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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龙路过荒河镇

昆仑山下,荒河镇,玲琅茶楼。

此地乃六界交汇处,往来者形形色色,有披着人皮的妖魔,也有浑身戾气的人类,偶尔有几个仙君混在众生里,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近来又赶上百年一度的妖市,作为这镇上唯一一家歇脚的茶楼,更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此刻,便有几位仙友相约来妖市寻宝,顺道趁喝茶的工夫交换一下各自的八卦,正聊到兴头上,忽然被一声响亮的喷嚏打断。

齐刷刷朝旁边望去,见邻桌是一位白衣少年,正拿茶水润喉清嗓。

聊八卦的仙君把目光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收回,继续方才的话题:“洪荒纪结束之后,传自上古的神脉就只余龙族和凤凰二支,就连在六界中资历甚老的北海蛟族和青丘狐族,也都是到了洪荒之后的上古纪才降世的。如今的天族虽然标榜自己的血脉传自九天凤族,可是第一任天帝只是凤族与蛟族的混血,这六界中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只是慑于天族威严,不敢在明面上提罢了。”

他说到此处歇了歇,见满座人都将自己的话听得津津有味,满意地眯起丹凤眼,抖擞精神继续讲道:“上古纪后期,龙凤二族逐渐淡出六界事务,天族却不断壮大,渐渐统领六界九州,到了现在的后古纪,一些小辈竟然以为天族是六界中资格最老的神族,当真是无知得紧哪。”

这话说得有几分好为人师的味道,席间有个小辈忍不住为自己这一代辩白:“也并非所有的小辈都这般无知,只因九天凤族过于低调,崆峒龙族又太高傲,这六界中有关他们的传闻才甚为有限吧……”

席间另一位年轻仙君点点头附和:“的确。九天凤族数万年来一直避于北方蛮荒,守着洪荒众神的消亡之地,就连神族与妖族那场旷日大战,天帝亲自登门都未能请动凤皇出手相助。想想凤皇唯一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竟还是距今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之时……”

提到“崆峒大乱”这四字,众仙君皆有些戚戚然,一时静默下去,仿佛全都想起了那场天地浩劫。

沉默了一阵儿,才有位仙君开口:“若非近日与天族长陵神君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倒是很久没有听说过那位小帝君的消息。早些年,她还真是惹过不少是非呢……”

一句话立刻引来热烈的附和:“那活脱儿就是个惹祸精啊,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八千年前……”

八千年前,有一则传闻在六界内广为流传,这一则传闻,事关狐族的少君君临。

君临的断袖之癖在六界九州颇负盛名。传闻中,他有一位相好唤作夜来,本是由下界升入青丘的一位仙君,模样生得端正,很讨君临的欢心。那一年,君临不顾自己老子狐君的反对,在六界之内广发喜帖,要与这夜来神君结秦晋之好。然而,就在仪式的前一天,这位貌美如花的夜来神君却被人给掳走了。

掳走夜来神君的不是别人,正是途经青丘国的沉朱上神。

虽说这一指控只是君临的一面之词,可是,他君临再尊贵也不过是一介少君,凭空污蔑位极六界的崆峒上神,自是讨不到任何好处。故而,此话多多少少令人信服。

虽说狐君并不大喜欢自己的儿子搞断袖那一套,可是人毕竟是在青丘的地头上被掳走的,这里头就牵扯到了一个颜面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因为颜面的问题与崆峒的上神撕破脸,又得不偿失。

狐君思来虑去,决定此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妙,就当是吃了个哑巴亏。可是老子愿意吃哑巴亏,儿子却不愿意。自从相好丢了,君临少君就经常跑到崆峒大闹,搞得狐君一度不想认他这个儿子。理由很简单,嫌这个儿子太丢人。

崆峒的九道界门,岂是一个狐族少君随随便便就能闯进去的?

