“那当然。”外公说,“卡拉总是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一样。”妈妈的名字叫卡拉。外公转向比利:“你外祖母是意大利人。她的名字叫玛丽亚·亚费罗娜。”比利知道这个,但外公总喜欢重复别人听过的故事,“你母亲就是从她那儿继承了乌黑发亮的头发和可爱的黑眼睛,你姐姐也是。你外祖母是加地夫最漂亮的女孩——是我把她娶到手了!”他一下子又显得伤心起来,“那真是美好的时候啊。”他平静地说。

爸爸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这种话题让人想到情欲和肉体——但妈妈被自己父亲赞美得高兴起来,她笑了,把他那份早餐摆在他面前。“哦,可不是嘛,我们姐妹几个都被人当成美人。要是我们有钱买丝绸和蕾丝,我们就可以让那些贵族知道什么才算漂亮女孩。”

比利很吃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母亲漂不漂亮,虽然星期六晚上她打扮好去礼拜堂时显得很动人,尤其是再戴一顶帽子。他猜想她年轻时有可能是个漂亮女孩,但这种事情很难想象。

“我告诉你,”外公说,“你外祖母家的人也很聪明。我的大舅子是个矿工,可他脱离了这份行当,去滕比开了一家咖啡馆。那种日子你想去吧——海风吹着,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冲咖啡就是数钱。”

爸爸开始读另一个栏目:“作为加冕筹备的一部分,白金汉宫出版了一本指南,长达二百十二页。”他抬起头,“把这个消息告诉井底下的人,大家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比利对皇室的事不太感兴趣。他喜欢的是邮报经常刊载的冒险故事,私立寄宿学校那些玩橄榄球的硬汉抓捕鬼鬼祟祟的德国间谍。报纸上说这类间谍在英国的各个城镇出没,不过好像阿伯罗温连一个都没有,简直让人失望。

比利站了起来。“上街。”他宣布说。他从房子的前门出去。“上街”是家里通用的委婉语,意思是上厕所。厕所在威灵顿街的中部,是座低矮的砖棚子,瓦垄铁皮的屋顶,里面是挖出的一个大坑。小棚子隔成两半,一半男用,一半女用。每个隔间有两个坑位,因此上厕所的人都是成对进出。没人知道建造者为何选择这种安排,但人们都尽量加以利用。男人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但比利经常能听到女人那边会友善地搭话闲聊。厕所里的气味让人窒息,尽管你每天都要经历这些。每次呆在里面的时候,比利总是尽量减少呼吸,等出来后再大口喘气。这个地洞有人定期铲除,那人就叫“戴大粪”。

比利回到屋里的时候,高兴地看见他的姐姐艾瑟尔坐在桌子旁边。“祝你生日快乐,比利!”她喊道,“我专门在你下井前送你一个吻。”

艾瑟尔十八岁,比利用不着别人告诉就知道她很漂亮。她长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带着自来卷,黑色的眼睛顽皮地忽闪着。也许妈妈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艾瑟尔穿着朴素的黑色连衣裙,戴着佣人戴的那种白色棉布帽,这套装束让她显得很耐看。

比利崇拜艾瑟尔。除了漂亮,她还十分有趣,很聪明,很有勇气。她有时甚至敢顶撞爸爸。她跟比利讲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跟他讲过,比如每个月来一次的插曲,女人所谓的“诅咒”,还有让英国圣公会牧师匆匆离开小镇的“公然猥亵罪”是什么意思。她上学的时候一直是班里顶尖的好学生,她的作文《我的小镇或小村》在《南威尔士回声报》举办的比赛上获一等奖。她赢得了一本《卡塞尔世界地图》。

她吻了吻比利的脸颊。“我跟管家杰文斯夫人说我们没有鞋油了,要去镇上买。”艾瑟尔在泰-格温工作,也住在那儿,那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大宅,在三里外的山上。她把一个用干净抹布裹着的东西递给比利。“我给你偷了一块蛋糕。”

“啊,谢谢你,艾丝!”比利说。他最喜欢蛋糕了。

妈妈说:“要我把它放进你的餐盒吗?”

“要,谢谢。”

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把蛋糕放在里面。她又切了两片面包,在上面抹了油脂,洒了点儿盐,也放进了铁盒里。所有矿工都带这种铁餐盒。如果他们把吃的用布裹着带到地下,不等到上午的小休就会被老鼠吃光。妈妈说:“等你把工资带回家,你的餐盒里就会有一片煮培根了。”

一开始比利的收入不会太多,但总能为家里补贴些开销。他不知道妈妈能允许他留多少零花钱,最终他能不能攒下足够的钱买辆自行车,世上再没有他更想要的东西了。

艾瑟尔在桌边坐下。爸爸问她:“大宅里面怎么样?”

