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朱去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回来时,看到凤宓正坐在桌畔饮茶。
他问她:“丫头,可是出事了?”
她一边插门一边回答:“去会了几个朋友,已经打发了。”行到桌边坐下,探手去给自己倒茶。
凤宓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茶水饮干,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
方圆百里都在他的神识范围以内,她做了什么又岂能瞒得过他。
适才,她守在门外,专等着幽冥的两位鬼君走近。瞧她那架势,只怕就差竖个牌子,上书“此路是我开”了。
那两位鬼君是冥王手下的得力干将,此番来人界不为别的,正是要捉宜默回去。谁料,刚探到她的行踪,就碰到沉朱这只拦路虎。
行到百里外之时,他们便已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股力量迫得他们每前进一步都需仔细斟酌,此时突然看到沉朱,不禁怀疑她是否就是那抹力量的源头。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面前的小丫头虽然神情冷肃,有神泽护体,却及不上他们所感受到的那抹威压的万一。
谨慎起见,他们还是询问了一句:“幽冥司来此公干,何人胆敢拦路?”
沉朱手握宝剑,懒洋洋道:“二位若是来捉人的,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若是不愿意这么回去,我不介意送二位一程。”
说罢,目光冷冷地在两个鬼君身上流连。虽然未曾与鬼族打过交道,可她好歹也身经百战,眼前这两个一看就不好惹。若是一对一,拼上全力尚能有七成胜算,可若这两个大哥不够君子,吃亏的只怕是她。
不过,既然蹚了这趟浑水,她又岂能临阵而逃?
沉朱眼中漫上一层杀气,随时做好抽剑的准备。
就听其中一个鬼君道:“汝是何人,报上名来。”
沉朱谦虚道:“吾本是一逍遥散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任何响亮的名号,不提也罢。”
对方复问:“宜默与汝是何关系?”
沉朱道:“她欠我一顿饭的关系。”
对方道:“……”
沉朱与二鬼君僵持半晌,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是不等她抽剑抢先机,两个鬼君却双双撤了一步。
其中一个环顾四周,语调有些慌乱:“阁下是哪位尊神,为何插手幽冥之事?”
沉朱心下一动,他们莫不是看出她身份来了?不该啊。
四下幽寂,安静得连虫子叫都没有。
她茫然地往前行了一步,欲问他们此话的缘故,却见两个鬼君双双又退了一步,抖着嗓子道:“既、既是尊神的清修之地,吾等还是改日执帖再行拜访,先行告退,先行告退。”
说罢就急匆匆地遁了,竟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沉朱摸着下巴沉吟了好久。
这冥界的办事方式,委实古怪得紧。
两个鬼君一路遁逃,直待出了荒河镇才敢停下来休整,一个按着心肝儿缓了半晌,道:“自打入冥府当差,还未曾遇到过此等凶险……”
另一个同样有种劫后余生之感,道:“方才那一位的力量,恐怕还要在上君之上。能有如此神威的,如今除了九重天的天帝,也就只有崆峒的那位上神和凤族的那位当家,但,墨珩上神昨日还受邀与天帝对弈,这么一来,不就只有……”不敢说出心中的那个名字,只好以眼神与对方做交流。
同伴恍然大悟:“难怪那宜姑娘一次次出逃,原来是在外头找了个这么大的靠山。”
他慌忙作势捂住对方的嘴:“此事还不好妄下定论,还是禀过上君之后再作计议。”痛心疾首道,“早说那宜默的性子早晚要闯下祸端,也不知君上当初是看上她哪一点,唉……”
二人交流完心得体会,就匆匆回冥界禀报去了,却是丝毫也未怀疑沉朱的身份。
沉朱带着心事回到家中,一开门就注意到端坐在那里饮茶的凤宓,只随口应付了他两句,就进了宜默睡着的房间。
原想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喊起来,沉朱听着她轻微的鼾声,却终是叹口气又回到了凤宓面前。
凤宓不用想就知道她脸色为何那般难看,含笑提议:“若阿朱姑娘不介意,不妨与我共用柴房。”
沉朱眼角一抽,道:“不必了。不过是一晚不睡,也算不得什么。”又对他道,“你不必管我,自去睡就是。”说罢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还未入定,就听到衣料摩擦和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凤宓起身去了哪里,而后,就听到“嗒”的一声响,是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
耳畔传来他清净的嗓音:“长夜漫漫,无聊得紧,丫头,陪我打发一下时间如何?”