君临第一次闯崆峒时,就在第二道界门前碰了大壁。碰壁之后,他仍不死心,在一个月内连闯九次,直等到他在第三道界门前搞得鼻青脸肿,才换来对方第一句回应。

“君临,你连崆峒的第三重门都进不来,还有什么脸接走夜来?夜来既然进了崆峒的大门,就是本神的人,想见他,回家练好功夫再来吧。”

小仙童替自家主子传完话,神情倨傲地消失在大门后。界门前,只留下狐族的少君气得直想骂娘。

那一年,崆峒的小帝君才刚刚八百来岁,鉴于当神仙的动辄就能活到好几万岁,这八百来岁的年纪就只能算作幼龄。被一个幼龄的小神君这般羞辱,也难怪君临会将她恨得牙痒痒。

受此大辱,他自然不愿善罢甘休,回狐狸洞闭关修行,每隔百年就要闯一次崆峒,可是他成绩最好的一次,也才过了四道界门。几千年来,他竟是连崆峒最后一道门长什么样都无缘得见。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崆峒的当家喜欢男色一事,也因君临每百年一次的大闹逐渐成了六界公开的秘密。那时世人还不知道崆峒的神尊竟是个女娃,只不过觉得这位上神小小年纪竟已好起了男色,实在有些不像话。

茶楼的这几位仙君明显是想到了这一茬,以互相对望的方式交流了自己的看法。

突然有个仙友开口:“在下听说,沉朱上神因不满和天族联姻,几日前已离开崆峒,往下界来了。”

众君一听此话,皆觉得心肝一颤。

其中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大概是幻化术习得不大好,脸上还有鳞片若隐若现,应当是四海的水族,听到此处,忽然开口:“仙友此言非虚,小生几日前从东海而来,听说她上个月路过东海,差点把东海水君的宫邸给拆了。”

“她拆东海水君的宫邸做什么?”

水族青年压低声音道:“据说是看上了东海水君身边的龟二公子。二公子洁身自好,誓死不从,她恼羞成怒,在东海大闹了一场。”

听到这里,邻桌的白衣少年握茶杯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众仙沉默加唏嘘,半晌才得出结论:“上门明抢,这……这也忒不像话。”

水族青年抚着胸口压惊:“幸好小生早已不在东海当差,不然以小生这般的英俊相貌,若撞见这位上神,怕是难逃魔爪啊……”

一阵咳嗽声过后,某位仙君招来茶馆伙计:“小二,再来一壶茶。”感慨道,“如今这位小帝君下界而来,不晓得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哟。”

另一名仙友事不关己道:“下界就下界吧,难道还怕她就在荒河镇吗?”

“那可不一定,荒河镇妖市声名远扬,万一她当真也来凑热闹呢?”

听到此处,适才那名水族青年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般一说,小生突然想起一件蹊跷之事来。”

众仙君都看向他:“哦?有何蹊跷?”

“前几日,小生路过藏龙沼,撞上一名地仙,见他神色慌张,就多嘴问了他一句。不问则已,一问却着实令小生惊讶。他说,最近藏龙沼不知从何处来了个恶女,专门对过路的男人下手,他不小心撞见过一次,险些也遭了毒手。他提醒小生,若是见了额间有奇特胎印的,一定要绕道而行。”

众仙都来了兴致:“哦?是怎样的胎印?”

青年道:“小生为谨慎起见,专门让那地仙画了下来……”说罢,匆匆忙忙地拿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形状,问道,“各位请看,这印记是不是有些眼熟?”

众仙看了半晌都没有头绪,忽然有人脸色煞白,惊道:“这、这不正是崆峒的神印吗?难道真给你说对了……她……她……”

水族青年还未表态,突然听身侧有个声音问道:“那地仙是在何处撞见这名恶女的?”

开口说话的正是邻桌的那名白衣少年。众仙君朝他望去,见他模样生得极为普通,唯独一双桃花眸细长而锐利,有种逼人的气势。他的腰间隐约有样长形物件被绸布裹得颇为严实,衣摆下露出黑色的鹿皮软靴。

“荒河镇的北郊有片密林,大概便是在那附近了。”慑于他的那双眼睛,青年不由得应答。

少年听罢,起身撂下茶钱:“多谢。”两三步迈到窗边,一把就拉开红木的雕花窗。

众仙君看着他在涌入的风中撩起衣摆,单只脚霸气地跨上窗台。

“等等,你到何处去?”回过神来,众仙连忙问道。

少年手扶窗棂偏过头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自是去会一会那传说中的崆峒恶龙,顺便看一看,能不能从她身上讨到些稀罕玩意儿。”又眯了眼添道,“奉劝诸位,有些闲话还是少言为妙,诋毁上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和着他的这句话,头顶竟隐约响起雷霆之声。

