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朱是被梦惊醒的。
睡梦中,她已经与东海的妖兽大战了三百回合,正打得难解难分,那妖兽突然背生双翼,双脚化为蛇尾,脸上还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沉朱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沉丹田,怒吼道:“孽畜,竟敢暗算于我,拿命来!”
适时,凤宓刚坐到床边探出手想拭她的额头,就听她低吼一声,猛然抬手袭上他的肩膀。
喉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叹,整个人就被她带倒在床上。
沉朱从被窝中腾地坐起,一只手按住凤宓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拳高举,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凤宓保持那个姿势看她,感受到她凌乱温软的呼吸一下下落到自己的脸上。
她在拳头落下来之前看清他的模样,眼中敌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七分茫然、三分戒备。
她道:“是你?”
书生眼睛眨了眨,道:“是我。”
沉朱将拳头收回,身体缩回被窝里,皱眉环顾四下。
此处是一个极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床是简单的木板床,桌子也是普通的红木桌。
主人究竟是穷成什么样,才能住这般寒碜的房子啊。
凤宓见沉朱既没有拉他起来,也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只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袍,忽听她问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那只混账蛇妖呢?”
书生的回答迟了一拍,道:“不见了。”
沉朱挑眉:“不见了?”那化蛇小妖将自己的精元全部凝在蛇尾的倒钩上,孤注一掷地将她的胸前戳出一个大窟窿,下一个动作就是将她熬成一锅十全大补汤了,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想到这里,忍不住道,“你逗小孩儿呢?”
书生睫毛颤了颤,声音温软:“你觉得我在说谎?”
化蛇在他面前灰飞烟灭,的确是不见了。
沉朱朝他探过去一些身子:“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不见的?”
书生道:“你让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了。”
沉朱看了他半天,突然意识到再问下去就显得她在欺负他,一时没了追问的兴致,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受暗算的事被此人知道,又觉得极没面子。
她好歹是崆峒的神尊,从小到大哪里出过这样的洋相,何况还是在一个凡人面前。她怀着悲壮的心情揉了揉额头,目光落到青色的衣袖上时,总算注意到了自己现在的装扮。
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青色外袍,外袍下隐约还能看到被麻布缠好的伤口,先不提胸前的伤是如何缠好的,只看这件外袍,很明显是男人的衣衫。
沉朱面色一沉:“凤宓!”
书生被她这一嗓子唤得浑身一震,看她憋得通红的脸,立刻明白过来:“放心,衣衫是隔壁赵姑娘替你换的,原本还想找她借件衣服给你穿,只是她为人小气……”漂亮的凤眸看着她,真诚道,“虽是我的衣衫,还是可以将就将就。”
沉朱这才放下心来,脸却仍旧沉着,不自在地问道:“伤口也是……”
书生目光微妙地从她脸上错开:“伤口也是赵姑娘处理的。”
沉朱卸下戒备,缓了半晌,突然又没好气地问他:“然后呢,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凤宓沉默了一下,此处是他的家,他能在这里做什么?此话不好直言,直言她肯定要炸毛,只好道:“你伤得甚重,我来瞧一瞧你。顺便问问你,肚子饿吗?”
沉朱刚板着脸道“不饿”,就听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看到书生的目光,神色顿时冷下去:“看什么看,快出去。”
就见书生慢悠悠地起身,嘴角竭力忍笑:“我去帮你弄些吃的来。”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对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沉朱道:“唤我阿朱。”
书生眉眼含笑:“阿朱姑娘。”
看着他出了房间,沉朱脸上的热度渐渐退去。不知为何,他的影子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那一副世间少有的容貌,实在是很令人分心呢。
沉朱回神,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她的剑。那把绝世凶剑如何了?
如今她没了神力,加诸在剑上的封印也被她解开,若是剑在此种情况下遗失,被心术不正之人捡去……
沉朱顿时有些按捺不住,掀起被子就要去寻剑,结果脚一落地,就重重跌在地上。心不由得寒了半截:那蛇妖的毒竟这般霸道吗?