沉朱睁眼,看到他已将棋盘摆好。
不等她答应或拒绝,凤宓已自顾自地执起黑子,轻轻落在檀木棋盘上。他的手修长好看,惹沉朱多看了几眼。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捏起一枚白子,勾唇看向他,神色自信:“凤宓,我可是下棋的好手,到时候输了,你可不要讨饶。”
凤宓暗笑:丫头倒是狂妄。口上却只淡淡道:“来。”
宜默一觉睡到天亮,刚刚打着哈欠跨出卧房,就因眼前的一幕顿了顿。
红木桌上,蜡烛燃尽了好几根,面对面坐的男女还是昨日装扮。男子的脸上丝毫没有倦色,女子的眼下却隐隐发黑,双唇抿得有些紧,神情一片肃杀。
四下仿佛弥漫着阵阵硝烟,该落子的那一方,却久久没有动静。
宜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沉朱:“那什么,你这形势不妙啊,走哪一步都是去送死。”
被她一语点破,少女的肩头轻微颤了颤,而后低叹一声,仿佛对于输给面前男子一事认了命,她的脸色虽不好看,却乖乖垂下头:“穷书生,我输了。”
凤宓望着面前的姑娘,见她虽然满脸不甘心,却仍旧保持着认输的风度,倒也十分难得。正想站在长辈的角度安慰她几句,却见她撩衣起身,径自行到院中舀水洗脸,显然是不想同他说话。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边收棋盘边自言自语:“胜负心这样强,早知道该让一让她。”
宜默挠一挠乱糟糟的头发:“你们夫妻还真是好雅兴,下棋也能下一晚上。”还想跟凤宓聊两句,却听院子里沉朱唤她:“宜默,你过来。”
宜默为人不拘小节,被沉朱直呼姓名,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更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是受接济的一方,自然要表现得殷勤些。一听她召唤自己,慌忙行过去:“恩公,怎么了?”
沉朱对她的叫法不大满意:“‘恩公’二字就免了,听起来不顺耳。”
宜默忙道:“恩公说得是,只是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沉朱道:“你唤我阿朱便是。”似乎无意与她多说废话,直接问道,“你打算何时入昆仑山?”她的修为尚未完全恢复,不好擅自动用神识感知昆仑山白泽是否觉醒,宜默为此而来,自然比她更为关心山中的动静,问她总不会错。
宜默立刻戒备道:“怎么,阿朱姑娘也对白泽感兴趣吗?”
沉朱淡淡道:“那是自然。只是,白泽在昆仑山中一睡万年,如今突然觉醒,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此事定然不会简单。我怀疑与它的旧主明玦有关……”
听到明玦二字,宜默神色不由一变,眸中毕现的锋芒未能逃过沉朱的眼睛。她转瞬将眸中情绪隐去,再看向面前少女时,目光中就多了些提防。上至九重天排得上位的大神,下至四海八荒的无名散仙,什么样的神仙她没有见过?可是这姑娘的来历,却让她无法轻易断定。
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头?
沉朱拿凉水洗完面,一边拿手绢擦手,一边迎向她的目光:“宜姑娘,我有个提议。”说这话时,脸上有种与模样不相符的老成。
宜默道:“你说。”
沉朱所表达的中心思想,无非是想与她结伴上山,会一会白泽,宜默不知她是敌是友,本来还有些踌躇,却在她表示可以再多管她几顿饭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凤宓远远地将二人的对话听完,若无其事地去给花草浇水。
这几万年来,他一向把避世的态度摆得很足,仙界不敢轻易过来烦他,本族大事也全由凤仪代理,只是太闲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闲出病来,好不容易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岂有不掺和一脚的道理。
故而,当沉朱提出和宜默一起前往昆仑山时,他也随口编了个理由,表达了与她们同去的恳切愿望。
“穷书生,你从哪里冒出一位卧病在床的亲戚?还有,你说的那什么仙草当真有那般稀罕,只生长在昆仑山深处?”