再回神时,那个白色的影子早已跳下茶楼,不见了踪影。

少年动作干净利落,看得在座的水族青年两眼发直。一时之间,似有无形的威力压在身上,他想要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额冒冷汗地问身畔仙友:“这位仙友,方才他……”

对方扶好茶案,也是一副惊诧之色:“虽然他隐藏得很好,可是方才的一瞬间,我好像感受到来自远古的威压……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沉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露出来的气息,竟会将几位仙人压迫得许久不能动弹。

路上,她的心情有些复杂。若不是此次外出游历,竟不知自己的名声已被人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她搜肠刮肚,自己第一次掺和六界的破事儿是什么时候来着?倒也没费多大工夫,就想起君临的那桩事来。

当年,听说狐族少君要与一个男人成亲时,她心情很激动。一个新娘一个新郎的婚礼没什么看头,可是两个新郎的婚礼不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不顾墨珩的反对,刚满八百岁的她亲自去剑冢挑了把神兵作礼,打算去青丘凑个热闹。谁料,她刚抵达青丘,就遇到了逃婚的新郎官,以及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追出来的另一位新郎官。

她蹲在半道上看了半天热闹才看明白,原来,这桩婚事是君临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夜来神君并不乐意嫁给他,他却死缠烂打追着人家不放。当时的她委实纠结了一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向是崆峒的美德,但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插手好像也不大地道。正当她拍一拍小手打算原路折回的时候,却忽然有一把流星锤径直朝蹲在草丛里看热闹的她头顶飞来。

那流星锤,正是从君临的阵营扔过来的。

她揉着额上的包,毅然决然地选择对夜来拔刀相助。她这个人,向来很有原则。

没想到自那之后,世间竟有人说她爱好男色。想想那时她才八百来岁,梳着两个丸子头跟个女童没两样,君临打不过她,竟还好意思造谣说她欺负他。这件事也就罢了,她这个人向来不看重名声,何况夜来的确是她抢去的,说她抢亲也不算吃亏。至于把君临拦在门外,看了他好几千年热闹,也确实是闲来无事拿他消遣。可是谁能告诉她,东海又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她途经东海,不小心拆了东海水君半座宫邸不假,可她不是赔给他了吗,还有,谁说她看上了龟家老二?

“当真笑话。”她忍不住骂骂咧咧道,“那东海水君也忒不地道,我帮他砍了在他的地头作乱的凶兽,他竟放任手底下的人造这样的谣言!”

御风北去,腰间的龙吟剑发出躁动的低鸣,毫无疑问,这玩意儿又在渴血了。

离家三个月,沉朱第八百次悔恨地想,剑冢无数把绝世好剑,她怎就偏偏拔了一把凶剑?也怪她当初走得匆忙,忘了把剑鞘也一并捎带上,害她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先费尽心思把剑喂饱。

也因这把饮血的凶剑的缘故,当初她听说东海有妖兽作乱,立刻激动地前去帮忙,东海水君比她还要激动,特意让自己的左膀右臂协助于她。知道他的左膀右臂是只慢吞吞的龟仙之后,沉朱终于明白东海的战斗力为何那般不上道。

在东海海上酣战三日,总算将妖兽斩于龙吟剑下,只可惜剑气太盛,不小心毁了半座宫宇,这件事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还专门赔了一颗崆峒的鲛珠给东海水君。

她做的桩桩都是好事,怎么到了别人嘴里,全成了负面传闻?

沉思片刻,她暗道:说来说去都是凶剑误事。好在东海水君为她出了个主意,可解她无剑鞘之困。

“上神可以先凭自身神力压制剑的戾气,而后找人打造一把靠谱的剑鞘。不过,此剑凶邪万分,小神这里没有能够震得住它的宝贝。听说荒河镇的妖市上会出现各界的奇珍异宝,上神不妨到昆仑山下碰碰运气。”

她本就喜欢凑热闹,听说还有妖市这等事,立刻辞了水君来到昆仑。

没想到,在茶楼歇脚的工夫,就听到关于自己的谣言。

谣言中的人,很明显不是她本人。

“这小小荒河镇,竟也有人胆敢冒充本神,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正腹诽间,遥见前方有一密林,密林上方云雾蒸腾,林气浩瀚森然。

