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清晨,早晨六点钟的马车载着我离开了盖茨海德。里德太太“恩准”我不用同他们告别,只有贝茜把我送上了马车。
不知走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一位仆人把我接下马车,带我来到一个生着火的房间,然后便离开了。房间里没有蜡烛,借着壁炉里的火光,我看清这是一间客厅。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两个人。先进门的是位高个子女士,头发乌黑,眼睛深邃,额头宽大白皙。她半个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端庄。
她打量了我一两分钟,然后对另一位女士说:“米勒小姐,先让她吃点东西,然后带她睡觉去吧,她看来又累又饿。”
接着,她问了我几个和我相关的问题,便让米勒小姐带着我走了。
那位刚离开的小姐大概有二十九岁,而助理教师米勒小姐比她小几岁,显得有些憔悴。她领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过道,终于走进了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房间两头各摆着两张大木板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两支蜡烛,一群年龄在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姑娘正围着桌子坐在板凳上,忙着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她们都一律穿着式样古怪的褐色外衣,系着长长的亚麻细布围裙。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大声说:“班长们,把书本收好,放到一边!”
四位高个子姑娘立刻按照吩咐把书收集起来放好。接着,米勒小姐又让班长端来晚饭分给大家。晚饭非常简单,只是一个薄薄的燕麦饼,平均分成了几小块。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各班排好队伍,成双成对地走上楼梯,来到大大的寝室。
寝室里每张床睡两个人,我跟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蜡烛很快就熄灭了,在寂静无声与一片漆黑中,我沉睡过去。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听见喧闹的铃声,姑娘们都已经起身并穿衣服了。天气寒冷刺骨,我颤抖着尽力把衣服穿好,脸盆是六个姑娘合用一个,所以我等了很久才洗上脸。
铃声再次响起时,大家排好队,成双成对地走下楼梯,进了阴冷昏暗的教室。米勒小姐读了祷告,随后便大声喊道:“按班级集中!”
我看到姑娘们排成了四个半圆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这四把椅子分别放在四张桌子旁边。远处传来了铃声,有三位小姐进了房间,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并在椅子上坐下。米勒小姐坐在离门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上,椅子周围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这个低级班。
接着,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是反复诵读那天的短祷告,接着读了几篇经文,最后是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用了一个小时。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钟声再次响起,各个班级整好队伍去吃早饭。饭厅是个又低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并不诱人,大家都露出不满的表情。在大家做了一个长长的感恩祷告,还唱了一首赞美诗之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送来了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坏了,便不假思索地喝起粥来,也顾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发觉这煮煳的粥实在令人难以下咽。早餐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吃。我们对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做了感恩祷告,还唱了第二首赞美诗,接着便离开餐厅回到教室去。
一刻钟之后才开始上课。教室里乱成了一团,大家发泄着对早餐的不满。我听到大家几乎都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教室里的钟敲了九下,米勒小姐起身维持秩序。八十个姑娘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她们的打扮古怪极了,头发一律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鬈发。她们穿着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领布,外套前胸位置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鞋子。不得不说,即使是最漂亮的姑娘,这样穿着的样子也很怪。而在场的教师们也没有一个使人赏心悦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个很凶;那位外国人苛刻而古怪;而米勒小姐呢,脸色发紫,一副饱经风霜、劳累过度的样子。
突然,全校学生仿佛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都同时起立,又很快坐下,所有人都看向了一点。我的目光也跟随着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那位女士慢慢地从房间的那头走过来。我猜想自己专司敬重的器官特别发达,因为当时我对她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之情。这会儿是白天,她看上去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双眸透出和蔼的目光。她两鬓的头发呈深褐色,并按当时流行的式样束成圆圆的鬈发。她的着装在当时也很时髦,紫色布料,装饰着花边,一只金表在她腰带上闪闪发光。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玛丽亚·坦普尔,是罗沃德学校的校长。
她在放着地球仪的桌子前面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学生叫到她周围,开始上起地理课来。低班学生被其他教师叫走,分别上历史、语法等课程,足有一个小时之久。接着是写作和数学,坦普尔小姐还给大一点的姑娘上了音乐课。
每堂课是以钟点来计算的,最后那钟终于敲了十二下,校长站了起来。“我有话要跟学生们讲。”她说,“今天的早饭,你们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饿坏了。我已经吩咐厨师,给大家准备些面包和乳酪当点心。”教师们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这事由我负责。”她补充说,随后马上离开了。
面包和乳酪立刻端了进来,分发给大家,全校学生都欣喜若狂,精神振奋。吃完点心又来了命令:“到花园里去!”