手扒床沿试图爬起来,却在半途跌回,那场景十分狼狈。
该死,这副样子像什么话?若是被那凡人看到……
想到这里,她更加卖力地扒紧了床边。
这副模样,若是被那凡人看到,她干脆撞死在豆腐上算了。
结果,在她第三次跌回地上,还不小心将一床被子也扯了下来的当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
沉朱调整好心态,沉声道:“凤宓,过来。”
凤宓咳了一声,将手中装食物的托盘顺手放在桌子上,走到奋力压下尴尬神色的少女身边,听她指使道:“还不抱我起来。”
他无声道:才刚认识我,叫起我的名字来倒是很熟练。
心里是这般想,却乖乖朝她矮下身子,少女带着别扭的神色朝他伸出双臂,温软的身体贴上他的胸膛。
他抱着少女直身而起,将她放到床上。正欲离开,忽听她凶巴巴地问自己:“凤宓,你可看到过我的剑?”
他想了想,长手突然越过她,朝枕头底下摸去,边摸边道:“你昏迷的时候,手中紧紧攥着这把剑,我见它没有剑鞘,就随便找了块布包上……”
话未说完,剑已被她抢到手上。
沉朱一将龙吟剑拿到手上,就惊了惊。这的确是龙吟剑不错,可是哪还有一丝一毫上古剑的神威?
沉朱看向面前的书生,玄墨色的眸子深得化不开:“除了你,还有谁动过这把剑?”
对方摇一摇头,茫然地看着她,那一张俊脸美得不像话。
她盯了他半晌,最终在他坦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么有能耐封印上古神剑。
沉朱低头重新打量手中的剑:“古怪,太古怪了。”这般嘀咕之际,却错过了书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
从书生口中得知,她身中蛇毒,已昏睡了七日。这七日来,自然都是他在照顾她。
每每想到自己沦落到需要借助凡人照料的境地,沉朱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本欲救人,却被人给救了,他们崆峒哪丢得起这个脸?
好在书生话不多,非但不好奇她胸前的伤口为何复原得比常人快,对于她的身份和来历也从不过问。她非常满意他这不多事的性子,心想,待日后修为恢复,再将他的记忆抽去也不迟。
短短数日,皮肉伤就彻底愈合,只是体内的蛇毒一时得不到净化。
沉朱曾经试着调动体内神力,可是被东海凶兽重创的后遗症这时才显现出来。她所剩无几的神力一时敌不过化蛇的煞毒,被其死死压制,此时她只能竭力不让蛇毒入侵,可是想要将蛇毒逐出体内,还需等到修为恢复再行尝试。
来荒河镇之前,她曾听说此地众生杂居,不似人界或仙界那般充满秩序,却也不似妖界那般强者为尊,这里更多处于一种远古时的无序状态。人、仙、妖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却反而因此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
书生似乎在这里住了很久,大约也因此才会对奇人异事见怪不怪。只是,他一个凡人,独自住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没有保护自己的本事,连谋生的技能都是一个谜,还整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委实有些古怪。
他每日日上三竿才起床,过午才晃晃悠悠地出门,傍晚回家的时候,手中要么提一根萝卜,要么提一小捆青菜。
明明生了一张不沾烟火气息的脸,这个样子很让人出戏好吧。
最让沉朱不满意的,大约就是家中的伙食,书生家的伙食,于她而言简直随意到了一定的境界。
早饭一碗简单的粥,配一小碟清淡的小菜,午饭也是白饭为主。若不是看这书生家徒四壁,沉朱约莫早就动怒了。在连续数日一点儿油水都没有进的情况下,她终于忍不住闹起了脾气。只看了一眼书生拿进来的东西,就把脸转过去:“把东西拿走,本神……我不吃。”
她好歹是龙神,他却每日给她吃这些菜叶子,以为是在喂兔子吗?
书生仍是寻常的表情,温和地问她:“不吃东西,怎有力气养伤?”
她不能下床,前些日子他专门做了根拐杖给她代步,结果自不必说,被她严肃地轰了出去。
她堂堂崆峒上神,拄拐杖像话吗?当然,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每日都会下地走个几圈。
她失算的是,每当听到屋内传来摔倒时的“扑通”声,懒洋洋躺在院中晒太阳的书生,都会不自觉地勾一勾唇角。
书生望着面前少女:“当真不吃?”
她的气色已比刚醒来时好了很多,却仍旧少一些血色,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虽说不上难看,但是比起好看来也有些距离。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唇角不由得抿出个极浅的弧度来。
明明是挺漂亮的小姑娘,幻化成眼下这副模样,是为了方便在下界行走吗?