沉朱落地,在密林中缓缓前行。这林中有结界,她将结界轻松地破开一个小口,敛了气息朝内行进。大约行了半炷香的时间,浊气突然加重,透过雾气往前望去,前方是茫茫一片沼泽。

上个月,她与妖兽交战已经耗了大半神力,还要分一部分压制龙吟剑的戾气,如今身上能用的力量已然不多。即便如此,对付下界的小妖小怪也足够了。出乎她意料的是,此处的浊气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一些,呛得她直蹙眉头。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左手,往掌心里一吹,吹出一个引路的灯盏来。那盏灯径自朝前飞去,所过之处,浊气刹那间被净化,视野也开阔起来。

沉朱随灯盏抬脚慢行,脚下是湿润的泥沼,稍不留意就会陷入其中,她一连掠出数十步,洁白的衣角依然不染纤尘。

再往前去,脚下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了路,垂头一看,是一捆柴火。

约莫是有人来林中打柴,不小心遗落在此。

绕过柴火,继续前行,又被什么东西吸引住目光。唔,这次是一尾还没死透的鱼。

再往前去,遇到两棵绿油油的大葱,大葱不远处,是一块豆腐……

沉朱眼角隐隐抽动,很想找人问上一句,是谁把一锅鱼汤落在了这里。

正蹲在地上望着这些东西旁留下的脚印揣测,这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耳畔忽然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前头引路的灯盏在空中转一个圈,化作几点银光消失不见。

她听到女子的声音,语声轻佻,像是在调戏什么人。

“奴家方才一见公子,就觉得好生喜欢。公子怎么忍心拒绝奴家?”

一字字一声声,皆柔媚入骨。单闻其声,沉朱的身子已经酥了一半,忍不住道:“啧,这媚功练得不错啊。”她这个神仙听了尚且如此,普通男人怎么受得住?

而后,便听到一个动听的男声:“姑娘自重。”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书生模样,青衣白裳,发黑如墨。

虽说瞧背影气质还不错,但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凡人。至于他面前的女人,或者说女妖,正以一种娇媚的姿势,抱着书生。

白花花的手臂自身后绕过,巨大的胸脯贴在他的胸前,瞧那架势,似乎整个身子都恨不得缠在书生的身上。

书生的目光从女妖的脸上错开,语气困扰:“姑娘自重。在下还赶着回家做饭,隔了夜鱼就不新鲜了。”

听清这句话的沉朱差点从藏身的树上跌下。

此话是何等的……不解风情!

女妖闻言亦是眼角一抽,半晌才整理好心情,朝那清秀书生伸出罪恶的咸猪手。

书生的目光避了避,身子却并没有避开那只意欲轻薄自己的手,明显是中了定身术。

“方才奴家都说了,只要公子陪奴家一晚,公子要什么,奴家就给公子什么。”那只咸猪手漫不经心地在他的眉眼上描画,有些期待地问他,“难道,与奴家共度一晚,还不如一锅鱼汤?”

书生沉默下去,像是在思考,隔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嗯。”

女妖表示自己心中有一万头神兽咆哮而过。她的媚功得本族师祖的真传,打从出师以来就没有失败过,怎么如今在一个凡人身上却连半毫效力也没有?这不应该啊,太他姑奶奶地不应该了。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她收放自如地换上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露出獠牙:“臭男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识得本尊是谁?告诉你,本尊乃崆峒的帝尊,这四海八荒,还没人敢跟本尊说一个‘不’字!”

书生这才轻轻抬眸,直视面前女子的面庞,传闻九百年一开的花,在女子的额间盛放,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以极小的声音道:“‘崆峒’吗……这二字还真令人怀念。”

女妖并未听清他的低喃,只是见他对崆峒的名号有了反应,免不了更加得意:“被本尊看上,是你三生有幸。来,今日就让本尊好好疼爱你……”

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忽被一个声音打断:“混账东西!崆峒的名号也是你这等妖物可以随便拿来用的?”

女妖神色一凛:“谁?”