面对沉朱的质疑,凤宓极为淡定:“我那远房表亲身负顽疾,多年来试过不少偏方都无结果,无奈之下也只剩下求仙这一条道了,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平常闲着无事替他研读了不少相关的医书。延寿草生于昆仑山中,有续命之效。”说罢添了句,“《大荒经》上是这样说的。”
沉朱看向他,黑漆漆的眸中情绪莫测。
凤宓被她盯得心虚,吞口口水,又道:“我熟知进山之路,可为你们做向导。”
沉朱刚道了声“不必”,身畔宜默就乐呵呵道:“好啊好啊,能有熟知路线的人同行,再好不过了。”
沉朱却理着衣袖:“此事也用不着他,掬个地仙问一问便是了。”
宜默正色:“白泽可是上古神兽,附近的地仙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往上凑。依我之见,还是带上凤公子比较好。”
沉朱见二人的阵线牢不可破,已经隐约间嗅到阴谋的味道,将宜默拉到一旁,严肃问她:“你我倒都无妨,可是凤宓一个弱书生,进山之后谁保证他的安全?”
宜默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白泽觉醒定会封山,普通凡人根本进不去。”进不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凤宓,她把这句话吞下去,道,“你的书生最多被拦在山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
沉朱长眉一挑:“你既知道他进不去山门,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告诉他,也总好过他找不到仙草失望而归。”
宜默与她打哈哈:“多个人多份照应嘛,时间不早,咱们出发吧。”
沉朱狐疑地瞧了她一眼,终于妥协,对书生道:“你既要同行,那就一起来吧。”
前往昆仑山的路上,宜默没话找话:“说起来,你们这对夫妻委实古怪,仙人殊途,你们是怎么搅和到一起去的?”
沉朱听后一默,觉得不能放任这个误会继续下去,正色道:“你听好,我同这穷书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机缘巧合,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已。”
宜默有些不大认可:“可是凤公子……”
凤宓面不改色:“我可从未说过与阿朱姑娘是夫妻,宜姑娘误会了。”
宜默狐疑地望了他二人一眼,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上古神兽白泽觉醒之事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来到昆仑山脚下时,那里已人山人海。山门之外,早有看准商机的散仙搭起了简易的茶棚,试图通过招待四面而来的仙君捞些外快。
大致扫了几眼,沉朱发现熟面孔倒也不少,有些是见过的仙君,还有那日在酒馆中与东方阙起冲突的一众修仙者。
山门果然如宜默所言,早已被白泽的神力封上。
如今,白泽处于神识混沌的状态,出于远古的本能,在整座山上空撑起一张巨大的屏障。沉朱感受着面前那无形屏障散发出来的远古之力,望向屏障内高耸的山峰。仙障上的仙泽太盛,硬闯进去只怕不是办法,那些守在山门处的仙君和妖君,或许都是在静待入山的良机。
三人寻了个茶棚落座,有个狐仙立刻为他们上了一壶茶。
邻座坐了几个仙人正在聊天。
一个道:“没想到东岳帝君门下的弟子也来了,像你我这样的品阶,看来是没什么盼头啊。”
另一个道:“本仙君倒是打从一开始就纯粹为凑热闹而来。你看那边的玉清上仙和重月上仙,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主?”
“方才见到妖界的几位上君,也是颇令人忌惮。”
“所以,你我本本分分地看戏就是,难道你便不好奇,白泽最终会花落谁家?”
沉朱将茶盏在指尖转了转,没想到连东岳老头儿门下弟子也来了,看来这次又要得罪不少人。
抬起头望向凤宓,决定还是趁早把他打发回去,谁料却听他率先提醒自己:“阿朱姑娘,长溟剑派也到了。”
沉朱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长溟弟子停在山门前,为首的男子丰神俊朗,自带一种清华的气质,正是东方阙。
身侧女子几乎是立刻起身离座,沉朱伸出手将她绛紫色的衣袖一拉:“你的胸口已经不疼了?”