沉朱拧着眉头:“不吃,拿走。”忍了忍,没有忍住,“凤宓,你每日就吃这些?”
书生眯着狭长的凤眸看向她。他穿着白玉色的衬袍,搭一件温润的青色外衣,身上有极清澈的书卷气。
他将饭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怎么?”
沉朱严肃道:“看你的穿着,不像是为生计所迫,怎么在膳食上如此马虎?”最主要的是怠慢了她这个客人——把这句话吞下去,语重心长道,“你这个年纪正是壮年,在穿着上应该少些计较,在膳食上才应该多下功夫。”
书生听了她的话,看一眼桌上的白饭和青菜萝卜汤,手托在下巴上沉吟:“嗯……的确有一些简陋。”
沉朱暗道:岂止是有一些简陋啊。
本以为他终于明白改善伙食的重要性,却听他道:“不过,这些又不是给我吃的。”
沉朱眼角一抽,听他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我吃得不好,昨日还吃了半只鸡,吃剩的半只正不知该如何料理,不然去集市买些蘑菇,过几日熬汤好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日买的鱼不知道死了没有……”说着就朝外间走,边走边道,“鱼汤也很滋补,只是有些腻了呢……”
身后传来少女微沉的声音:“凤宓!”
他转身看到对方微红的眼眶,暗道:嗯,果然生气了。
沉朱岂止是生气,简直想将他生吞活剥了,可是面前的青年却一副纯良无辜的神情,看得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若是被别人晓得,她沉朱竟会为了一顿饭跟一个凡人计较,还不得笑掉大牙。可是不与他生气吧,又容易憋出内伤。
半晌,她才神情阴沉地问他:“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鸡是怎么回事,鱼汤又是怎么回事?”
就见书生抬起衣袖,掩了掩口。
他在忍笑吧,绝对是在忍笑吧!
沉朱正要发飙,却忽然想到,人界不比崆峒,这里向来没有吃白食的道理。书生供自己白吃白喝也有些时日,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同她谈起了报酬。他没向她提过这档子事,大约是拉不下脸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低骂了句:“穷书生,吝啬鬼。”
六个字清清楚楚地落入凤宓耳中,惹他身子一顿。
只见面前的少女在身上摸了两圈,大约是没摸着东西,又伸手将枕头下的剑拖了出来。而后,就见她把剑穗上的珠子一把扯下来,丢到他怀中。
“这颗夜明珠,你可拿到市集上卖掉,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沉朱说罢,一张小脸极其严肃认真,“穷书生,我不爱吃素。”
凤宓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笑意总算进了眼睛。
这丫头,不就是嫌他不给她肉吃吗。
沉朱望着他含笑的眼睛,不由得恍了下神。书生的眼角眉梢都清隽秀气,这样看起来,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
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蹙眉对望着自己的书生道:“看着我做什么,我方才已告诉你我的喜好,你有意见不成?”
书生眼里的笑意收起来,将她丢来的夜明珠拿到眼前打量,目光清清淡淡:“不想吃素,这可不好办。”
沉朱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嫌这个不够?贪得无厌的家伙。”
书生凤眸微挑,侧头看她,只是简单一个动作,就带出无尽的风华。
“你身上的蛇毒未清,肉食中的秽气又太重,吃了恐怕无益,除非你愿意为了满足口舌之欲,再晚几日下床。”
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却让沉朱有些恍神。
怎么回事,这家伙平时一副不中用的模样,怎么此刻看起来,却有些难言的……霸气?