书生将身下微曲的手指原原本本缩回去。

嗯,好像有好戏看了。

女妖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擎天古木之上,白衣少年抱臂而立,其貌不扬的一张脸,浑身却散发着清贵古朴之气。

看到沉朱,女妖明显吃了一惊。方圆十里内都有她的结界,他是什么时候……

不等她想明白,就感到一抹凛冽的气息迎面而来,还未来得及闪避,就被那突如其来的威压逼退几步。

白衣少年已将身体挡在书生跟前,洁白的衣袍无风自浮,看得人心神一晃。

女妖涉世不深,却凭本能判断出自己与来者之间的实力有些差距,可是究竟差了多少,她却有些没底。

俗话说无知者无畏,她妖眸一眯:“原来是个丑八怪,有胆子扰本尊的好事,可是想让本尊连你一起吃干抹净?”

“这个‘本尊’你倒是叫得顺口。”沉朱对丑八怪三个字无甚反应,朝她轻蔑一笑,“化蛇,区区八百年修为,你哪来的自信妄称‘本尊’?”

化蛇小妖被她说中身份,脸皮陡然一僵,心道:这小子模样生得这般普通,眼力却不一般。她眼神阴沉下去:“小子,你是哪门哪派的?”

这样有眼力的凡人,留着肯定是祸害,今日除去他,他的师兄弟们恐怕还要来替他寻仇,为了防止日后麻烦,还是将整个门派屠光才好。

化蛇打好了主意,却见沉朱手按上腰畔的剑柄,道:“待我放了人,再与你探讨探讨我是何门何派。”说罢,就将她晾在一边,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朝那名书生走去。

化蛇因方才的威压对她有些忌惮,在摸清她的路数之前,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沉朱刚刚回头,就因那书生出众的长相怔了怔,好在她定力好,只愣了一瞬,就回过魂来,心道:他生得这副模样,也难怪会招来妖界最好色的蛇妖。

书生却对自己的美貌没有察觉,径自迎上她的目光,一双黝黑的眸子看得她心头又是一动。好在他很快收敛目光,没再继续动摇她。

她抬手化去他身上的禁制,冷淡道:“今日算你运气,走吧。”

书生被她的手碰到时微微颤了颤,随即垂下眼,道:“在下凤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凤宓?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沉朱无暇琢磨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只道:“不谢,还不快走。”

书生却仍道:“在下……走不得。”

沉朱蹙眉:不都帮他解了咒术,怎么还走不得?

就听书生温声问道:“姑娘,你……会不会……”

沉朱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担心我打不赢这一架吧?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区区一只小妖。你若不想碍事,就速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好。”说罢,看着立在原地不动如山的男人,指点道,“你可以走了。”

隔了片刻,对方有些为难地开口:“在下也很想走,只不过……在下……”

沉朱揉一揉额角,心想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此刻若是换作夜来,早就一掌拍过去了吧。想起自己好歹是崆峒的神尊,应该端庄持重一些,遂耐着性子和蔼道:“我当真可以独自应付,你自己跑路就是。”

凤宓听后沉默了一下,望着面前极力表现得端庄大方,但是脸上早就表现出不耐烦的少女,真诚道:“其实,是在下方才把脚跑脱臼了,想问姑娘会不会接骨。”

沉朱怔了怔,随即一撩衣袍蹲下去,神色间还挂着些尴尬,方才的端庄大方瞬间破功,低声骂道:“混账东西。不早说。”

凤宓没说话,听到她没好气地问自己:“哪只脚?”

他极力忍笑,老实应道:“右脚。”

沉朱握上他的右脚腕,利落地帮他把骨头安回去,咬牙切齿地想:区区一个凡人,竟也敢让她亲自为他接骨,此事若是给夜来知道,一定会废他八百次。

边腹诽边起身,听他道:“多谢姑娘,在下告辞。”

沉朱已有些烦乱,挥一挥手:“走吧走吧。”

等一等。自刚才开始他一直唤自己姑娘,她穿成这样,他又如何瞧出她是个姑娘来的?

沉朱困惑地朝那书生的背影望去,却见他正弯了腰将柴火背回身后,而后,又见他捡起那两棵绿油油的大葱,看着碎成渣的豆腐可惜了半晌,最终走去将那尾鱼提到手上。

一连串的动作极为流畅淡定,而且,旁若无人。

沉朱和躲在一旁思考对敌策略的化蛇一起看愣了。

化蛇率先回神,低吼一声,释放出早已酝酿好的情绪:“给我站住,今日谁都走不了!”