宜默翻脸不认人:“阿朱姑娘,既已到了昆仑山下,我们便就此散伙吧。”冷冷地拂开她的手,“宜某告辞,你和凤公子也保重。”
沉朱的嘴角扯了扯。
早就知道,宜默一定要拉上书生同行,并非出于什么道义,而是因为她身上阴气重,有个男人同行可以为她打掩护。
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惹上冥王那笔债的。
宜默走后,凤宓见沉朱一张小脸严肃得不得了,不自觉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宜姑娘不像没有分寸的人,你也不要过于担心。”
沉朱因为他的动作身子微僵,这人是摸她的头摸上瘾了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穷书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为她担心?”她脸上还挂着轻蔑的神色,“我是怕她给我丢人。”
凤宓但笑不语。
望着那双含笑的眼,沉朱没来由地一怔,忽然觉得鼻子里头一热,慌忙抬手捂上去。
阿弥陀佛,书生的这张脸也太祸害人了。
远处传来长溟弟子的冷言冷语:“妖女,你怎么这般阴魂不散?”
凤宓及时伸出一只手将沉朱稳住。
沉朱在他的搀扶下腹诽:宜默啊宜默,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看见东方阙就贴上去,你的尊严呢?
被她腹诽的姑娘却一派坦然,仰脸与东方阙说话。二人不愧是冤家,没交谈几句,就又起了冲突。
先是东方阙绕过宜默要走,然后是宜默冲过去揪他的衣领要揍他,最后就见她霸气地拦在仙障前,声音夹着灵力响彻四方:“都听着,谁想破白泽的仙阵,就来过本姑娘这一关!”
适时,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冷肃的杀伐之气。
由于她的口气过于狂妄,在场之人,全都缓缓聚集到她面前。
茶棚之内,沉朱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悠声道:“宜默,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经营茶棚的狐仙则朝那里望了望,叹道:“唉,这已经是今日第八个了……”
沉朱望他一眼:“此话怎讲?”
狐仙解释:“所有人都想在白泽降世之前先把其他人干掉,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先被干掉,没别的,寡不敌众。”
沉朱默了默,听到一个仙君冲宜默开口:“这位姑娘,白泽择主的机缘万年才得一次,吾等齐聚此地,就是要赌这个机缘。姑娘却在此横加阻拦,不觉得很没道理吗?”
整个山门之前,一片对宜默的声讨之声。
宜默却丝毫不为所动,立在那里岿然如山,由于她这个人嘴上不饶人,不一会儿工夫,聚集过来的仙人就越来越多,几个妖君也神色冷淡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东方阙见宜默被众仙围攻,却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忍不住低低提醒她:“宜默,你闹够了没有?”
宜默却冷冷扫视着全场:“本姑娘今日就是要大闹一场,不服者尽管来战!”
有个仙君见这丫头浑身阴煞之气,颇是在意她的身份,一挥手,就落下一道仙力在她身上。谁料,那仙力在碰到她的身体时,却被一股力量弹回,他不由得蹙眉发问:“你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狂妄?”
宜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我的身份还容不得你来发问。”
那仙君受激,立刻挽起袖子:“臭丫头,待本神先解决你,再去会一会那白泽神兽!”
宜默眼中杀气一浓:“放马过来!”
东方阙厉声道:“宜默,仙君面前不得放肆!”
沉朱正在饮自己的第三盏茶,就听到身边书生开口:“不去帮一帮宜姑娘吗?”
沉朱道:“她自己能搞定。”说罢,却撩衣起身,“走吧,近处瞧瞧热闹。”
凤宓也起身跟过去,临走前却被那狐仙拦住:“客官,茶钱还没付呢。”
他在身上摸一摸,什么也没摸出来,只好看向狐仙,有些为难地唤了一声:“掌柜。”
狐仙一怔,就见那书生朝自己露出温软笑容:“能赊账吗?”
待书生走远,狐仙才如梦初醒,鼻腔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滴在袍子上。
狐仙捂着鼻子,觉得有些生无可恋,他好歹修行数百年,怎么能在美色面前这般不堪一击。
沉朱和凤宓一前一后在山门旁站定,就看到宜默自手中化出银枪,那银枪上浓郁的妖气竟逼得东方阙后退一步。
东方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子手中的兵刃。
与宜默发生口角的仙君也是一愣,待看清那把银枪,当即惊诧道:“皓……皓月枪?”