沉朱未曾料到他不给自己吃肉竟是因为这个,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我……我自然知道。”她把脸偏过去,道,“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就是,待明日换了银两,去买一些上好的点心。”又强调了一遍,“记得,是‘上好’的点心。”
书生把夜明珠收到袖中,看向她:“好。”
静养数日后,沉朱勉强以神力冲开被煞毒堵塞的腿部经络,总算可以不借助拐杖下地行走。
在房内练习几圈之后,她才放心地推门而出。
正值巳时,晨雾散去,艳阳高照。远处笼在雾中的昆仑山,仍旧水墨一般朦胧。
沉朱立在门边,目光从遥远的山峦上收回。
本以为会看到寒碜破败的景象,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全无颓景。
小院整洁干净,西侧有一小片花圃,花草茂盛,一派生机盎然。柴火堆在厨房外头,码得整整齐齐。靠近花圃的地方有引水的竹笕,不时敲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沉朱的目光最终移到院中的摇椅上。
书生正斜靠在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不知他是在神游,还是睡着了。那光景很安静,偶尔有风撩动他的衣角,还有不怕人的麻雀落到他的脚边。
明明是个穷书生,美成这样真是没有天理。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书生的身子突然动了动,麻雀被惊飞,打了个旋落到窗台上。
“饿了?”望着朝厨房去的沉朱,他懒懒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听得沉朱耳中发痒。
沉朱含糊地应了他一句,开始动手在灶台上翻找,书生慢悠悠晃到她身后,身上传来淡淡的清气。他伸出手,将被她掀开的盆盆罐罐一个个重新掩回去。
沉朱找了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拉下脸抱怨:“穷书生,你今日如此偷懒,早饭竟什么都没准备。”
自从收下她的夜明珠,穷书生就成了他的别名,凤宓表示有些受伤,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轻道:“中午给你买肉吃,想吃什么?”
沉朱眼睛一亮:“当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没出息,咳了一声,问他,“昨日不是还说煞毒未清,不可食肉吗?”立刻不满道,“穷书生,你昨日不能食肉的那番话,莫不是在糊弄我?”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道:“也罢,既然你觉得我在糊弄你,今日还是吃素好了,本来,还想看在昨日那颗夜明珠的面子上,买些三净肉来给你解馋……”
沉朱将他衣角一扯,打断他的话,坚定道:“买。现在就去。”
凤宓看一眼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目光又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那就乖乖看家,等我回来。”
书生走后,沉朱一个人在院中四处走动,见花圃被主人打理得还算顺眼,就停在那里自在地伸伸腰抬抬腿,活络久未舒展的筋骨。
耳畔传来敲门声,沉朱心想多半是找书生的,本来预备置之不理,可是敲门的人却有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只好挪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女子,看到沉朱时,神情愣了一瞬。
“穷书生去买肉了,你找他何事?”沉朱问她。
女子生得白净,一双凤目尽显风流,从那精致的妆容上可以看得出,她来此之前精心打扮过。
沉朱想,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然还有这样的绝色女子做邻居,穷书生艳福还不浅。
女子却不知为何蹙了眉,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认出她身上穿的是凤宓的衣服,女子的目光更凉,朱唇轻抿:“我找凤公子自是有要事,你是哪位,为何会出现在凤公子家中?”
沉朱听她口气不善,轻轻扬起下巴:“问别人的来历之前,你不觉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合礼数吗?”
女子勉强按捺住心中不满,凉凉道:“赵锦儿,与凤公子相识十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你又是何人?”
听说她姓赵,沉朱忽然想到刚醒来那日,书生告诉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乃隔壁赵姑娘更换,心中顿时生疑,遂问面前女子:“赵姑娘今日是第一次见我?”
赵锦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从前不曾见过姑娘,也不曾听凤公子说起他有什么亲戚。”
该死的书生,说谎精。
沉朱在心里把书生骂了好几遍,才对赵锦儿道:“姑娘没听说过,未必他就没有不是?我是凤宓的远方表亲,按辈分,他还要唤我一声……”想想自己的年纪,下巴扬得更高,“唤我一声姑奶奶。”
赵锦儿愣在那里。
沉朱很快入了戏,和蔼道:“赵姑娘有什么事告诉老身就好,待老身那不成器的孙儿回来,老身定将姑娘的话转达于他。”
赵锦儿像看病人一般看了她一眼,有些退缩:“我……还是改日再来。”
沉朱也不留客:“慢走不送。”
赵锦儿对着毫不留情关上的大门蹙了蹙眉,嘀咕道:这丫头究竟什么来头?一转身,就看到凤宓手中提了只鸭子朝这里走来。她心一跳,慌忙迎上去:“凤公子,你回来了。”
说话时,脸颊上不自觉飘上一层薄绯,看到他手中的鸭子时,眼角却不由得抽了抽。
书生宽袍缓衣,容颜清隽,青色的衣袖上似沾了淡淡的竹叶香,整个人如清风明月,温润无双。
当然,前提是要努力忽略他手中的鸭子。
他走到门前,停下来问她:“赵姑娘有事?”
他待她的态度仍然是十年如一日的客气,可是那双墨染一般的眸子里,哪里有她的半分影子?