“很好,很安静,”她说,“伯爵和公主在伦敦参加加冕礼。”她看着壁炉上的钟,“他们马上就该起床了,要早早赶到修道院去。她会不高兴的,她不习惯早睡早起,但她不能在国王的庆典上迟到。”伯爵的妻子碧是位俄国公主,十分尊贵奢华。

爸爸说:“他们应该想要前排的位置,这样他们就可以看清表演了。”

“哦,那不行,不能想坐哪儿就坐哪儿,”艾瑟尔说,“他们准备了六千把红木椅子,都特别做了记号,把来宾的名字用金字写在椅背上。”

外公说:“那简直是浪费!这些椅子用完以后他们怎么处理呢?”

“我不知道。也许每个人会把它们带回家做纪念。”

爸爸干巴巴地说:“告诉他们把多余的送给我们一把。我们这儿只有五个人,可你妈已经没椅子坐了。”

爸爸在开玩笑的时候,心里可能正在生气。艾瑟尔一下子站了起来。“哦,对不起,妈妈,我没想到。”

“你快坐那儿吧,我忙得坐不下来。”妈妈说。

时钟敲了五下。爸爸说:“最好早点儿去,儿子。既然下了决定,就要做下去。”

比利十分勉强地站了起来,拿起他的铁餐盒。

艾瑟尔又吻了他一下,外公握了握他的手。爸爸给了他两根十五厘米的铁钉,钉子已经生锈,有点弯曲。“把这些放在你裤子口袋里。”

“这是干吗?”比利问。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爸爸笑着说。

妈妈递给比利一只约一升的螺旋盖瓶子,里面装了加牛奶和糖的凉茶。她说:“好了,比利,你要记住,耶稣永远伴随着你,哪怕在井下也一样。”

“是,妈妈。”他看见眼泪在她眼圈里打转,连忙转过身去,怕自己也被弄得哭哭啼啼的。他从挂钩上拿下他的帽子。“我走了。”他说,好像他不过是去上学一样。他迈出了大门。

这个夏天一直很热,阳光也很充足,但今天阴沉沉的,甚至像要下雨。汤米靠着墙站着,等待着。“哎,比利。”他说。

“哎,汤米。”

他们并肩沿着街道往下走去。

阿伯罗温以前曾是一个小集镇,为周围的山民提供便利,这是比利在学校学到的。从威灵顿街的顶头,你可以看到古老的商业中心,还有牲畜市场敞开的围栏、羊毛交易所的大楼,以及一座圣公会礼拜堂,所有这些都在欧文河的一侧,那条河比溪流还小。现在,一条铁路线就像一道伤口切过小镇,在矿井口附近终止。矿工们的房子一直延伸到山谷的斜坡上,数以百计的灰色石头房屋都有着深灰的威尔士板岩屋顶。这些房子沿着山势呈蛇形排列,较短的街巷穿插在长排房子之间,继而伸入谷底。

“你要跟谁一块干活?”汤米说。

比利耸耸肩。新来的孩子都会分给一位煤矿董事的助理。“没办法知道。”

“我希望他们把我分到马厩去。”汤米喜欢马。矿上大概养了五十匹矮种马。矿工装满道车后,就由这些马沿着铁轨拉上来。“你想干什么样的工作?”

比利希望他们不会让他干太重的活儿,他年纪小,还没什么的体力。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给道车上油。”他说。

“为什么?”

“好像挺轻松的。”

他们经过学校,昨天他们还是那里的学生呢。那是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带着教堂那样尖尖的窗户。它是由菲茨赫伯特家族创建的,校长总是乐此不疲地提醒学生这一点。伯爵还任命了教师,决定课程的安排。墙上挂着描绘战争胜利的油画,英国的庄严伟大是其一成不变的主题。每天的头一节课是诵读《圣经》,教授英国圣公会的严格教义,尽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来自非国教徒家庭。学校还有个管理委员会,爸爸就是里面的成员,但委员会除了提建议以外没有其他权力。爸爸说,伯爵对待学校就像对待他的私人财产一样。

最后一个学期,比利和汤米学了采矿原理,女孩子们学习缝纫和做饭。比利惊奇地了解到脚底下的大地是由不同种类的土层组成的,就像一叠三明治一样。煤层——这个字眼他一直听人说起,但并没有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就是其中的一层。老师还告诉他,煤炭是枯叶等植物性物质经过几千年的积累,再经过上面的土壤紧压后形成的。汤米——他的父亲是个无神论者——就说,这证明了《圣经》是不正确的。但比利的父亲说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这个时间学校还没人,操场显得十分冷清。让比利感到自豪的是,他已经把学校抛在了后面,尽管他内心还是有点儿希望自己能回到那里,而不是下矿井。