顷刻间煞气大作,脚下的沼泽地巨蛇一般鼓动,沉朱来不及丢给书生一个定身咒,就看着他提着鱼踉跄了一下。

沉朱摇头叹息,这凡尘中的男子,委实不济了些。

那厢化蛇已趁她不注意,催动煞气,直朝着她的面门袭去。眼见四方阴煞之气如同黑色巨蛇一般来势汹汹,沉朱却避也不避,唇角一挑,道了声:“找死。”

化蛇所过之处,雾障被冲撞开,小小的身体转瞬就被吞没于无形。

化蛇放肆地大笑:“还道你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被我的蛇煞阵困住的人,不消半炷香的时间就会死透,待我先料理了这个男人,再来取你的……”

“内丹”二字还未出口,整个蛇煞阵便同雾障一道,被一股极清之气破开。而化蛇自己,也被那股力量震出数丈远,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惊骇之中往丹田深处探去,却发现八百年的修为,竟然被化得半点也不剩。

她捂着胸口艰难地抬头,烟尘尽散,那执剑的少年白衣出尘,目空一切。沉黑的眼、乌漆的发,竟让人恍然失神。

沉朱提剑朝女妖缓步走近:“化蛇,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化蛇艰难地调整出一个伏地的动作,脸贴紧地面:“小妖知错,求尊上念在小妖初犯,咳咳……饶小妖一条生路。”

能在顷刻间取她数百年修为的,恐怕早已在上仙之列。只怕,这副模样也是幻化出来的吧。

如今,百年修为毁于一旦,犯不着再赔上修行的根基。

她虽不是俊杰,却很识时务。

头顶传来极淡的一句话:“你倒是挺能屈能伸。”

化蛇头也不敢抬:“尊上谬赞、谬赞。小妖惶恐,不知尊上法号是……尊上若是肯高抬贵手放小妖一命,小妖愿意给尊上做牛做马,一生都任尊上差遣。”

沉朱垂眸:“哦?”懒懒道,“方才记得谁说了三个字,什么来着?对了,‘丑八怪’。被一个丑八怪差遣,怕会委屈了你这花容月貌。”

此话听得化蛇重重一抖。

自称凤宓的书生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手里提的鱼偶尔扑腾两下,本以为这姑娘方才对“丑八怪”三个字无动于衷,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化蛇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为自己挖了这么个坑,绝望中慌忙为自己找补:“小妖一时口误,还望尊上恕罪。尊上眸正神清,丰神俊颜,是小妖见过的最俊美的仙君,就连天上的星星,不,就连天上的太阳都及不上尊上您的一丝光彩。”

虽知她是一派胡言,沉朱却受用地眯了眯眼,道:“嗯。这还差不多。”

化蛇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多谢尊上不杀之恩!多谢尊上不杀之恩!”

沉朱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换上凉薄的语气:“不杀你,我用什么来祭我的剑?”

方才若不是这只蛇妖突然攻击,她也不会在不得已之间解了剑上封印,剑既出鞘,必要饮血,这可都是此妖自找的。

她无情道:“化蛇,你违背修行之道,吸食精气,为祸人间,就算我今日不斩你,天道轮回,也必不会放过你。今日,我就替天行道……”

听到此处,化蛇小妖已是满头大汗:“尊上、尊上你听我说。”看着沉朱手中的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尊上手中的剑戾气甚重,乃绝世凶剑,如今没了剑鞘,需要不断饮血才能抑制剑上的凶邪之气。尊上,若小妖没有看走眼,此剑乃蛇骨所炼,是不是?”

沉朱抱臂看着她:“那又如何?”

化蛇见她神色松动,慌忙抓住这唯一的活命机会,道:“若想抑制住此剑戾气,可以以蛇的鳞甲打造剑鞘,小妖愿意将护心之鳞献给尊上,万望尊上笑纳。”为了保命又添道,“那妖市上宝贝虽多,却无一样可与小妖的护心之鳞相媲美,小妖若是死了,这护心之鳞也会跟着化为飞灰,尊上饶小妖一命,可省不少周折,何妨给小妖留条活路?”