在场妖君的神色俱是一凛。
那皓月枪本是妖界神兵,一直祭在妖界万仞山的峰顶,万仞山乃妖界圣地,非妖君以上不得踏足,万仞山的周围是创世时留下的十万蛮荒,有各种上古时代的妖兽潜伏,除非妖力到达顶峰的妖君,否则休想靠近万仞山一步。妖界规矩,得皓月枪者为妖界至尊,数万年来,整个妖界竟是没有妖君有能力问鼎妖皇,直到千年之前,才有人拿下皓月枪——此人就是妖皇琉光。
如今,象征着妖皇身份的皓月枪却出现在宜默手上,自然让在场的仙君和妖君为之一震。
众仙君忖道:这丫头不会与妖皇有些渊源吧?
众妖君忖道:陛下您不会是又把兵器搞丢了吧?
东方阙语声含怒:“宜默,皓月枪怎么在你手上?你到底是……”
宜默却将兵刃在手中转了个圈,道:“皓月枪?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再次不淡定了。
有个眼明的仙君看出门道:“诸位先不忙,还请仔细看,这姑娘手中的银枪虽与皓月枪是同样的上古兽纹,可是镌刻方向却是相反的,上古神兵有时会分雌雄,这姑娘手中的银枪,恐怕是与皓月枪同时降世的另外一把。”
有个妖君顿时确认:“仔细看,这的确不是皓月枪。”抹一把额上并没有的虚汗,暗道:还好陛下没有犯糊涂,否则妖界恐怕又要大乱了。
不过,知道这把银枪不是妖皇手上的那把时,众人的心情依然凝重。
既是与皓月枪同时降世的神兵,那它主人的来头起码不会比皓月枪小。
于是,再看向宜默时神情更多了些严肃。
宜默却略有些失神,耳畔仿佛响起男子温和的一句话:“你既喜欢,拿去玩便是,我明玦还不至于舍不得一柄枪。”
明玦明玦,一万年都过去了,你此时又在何处。
东方阙立在不远处,望着突然失神的女子,心头一紧。他握了握袖中的手,暗道:宜默,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谁?
适才与宜默冲突的仙君突然道:“就算手握上古神兵,也没有挡路的道理,你既执意动粗,那就休怪本神不客气!”
说罢,就凝仙力于掌,向宜默袭去。
却在这时,有一道雷霆将二人隔开,自九天之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放肆,谁敢对吾妻不敬!”
众人齐齐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一青年怒气冲冲自西而来,足下有彼岸花凌空盛放。
火红的彼岸花一面开一边落,直至青年双脚落地,才敛尽风华。
那情景,委实养眼。
而那个步步生花的男子亦十分养眼,身姿英挺,面容俊朗,一袭玄色长袍,隐约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
来者竟然是冥王季曜。
不等他走近,地上已经跪了一大片:“参见冥王。”
他不理会那跪倒一地的人,径自行到宜默面前,正在众人忙着感叹冥王英姿威武、气度非凡时,他却在紫衣女子面前弓了半身,一改方才的威武庄严,搓着手道:“夫人,为夫来迟,让夫人受委屈了。方才那个人若是冲撞了夫人,为夫这便将他押去冥府,十八层炼狱随夫人怎么处置。”
方才的那个仙君愣了愣,随即心肝一颤,跪在地上连道:“小神有眼不识泰山,冥王饶命,冥王饶命……”
被冥王的气势压倒在地的长溟弟子洛小天,见自家大师兄仍直直立在原处,慌忙拉一拉他的衣摆,小声唤他:“大师兄……”一抬头,却见东方阙的手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大概是过于用力,骨节咯吱作响。
“大、大师兄?”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只听东方阙冷冷地对宜默道:“没想到,宜姑娘竟是这么大的来头,冥王夫人?从前在下还真是冒犯了。”
沉朱眯了眼睛,没想到好戏这么快就登场了。
本以为掌管鬼族的帝君该是青面獠牙的形象,谁料到本尊竟然是个俊美青年。
由于冥界与天庭互不干涉,在场的仙君虽然跪了大半,实际上却不必对冥王行这般大礼,他们伏地跪拜,不过是在他强大的压迫下做出的本能反应,就连生性高傲的妖君,也都被那份强大的神力压弯了半个身子,看上去就像是在朝他行礼。
沉朱早已位列上神,自然无需对冥王礼拜,东方阙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能在这样的压迫下保持直立,也是个有出息的。但,身畔的书生却也面色如常地站着,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沉朱思索了一阵儿,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神威庇护了他。
东方阙方才那句酸溜溜的话一出,就成功引来冥王刀锋一般的目光。