当他们走近坑口的时候,街道上早已满是矿工了,每个人都带了一个铁餐盒和一瓶茶水。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样,都是那种一到工作场所就脱掉的旧外套。有些煤矿很冷,但阿伯罗温的是热井,男人们工作时只穿内衣和靴子,或者粗麻布短裤,大家戴棉垫帽子,一直都戴,因为隧道的顶部很低,很容易撞到脑袋。

比利可以越过房顶看见那台卷扬机,那座塔架顶上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大轮子,拉动缆绳升降吊笼。在南威尔士山谷里,大多镇子都竖立着这类坑口装置,就像农村里的那些教堂尖顶一样。

其他的建筑零落分布在坑口周围,就好像是意外散落的,其中有矿灯房、煤矿办公室、铁匠铺和几个商店。铁路在建筑之间蜿蜒穿行。垃圾场那儿扔着破损的道车、日久开裂的木材、饲料袋和废弃生锈的破烂机器,这些东西统统蒙上了一层煤灰。爸爸总是说如果矿工们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就会少发生一些事故。

比利和汤米走进煤矿办公室。绰号叫“斑点”的亚瑟・卢埃林在前面的那间房里,这个职员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白衬衫的领口和袖口带着污渍。他正在等着他们——两人的父亲先前已经安排他们今天开始工作。斑点在一本账簿上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带他们到煤矿董事办公室。“小汤米·格里菲斯和小比利·威廉姆斯前来报到,摩根先生。”他说。

马尔德温·摩根个头高大,穿着一身黑色外套,袖口上纤尘不染。他粉红的脸颊上看不出一点胡茬儿,想必他每天都要刮胡子。墙上的镜框里镶着他的工程师证书,他的礼帽——那是他另一个身份的象征——陈列在门边的外套架上。

让比利惊讶的是,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他旁边站着一个更让人害怕的人物:珀西瓦尔·琼斯,凯尔特矿业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公司持有并经营阿伯罗温和其他几个煤矿。这人个子矮小,生性好斗,矿工们都叫他“拿破仑”。他穿着常礼服,上身是黑燕尾服,下身是灰条纹长裤,一顶大礼帽还戴在头上没摘下来。

琼斯嫌恶地看着两个男孩。“格里菲斯,你父亲是个革命性社会主义者。”他说。

“是的,琼斯先生。”汤米说。

“还是个无神论者。”

“是的,琼斯先生。”

他把目光转向比利:“而你的父亲是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的官员。”

“是的,琼斯先生。”

“我不喜欢社会主义者。无神论者注定遭受永恒的诅咒。工会成员更是狗屁不如。”

他瞪着他们,但没提什么问题,所以比利也就闭口不语。

“我不需要爱闹事的人,”琼斯继续说,“在朗达山谷,他们已经罢工了四十三周,就因为你父亲那种人挑拨事端。”

比利知道,朗达罢工不是因为闹事的人,起因是佩恩格莱格的伊利矿井业主把自己的矿工锁在了矿井外面。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说。

“你爱闹事吗?”琼斯伸出干瘦的指头指着比利,让比利打了个哆嗦,“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让你为我工作的时候维护自己的权利?”

比利使劲儿想着,但琼斯这样虎视眈眈看着他,让他很难想起什么。爸爸今早没说什么话,但他昨晚倒是提了一些建议。“是的,先生,他告诉我,不要对老板出言无礼,那是我的工作。”

斑点·卢埃林在他身后窃笑了几声。

珀西瓦尔·琼斯不觉得可笑。“粗鲁傲慢的家伙,”他说,“但如果我把你解雇的话,整个山谷都会罢工。”

比利可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有那么重要吗?不——但矿工们可能为坚持那条不让他们同僚的孩子吃亏的原则而罢工。他还没工作五分钟呢,联合会就已经在保护他了。

“让他们走吧。”琼斯说。

摩根点了点头。“带他们到外面去,卢埃林,”他对斑点说,“里斯·普莱斯会关照他们的。”

比利暗暗叫苦。里斯·普莱斯是个更讨人厌的助理。一年前他追求过艾瑟尔,被她拒绝了。她拒绝过阿伯罗温的大部分单身汉,但普莱斯怀恨在心。

斑点使劲一摆头。“出去。”他说,自己跟在他们后面,“去外面等普莱斯先生。”

比利和汤米离开大楼,倚在门边的墙上。“我真想照着拿破仑的胖肚子狠狠来一拳,”汤米说,“这个资本主义的混蛋。”

“是呀。”比利说,不过他没有这种想法。

里斯·普莱斯一分钟后出现了。跟所有的助理一样,他戴着一顶圆冠帽,那种帽子比矿工帽贵,但比圆顶礼帽便宜。他背心口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手里还拿着一把码尺。普莱斯的脸颊上长着黑色的胡茬儿,门牙之间有条缝。比利知道他人很聪明,但也很狡猾。

“早上好,普莱斯先生。”比利说。

普莱斯显得疑心重重。“你跟我说早上好,是有什么事,比利乘二?”