她的心中虽然黯然,却仍然鼓起勇气:“再有几日就是妖市,我想去寻几味珍奇的药材,只是妖市上鱼龙混杂,女子独身前去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才来问问你,能不能……”脸上热度蔓延到耳根,“能不能陪我同行?”
赵锦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多少青年才俊想要亲近她,都被她拒之门外,如今她主动邀约,若是放在旁的男子那里,恐怕早已欣喜若狂。
然而,书生却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凤某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赵姑娘想寻个伴壮胆,只怕是找错了对象。”
赵锦儿在他绕过自己进门之前,及时扯住他的衣袖。
他停顿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话。
赵锦儿咬着唇:“凤宓,你我好歹相识这样久,你怎能……”怎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她委屈地瞪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书生却气定神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道:“赵姑娘若无要紧事,凤某就先行告辞。”
赵锦儿神情一怔,急急道:“凤宓,你、你可是已经有了思慕的人,如今在你家中借住的姑娘是谁?她……她生得又不好看……”
书生推门的手顿住,转身望向她,玄眸幽深:“你们见过了啊。”
赵锦儿由于过于急切,也顾不得语气里的咄咄逼人:“她是谁?为何住在你家中,身上又为何穿着你的衣服?她模样如此普通,又怎会入你的眼?莫不是……”
书生打断她:“凤某的事,赵姑娘这么上心?”
他脸上虽在笑,眸光却有些凉凉的。赵锦儿察觉到自己失言,顿时有些后悔。
“凤宓,我……”
书生打断她:“时候不早,赵姑娘回家吃饭吧。”又突然站住,“啊,对了。”眸子清清凉凉地看着她,“这世上男子千千万,赵姑娘还是不要再把心思放在凤某的身上,不值得,也不划算。”
说罢,就将她隔绝在朱漆脱落的大门外。
书生一进门,就听到少女懒洋洋的声音:“你拒绝起人来也太不留情面,好歹要怜香惜玉一点儿。”
他提着鸭子往厨房走,留下一句:“怜香惜玉是什么,能吃吗?”
沉朱嘴角扯了扯,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在案板前抄着手评价:“这鸭子还挺肥硕的嘛。你打算怎么做给我吃,清炖?红烧?”
书生看了她一眼,成心逗弄她:“其实我不大会做……”看到少女瞬间杀气腾腾的神情,将余下的话咽下去,目光转回砧板上,“煲汤喝吧。”
沉朱把手边的菜刀递给他:“准了。”
书生干脆利落地把鸭脖子斩断,有些无语凝噎。
自己真的不是捡了个祖宗回来吗?
喝着热乎乎的鸭汤,沉朱暗道,这家伙长得像个绣花枕头,可是煲汤的手艺还真不错。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他,目光却有些难以移开。
分明是个男人,皮肤却好得不像话,五官精致,挑不出一点瑕疵,不过是寻常的灰色布衣,却让人想到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也难怪那赵姑娘会对他一往情深。
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书生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一碗鸭汤,又见他拿着空碗起身,衣袖却不小心划拉过饭桌上的一块油渍。盛完汤坐回去,嘴角还挂着一点汤汁。
沉朱扯一扯嘴角,把“光风霁月”四个字收回去,宽慰自己,谁看人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话说那个赵姑娘的眼光也太差了。
书生风卷残云地又吃了一碗,将自己的碗筷一收,起身道:“我下午要出门,晚上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嘱咐道,“此地夜里不太平,打过三更以后不要外出。”
沉朱喊住他:“等等。”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拿出手绢擦嘴角。
与书生相比,她的吃相文雅得多,桌上一点油渍也没落下。她抬头问他:“穷书生,夜里不太平,你日日夜半三更独身外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家中只一间卧房,书生将床让给她,自己则在柴房打地铺,她睡觉较轻,他每日起身出门她都有所察觉。
书生却丝毫也没表现出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会被她看穿一般,淡淡回答:“出门访友。”
沉朱道:“什么朋友要三更半夜去访?”
书生很坦诚:“自是见不得人的朋友。”
沉朱想起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仿佛明白了什么,道:“早去早回。”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他轻笑:“丫头莫不是担心我有去无回?”
不知是否沉朱错觉,此时的书生神态里多了些风流,不大像个穷酸书生。
她回过神,道:“多虑,我只是想问一下,晚上我饿了怎么办?”