冥王轻蔑地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东方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寒澈的双眸盯着宜默,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宜默正要开口解释,就听冥王口气倨傲地对东方阙道:“你这般盯着本王的夫人瞧是想做什么?虽说本王的夫人貌美如花,人见人爱,可是她早已有了本王,论英俊潇洒你比不上本王,论内在你也没什么胜算,还是死心吧。”
在场的众人纷纷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冥王大人竟然这般自恋。
对方说罢,却立刻换上和颜悦色,对宜默道:“夫人,为夫在家中做了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泡椒凤爪、麻辣鸭脖子,来,跟为夫回家……”
宜默却一把把他的手甩开,严厉道:“季曜,我早说过,你再叫我夫人我便与你绝交。”
冥王神色一慌,忙安抚她:“好好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为夫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宜默将脸转向东方阙:“此人有病,你不要理他。”
冥王的身子晃了晃。
东方阙的神色却丝毫未缓:“此人有病无病,宜姑娘不必向在下解释。”
冥王神色一凛:“放肆!”
沉朱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自冥王身上传来的压迫,东方阙却直挺挺立在那里,一副清冷孤傲不愿低头的模样。倒是个有骨气的。
冥王眼睛眯起,踱到东方阙的身侧,语气里满是危险气息:“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东方阙调动全身的力气,抵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可是他不过数十年的修为,在对方的巨大神力面前,自然只有吃亏的份。
一只膝盖几乎瞬间被压到地上。
他不甘心地以剑撑地,抬起头,眼底一片血红。
分明不甘心,喉咙却不受控制,像被火灼烧一般:“见……过……冥……”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完,就被一只手拉起来。
他在自己粗重的呼吸里,听到宜默冷冷地对冥王道:“你没有资格让他朝你行礼。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冥王的眸中冷光闪过,压在众仙众妖身上的威压瞬间重了几分。正在众仙众妖皆以为冥王要发火之际,却见他突然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自家夫人,有些委屈:“夫人,你竟为了这个人凶为夫,为夫好生难过。”
众人默了默。
他们看了半天戏,现在才看出名堂:这唤作宜默的原来是冥王的女人,可是冥王的女人,怎同长溟弟子扯上了关系?而且看起来,这冥王的女人有些不识好歹啊。
东方阙却也不领宜默的情,冷冷道:“宜姑娘,在下好像同你并不熟,岂值得你这般维护?宜姑娘还是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再来管他人之事吧。”
冥王在宜默面前伏低做小,在其他人面前摆起架子来却丝毫不含糊,立刻代替自家夫人怒道:“大胆,本王的夫人维护你是看得起你,区区凡人,不要太不识好歹!”
宜默却轻轻唤住他:“季曜,算了。”
她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却听得东方阙和冥王心头同时一紧。
宜默对冥王道:“此乃我与他之间的事,我答应你,此事一完,我便随你回幽冥司。”东方阙听到此话,身子轻微一晃,而后听她继续,“但是,今日无论我做什么,都请你不要插手。”
冥王眸色渐深,没有开口说话。
三人之间蔓延开一阵静默。
沉朱望向仙障之内,那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可是气息却越来越喧嚣,能够感受到属于白泽的气息愈发强烈。
不知谁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不知冥王驾临此地,可也是为了白泽择主一事?”若是冥王也要掺和一脚,只怕事情会更加难办。他们仙界要看冥王的面子,可是那些妖君却没有看他面子的道理,一场争夺战只怕在所难免。
谁料,冥王却冷冷淡淡道:“本王来此只有一桩事,那便是寻回本王的夫人,管他白泽还是什么,与本王何干?”