“摩根先生说,让我们跟你一块下井坑。”

“他说的?是现在吗?”普莱斯一副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样子,有时候他还往后看,好像时刻在防备什么地方会出麻烦。“我们看看再说。”他抬头看着卷轮,好像在那儿寻找某种解释。“我没时间对付小孩子。”他走进了办公室。

“我希望他找别人带我们下去,”比利说,“他恨我们家的人,因为我姐姐没跟他在一起。”

“你姐姐觉得她要是嫁给阿伯罗温的男人就太可惜了。”汤米说,显然是在重复他听来的话。

“他们就是配不上她。”比利坚决地说。

普莱斯走了出来。“好吧,跟我来。”说完,他便快步走在前面。两个男孩跟着他进了矿灯房。管矿灯的人递给比利一个闪亮的黄铜安全灯,他像矿工那样把灯拴在皮带上。

在学校时他对矿工安全灯已有所了解。煤炭开采的危险之一是甲烷,那是从煤层里渗出来的一种易燃气体。矿工们称之为沼气,它是所有地下爆炸的罪魁祸首。威尔士的矿坑是出了名的瓦斯坑。安全灯经过巧妙设计,火焰不会点燃沼气。实际上,火焰会改变形状,变长,从而发出警告——因为沼气并没有气味。

如果灯灭了,矿工便无法自己把它重新点着。这里禁止任何人带火柴下井,矿灯是锁死的,以免有人破坏规矩。矿灯熄灭后需要送到照明站,它通常在坑底靠近竖井的地方。这样就有可能走上三里多的路,甚至更远。但为了避免发生地下爆炸,这样做是值得的。

学校里的老师告诉男孩们,安全灯是矿主对雇员表示关切的方式之一。爸爸说:“就好像防止爆炸、避免停工或隧道受损对老板们没好处似的。”

拿到自己的矿灯后,矿工们站成一排等待吊笼。队列边上巧妙地安放了一块公告板。上面贴着手写或印刷粗糙的告示,板球赛的广告、飞镖比赛、丢失小刀寻物启示、阿伯罗温男声合唱团演唱会海报,还有免费图书馆举办的一场卡尔·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讲座的预告。不过助理们不用排队,普莱斯一直往前挤,两个男孩紧跟着他。

像大多数矿坑一样,阿伯罗温有两个竖井,电风扇从一个井口吹进空气,再从另一个井口排出来。矿主经常异想天开地给竖井起名字,两个竖井一个叫皮拉姆斯,另一个叫西斯贝 。这边的皮拉姆斯是上升井,比利能感觉到一股来自井底的暖空气。

去年,比利和汤米决定去看看下降井。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矿工放假休息,他们躲过更夫,偷偷穿过垃圾场到了坑口那里,然后爬过防护围栏。井口被吊笼的外壳挡着,并未完全封闭,他们肚皮贴地趴在井口边上往下面窥望。他们看着那个可怕的洞穴,感到一种骇人的魔力,比利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黑暗似乎无限深远。他感受到了一种震颤,其中一半是侥幸,因为他不必进到里面,另一半是恐怖,因为总有一天他要下去的。他朝下面丢了一块石头,两人听着石头在木制的吊笼芯子和砖砌的井壁上反弹发出的声响。他们等着,时间长得可怕,最后才听到那微弱而遥远的溅水声,石头终于落在了井底的水洼里。

现在,一年过去了,他就要经历那块石头走过的历程了。

他告诉自己别当胆小鬼。他要表现得像一个男人一样,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让自己丢脸了,比死还让人害怕。

他能看见那滑动栅门把井口封闭起来。那后面便是空洞洞的所在,因为吊笼在往上升。在更远的井口另一端,他能看见高高的绕线引擎带着大轮子转动。机械装置喷出一股股蒸汽。电缆抽动着导杆,发出鞭子似的声响。到处弥漫着热乎乎的机油气味。

一阵钢铁的撞击声后,空的吊笼出现在门的后面。矿坑监工,在上面负责吊笼的那个人这时把门拨开。里斯·普莱斯走进空吊笼,两个男孩也跟了进去。十三名矿工随后进来——吊笼一共能装十六人。监工把门“哗”的一声关上。