这段时日,沉朱吃够了没有剑鞘的苦头,听了化蛇这舌灿莲花的一番话,忍不住沉吟:此妖已被她废了修为,再取护心的鳞甲给自己,恐怕短时间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思量片刻,沉朱示意她:“说得这般热闹,不如直接取来与我,若能封了这把剑,我又怎屑于拿一只下等妖的血祭剑。”

化蛇得了生机,忙俯首又叩了叩,正要催动口诀,化出真身来,就听沉朱喊住她:“且慢。”

化蛇心头一颤,以为沉朱要反悔,却听她对一旁的书生道:“若是不想回家做噩梦,就把眼睛闭上。”

听说化蛇乃人面蛇身、背有双翼的怪物,他一个凡人,此等场景还是不看为妙。

见书生听话地闭上眼睛,她才对因为被嫌弃而神色有些复杂的化蛇道:“取吧。”待化蛇显了真身,沉朱将她打量一眼,忍不住评价,“果然极丑。”

化蛇的脸皮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语气依然谦恭:“尊上,小妖没了修为,如今已无力气取自己的心口鳞甲……”说完盘了蛇尾,将胸膛送至沉朱面前,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劳烦尊上亲自动手。还请尊上下手时能轻一点儿,小妖怕疼。”

沉朱向来吃软不吃硬,方才还因她冒名顶替一事火气冲天,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却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一边抬手朝她心口探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说吧,为何冒充崆峒帝尊?”

化蛇恭顺地将身子送得更近一些:“自然是因为……”泛着泪花的眼中,忽然有一丝妖邪的光闪过,“好、玩、呗。”

沉朱的手刚刚触到冰凉的鳞甲,就感到背部传来一阵剧痛。

她难以置信道:“化蛇,你竟敢……”

不待她把话说完整,就觉得脑袋一重,最后残留在眼前的,是一双血红色的蛇眸。

她身上本来有墨珩给的鲛珠护体,那鲛珠遇杀气会自动结一层仙障,可是她忘了,在东海时她便将那鲛珠当作赔礼赔给了东海水君,没想到,今日竟然让这妖物钻了空子。

小小化蛇,竟也敢暗算于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化蛇哪里还在乎她的腹诽,将蛇尾上的倒钩从她的身体中拔出,蛇尾缓缓绕过她的腰收紧,按捺不住语气中的得意:“蠢货,你化我八百年修为,我便吃了你的内丹,没想到因果报应来得这么快吧?哈哈哈哈,且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货色……”

正张开血盆大口将沉朱往里送,就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孽畜,还不住口。”

蛇眸一斜,看向说话的书生。

映在她眸中的好似另外一个人。碧玉簪将三千青丝挑起,锦衣上点缀着万点流光,一双黝黑而深邃的眼睛,冷漠得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魂飞魄散。可是等她再回神,书生便又是那副背着柴、提着鱼的古怪模样。这样看他,也不过是个模样出众些的清秀书生罢了。

化蛇的眸中有血红色的光芒滑过,咆哮一声,转而朝那书生冲过去。

原本见那书生貌美,还想玩上几日,可是现下当真是饿得厉害,先拿他打了牙祭再说。

书生连脚都没挪动一步,就那样等着她蛇行而至,化蛇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淡淡的威压自他的身体散发出去。那是来自远古的力量,冷漠、浩瀚无边。

待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意识到自己要在这股力量面前臣服时,身体却在转瞬之间化为飞灰。

“都说了,让你住口。那个可不是你能消化的。”

夜幕低垂,旷野中一片寂静。

书生把曲起的小指收回,目光落在因失去凭依而倒在泥沼中的白色物体上。

那个白色物体,是一个穿白衣的姑娘。以人类年纪看,只有十五六岁模样。黑色长发凌乱地散开,发尾略打着卷,隐在黑发之下的,是清秀的眉目。额间一朵血色的龙楼花,衬得那张稚嫩的脸更加清秀。

书生蹲在地上,望着少女被化蛇刺穿的伤口,戳一戳她的脸:“化蛇阴险狡诈是常识,身为崆峒的神尊,竟然连这点都无人教你吗?”

说罢,目光在少女手中紧握的那把剑上落定。

在剑上面按下一个咒文,修长手指又落到那张清秀的脸上。

手指抚过,少女的脸变回平凡无奇的面孔,额上那象征尊贵身份的胎印,也一同消失不见。 h3ru5GEc1gvF4qAgR7YNII0uEC6okLQtqAyJHuPS1pn9zuB6CFJYoPr+q5WZJq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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