书生换上失望的表情,叹口气道:“厨房还有昨日吃剩的馒头。”
她轻哼一声:“也太不像话。”说着,就携了自己的碗筷,去厨房洗碗了。
书生望着少女的背影,跟过去,乐呵呵道:“阿朱姑娘,既然都要洗,能不能顺道把我的也……”
话未说完,就听对方道:“嗯?”
他道:“没什么。”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越过厨房的门槛,落在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上,时光静谧安详。
沉朱再次见到穷书生,已经是三日后。
她在房中打坐调息,并没有觉得三个日升日落有多么长久,神仙与凡人不同,三日对她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
只不过,换成书生就不一样了。三天都夜不归宿,问题有点严重。
当书生再次出现时,她不由得怒道:“太晚了!”睁开眼睛,气呼呼道,“竟然让我等你三日,太不像话。”
他若今日还不回来,难道是想让她亲自去找吗!
火气还没发出来,头顶就落下一只大手,伴着手掌的温度,是书生一贯的温雅嗓音:“路上买了梅花糕,快下来趁热吃。”
不等沉朱回神,头顶的温度已经离开,她愣在那里,半晌才抬手摸上自己的头。
除了墨珩,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般碰她。就是九重天上的天帝帝尚,在她面前也要做出个敬重的样子。书生却丝毫也没有自觉方才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抬脚行到桌边,将怀中的纸包摊开,一股细腻的甜香立刻盈满整个房间。
沉朱哼了一声:“不要以为几块梅花糕就能讨好于我。”人却乖乖下了床,走过去挑了最大的一个,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
糯米做成的糕点还有些烫舌,软糯适中,口感很好。
凤宓立在那里看着少女急切却又端庄稳重的吃相,唇角微微勾起。
这丫头脾气大了点,教养却很好。这几日来虽有将他当成奴仆之嫌,却并没有给他添过什么麻烦,倒是个省心的房客。
她边吃梅花糕边审问他:“穷书生,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见朋友不至于三日不着家吧。
他叹口气,感觉自己已经练就了忍受“穷书生”这个歧视用语的能力,偏过头看她,微微启唇,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阿朱姑娘,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这话说得更可疑了。
她的脸往前送了送,紧盯着他道:“穷书生,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穷书生眨了眨眼,他长成这个样子,很像人贩子吗?
奈何这姑娘的脑洞开得有点大,望着他继续道:“要不然就是江洋大盗或者采花贼,寻常人家的书生才不会总是夜不归宿。”作势在他身上嗅了嗅,却面露期待落空的神情,“嗯?没有脂粉气?原来不是去勾搭姑娘了……”
正欲撤了身子,书生却伸出手来,握上了她的一缕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灵巧地将她的头发绕了绕,眉目含笑:“寻常都是姑娘勾搭我,我哪里用得着去勾搭姑娘?”一张脸仿若桃花,明艳不可方物,“阿朱姑娘若想陪我练练,我日后倒可以去试……”撞到对方的目光,吞口口水,主动把头发松开,端正道,“嗯,开玩笑。”
片刻以后,沉朱捧了一盏热茶在手上,喝了一半后道:“对了穷书生,明日的妖市,我想前去寻一样东西。”龙吟剑虽然被莫名其妙地封印,可是要将它安心带在身上,还是寻把剑鞘为好,又道,“明日离开,就不回来了。”
虽说身上的修为只回来一成,却也不好继续赖在此处。她并无强烈的贞操观念,却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与其与一个人类男子同居,倒不如去找个客栈住更方便些。
话说罢,耳边即传来书生清淡的一句话:“伤好利索了?”
既没同意,也没挽留。
沉朱朝他点了下头。
书生为自己斟完一盏茶,道:“也好。”
第二日一大早,沉朱换好衣服,束好长发,背了龙吟剑跨出房门。
刚刚出门,她就愣了,书生正立在院中拿馒头屑喂鸟,那些鸟一点儿也不怕他,都围在他身边抢食,她一走近,它们却扑棱棱地全飞走了。
书生拍一拍手中的馒头屑,回过头,眸子似也被清晨的阳光染成金色:“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望着穿得整齐的书生,沉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本不预备惊动他,没想到他这个夜猫子竟抢在她前头起来了。
书生像是读到她的心思,道:“不是要去妖市吗,我们顺路。”
微风撩动他的衣袂,一个凡人,竟翩若仙上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