接着是一阵停顿。比利感到浑身乏力。他脚下的地板是结实的,但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从分布稀疏的栏杆之间挤出去。吊笼悬空挂在钢丝绳上,但即使这也不是绝对安全:每个人都知道,提尔潘垂的绕组电缆在1902年的一天突然断裂,吊笼急坠井底,八人当场摔死。

他对旁边的矿工点点头。这人是“板油”哈利·休伊特,有一张胖脸,尽管个头较比利高了三十厘米,却只比他大三岁。比利记得休伊特在学校的样子,他一直留在三年级,跟十岁的孩子们待在一块,每年考试都不及格,直到他年龄够了便开始工作。

铃响了,这标志着井底把钩工已经把那边的门关上。坑口监工拉动杠杆,接着另一种铃声响了。蒸汽机发出咝咝声,然后又是“砰”的一声爆响。

吊笼落入虚空之中。

比利知道它进入了自由落体状态,然后再及时刹车以便缓慢着陆。但任何理论上的先见都没能让他对坠入地球内部带来的震撼做好准备。他双脚离开了地面。他吓得尖叫起来。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矿工们全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下井,早就等着看他的反应,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点。这太晚了,他看见他们全都抓着吊笼的栏杆,防止自己飘起来。但学到的知识对平息他的惊恐毫无作用。他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叫声。

制动器终于啮合。下跌的速度放慢,比利的脚碰到地面。他抓住一根栏杆,勉强让自己停止晃动。一分钟后,惊慌被一种屈辱感替代,那感觉十分强烈,他就要憋不住眼泪了。他看着板油那张笑嘻嘻的脸,大声喊着压过噪音:“闭上你的大嘴,休伊特,你个臭傻瓜。”

休伊特的脸顿时变了色,显得气汹汹的,但其他人笑得更欢了。比利不得不对耶稣抱歉自己说了脏话,但他稍稍感到自己不那么像个傻瓜了。

他看了一眼汤米,汤米一脸刷白。他是不是也尖叫了?比利不敢去问,反正他也不会承认。

吊笼停了下来,门“哗啦”一声打开,比利和汤米颤抖着走出来,进了矿井。

里面是一片昏暗。矿工的灯还不如家里墙上挂着的煤油灯亮。坑道里黑得像无月的夜晚。或许采煤也用不着看得太清楚,比利想。他哗哗趟过一处水洼,水面在昏暗的灯光中闪着微亮。他觉得嘴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空气中满是煤灰。人有可能整天呼吸这种空气吗?这正是矿工们咳嗽不断、总在吐痰的原因吧。

有四个人等着坐吊笼升到地面,比利发现这几个人是消防员。每天早上在矿工开工前,消防员都要测试气体。如果甲烷浓度太高,他们就会命令矿工们暂时不要工作,直到通风扇把气体清除干净。

紧挨着他的是一排矮种马用的畜舍,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一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大概是助理办公室。矿工们分散开来,沿着从井底辐射出去的四条坑道走远。坑道被称为平巷,通往挖煤的矿面。

普莱斯带他们去了一个库房,打开门上的挂锁。他挑了两把铲子,递给两个男孩,再把房子锁上。

他们走到马厩那边。一个只穿短裤和靴子的男人正在把混合了马粪的干草从畜舍里往外铲,扔进一辆装煤的道车。汗水顺着他肌肉发达的后背流下来。普莱斯对他说:“要不要个男孩帮你?”

那人转过身来,比利认出他就是戴·泼尼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戴没表示出任何认出比利的迹象。“我不要那个小的。”他说。

“好吧,”普莱斯说,“另外那个是汤米·格里菲斯。他就跟你了。”

汤米显得很高兴。他如愿以偿了。尽管他只管清理马粪,但他现在算是在马厩工作了。

普莱斯说:“来吧,比利乘二。”随后便走进一条平巷。

比利肩上扛着铁锹跟在后面。汤米不在身边,让他感到更心急了。他真希望自己也去清理马厩,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我要干什么活儿,普莱斯先生?”他问。

“你猜猜,猜不到吗?”普莱斯说,“你觉得我他妈给你铁锹干什么用?”