我跟着大家,来到花园。寒冬的天气里,花园里一片萧瑟。我被冻得瑟瑟发抖。到现在我没有同人说过话,我孤零零地站着,但已经习惯了那种孤独感,并不觉得十分压抑。我四下看了看毫无生气的花园,又抬头看了看这房子。这是幢大楼,一半灰暗陈旧,另一半却很新。门前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罗沃德慈善学校—这部分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的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
突然,我听见身后一声咳嗽,便回过头去,只见一位姑娘坐在近处的石凳上,正低头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名字是《拉塞拉斯》 。这个陌生的名字吸引了我。她翻书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我直截了当地说:“你这本书有趣吗?”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想是她的专注打动了我,因为我也喜欢读书。
“你可以看一下。”她把书递给我。我拿过来看了看,粗粗一翻,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把书递还给她。她默默地收下了,又要开始用心读书。我却再次打扰了她:“能告诉我门前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他们为什么叫它‘慈善学校’呢?与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一所半慈善性质的学校。收养的几乎都是孤儿。”
“我们不用付钱吗?他们免费抚养我们吗?”
“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一年支付十五英镑。”
“那为什么叫慈善学校?”
“因为十五英镑还不够付住宿费和学费,不足的部分由一些心地善良的太太和绅士捐款来补充。”
“那么,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就像匾上写着的那样,是建造大楼新区部分的太太,她的儿子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监督和指挥这里的一切。”
“那这幢大楼不属于那位告诉我们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个子女人了?”
“属于坦普尔小姐?哦,不是!但愿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穿都是由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善事。”
“你说那个高个子女人叫坦普尔小姐?”
“不错。”
“其他教师的名字叫什么?”
“脸颊红红的那个叫史密斯小姐,她负责劳作和缝纫—因为我们的衣服、外套、披风都是自己做的,我们几乎什么都做。头发乌黑的小个子叫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负责第二班的朗诵。那位把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教师吗?”
“很喜欢。”
“不过坦普尔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尔小姐很好,很聪明,比其余的人懂得都多。”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孤儿吗?”
“我母亲死了。”
“你在这儿愉快吗?”
“你问得太多了。我给你的回答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可要看书了。”
但这时候吃饭铃响了,大家再次进屋去,今天的午餐还不赖。吃完午饭我们立刻回到教室,又开始上课,一直到五点钟。中途我看到中午跟我交谈过的姑娘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了历史课堂,被惩罚站在那个大教室当中。在我看来,这种惩罚实在是奇耻大辱。但使我吃惊的是,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虽然神情严肃,却非常镇定,看上去仿佛在想着什么惩罚之外的事。
五点钟刚过,我们又用了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吃完之后我仍然很饿。接下来是半小时的娱乐活动,接着是学习,然后是一杯水、一个燕麦饼,祷告,上床睡觉。这就是我在罗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在作者夏洛蒂生活的年代,女性已经可以通过家庭教师或者女子学校获得良好的教育,也不乏很多有学识、有才华的女性,不过社会对女性仍然存在着偏见。例如夏洛蒂二十岁的时候,她鼓起勇气把自己创作的几首短诗寄给当时享有盛名的诗人骚塞。可是,骚塞在回信中毫不客气地对她说:“放弃你可贵而徒劳的追求吧—文学不是妇女的事业,也不应该是妇女的事业。”不过夏洛蒂并没有被嘲笑所打倒,仍然坚持默默地写作,最后终于写出了流传后世的作品《简·爱》。在苏教版《语文》教科书中,有一篇文章名叫《小草和大树》,这篇文章讲述了勃朗特姐妹的励志故事,其中就有这件事。