众仙君松了一口气。
却听宜默道:“我是不会与你回去的。”
冥王收起讨好的模样,一双黑眸如同玄墨沉入忘川之底,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极端刻薄:“宜默,一万年都过去了,你还苦苦等着一个死人,这样有意思吗?”
只见紫衣女子的肩头一颤,握住银枪的手骨节泛白。
冥王冷声:“宜默,他早已抛下整个六界,你不要忘了,陪在你身边一万年的,是本王。”说到这里,有些动怒,“本王只怕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有耐心。”
宜默微微仰起头,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保持那个动作立了一会儿,嘴角突然挂上嘲弄:“既然如此,冥王又何必把时间耗在我身上?这一万年,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重临六界八荒。”
冥王听到此话后身子重重一颤,翻腾的愤怒仿佛要冲破胸膛,毁天灭地。
宜默啊宜默,本王这一万年待你如珍宝,竟然都不曾焐热过你的心吗?
二人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对视,冥王的神色从最初的愤怒渐渐转为无奈,最终化为无尽的悲凉。
他的手掌抚上额头,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苦笑。
好,她想做什么都好,就算是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要亲眼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宜默的手缓缓在袖中握紧,她怕自己稍一松懈,就会撑不下去。季曜,你给我的太过沉重,若我没有遇到明玦,或许会为你动心,可是我遇到明玦,他终是比你早了一步。
冥王总算开口:“好。本王给你机会。可是,你给本王记着,日后若你再想回到本王的身边,本王未必还会要你。”说罢就拂袖而去,空中徒留下一阵彼岸花的浓郁香气。
待冥王的气息彻底不见,跪着的众仙才纷纷爬起,心中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洛小天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大师兄,却听他道:“宜姑娘的情史原来这般丰富,倒是教人领教。”
方才听他们对话,仿佛她在意的人,竟是另外一位尊神。
宜默的神情麻木,语调微讽:“宜某的情史丰不丰富,跟东方少侠有关系吗?”
东方阙脸色更沉。
洛小天却在这时隐约察觉出不对来。在长溟剑派,大师兄是出了名的稳重冷清,这个宜默出现以后,却时常搅得他情绪波动,不过,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他乱成这样。
难道,大师兄对这个宜默……
洛小天窥测东方阙的侧脸,却见男子神情陡然一肃,眼光异样冷峻。
几乎同时,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便震荡九州,众人只闻头顶雷霆大作,脚下亦有隆隆的地鸣之声相和,就连天帝的玄天殿,都能够感受到这股巨大的力量。
沉朱应声朝仙障之内望去,见适才还笼罩在云烟中的昆仑山主峰,渐渐露出嶙峋的形貌,半空的烟岚仿佛被什么搅动,不断凝聚成黑色的云,几道闪电在云中游过,仿若游龙。
雷霆声由初始时的压抑,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洛小天一喜:“大师兄,白泽神兽觉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此话的正确,有个低沉的声音突然自群山之巅传来:“此地乃吾安歇之地,尔等何人?”
那声音里没有情绪,却带着巨大的威慑,片刻间便席卷了整座昆仑山。
没想到冥王刚走,神兽白泽就降临人世。
修为不足者受那声音的威慑,一时立在原处动弹不得,以天罡门为首的仙门弟子原本觉得此行势在必得,此刻却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望着山巅腿软。
他们实在是低估了上古神兽的力量。
有人大着胆量开口:“参见白泽上神。上神时隔万年再次驾临,实乃九州的幸事!”
沉朱暗自可笑,他们原本是冲着白泽图而来的,为了得到白泽图,就必须使白泽臣服,如今,他们却率先对白泽臣服了,还真是本末倒置。
白泽神的声音自山巅传来,低沉而悠远:“闻汝之言,吾竟已沉睡了万年之久吗……”声音苍凉,听得沉朱心中一怔,而后便听那个声音又道,“汝等来吾沉睡之地,所为何事,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