比利被他口无遮拦的话震惊了。他猜不出自己要去干什么,但他没再多问。

坑道是圆的,顶棚由弯曲的钢筋支撑着。一根五厘米粗的管道沿着顶棚延伸过去,想必是输水用的。每天晚上,平巷里都要洒水,以便减少灰尘。这不仅对人的肺部造成威胁——如果只因为这个,凯尔特矿业才不会在乎——更是因为灰尘构成火灾隐患。然而,这种喷淋系统并不完备。爸爸强调说应该用十五厘米直径的管子,但珀西瓦尔·琼斯不愿意花这笔钱。

大约走了四百米后,他们拐进了一个倾斜向上的交叉坑道。这是一条更旧、更狭窄的通道,周围用木板支撑,而不是钢圈。在顶棚较低的地方,普莱斯不得不缩着脖子。这样走了大概三十米,两人便进了矿工干活的地方,他们已经开始在那儿劈煤了。

比利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普莱斯随即说:“进检修孔。”

“什么?”比利看着地面。检修孔通常在城镇人行道上才有,他在地上除了道车用的铁轨以外,什么也没看见。他抬头看见一匹矮马正迈着碎步朝他冲过来,下坡的速度很快,后面拖着一串道车。

“去检修孔!”普莱斯喊道。

比利还是没明白到底要他干什么,但他可以看见坑道比道车宽不了多少,他就要被车碾碎了。接着,普莱斯好像一步跨到了墙里头,消失了。

比利丢下铁锹,转身朝来时走的那条路跑去。他试图跑在矮马的前面,但它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这时,他看见了墙上凿出来的壁龛,从上到下跟坑道一样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看见过这种壁龛,每隔二十五码左右就有一个,只是当时没太留意。普莱斯说的检修孔大概指的就是这个。他闪身往里面一躲,那一串道车轰隆隆开了过去。

道车过去后,他走了出来,大口喘着气。

普莱斯假装生气,脸上却在笑。“你还得更机灵点儿,”他说,“否则,你就会死在这儿,跟你哥哥一样。”

比利发现不少人都喜欢嘲弄小孩子的无知。他认定自己长大以后绝不会干这种事。

他捡起地上的铁锹。铁锹完好无损。“算你走运,”普莱斯品评道,“如果让道车轧坏了,你就得赔一把新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一个废弃的工作区。脚下没有那么多水,地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煤灰。他们拐了好几个弯,比利完全丧失了方向感。

他们走进一条被一辆肮脏破旧的道车堵死的坑道。“这块地方必须清理出来。”普莱斯说。这是他第一次费心思解释什么,但比利觉得他在撒谎。“你的工作是把垃圾铲到道车里。”

比利四下看了看。这里的尘土有三十厘米厚,他的矿灯所能照到的地方到处都是,他怀疑更远的地方也一样。就算他铲上一个礼拜也不会有多大变化。问题是,这到底有什么必要呢?这片区域已经采掘完了。不过他没再问什么。或许这是一种考验。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检查你的工作进度。”普莱斯说完,便原路折返,把比利一个人留在那儿。

比利没有料到这一点。他原以为自己会跟大人们一起工作,从他们那儿学点什么。但他只能按照吩咐去做。

他把矿灯从腰带上解下来,看周围有没有地方安放。没有任何地方能当架子用。他把灯直接放在地上,但放在那儿就几乎没什么用了。接着,他想起了爸爸给他的大钉子。这下它们派上用场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铁锹背把它敲进支撑洞壁的木板,然后把矿灯挂在上面。这下好多了。

道车有大人胸口那么高,对比利来说就是与肩同高了,他一干起来就发现一半的土渣都从锹上掉落,无法倒进道车。他改进方法,弯转锹面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几分钟后他便浑身是汗了,这时他发现了第二根钉子的作用。他把它钉在另一片木板上,然后把衬衣和裤子挂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他察觉有人在看自己。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黑影雕像般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哎呀,上帝!”他叫了一声,转身对着那边。

是普莱斯。“我忘了检查你的灯了。”他说。他把比利的矿灯从钉子上拿下来,动了动某个部件。“不太妙,”他说,“我把我的留给你。”他把另一个矿灯挂在那儿,然后便消失了。

这家伙令人生厌,但至少还算把比利的安全放在心上。

比利继续干着活。不一会儿他就感到胳膊和腿开始疼起来。他早已习惯用铁锹了,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爸爸在屋后一块没用的地方养了一头猪,每星期铲一次猪舍里的粪便成了比利的活计。但那件事只消一刻钟就干完了。他有可能干一整天吗?

尘土下面是石头和泥地。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清理出一块四十平方分米的区域,与坑道同宽。煤灰刚刚填满道车的底部,但他已经感到精疲力竭。

他试图拉动道车,省得自己带着铲起的煤灰走太远,但它已经好久不用,轮子好像锁住了。

他没有手表,无法弄清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始放慢速度,掂量着自己的体力行事。

接着,他的矿灯灭了。

火苗一开始闪烁不定,他担心地看着挂在钉子上的矿灯,但他知道如果有沼气的话火苗会变长。眼前的情况看上去不像,所以他便打消了疑虑。后来火苗就整个熄灭了。

他从未经历过眼前的这种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一块灰色,整片黑色没有任何过渡变化。他把铁锹抬到与脸同高,就快贴到自己鼻子上了,但他根本看不见它。也许瞎子看东西就是这样。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他该怎么办?他应该拿着矿灯去照明站,但他根本无法按原路穿过坑道返回,就算他能看见路也白搭。他会在这种黑暗中磕磕绊绊走上几个钟头也找不到路。他弄不清这段废弃的区域延伸多少英里,他也不想让那些人派救援队寻找他。

他应该等普莱斯来,仅此而已。这位助理说过“过一会儿”就回来。这可能意味着几分钟后,或者一小时,甚至更多。比利怀疑有可能要等很久,不会很快。普莱斯肯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一盏安全灯不会被吹熄,再说这里也没有风。普莱斯拿走了比利的矿灯,换了一盏快没油的灯给他。

他感到一阵委屈,泪水涌上了眼眶。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才会遭受这种惩罚?随后他又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这又是一种考验,就像在吊笼里那样。他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足够坚强。

他应该继续工作,哪怕黑灯瞎火也一样。他拿定了主意。自打灯光熄灭后他第一次活动起来,把铁锹放在地上,往前使劲推,尽力铲起灰土。掂起铁锹的时候,他从重量上判断上面是否有东西。他转身走出两步,然后举起铁锹,试图把垃圾倒入道车,但他错估了高度。铁锹磕在车帮上,感觉突然变轻,灰土全倒在了地上。

他要调整一下。他又试了一次,把铁锹抬高些。随后倾倒下去,感到木制的锹把撞到车帮的上沿。这次好了一些。

由于作业面让他离道车越来越远,他偶尔还是会弄错,后来他大声数着自己的步子,才准确起来。他习惯了一种固定的节奏,尽管肌肉酸疼,他还是能够坚持下去。

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脑子便腾出空来,胡思乱想起来,这实在有些不妙。他琢磨着这条坑道在自己面前还要延伸多长,已经弃置不用多久了。他想着头顶上的土地,足足有八百米厚,整个重量仅靠这些陈年的木板支撑。他想起了他的哥哥韦斯利,想起其他死在这座矿井里的人。当然,他们的灵魂不在这儿。韦斯利跟耶稣在一起。其他人可能也一样。如果他们全都待在一个地方的话。

他开始感到害怕,觉得不该去想灵魂的事。他饿了。现在该吃他带的午餐了吗?他不知道,但他觉得最好把它吃了。他朝挂衣服的地方挪动着,摸索着地面,找到了他的铁餐盒。

他靠墙坐下来,喝了一大口又冷又甜的茶水。当他开始吃那块抹了油的面包时,模模糊糊听到一阵响动。他希望那是里斯·普莱斯靴子的声音,但这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听过这种嘎吱吱的声响——耗子。

他不怕这个。阿伯罗温每条街的阴沟里都有很多耗子。不过,耗子在黑暗中更大胆,一会儿就有一只从他光着的腿上爬了过来。他把吃的东西换到左手,抓起铁锹拍了下去。这一招吓唬不了它们,马上他就觉得那些小爪子又爬到了身上。这次有一只想往他的胳膊上爬。它们显然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嘎吱吱的声音变得更响,真不知到底有多少耗子。

他站起身来,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巴。他又喝了些茶,开始吃蛋糕。蛋糕很好吃,里面有不少干果和杏仁,但耗子爬到腿上了,他只得把蛋糕匆忙吞下。

它们好像也知道食物已经没了,吱吱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然后完全消失了。

吃了东西后,比利感到一时间体力大增,接着干了起来,但后背疼得火烧火燎。他放慢速度,干一会儿就歇一会儿。

为了给自己鼓劲,他告诉自己现在的时间可能比他想的要晚。或许已经到中午了。有人会在换班的时候过来找他。管矿灯的人会清点数量,因此他们总会知道有人没有上来。可是普莱斯拿走了比利的矿灯,换成了另一个。他是不是计划好了要让比利整晚呆在下面?

不太可能。爸爸会跟他们闹翻天的。老板们害怕爸爸——珀西瓦尔·琼斯多少已经承认了这一点。所以,迟早会有人寻找比利的。

但当他又觉得肚子饿的时候,他确信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他开始感到害怕,这一次无法摆脱。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黑暗。如果他能看见东西,那么等多久他都能够承受。彻底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思考能力。他没有了方向感,每次从道车那边折返回来,他都拿不准自己会不会撞到坑道墙壁上。先前他担心自己像小孩子似的哭鼻子,但现在他得忍着不要尖叫。

然后他就想起妈妈对他说的话:“耶稣永远伴随着你,哪怕在井下也一样。”当时比利还以为她只是告诫他要遵守规矩。但她显然更加有远见。当然,耶稣与他同在。耶稣无处不在。黑暗并不重要,时间的流逝也不要紧。自然有人关照比利。

为了让自己牢记这一点,他开始唱起圣歌来。他不喜欢自己的嗓音,有点儿发尖,不过反正也没人听到,他便放开喉咙大声唱着。当他唱完所有的诗句,可怕的感觉就又回来了,他想象着耶稣就站在道车的另一头,看着他,那张长满胡须的脸上带着深沉的悲悯。

比利唱了另一首圣歌,随着歌曲的节奏铲土、迈步。大部分圣歌都很有韵律。他不时地感到恐惧,生怕别人把他遗忘在这儿,一个班次结束后,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井下。随后他又记起那个跟他一同站在黑暗中的穿长袍的身影。

他会唱很多首圣歌。当他稍稍长大,能够安安静静坐着以后,他曾每个星期天去三次毕士大礼拜堂。圣歌集十分昂贵,而且并不是所有会众都识字,所以大家都把歌词默记下来。

他唱了十二首圣歌,估计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或许这一班应该结束了吧?不过他又唱了另外十二首。随后就不太清楚该唱哪首了。他又把自己喜欢的唱了一遍。他的活干得越来越慢。

他唱《主从墓里复活》,看到一丝灯光的时候铆足了嗓门。工作变得如此机械,他都忘了停下来,继续铲起一锹煤灰,抬到道车那边,嘴里还在唱着,直到那束光越来越近。圣歌唱完了,他斜靠在铁锹上。里斯·普莱斯站在那儿看着他,皮带上挂着那盏灯,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神情异样。

比利不让自己有放松下来的感觉。他不打算让普莱斯知道自己的感受。他穿上衬衣和裤子,然后从钉子上摘下熄灭的矿灯,挂在自己的腰带上。

普莱斯说:“你的矿灯怎么了?”

“你知道它怎么了。”比利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陌生,像个大人。

普莱斯扭头沿着坑道往回走。

比利犹豫了一下。他看着相反的方向。在道车的另一端他瞥见了一张满是胡须的脸,还有一件苍白的长袍,但那身影就像一个念头般消失了。“谢谢你。”比利朝着空空的坑道说。

他跟着普莱斯,感到两腿生疼,好像他随时都会摔倒,但他在意不了那么多了。他又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了,这一班已经结束。很快他就可以回家,可以躺下了。

他们来到井底车场,跟一群黑脸的矿工坐进吊笼。汤米·格里菲斯没在这群人里,但板油·休伊特在。等待上面发信号的时候,比利注意到他们在看他,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休伊特说:“那啥,你这第一天过得怎么样,比利乘二?”

“还好,谢谢。”比利说。

休伊特的表情充满恶意,比利叫他“臭傻瓜”,无疑让他记仇了。他说:“没出什么问题?”

比利犹豫了一下。显然他们知道了什么。他要他们知道他没有屈服于恐惧。“我的灯灭了。”他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十分平稳。他看了看普莱斯,但认为不去指责他才更像个男人。“一整天摸黑铲煤灰的确有点困难。”他就说到这儿。实在是轻描淡写——他们可能觉得他经受的考验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比承认害怕要好。

一个上了岁数的矿工说话了,是绰号“小店”的约翰·琼斯,这么称呼是因为他妻子在他们家的起居室开了一个小杂货店。“一整天吗?”他问。

比利说:“是呀。”

约翰·琼斯看了一眼普莱斯,说:“你这个混蛋。本来不该超过一个小时。”

比利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上去好像他们对新来的男孩都这么做。但普莱斯这次做得有些过分。

板油·休伊特嘿嘿笑着:“你不害怕吗,小比利,自己一个人摸黑呆着?”

他想着如何回答。他们都看着他,等着听他怎么说。他们脸上狡黠的笑意消失了,显得有点惭愧。他决定说出真相。“我的确害怕,不错,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休伊特没听明白。“不是你自己?”

“不,当然不是,”比利说,“耶稣跟我在一起。”

休伊特哈哈大笑,但其他人都没笑。他的狂笑在寂静中回响,戛然而止。休伊特转过脸去。

几秒钟内一片寂静。随后便是金属的碰撞声,猛然一动,吊笼升了起来。

在这之后,大家都叫他“耶稣的比利”。 Ps+gKtX2df0Vm4ZWhHCQvPr8XbSxqbu1p/yWu3iYcC9FhOtnouOsiBCppkn7p+0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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